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点头,莫名其妙接了一句:“好。等我们结婚了,我就带你住到那里去。”

她那时多想早点儿看看基地外的世界啊,一下拉住他的手,急切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快点儿好不好?我不想住在妈妈的房子里了。”

那时的亚瑟只有15岁,困窘又害羞地红了脸,捣蒜一样点头:“嗯,好,我会努力,快点长大。”

她拧起细细的眉毛,不解:“长大这种事,也是可以努力的吗?”

时过境迁,她最近才明了结婚的真正意义。她这辈子想嫁的只有一人,却不是他了。

空旷的古老城堡里,上上下下好几层圆形露台上跑出十几个男仆女仆,纷纷涌来捉她。甄爱转身往下跑,洁白而蓬松的睡袍在宽大的螺旋楼梯上拉出一大朵洁白的花。

落山的风从天景坠下,托起她乌黑的长发如黑蝴蝶般飞舞。

十几名仆从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有围拢的趋势却不敢碰她,更不敢抓她,卑微地劝:“C小姐,您回房去吧。”

甄爱原本还慌,转而发现局势变得十分滑稽。

她跑,他们追;她停下或是快撞上了,他们又躲瘟疫一般闪开,和她保持安全的距离,万万不敢靠近了惹她。

宽敞的琉璃石大厅里,她像一块磁石,微微一动便吸引四方八方的小磁针,可一靠近,又同性排斥出去。

他们虽不抓她,可她也甩不掉他们,全跟昆虫似的围着,她跑哪儿他们追到哪儿。

甄爱围着城堡跑了一圈,来回几下猛地抓了空隙朝后门冲去。可刚跑过门厅中央,整个房子突然间铃声大作。她吓一跳,猛地低头。

光洁的脚环上不知什么时候套了个绚烂的水晶钻石脚环,之前悄无声息,此刻却一闪一闪亮着光。她知道外面有护卫的队伍,逃不掉的。

把定位追踪器设计成这么昂贵精致的脚环,真是费心了。

身后的人没有追上来,空气变得低冷。她抬头,户外雪地的刺眼光线渐渐散开,出现一个人影。

甄爱直直立着,不动了。

他逆着光,俊脸白皙,透明得要融进天光里,唯独一双漆黑的眼睛,冷静而赤诚,含着少见的温柔。

山风带着雪地的凉意拂进来,她冷得心都在颤。

“把门关上。”亚瑟命令。很快白光挡在门后,他的眉眼变得真实。

甄爱定定的,一句话说不出来,想跑,可她怎么跑得出去?

亚瑟身姿峻峭地立了几秒,朝她走来。

她愣了,慌地连连退后,又惊又惧。

“你肩膀上有伤,别摔倒了。”他终究是担心她,止了脚步,隔着两三米的距离轻声问,“Cheryl,你很怕我?”

她愣愣的,垂下眼帘,良久摇了摇头,摇完又飞快点点头,好像自己都搞不清楚。

亚瑟看她懵懂木木的神色,忽而觉得像回到很久以前。很小的时候她就是这样,问什么都只能问一般疑问句,她不说话只摇头点头,要么摇得像拨浪鼓,要么点得像小鸡啄米。

他想起以前,唇角不禁染上极淡的微笑,复而挺拔地迈开脚步朝她走去。

这次,她似乎迟钝了,没有后退躲避。

他终于再次靠近她,低头看她近在咫尺的脸颊,那么虚弱苍白,他心下怜惜,伸手去抚。

她余光察觉到,立刻警惕地别过头去。

亚瑟的手晾在半空中,顿了一秒,并没有执意去摸她,另一只手从背后拿出一双绒绒的拖鞋,蹲了下去。

“光着脚跑,会着凉。”他手心温暖,握住她微凉的脚踝,给她穿上鞋子,目光又落在裙底她白皙纤细的小腿上,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与自嘲,“你要多吃些东西,这样身体才会好。”

甄爱不回答,脚心垫在柔软的拖鞋里,冰凉的感觉不再有了。

亚瑟起身把她横抱了起来。甄爱不言不语,也不挣扎,就那么安静顺从地给他抱着走上走廊,穿过长长的拱形雕花走廊。

他见她没有排斥,小心翼翼地呼了一口气,掩饰住心头的激动和不可置信。

她在他怀里,垂着眼帘,乌黑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良久不说话,眉心却轻轻拧着。

“在想什么?”他步履很稳,似乎时刻注意着她的表情。

“他…还好吗?”

