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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悦收起了笑,低头默想了片刻,才慢慢道:“的确有些道理。不过有三个疑点,第一,董谦为何要这么做?第二,那具尸首是从哪里来的?第三,要搬一具尸首进酒楼而不被察觉,很难。”

“嗯。这还得再想。不过,那天范楼生意好,客人很多,曹喜又喝醉了,董谦若是想要偷偷离开范楼,应该不难。另外,我还想起了一个证据——据董谦家的仆人吴泗讲,事发前一天晚上,董谦带了一个包袱出去,不重,好像很软,带出去后再没带回来,我猜里面装的应该是他的衣服,他去见的是凶手,把他的衣服给死尸穿上。至于那具死尸,应该是另一桩凶案,董谦之所以这么做,大概是为了包庇凶手。”

“你先顺着这想法继续再想想,只要能找到董谦这么做的缘由,其他都好办。”

“我和姚禾、池了了约好,每隔一天,就在咱们巷口外的颜家茶坊碰一次,好商议案情。他们是紧着我方便。时候差不多了,我这就去和他们会合,看看他们有什么见解。”

“你哥哥不见你,是要责骂我的。”

瓣儿做了个鬼脸:“哥哥才舍不得责骂嫂嫂呢,嫂嫂就替我遮掩一下嘛。”

温悦笑道:“油嘴妮子,去吧。不过这个案子办完之后,可再不许碰这些事。早去早回,不许耽搁晚了,等墨儿回来,我让他去接你。”

“不用,就几步路。”

瓣儿进了茶坊才坐下,池了了就来了。

她想等姚禾来了再一起谈,便先点了茶和池了了闲聊了一阵,姚禾才急忙忙赶了进来,他掏出帕子擦着额头的汗,难为情道:“实在抱歉,来晚了,刚才你家堂兄赵不弃去找过我,耽搁了一阵——”

“哦?我二哥?他找你做什么?”

“是一桩旧案,当时是我验的尸,他发现了些疑窦,来找我查证。”

“呵呵,他原是个最懒散的人,如今也这么起劲了。你快坐下,咱们不管他,说咱们的正事,我有了个新念头,说出来你们可不要惊叫——”

瓣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姚禾和池了了虽然没有惊叫,却都大张着眼睛,惊望着她。

她忙问道:“如何?快说说你们怎么看的?”

池了了随即道:“这个不会吧?从那天起,董谦就没了踪影,他若活着,去了哪里?你也听到了,他从小极孝顺,怎么可能装死骗自己父亲?”

瓣儿点头道:“嗯,除了我嫂嫂说的三条,这又是一条不好解释。”

池了了又道:“还有——那天穆柱上菜,不小心碰翻了酒盅,酒水洒到了董谦胸口上,当时我看地上的尸首,记得胸口那个位置酒痕还在,尸首若是换的另一身衣服,那酒痕怎么说?”

“这倒好办,董谦知道自己胸口有酒痕,要作假,就照样在尸首胸口同样的位置洒一些酒,两下若不对照,很容易蒙混。”

“还有,若死尸是另一个人,董伯父和吴泗怎么会辨认不出来?”

“董谦身上应该没有什么胎记癍痣之类的东西,如果恰好他和死者身材相当,没了头脸,又穿了他的衣服,一般的父亲,儿子稍微长大一些,就很少看到儿子身体,再加上猛然看到尸体,伤痛之下,很难辨认。但毕竟是自家儿子,故而董伯父后来开始念叨那个不是他儿子,我也是从这里才开始起疑心的。”

姚禾一直在默想,这时才开口道:“另外有一个疑点——尸首。我验尸时,那具尸首是刚刚被杀的,伤口是新的,身体还有些余温,血也鲜红,仍在滴。若董谦没有死,当时也得现杀一个人。这样,那间房子里,就至少还有一个人。”

瓣儿点了点头:“嗯,第五条。而且董谦不像是能杀人割头的凶犯,除了死者,凶手另有其人。搬尸进去又不可能,这样,至少还得有两个人进到那个房间,在加上当场行凶,曹喜醉得再厉害,恐怕也该察觉了。看来这个想法只能扔掉。”

姚禾却道:“未必。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曹喜丢的那块玉饰,董谦究竟是从哪里捡到?他在范楼墙上题的词究竟是写给谁?虽然他和曹喜并没有因为那个汪月月结怨,但会不会另有一个女子?若真有的话,他就有记恨嫁祸曹喜的嫌疑。”

池了了低声道:“这两天我细细回忆董谦的神情,他虽然笑着,但眼底始终有些牵念伤怀,他心里一定有一个钟情的女子。”

瓣儿道:“我不能经常出门,这件事只有靠你们两位再去设法探查一下,若是能找到那个女子,很多事就会清楚些,而且董谦若真的还活着,说不准现在就藏在那个女子家呢。”

