易兰珠忽然笑了起来,不是冷笑,而是一种喜悦的笑,她把脸扑在母亲胸脯上,说道:“妈妈,你真的这样爱我吗?愿意是我们的人吗?”王妃还来不及弄清楚她的意思,赶忙说道:“当然是这样的啊,你还有什么不相信我呢?”易兰珠急促地叫道:“那么,你就跟我一道走吧!母亲,不是你带我走,是你跟我走,明白吗?妈妈,凌大侠他们一定还在想办法救我,你马上出去,我告诉你他们的地址,他们有你的帮助,一定会救出我。除非我过不了明天,否则你还有机会救我出去的!”

  王妃一阵阵晕眩,“跟你一道走?”她喃喃问道。这是她从没想过的事,她是个王妃,怎么能够和陌生的汉族人一道,反对自己的族人呢?她这样的一阵犹疑,易兰珠早已变了颜色,叫道:“妈妈,我一丝一毫都不愿勉强你,是我太过份了,是我想得太孩子气了。如果你愿意跟我走的话,十八年前你已跟我的父亲走了。我不怪你,妈妈!你也别怪我啊!现在我一点一滴也不愿受你帮助,你赶快走吧!这个牢房污秽得很。”

  王妃低声地抽咽,说了许多话,甚至说愿意跟她一道走,可是她的女儿像哑了一样,一句话也不答她了!王妃这时比死了还难受,她料不到她的女儿竟比她的爸爸还坚强。忽然,她的手触到一样东西,她蓦地叫道:“宝珠,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易兰珠仍是那个样子,把脸藏在掌中,忽然间,她的眼睛从手指缝中看到一缕血红的光芒,王妃手上拿着一把亮晶晶的短剑,多铎的血凝结在剑刃上,还没有揩去,易兰珠跳起来道:“这是爸爸的宝剑。”

  王妃说道:“是的,这是他的宝剑,我第一次碰到他时,他给沙漠的风暴击倒,晕倒在我的帐篷外,我就是看见他这把宝剑才救。他的。你在五台山行刺的时候,一剑插入我的轿中,我一看见,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了。”

  这把剑像是一个证人,易兰珠一家人的悲次离合、生死存亡都和它有着关联。它伴着杨云骢和纳兰明慧在草原定盟;它保卫杨云骢到最后的一刻;凌未风拿它作信物,抱易兰珠上天山,最后易兰珠将它插进了多铎的胸膛。

  也就是在刺杀多铎的那天,易兰珠因为见着了母亲,宝剑震落在地上,她在天牢里想起“亲人”时,也曾经想念过这把宝剑的。但现在,她的母亲将它交还给她,她却感到一阵阵的迷惑。

  王妃低声说道:“你留着这把剑吧,也许对你有用的。如果凌大侠他们再来救你,有这把剑,也比较容易脱身。”

  易兰珠最爱她的父亲,因此也非常爱这把短剑。可是此刻,她却忽然间感到憎恨,不是恨这把剑,而是恨她的母亲。“她叫我留着这把剑等凌大侠他们来救,那么就是说,她非但不肯跟我一道走,而且不愿意再想办法救我了。”她并不希望母亲救她,可是在她的心灵深处,却是渴望母亲的爱的。她觉得十八年的痛苦,就该赢得母亲全部的爱。要求太高了,失望也就容易。这是一种非常错综复杂的情绪,但她却不知道,她的母亲在说这话时,心里已经作了一个决定。

  易兰珠叫道:“我不要它,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把短剑!令你们满洲人颤抖的短剑。这把剑还是留给你吧,你见着它会更记得爸爸。”易兰珠双手抱着头,低低地嗓位,又不理她的母亲了!

  外面的脚步声又响起来,有人催道:“贝勒问候王妃,皇上也派人来探问,王妃审完没有?”鄂王妃应了一声,取出一条干净的丝帕,给女儿慢慢地揩抹眼泪。当她站起来时,茫然地将手帕掉落地上。

  “宝珠,你好好保护自己,”王妃说:“你明白吗?”

  这刹那间,易兰珠的心像给千万把尖刀割成无数碎片!

  炬光渐渐消逝了,那枝王妃带来的牛油烛,只剩下短短的半寸,在吐着微弱的光芒,烛泪凝结在地上,构成不规则的花纹图案。“蜡炬成灰泪始干!”王妃停止哭泣,最后瞧了易兰珠一眼,木然地转过了身向着牢门走去。

  “我明白了!”易兰珠温柔地叹道:“妈妈,这不是你的错!”但她说得太小声了,以至王妃根本没有听见。

  蜡烛烧完了,烛光忽的熄灭,就在这一刻,王妃走出了牢门,天牢内剩下虚空的黑睹!易兰珠陡然跳了起来,喊道:“妈妈!我们彼此原谅吧!妈妈,回来!回来!”

  牢门已经关上了。妈妈不会再回来了!易兰珠茫然地向四围张望,黑暗中似有无数鬼魁张牙舞爪向她扑来,她尖叫一声,扑在地上,心里明白,什么都完了!

  “什么都完了!”王妃喊了出来,此刻,她已回到家中,在房间踱来踱去,发出绝望的叫喊。

  房间的正中挂有多铎的画像,多铎那双眼睛似乎在牢牢地盯着她,她拔出那柄短剑,杨云骢的影子在剑光中现出来,也似乎在牢牢地盯着她。她尖叫一声,掩了面孔。漆黑中,她女儿的影子又在眼前出现,也似乎在牢牢地盯着她!

