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优公主到了。”如意在外推开门,景优公主脸色苍白地走入,身后带的宫女被如意一并远远拦住。

“皇上万福金安。”

“你脸色不好,眼圈也是红的,睡不好么?”皇帝柔声关切道,指着凳子让她坐了。

景优公主勉强笑道:“还好。”

“昨儿个说的那桩亲事,你可想好了?”

“景优不想嫁到大理去。”

“别说小孩子的话,姑娘家都是要嫁人的,到了大理就是皇后,就算是景佳,也比上你。”

“皇后又如何呢?”景优公主道,“我朝历代皇后加起来也有十五六位,哪个善始善终?皇帝哥哥凭良心说,嫁我去大理有没有一分是为我着想的?”

皇帝笑道:“不错,你去大理还是为了西南安定。如今社稷动荡,四面楚歌,你就不能为朕、为祖宗传到今日的江山想想?”

“这是皇帝哥哥的事。”景优公主赌气道。

“错了,”皇帝仍是微笑,“中原几万万百姓锦衣玉食地养了你十几年,现今他们水深火热,别说要你去大理做皇后保他们几年太平,就是现在要你的性命,也没有什么过分。”

景优公主一惊之后大怒,“凭什么?”

“凭什么?”皇帝道,“我们皇室子女,生而为了江山生,死而为了社稷死。历代公主远嫁蛮夷的数不胜数,皇子战死沙场的还有多位,正供在奉先殿里。远的不说,靖德太子不就为国捐躯了么?”

景优公主冷笑道:“皇上不提靖德太子也就罢了,这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先帝太子爷是怎么死的?”

她一句话戳到了皇帝的痛处,皇帝握紧了手中的棋子,忍了一会儿才道:“这件婚事太妃已经答应了,你再执拗,太妃脸上也挂不住。”

“太妃虽然是我生母,可是从没有喂过我一口奶,我也从没有在太妃身边呆过一天,皇上拿太妃压我,没有用的。”

皇帝大笑道:“从没见过这般不忠不孝的。到底是什么迷住了你的心窍?”

景优公主一愣,道:“什么?”

“朕在问你是什么迷住了你的心窍!”皇帝啪地把棋子摔在棋盘上,“朕处处保全你的体面,对你事事睁只眼闭只眼,你倒猖狂起来了?难道要朕翻遍整个清和宫,把那个狗胆包天的混账找出来不可么?”

景优公主涨红了脸豁然起身,向外要走,辟邪上前一步,微微挡了挡,“公主娘娘,万岁爷的话还没说完呢。”

景优公主拭着热泪,吼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只要你高高兴兴和亲大理,朕保证不追查你的事,大家都留个体面,好不好?”

“不好!”景优公主跺着脚大声哭泣,伸手对准辟邪就是一记耳光,“滚开!”她推开辟邪想要夺门而出。

皇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上前几步道:“放肆!”

景优公主从没见过皇帝生这么大的气,吓得止住哭声,盯着他铁青的脸。

皇帝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叹道:“是朕对不起你。朕也有女儿,今后一样会一个一个地往虎口里送,这‘对不住’三个字,还不知要说多少遍。你就算体谅体谅兄长,行不行呢?清知宫你也别住了,就去寿宁宫太妃那儿。”

他望着景优公主掩面痛哭走得远了,叫了如意进来,道:“公主宫里的人一概不得走动,不得与别宫的人说话。跟着去寿宁宫的两个宫女,也叫回清知宫,你亲自监管,一个也不能走脱。”

“遵旨。”如意道。

皇帝看了看辟邪脸上几道血红的手印,道:“痛么?”

“有一点儿。”辟邪伸手揉了揉,却将整张脸搓的通红。

皇帝笑道:“行了行了,煮熟了似的。”话锋一转问,“你看景优会答应么?”

“应该会吧——”辟邪道,“奴婢不是很明白。”

“朕也不明白。”皇帝不住皱眉,“只盼大理来人行聘的时候,不要出什么事端。”

在辟邪而言,到那时要担心的事端倒不是景优公主了——此刻大理行聘的使节已然溯寒江起程,一行人中不但有大理礼部的官员,还因段秉恐这些人背着他拆台,为作监视,特遣来了他的心腹谋士——宋别。

无论如何,这也是明珠的父亲,颜王的知交老友,当年大理的肃海公。虽然眼下听从自己调派,但要他收回成命,将明珠带回大理,辟邪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转眼十月二十一,大理使节奉国书到京,除了鸿胪寺遣人照应之外,皇帝内书房还派了辟邪前去问安。辟邪趁着明珠不在,带着小顺子就想悄悄地溜出宫去。到了宫门前,亮了亮皇帝手谕,侍卫们只是笑嘻嘻点头,无人盘查。待出得门来,辟邪已忍不住叹气,道:“宫门内外不过十几步路,片刻之间却又多出条尾巴来,小顺子,你说是怎么回事啊?”