姚禾和池了了一起答应去查。

三人又商议了一阵,看天色将晚,就散了。

第二天清早。

瓣儿在自己房中,将五尺白绢仔细绷在绣框上,安稳在绣架间,而后端坐架前,凝视这一片雪白,心里构画新绣作。

这一阵她读《诗经》,读到《郑风》,无意中发觉《野有蔓草》《出其东门》《子衿》和《溱洧》四首,恰好可以合成一联四章——相识、相知、相思、相谐。

《野有蔓草》是相识之喜:“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出其东门》是相知之惜:“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子衿》是相思之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而《溱洧》则是相谐之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默诵着这些诗句,四幅画面渐渐在心里鲜明起来,一位士子、一位佳人,由露草初相逢,到山水两相知,而后江海深相思,最终花月两相谐…不知怎么,她心中所摹想的那位士子的面目,竟隐隐似是姚禾,猛地发觉这一点,瓣儿顿时羞红了脸,不由得想起《论语》里孔子所言:“郑声淫”“恶郑声之乱雅乐”——春秋时,各地歌乐中,郑地之音最纵肆淫乱。想到此,她心里一阵寒怵,惭怕起来。不过她随即又想,孔子既然厌恶郑声,他删订《诗经》时为何不把《郑风》索性删干净,反倒留下二十一首?在《国风》中,《郑风》比居于正统的《周南》《召南》存诗数量还多?

看来郑声也不全都可憎可厌,这么美的诗怎么会是淫声?孔子也不是后世腐儒,事事刻板不通情理。想到这里,她才舒了口气,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偷想,他若知道,不知会怎么想?

她一边想,一边笑着起身,去架上取下一卷画纸,铺展在桌子上,而后从笔筒里拈出一支画笔,蘸了墨要描绘画样底稿。要落笔时才发觉自己拿错了笔——桌上有两只笔筒,一只装字笔,一只装画笔,因为心不在焉,她错拿了字笔。

她又笑起来,正要换笔,心里忽然一闪,一个念头倏地冒出来,她顿时惊住,看看手中的笔,又望望桌上两个笔筒,不觉喃喃道:走错了!

她忙跑出去,见哥哥和墨儿都已经走了,嫂嫂温悦正在院里晾衫子。

她跑到温悦身旁,大声道:“嫂嫂,我知道了,是走错了!”

温悦愕然回头:“什么走错了?”

“董谦!范楼的酒间!”

“嗯?你莫慌,慢慢说。”

“不用搬尸体,尸体在隔壁!”

她过于惊喜,嘴里一时搅不清楚,温悦当然听不明白。

她稍稍理了理思绪——

第一,董谦并没有死,地上那具无头尸体是另一个人;第二,董谦也并没有杀人,那具尸体是其他人杀的;第三,董谦也不用搬具尸体进来,那具尸体在隔壁,是其他人杀的。

理清楚后,她才放慢语速,一条条讲给温悦听,最后一字一字道——“董谦扶着大醉的曹喜回来后,走错了房间,走进了隔壁!”

温悦听了,先是一惊,低头默想了半晌,才慢慢道:“这案子最难解释的,是房间里发生了凶案,曹喜却一点都没看到、听到。说他是凶手,身上又没一点血迹。你这个想法倒是能说得通——若是走错了房间,那尸首在靠墙边地上,隔着张桌子,曹喜已经大醉,被扶进门后,马上坐到靠外的椅子,趴在了桌上,没看到尸体并不奇怪。董谦也只要随手关上门,悄悄走出去就成了,那天范楼人多,不太会有人留意。不过——”

瓣儿等不及,忙道:“范楼横着有十间房,各间的陈设也都一样。董谦他们那间是左数第六间,正好在中间,就算没醉,也很容易走错。而且我估计董谦绝不是无意中走错,而是有意为之。他恐怕是和隔壁的人事先约好,隔壁的凶手杀了人,然后把房间留给董谦——”

“曹喜没有发觉进错房间,倒好解释,但池了了和其他人也没有发觉?”

“了了当时一定是慌了神,根本顾不上去看是第五间还是第六间。对了,还有一个证据能证明董谦和隔壁凶手是合谋——据了了讲,那天隔壁的客人是三个人,他们点菜时,让酒楼大伯穆柱照着董谦他们的菜式来点,两间房里桌上的菜一模一样!了了下去给董谦做鱼之前,最后一道菜已经上来了,隔壁凶犯应该就是这个时候杀的人,两个杀一个,要轻易得多。此外,了了在厨房做鱼时,穆柱还请她做了两份,说是要给隔壁那间的客人!”

“这么说,那个穆柱知情?”

