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凡大师虽然沉穆庄严,但见了他三人这般年纪,行事却仍不失童心,也不禁展颜一笑,道:“女檀越言重了。”

  但黄衣人目光中却无半分笑意,而且仿佛甚是萧索。他隐身在阴黯的角落中,面前淡烟缭绕。

  展梦白却忍不住大声道:“蓝大先生。”

  蓝大先生眼神一扫,仰天笑道:“好极好极,我的小兄弟与老对头竟一齐来了,你们几时来的?”

  展梦白口中应道:“早就来了!”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我们走入此室,他都不曾觉察,可见他方才比斗,当真艰苦得很。”

  天凡大师亦自飘身下了云床,合十含笑道:“十年不见侠踪,想不到今日竟会欢然驾临。”

  黄衣人微微拂袖,拂开了面前的淡烟,微微笑道:“只可惜在下今日来得不巧,偏逢两位……”

  蓝大先生截口大笑道:“谁说你来得不巧,你简直来得太巧了,否则我少不得要和老和尚再斗一场。”

  黄衣人道:“两位如此苦斗,难道是为了在下?”

  天凡大师长叹一声,道:“蓝施主不远千里而来,只是为了两件事要来寻找老衲,第一件事……”

  蓝大先生怒道:“第一件事便是为了我那孽徒孙玉佛,我与两位别后,便到杭州去寻找于他。”

  黄衣人笑道:“只怕他早已逃了。”

  蓝大先生道:“不错,他不但逃了,还雇了个人要以‘情人箭’来暗算于我,却被我活活擒住。”

  他冷“哼”一声,接道:“哪知这厮竟是少林弟子,只是我虽然逼问出他的来历,也问出了他是受何人指使,却始终问不出那‘情人箭’他是自哪里得来的,我本待将他押回少林寺,哪知他半途竟自尽而死。”

  展梦白、黄衣人对望一跟,只听天凡大师长叹道:“少林门徒,日益众多,品流一杂,便难免良莠不齐了。”

  黄衣人接口道:“此事虽是少林弟子所为,但却万万怪不得天凡大师的,蓝兄怎能因此与大师动手?”

  天凡大师含笑道:“他与我动手,却非为了此事。”

  黄衣人道:“是为了什么?”

  天凡大师道:“蓝大侠定要向老衲追问阁下的来历,老衲不能打诳,自不能推说不知……”

  蓝大先生截口道:“他若推说不知,也就罢了,只恨他说知道,却又偏偏不肯告诉我。”

  黄衣人微微一笑,道:“于是你一气之下,便定要逼住天凡大师与你动手,蓝兄,你如此做法,不觉难为情么?”

  蓝大先生笑道:“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当今天下,谁有你这样的武功,我心里越想不出,便越是要想。”

  黄衣人缓缓道:“你永远想不出的。”

  蓝大先生叹道:“我心里若有一件事想不出来,当真有如芒刺在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天凡大师蔼然一笑,道:“蓝大侠热心热肠,不愧为性情中人,此刻他本人便在这里,老衲已可脱身事外了。”

  蓝大先生大声道:“他若是不肯告诉我,我还是要问你的,即使再和你斗上三天三夜,也没有关系。”

  天凡大师微笑道:“老衲却不愿和施主斗了。”

  烈火夫人突地站了起来,走到黄衣人身前,道:“你告诉他也就是了,何必害他着急呢?”

  黄衣人缓缓道:“说是定必要说的,但此刻却非其时。”

  蓝大先生、烈火夫人齐地脱口道:“什么时候才肯说?”

  黄衣人道:“在下此来,将一事交托于天凡大师后,便要带这位小兄弟去帝王谷一行,然后……”

  他微笑一声,接道:“我便请他将我的来历,回来转告各位,大约半年之内,便有消息了!”

  蓝大先生双眉轩处,大喜道:“一言为定。”

  黄衣人道:“言出必行。”

  蓝大先生一拍膝盖,道:“好!有什么事你快些对天凡大师说吧,小兄弟,你也要快去快回,莫教我等得心焦。”

  天凡大师微笑道:“早已说过了。”

  蓝大先生呆了一呆,望着黄衣人长叹道:“想不到你竟将‘传音入密’之术练得如此精妙,连我都未曾听到。”

  黄衣人笑道:“若是被你听到,还能称为‘传音入密’么?”

  蓝大先生大笑道:“好好,我平生未曾服人,却服了你了,如今我便先回宫去,静候你的消息。”

  语声未了,他已伸手掀起了竹帘。

  烈火夫人大喝道:“慢着.等我一等。”

  蓝大先生大笑道:“你回你的家,我回我的家,等你做什么?”向众人微微招手,轻烟般掠了出去。

  烈火夫人大喊道:“我偏要跟着你,看你怎么办?”说到最后一字,她火红的衣裳已只剩下点红影。

  天凡大师微微一叹,含笑道:“能在少林寺中,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人,当今世上,只怕只有这位蓝大先生了。”

  黄衣人目注着窗外,随口道:“大师仁慈为怀,修养功深,自然不会和他争一时之意气。”

  天凡大师笑道:“此人天真未泯,虽在浊世中混迹多年,但一颗心仍纯洁有如赤子,当真可爱得很。”

  黄衣人霍然回过头来,目光凝注着朝阳夫人,缓缓道:“夫人与蓝大先生同来,为何不跟蓝大先生同去?”