  她张开了双手,慢慢地拿起了那柄短剑。

  突然一阵敲门声,侍女在外面报道:“纳兰公子求见!”

  “是他?怎么这个时候要求见我?”纳兰容若是王妃最疼爱的侄儿,也是她平日唯一可以谈得来的人。她本来是不想见任何人的了,可是纳兰容若是例外,她叹口气道:“好吧,就和他见一面吧!”她打开了房门,纳兰容若正缓缓地走上楼来,他的书僮在楼下等候。

  纳兰容若和王妃对面而坐,彼此都大吃了一惊。纳兰容若吃惊的是:姑姑本来是旗中最美的美人,现在却似蓦然老了几十年,而且双眼肿得像胡桃一样,显是流了过多的眼泪!王妃吃惊的是:她这位才名倾国的侄儿,竟消失了一向潇洒的风度,面色惨白,捧着茶杯时,手指也在微微地颤抖。

  “容若,你好,有什么事情吗?”王妃问。

  “三妹妹已经死了!”纳兰容若突然站起来,茶水泼溅地上,以激动的声调报告了这个噩耗!

  “三公主死了?”王妃木然地反问了一句,发呆的眼睛看着窗外。这个消息来得突然,可是此刻她的心头是已经够沉重的了,再增多一份沉重,也不怎样显得出来了。

  “三妹妹是自缢死的。”纳兰容若低沉地说道。

  “自缢死的?”王妃发着抖重复地说:“三公主为什么要自杀?”

  “不是自杀,”纳兰容若道:“是给皇上逼死的!我猜,事情和天山那个‘女飞贼’有关!”说到“女飞贼”时,王妃尖叫一声,纳兰容若惊异地看着她,继续说道:“你不知道吗?就在你入宫见皇上那天,宫中给一个女侠闹得不亦乐乎,皇上一个亲信卫士给杀死了,还有两人给毒砂子打晕了,救治不及,后来也死了。”

  王妃心中了然,知道这个“女侠”一定是随自己出宫的那个“宫娥”,自己的女儿的好友。她很奇怪,为什么纳兰容若称她为“女侠”,却称自己的女儿“女飞贼”,插口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女侠?”

  纳兰容若凄然望着王妃,突然用一种急促的声调说道:“姑姑,咱们姑侄是无话不谈,那个女侠是我把她带进宫的,她叫冒浣莲,还是董鄂妃以前的女儿呢,想不到我带她进宫,却害了三妹妹!”

  “姑姑,请恕我莽撞问你,关在天牢中的‘女飞贼’,是不是你一个至亲至近的人?”

  王妃一阵痉挛,许久许久,才抬起头来,低声说道:“现在我不用瞒你了,她是我的女儿!”

  纳兰容若叹口气道:“我看得出来!姑姑,我们生在皇家,真是一种罪孽!三妹妹的死也是一种情孽!”

  王妇脸上的肌肉可怕地抽搐起来,喃喃说道:“情孽!情孽?”

  纳兰容若避开了姑姑的目光,说道:“是的,情孽。那个女飞贼,不,她不是女飞贼,她是你的女儿,我的表妹。表妹有一个意中人叫张华昭,想把她救出来。而三妹妹偏偏就爱上表妹的意中人!”

  这件事在王妃还是第一次听到,虽然她自觉已走到生命的尽头,但对于女儿的事情还是渴望知道,她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叫道:“有这样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纳兰容若低低叹了口气,说道:“你不必问了,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我先告诉你三妹妹是怎样死的吧。

  “冒浣莲姑娘大闹皇宫之后,皇上发现失了朱果金符。这金符可绝不是外人偷得了的,皇上突然想起了浣莲姑娘伪装宫娥随你出宫时,三妹妹曾拉着她的手和她亲亲热热地说了几句话,大起疑心,就叫太监传她来问话。三妹妹对来传她的太监说:‘你们且稍等一会儿,待我换过妆就来。’想不到她就这样在寝宫自缢死了。”

  王妃叫道:“啊,原来那朱果金符是三公主偷的!”

  纳兰容若道:“是的,她为了自己所爱的人,牺牲了自己!”

  王妃热泪盈眶,垂下头去,捶胸说道:“三公主虽是深官弱质,却生就侠骨柔肠,比我那可是要强千倍万倍!”

  纳兰容若泫然而泣,哑声说道:“我陪皇上在南书房读书,内监来报,说是三公主自缢死了,皇上面色青白,哼了一声,冷笑说道:‘活该!’我吓得晕了,想哭哭不出来!皇上忽然说道:‘你知道三丫头和外臣有什么勾结?’我莫名其妙,心又悲痛,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皇上说道:‘这丫头好大胆,偷了我的朱果金符,我只道她想做太平公主呢!’太平公主是唐朝女皇帝武则天的女儿,曾勾结外臣,抢夺皇兄的权柄。皇上引太平公主的故事,大约是以为三妹妹偷他的朱果金符,一定包蔽有抢夺朝政的野心,他又哪里知道其中有这样复杂的事?大抵做皇帝的人,凡事都会猜疑,以至想得完全不近情理。我道:‘三公主和我素来友好,我知道她从来不管外事,哪会勾结廷臣?’皇上冲着我笑道:‘容若,我相信你不会骗我!’沉吟了半晌,又道:‘也罢,家丑不宜外扬,你就替我去约束内廷,任何人都不准把消息泄漏,并代我主持,把这丫头收殓了吧。’我到了三妹妹住的景阳宫,把三妹妹解了下来,只见她书案上还有一纸词笺,一上面写有两句词:‘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她最近跟我学词,大约是还未填完,就自缢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