“那天我们去范楼,穆柱吞吞吐吐,很畏怯的样子。不过,我估计他和这件凶案无关,只是看破了真相,却不敢说。也许隔壁的凶手威胁过他。除了穆柱,其他人恐怕都不知道这内情。”

“但董谦为什么这么做?”

“一定是为了嫁祸给曹喜,至于原因,还得再查。”

“如果穆柱能证实房间错了,那这个案子就告破了!咱们家瓣儿姑娘真真的了不起呀!”温悦伸出拇指赞道。

瓣儿喜得涨红了脸:“除了穆柱,了了和曹喜说不定也能证实,我这就找他们一起去范楼!”

“看你一时聪明得冰雪,一时又莽愣愣的,他们隔那么远,你何必费力来回跑?先找乙哥给他们稍个信,等约好了再一起去。”

“我这就去写信!”

第十章隔壁房间

慧即通,通即无所不达。——李清照

曹喜坐在自己房中,父亲早已躲了出去,外面几个娘为一只碎碗闹成一片,吼的、骂的、叫的、哭的、劝的…那不是五个妇人,而是五把铁铲,这家也不再是家,而是一口大铁锅,那些铁铲在铁锅里拼命乱敲,乱砸,乱擂,乱刮…他实在受不住,狠狠撂下手里的《金刚经》,铁青着脸朝外走去。

“大郎,你来说句公道话!”二娘本来正在和三娘撕扯,看见他,披散着头发奔过来要拉他,曹喜忙躲闪开,加快脚步奔向门边,身后几个娘仍在叫唤嘲骂。

刚出了院门,一个瘦小厮快步走了过来:“公子可姓曹?”

“是,什么事?”曹喜没好气道。

“有封急信给您!”小厮将一封信交给他,听到院里争吵,探头望去。

曹喜怒道:“看什么!”

小厮吓得忙转身跑了。

曹喜胡乱拆开信一看,只有短短一句话——

范楼案已有眉目,今日午时范楼期盼一聚,赵瓣儿敬候。

他被几个娘闹得心中灰冷,读过这短信,并不以为然,但一想又没有地方可去,时候还早,便没有骑驴,信步朝城外走去。

出了城门,见前面一个绿衣女子背着一支琵琶,正快步而行,看背影是池了了。赵瓣儿应该也约了她。曹喜便跟在池了了后面,边走边盯着瞧。

这女子脚步爽利,直挺着腰身,透出一股倔硬气。那回在范楼第一次见到池了了,曹喜就觉得她和一般唱曲的有些不一样,走进门时,一丝惧意都没有,也不像混惯了的滥贱,脸上虽然也笑着,但不是做出来讨赏的笑,反倒留出几分持重。

曹喜当时立即有些不屑,长这么大,他并没有见过几个真正硬气的人,所谓硬气,大多不过是摆个姿势,只要你出的价稍稍高过这些人心里的要价,他们立即就会软下来,何况只是个唱曲的。

后来再看到池了了的言谈笑态,她始终做出那般姿势,谈起苏东坡,竟也像是说家常一般,他不由得恼起来,以至于和董谦闹翻。

第二次在范楼,池了了仍是那样,和董谦有说有笑,全然忘了自己身份。看那神色,似乎对董谦生了情。她不是硬气,而是不知高低。一个不通世故的傻愣女子。董谦死了,这个傻愣女子继续傻愣着,居然执意要查明真相。

这又算什么?曹喜不由得笑起来。

正笑着,走在前面的池了了似乎觉察到身后有人跟着,忽然回过头,一眼看到曹喜,先是一惊,随即眼里就升起一股厌恨,并迅速扭过头,加快了脚步。

曹喜被她这一瞅一瞪,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虽然他常被人厌,不被厌时,还有意去激起别人的厌,但池了了的这种厌似乎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也许是她这等低贱身份,竟敢公然去厌人?

不止——那厌里还有恨。

她为何这么恨我?怀疑我杀了董谦,记恨于我?但似乎不止于此。

被人厌,他毫不介意,但被人恨,则让他有些不舒服。

前面池了了行走的背影越发倔硬起来,曹喜看着,不由得又笑起来,我这是怎么了?竟然跟她计较?

他低嘲了自己一声,继续慢悠悠跟着池了了,看她走得如此决断,似乎没有什么能拦住她一般,心里忽而有些羡慕,随即又猝然生出些伤感——自己并非父母亲生,却一直寄附于那个家,原想着中了进士,一般会被放外任,就能远离那个家,去异地他乡独自成家立业,谁知道朝廷人多阙少,眼看今年又一批进士要出来了,自己却迟迟等不到职任。

他一向自视甚高,可眼下看来,还不如这个女子。

想到此,他顿时沮丧无比,想转身回去,但回哪里?那个家?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发觉,天地如此之大,竟没有自己可驻足之处…瓣儿赶到范楼时,远远见姚禾已经等在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