“你说伯特?”亚瑟奇怪地笑了一下,明知却故意。

“…我说…言溯。”

“死了。”

甄爱低着眸,睫羽颤了一下,抿抿唇,渐渐像是来气了,固执地反驳:“你骗人。”

“那你还问我?”女仆推开房门,他抱着她走进去,毫不客气,“他是死是活,你比我更清楚。别再幻想了Cheryl,你应该看得出来,他当场就死了。只是你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怀里的人儿僵了一下,不动了。

亚瑟把她放到床上,轻轻掖好被子,生怕碰到她肩上的伤。

甄爱侧身躺着,一动不动,睁着眼睛望着窗外,又似乎望着虚空。

他见她头发凌乱散在枕头上,忍不住去拂,她也不动,任由他顺她的头发。他的手指有意无意掠过她光洁的额头和耳垂,她也不躲。

亚瑟莫名欣喜而激动,探索式地想摸摸她的脸颊,这下却发现了不对。枕头上已有一大片濡湿的泪渍。

他探身去看,被她粗暴地打开。她抓住被子一下子把自己埋进去,起初静默无声,渐渐轻轻地抽泣,再后来终于失声,呜呜哭起来。

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大声,怎么也止不住,像小时候一样大哭起来,小小一团捂在被子里,哭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亚瑟很久没见她这么哭过了,手足无措去拉她的被子,她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揪着不松手,不肯出来,气得语调不畅,哽咽又悲愤地嚷:“你骗人!呜呜!你骗人!”她哭得满是委屈和无助。

一听她哭,亚瑟完全没有应对办法了,连求带哄:“好好好,是我错了。他没死,他还活着。”

被子松了,他赶紧掀开。

一会儿的功夫,她哭得脸上全是泪水,脖子上背上捂得热汗淋漓,头发一缕缕打湿了粘在脸上。纤瘦的身子蜷缩着,一下一下地抖。

亚瑟心焦,赶紧从敏觉的女仆手中拿过毛巾,替她擦去脖颈上后背的汗,担心她会感冒。

她愣愣盯着头顶的帷帐,不发出哭声了,眼泪却还是一个劲儿地流,咬着嘴唇,满目委屈和伤心:“死就死了,他活该。”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教堂地下危险的一幕已经过去,她对他发自爱情本能的关心渐渐被强烈的背叛感压抑,被欺骗被辜负的感觉戳心摧骨,她痛得想死。

言溯,竟然连你都骗我。没想到就连你,都想限制我的自由,都想往我身上压负担。你死了活该!

可是,为什么她此刻前所未有地担心他?脑子里全是他面色灰白躺在悬崖上的画面,毫无生气,死气沉沉。

他不会真的死了吧?那么重的伤他要怎么好起来?

甄爱把脸埋进枕头里,温热的泪水不断往外涌。

好想再见他一面,就一面。

好想,好想。

甄爱流着泪睡着,竟一觉无梦。醒来后,脸上没有干涸疼痛的泪痕,她知道一定是睡觉的时候,亚瑟用温毛巾给她擦掉了。

她睁开眼睛,帷帐里飘着一串彩色的心形气球。她愣住,记起言溯给她买过一串,她抬手扯住绳子拉了一下,胖嘟嘟的气球你推我攘,挤成一团在空中跳啊跳,可欢快了。

她玩了一会儿,没什么兴致。

扭头又见床头柜子上放着一个复活节彩蛋,珐琅蓝蝴蝶的图案,十分精致好看。

亚瑟是在复制什么?