小顺子缩了缩脖子,道:“师傅…”

他身边的明珠宦官装束,上前来笑道:“不怪他,我想念父亲,六爷带我一起去。”

小顺子顿时精神抖擞,道:“师傅去见宋先生,却瞒着姐姐不说,使得他们亲人不得相见,师傅好狠的心。”

辟邪也不理会,摇头不语,感叹哪里是自己心狠,今日见了宋别,倘若明珠在场,有些话要自己如何启齿?

宋别并非正使,辟邪只得先与两位使节寒暄一番,出来对馆役说了宋别的化名,问清所在,才领着两人寻到驿馆后厢房,明珠快走几步,推门笑道:“父亲大人。”辟邪和小顺子也紧随入内,只见宋别枯瘦的手指摘去明珠的发冠,抚着她的发髻道:“好端端的,做什么男子打扮?”

“陈先生?”一旁另有一位老者,正拈髯微笑,辟邪乍见之下甚是意外。

陈襄笑道:“六哥儿不知道,老朽和宋先生二十年前就是至交了,此番老友重逢,大快平生。”

宋别抱了抱拳,“公公,别来无恙?”

“宋先生。”辟邪忙躬身执礼。

陈襄笑道:“宋贤弟此话差矣,才刚还在议论六哥儿的内伤,他嗽病缠身,怎能说无恙?”又对辟邪道,“金针素手宋别可不是浪得虚名。他针艾之法已至神仙化境。当年他在离都小住,和老朽谈论医道,都觉投契不已,相见恨晚。可惜一别二十载,只有书信往来,今天重逢,才知道当年翩翩浊世佳公子,现在也成老头子了。”

宋别望着明珠,“女儿也这么大了,你我还称什么英雄年少?陈兄此来不是望我的,”他笑道,“才说了两句闲话,就问及公公的病症,直说了一个时辰。公公既然来了,能否让老朽试脉?”

辟邪原本有诸件大事与宋别相商,见陈襄在此只得作罢,无奈伸出手腕。宋别搭上手指,凝神思索,明珠仔细盯着他的神色,宋别又望了望辟邪气色,问他饮食起居,最后道:“无妨。”

明珠大喜,道:“父亲大人如何诊治?”

宋别道:“以我内力借针艾直驱病灶,刺炙肺俞、太渊、太溪、照海,陈兄以为如何?”

“英雄所见略同。”陈襄点头。

宋别也是个极洒脱的人,站起身道:“如此,公公里面请。”

辟邪得了机会与宋别单独说话,正中下怀,便要跟进去,明珠却抢上来与宋别耳语几句。宋别微微蹙眉,点了点头,才从边上柜子里取出一只楠木匣子,放定在桌上,从中取了十二支毫针,道了声请,与辟邪走入内间。

小顺子正闲极无聊,转到桌边,怯生生伸手从木匣中拈了一枚针在手中把弄。

陈襄道:“小顺子,这金针素手有个现成的传人在眼前,你也闲,不如跟着明珠学点。”

小顺子喜道:“只怕明珠姐姐嫌我笨。”

“我的火候还差得远,”明珠道,“不过教你只怕太高。”

“姐姐是答应了?”

“悄悄的,不告诉你师傅。”明珠话说得轻松,却是坐卧不宁。过了约有一顿饭功夫,忽听辟邪猛嗽了一声,又是寂静半晌,宋别和辟邪相继而出。

“如何?”明珠上前问道。

宋别笑道:“甚好。陈兄,烦你开张补益的方子。”

陈襄为人谨慎,将辟邪拖到一边,再请脉相诊,半晌后点头赞叹道:“到底是宋贤弟。”

“那是痊愈了?”

宋别、陈襄都道:“差不多了,调养一阵就好。”宋别更牵着明珠的手,坐到一边道:“且不说这个,这两年在宫中如何,可有人欺负我宋别的掌上明珠么?”

小顺子见明珠的眼光向辟邪和自己投来,吓了一跳,忙道:“没有没有。”

“没有就好,我便放心留明珠在京城。”

“宋先生,”辟邪道,“晚辈再请宋先生三思。”

“不必了,我的女儿,定能照顾好自己。”宋别微笑看着明珠,父女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辟邪见时候不早了,起身告辞。明珠拉着宋别的手,依依不舍道别。

陈襄也站在廊下,送了他们出门,问:“六哥儿可是要贤弟将明珠带回大理去?”

“正是。”宋别点头道,“不过离都虽险,却比不得我在大理是龙潭虎穴,自顾不暇,哪里再有精神照顾女儿。”

陈襄笑道:“非也,非也。贤弟为人不畏天地、不敬鬼神,是个说一不二的当世豪杰,怎么会怕大理那些跳梁小丑?定是另有隐情。”

“隐情倒也是有的。段秉这小子脑筋确实不坏,娶了中原公主不算,听说我有个女儿,竟上门提过亲事。他这番做作拉拢,明珠跟我回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宋别不住冷笑,“他却不知,我宋别和大理血海深仇,恨不得学了伍子胥,将大理皇帝掘墓鞭尸…”突然和陈襄都愣了愣,才叹道,“——只可惜那老儿还没死罢了。”

陈襄放声大笑,最后长叹一声,“你既耿耿于怀,那个所在近在咫尺,为何不去相见?”