  朝阳夫人面上,带着一层淡淡的忧郁,幽幽一叹,道:“他两人正好是一对欢喜冤家,我又何苦跟去多事。”

  展梦自呆了一呆,忍不住接口道:“夫人既然很喜欢蓝大先生,蓝大先生也很喜欢夫人,那么为何……”

  朝阳夫人轻轻摆了摆手,叹道:“小兄弟,有许多事,你年纪还轻,还不会懂得的,还要等许久才会知道。”

  展梦白道:“夫人难道是为了令姐,而牺牲自己么?”

  朝阳夫人展颜笑道:“你错了。”

  展梦白皱眉道:“那么,在下就更加不懂了!”

  朝阳夫人沉吟半晌,缓缓道:“小兄弟,我告诉你,喜欢和爱是不同的,我虽然喜欢他,但我心里爱的却是……”

  突地长叹一声,垂首走向门外。

  展梦白木立地上,呆了半晌,只见朝阳夫人又自回转了身,缓缓道:“你到‘帝王谷’去,肯不肯为我做一件事?”

  展梦白道:“在下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朝阳夫人目光闪出一阵奇异的光芒,缓缓道:“我只要你代我问他一句话,然后……然后设法告诉我。”

  展梦白道:“什么话?”

  朝阳夫人眼波一转,道:“你觉得寂寞吗?”

  展梦白又是一呆,朝阳夫人已笑道:“我要问的,就是这句话,然后,我自然会设法听你的回音的。”

  她缓缓自怀中取了一只十彩的丝囊,含笑接道:“这里面是我做的一些小东西,你拿着吧!”

  展梦白摇头道:“在下无功不敢受禄。”

  朝阳夫人笑道:“你为我做事,我自该谢你。”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在下此刻虽答应了夫人,但在下此去帝王谷,生死难测,在下若是死了,便不能将话转给夫人了。”

  朝阳夫人道:“年纪轻轻,怎么就说死说活的。”

  展梦白傲然一笑,道:“死的若不是在下,便必定是那帝王谷的主人,他若死了,也就不会寂寞了。”

  朝阳夫人面色大变,道:“你为什么要说这话?”

  展梦白沉声道:“帝王谷主人,八成乃是在下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与我见面之下,必定要生死相拼。”

  朝阳夫人凝思半晌,将丝囊塞到展梦白怀里,道:“不论如何,我送给你的东西,是绝不会收回的。”

  展梦白慨然道:“好!我收下了!他若死了,我便要将他生前答复之言,转给夫人,我若死了……”

  他微微一笑,道:“夫人便只好自去问他了。”

  朝阳夫人凝注着他,缓缓道:“我看的人多了,凡是能含笑而谈自己生死的人,多不会死的。”

  展梦白道:“多谢夫人。”

  朝阳夫人轻轻一笑,道:“但是,他也不会死的。”她轻轻转身,眼皮扫过众人,轻轻飞身而去。

  天凡大师慈祥的目光,凝注着沉默的黄衣人,缓缓长叹道:“原来她心目中的男人是帝王谷主。”

  黄衣人仍然沉默无言。

  展梦白却接口叹道:“看来蓝大先生是用错情了。”

  天凡大师叹道:“情之一物,最令人苦,但茫茫人世,芸芸众生,有谁真的无情?少年人,你说是么?”

  展梦白惟有叹息颔首,突听黄衣人狂笑一声,道:“用错情的,何止蓝大先生一人,小兄弟,我们走吧!”

  展梦白躬身道:“今日聆听大师教训,只恨来去匆匆,不能多炙慈颜,更不知何日再能前来……”

  天凡大师接口笑道:“快了快了,老衲不送了!你快去吧!”

  展梦白怔了一怔,躬身一礼,随着黄衣人急奔而出。

  天凡大师见他们身影消失,忽然伸手轻轻一敲香炉旁的金钟,只听“当”’地一声清鸣。

  钟声还未消失,门外已来了四个身穿灰布僧袍的中年僧人,立在帘外,齐地躬身道:“师傅有何吩咐?”

  天凡大师沉声道:“无为、无心立刻整治行装,随时待命,随为师下山,无妙、无机掀帘进来。”

  这四位中年僧人正是少林掌门座下的四大弟子,此刻闻言不禁一愣,不知道师傅为何竟会突然下山?

  但四人修为多年,立刻便恢复了恭肃之态,左面两人躬身道:“弟子遵命。”转身急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