甄爱觉得怪异,溜下床去,门口蹲着一只小白兔,和她小时候养的那只像极了,耳朵长长尾巴短短。似乎很怕生,见甄爱走过来,一步两步慢吞吞跑开了。

甄爱赶紧去追,一路到了餐厅,见亚瑟慢里斯条在吃晚餐,才知道那兔子是他的间谍。她心情不好,不想和他相处,可他旁边的椅子上赫然坐着一只巨大的栗色毛绒熊。

甄爱盯着看了几秒,一下子走不动道儿了,那……那不是言小溯吗?

她盯着大熊,缓缓走过去,在它身边站好,仿佛遇见久别的熟人一样,略微紧张又手足无措,围着它漫无目的地转圈圈,终于停下来,以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嘀咕:“你是言小溯么?”

大熊坐在椅子里,歪着毛茸茸的大脑袋,不回答。

甄爱揪着手指,转头看亚瑟。他端着玻璃杯正在喝水,目光对上她的,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甄爱索性不问他了,抱住比她还高的胖胖熊,有点儿困难地从椅子缝里挪出去,抱到自己座位的那一边放下。大熊胖胖嘟嘟,毛茸茸软绵绵的,和言小溯一模一样。

这只熊似乎给了她极大的安抚,她不经意在它脸上蹭了蹭,小手探过去揉它的肚皮,这一揉,她的心情就凉了半截。

熊宝宝的肚皮绵软轻柔,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可言小溯的肚子被剖开过,又被言溯拿针线缝起来。表面上看没什么,仔细一摸就有差别。

它不是言小溯。

甄爱一声不吭,把它从自己椅子旁边抱起来,放回亚瑟身边,自己又远远地走回自己的位置上。

亚瑟放下水杯,斟酌半晌,透过烛光望她:“你不喜欢它?”

“不喜欢。”她一下一下杵着沙拉碗,头也不抬。

亚瑟吩咐女仆:“把它扔进壁炉里当柴火。”

甄爱一愣:“不准!”

“你不是不喜欢它吗?”

“那我不喜欢在这里,你让我走吗?”她淡淡反驳。

他愣了一秒,垂眸掩饰眼睛里的伤痛,平静道:“Cheryl,这是我们两个的家。我们说好了的。”

甄爱低着头:“可我现在不想在这里了。”

“你想去哪里?”亚瑟从容切着盘子里的食物,“美洲,中国,俄罗斯,非洲……我不会再限制你。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甄爱不作声,最初一番激烈的发泄后,她的情绪已稳定下来。没了起初冲昏头脑的感情刺激,她渐渐理性地思考了。

她想去找言溯,想找他问清楚。

那天在牢笼外,他说他打算在案子结束后就告诉她的,她不知道他有没有撒谎,可她愿意相信他。

她记得他说留了一封信给她,可待在言溯家的那些天,特工限制了她的行动范围,不许她接触到有纸张有笔的房间,她没找到那封信。

她要去求证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他。

有了这个疑虑,相信他的可能性在心里发了芽,挠痒痒一样抓得她难受。

其实心里已经相信他了,却不自信地想找他问清楚。她在他面前杀了人,他都不怪她,这本身就违背了他一贯的原则。他那么爱她,怎么会伤害她呢。

可是……

她不能去找他。

那天在起火的牢笼外,伯特一字一句对她说“这辈子都不可能放过你”,她相信。

亲眼看见自己给言溯带来的灾难后,甄爱心里其实发怵的,他被绑在十字架上受尽折磨的惨状是她这些天持续的噩梦。

甄爱闭了嘴,只字不提言溯的事。

对面的亚瑟道:“Cheryl,如果你觉得孤单,你可以去交朋友。基地里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的朋友很多,你如果喜欢party,可以开;你如果不喜欢做实验了,你以后都可以不做。”