宋别伸出双手,道:“就凭我从前的金针素手如今竹枝一般?就凭我从前的热血淡极了、冷透了?这咫尺便是天涯,相见便是永别,竟添无穷烦恼,回头是岸啊。”

两人望着落日向城外沉去,都觉多年来意兴萧索,心气远比长天更空阔落寞。

此时离水万里桃红,辟邪驻足承天桥,回首指着双秋桥南岸,对明珠道:“瞧见双秋桥的红叶了么?去年春天还说要再来的,现在不过匆匆一瞥。你在宫里照顾我两年,我却连这么一个愿望,也不能为你满足。”

夕阳中青衣浴血,芳唇染朱,明珠美得有些不吉祥。“我却已经忘了,”她眺望一江血色浓秋,笑道,“六爷真是个罗嗦的人。”

“是么?”辟邪语气静谧,垂下了眼睛。

“前面是六爷么?”白虎门边早候了一个簪花小厮,手执了大红的贴子,见辟邪已近宫门,紫南门侍卫上来要挡,便不敢再向前了。

辟邪认得他是栖霞院的人,走了几步,接过贴子道:“你妈妈可好?”

“好得很,说是六爷长远不来了,请六爷什么时候得闲来吃酒。”那小厮是个伶牙俐齿的,一句话说得清脆响亮,周遭的侍卫都笑了起来。

“知道了。”辟邪点头,摸出一角小银赏他,再看明珠已过了宫门,“我今晚就去。”他匆匆进宫,对皇帝回明差事,告了假,赶在宫门下匙之前出了清和宫。

栖霞等候多时,仍请他至回眸楼上,斟了茶道:“原本不想惊动六爷,只是西边的谍报突然断了,姜放也问了两遍,竟没有回音。他道六爷染恙,不敢惊动。我只觉得其中有点蹊跷,还是回明六爷的好。”

“的确有半个月了。”辟邪点头道,“实在必要,你派个可信的人去一趟,看看二先生到底在干什么?”他对栖霞笑道,“倒不是信不过姜放,只是他与二先生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十几场仗打下来,难免有些私人的情谊在里面,就算不是故意,心里还是会替他开脱些个,倒不如你旁观者清。”

“是。”栖霞微笑道,“既然如此,明天我就悄悄地派人上路。”她说了句告退下楼,不刻海琳带着使女端着酒菜进来。

“酒不用了。”辟邪道,“今儿看过大夫,劝我少饮。”他随便吃了些菜,便歪在床上。

海琳坐在他身边梳头,笑道:“六爷今日看的是哪位神医?自打来了,却也没咳过。”

辟邪抚着她的头发,漫不经心微笑道:“神医?那倒也不是,不过会说真话罢了…”

海琳放下梳子,靠在辟邪怀里,道:“我也想听六爷的真话。”

“什么?”

海琳握着辟邪剔透的手指在灯光下细看,“六爷为什么喜欢上这儿来?”

辟邪大笑道:“因为宫里冷,冻得我睡不着。”

“果然,”海琳叹了口气,“六爷的人就是块冰,任是谁都不过在六爷心里照个影儿。”她突然回身揽住辟邪的腰,“这样可暖和了么?”

“暖了。”辟邪在她身下喘着气笑,笑容还在脸上的时候,便睡去了。

海琳替他捂暖了双脚,时候却还早,她睁眼安静地躺了一个多时辰,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梦中还闻更声几处,却有金风嗤的一声,夹在秋风里分外清冷。海琳睁开了眼,迎面就是一段雪亮的锋芒,正挟在辟邪素白的双指之中。未及她呼出声,辟邪左手已掩上了她的嘴唇。

红帐之外有人闷喝,猛力抽出那柄长剑。辟邪轻轻一笑,双指微震,剑尖便叮地折断。帐外的人顿时失力,向后倒去,碰得桌凳哐当乱响。辟邪手腕刚要发力,忽而心念飞转,手抚帐绡笑起来。只听窗棂咯地一响,室内再无声息。

“什么事?”栖霞却在隔壁听到动静,命人踢开门进来。

海琳颤抖着挽起帐子,道:“没什么,没什么。我起来倒茶碰翻了桌椅。”

“怎么不知小心?”栖霞嗔道,她见满室狼籍,辟邪仍挟着那断刃,已明白了七八分,“都是淘气的。”她掩嘴笑着,却朝身边的年轻人使了个眼色,那年轻人点了点头,推开窗一跃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