他放下刀叉,诚恳地看着她,“我想说的是,你以后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这就是我给你的自由。”

甄爱不知听没听,整个人都安静了。

她只想做一件事,那偏偏是不能和亚瑟提起的事,也是他唯一不可能答应的事。说出来,只会于事无补,只会适得其反。

她顿觉前所未有的无力和挫败,毫无胃口地吃了几口晚餐,回房继续睡觉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亚瑟端了一碗粥跟过去,到她床边哄她吃。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想让他快点儿走,甄爱坐在床上一口一口吃完,又立刻钻到被子里:“我要睡觉了,你走吧。”

亚瑟把碗碟送到门口,关了灯落了锁,轻轻一声响,敲在甄爱心里。她一惊,立刻警惕起来:亚瑟没出去。

屋子里黑漆漆的,甄爱刚要起来,没想被子被掀开,亚瑟上了床,把她揽进怀里,动作很霸道,不容拒绝,力度却很轻很缓,没怎么用力,仿佛她是易碎品。

甄爱吓得头皮发麻,拿脚蹬他:“走开。你要是敢碰……”

“我不会动你,就是,想抱你一下。”黑暗中,他贴着她的脸颊,呼了口气,语气里竟透出哀凉的怀念,“好多年没有抱你睡觉了。”

甄爱一怔,静止不动了。

以前他们不懂事,很多个夜晚就是这样相拥而眠,没有一丁点儿越距的行为。

甄爱的妈妈管得严,亚瑟每次都得在夜里很晚很晚,等甄爱妈妈的房间熄灯了,才小偷一样翻墙进来。这些时候其实甄爱也朦胧睡了,模模糊糊被他搂住,第二天天不亮,她还没醒,他又翻墙离开。

有一次摔下去被树枝挂到了脖子,朋友还笑他被泼辣女人的指甲抓了。

一贯冷清脾气不好的亚瑟居然没生气,意味深长看着甄爱,笑:“嗯,是被女人抓了。”

而甄爱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当时他眼底温柔的笑。

此刻她不敢推他,怕招致他的不良反应。她轻轻阖上眼睛,遮去眼底的一丝光亮,不动了。

而亚瑟也平息了,搂着她,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平静。

夜色沉默,月光如水。

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梦呓,忽地喃喃自语:“C,给我生一个孩子吧,这样,你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渐有睡意的甄爱猛地被这句话惊醒,浑身僵硬,以为他要做什么,他却没动。

她心跳如鼓,等了好几秒才侧头看他,夜色中他闭着眼睛似乎睡了,俊脸格外白皙,眉目如画。

不知为何,或许因为有她在,亚瑟的睡颜格外的沉静安然。

可甄爱宛如浑身被扎了针,不安又惶恐。且他在身边,被窝里变得格外熨烫,她蓦地想起言溯的怀抱。

渐渐,又想起他在忏悔视频里给她的情书。

别离辞:节哀。

她一看就懂。

因为,夏天的时候,她和言溯坐在图书室里看书,说起了诗人邓恩最经典的爱情诗。

言溯说他喜欢那首诗里纯粹净化了的爱情,即使别离,即使不见,爱人的精神与灵魂也永远凝在一起。

所以,那夜,在机场的洗手间里听到他说“给她最后的别离辞,请她节哀”,她瞬间泪满眼眶。

昏暗的天光中,甄爱微微笑了,漆黑的眸子里月光涌动。

夜深,她蹑手蹑脚从床上下去,回头看亚瑟一眼,没有平日对别人的冷淡凌厉,在她面前,永远连棱角都是柔和的。

可她终究是转身,推开阳台的门。

雪天的夜里十分静谧,没有风,天地间没有一丝声响。白雪皑皑,繁星闪闪,月光如水银般洒在山林的雪地上,美得惊心动魄。

她搬了椅子,站到栏杆边,俯瞰着一尘不染的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