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恐僧道妖言惑主,历代祖宗的家法都不许僧道侍驾,最后演变成不许皇帝参礼庙观。

辟邪婉转道:“近日事务繁多,皇上是想清静一会儿,自然不必带什么人。”

“极是。”皇帝笑道,“你跟着就行了。”

辟邪传话给吉祥,命人一路上回避,侍奉皇帝悄悄行至寿宁花园后的大佛堂里。出家在此伺候香火的也是年老的宦官,此刻退出老远。佛祖金面安详垂视,悠然无声。

“上香。”皇帝道。

辟邪拈香奉在香炉里,见皇帝背着手仰面望着,目光沉静,青烟中嘴角的阴郁更是鲜明。

“你不祈求些什么?”

辟邪微笑道:“有皇上在就行了,别的都是虚妄。”

“你倒轻松写意。”皇帝扑的笑了,“我何尝不想能依靠什么人?”

辟邪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奴婢虽然说不上给万岁爷分忧,不过心这里有个口子,装不下的烦恼自然溜了出去。皇上什么话奴婢听了都无妨。”

佛堂外悉索的脚步,似是三五个女子。皇帝皱眉,向辟邪招手,隐身在帐幔之后。

“奴婢替娘娘上香。”那宫女的声音刹是清脆,皇帝听着耳熟,好像是椒吉宫里的人。

果然听慕徐姿道:“不用,我自己来。”

宫女掸动跪垫之声,衣裙脚步交杂之声,颇为热闹。一会儿静下来,只有慕徐姿拨动佛珠的声音清晰可闻。

“佛祖保佑皇上北伐凯旋。”慕徐姿默诵完佛经,轻声祈福,随后又默然半晌。

皇帝一笑,正要走出去,慕徐姿却接着颤声道:“如果皇上有什么意外,佛祖可怜见,千万别让我知道,只求能在皇上之前一刻,抛却这孤独尘世,地下能对皇上笑脸相迎。我只求这一件,其他荣华子嗣一概不要,就算皇上从此再不眷顾临幸,也没有什么…”

 

“娘娘!”一旁的宫女已然惊呼起来,“不吉祥的话,千万别说。”

“说也说了。”慕徐姿如释重负,“磕了头走吧。”

抛却所有的尊贵幸福,只祈求早死——皇帝觉得慕徐姿有点痴了,傻了,掏空了一切都给了自己——倾听着她的脚步远去,他撩起帐幔走到佛堂外的阳光下,百般的忧虑中又多了一件心事。

 

“朕打算抬举訸谐两个淑仪。”他道。

辟邪对这种事提不起兴趣,懒洋洋地敷衍,“是。奴婢给皇上道喜了。”

女人想要的东西,男人通常都给不了。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哪怕是死在一处,对此刻的皇帝来说都没有斩钉截铁保证的勇气。

“都册妃。”皇帝的声音明朗起来,与其说一瞬间摆脱了些微内疚,倒不如说是尽其所能,给喜欢的人恩典和依靠,忍不住有无限的欣慰。

“那么今日就得交给内务府预备。”辟邪道,“至少金册少不了置办。”

“快去吧,谕知内务府之后,两个淑仪的宫里都去报个喜。”

“皇上,奴婢领过旨意,不得往嫔妃宫里走动。”

“眼前没有别人,就是你了。”皇帝笑笑,“给你机会发财,还要挑三拣四的么?”

辟邪无奈,去过内阁和内务府,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向椒吉宫走去。门前的小太监看见他不住的点头哈腰,一迭声的“六爷”请入宫内。

“给娘娘道喜。”辟邪笑盈盈叩头,“万岁爷的旨意,也请得了太后娘娘的懿旨,就要册封娘娘为妃呢。”

“是么?”慕徐姿在喜讯之下茫然,漆黑的眼神遥望着远方,更显深邃。

“娘娘大喜啊!”椒吉宫的宫人开始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一瞬间便跪了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叩头贺喜。

“皇上怎么想起来的?还说了什么没有?”

辟邪掩饰自己的冷笑,“娘娘聪明,不用奴婢说,也明白的。”

“你们都出去。”慕徐姿向众人微笑道,“一会儿好好乐。”

这便是有要紧话说了,众人风卷残云似地退出门外,殿上只有辟邪一人仍跪在地下。

“有一件事麻烦公公。”慕徐姿道。

“不敢当。娘娘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

慕徐姿站起身慢慢踱着步,裙摆流云轻拂,在辟邪眼前飘忽。

“娘娘。”辟邪觉得有些眼晕,忙道。

“啊,公公起来说话。”慕徐姿回过神来,“我有位兄长,名灿、字离姿。现在京营里当差。”

“京营里没有这个人,”辟邪道,“娘娘确定?”

“的确在京营里,不过改了什么名字,便不知道了。他这次一定会扈驾北上。”慕徐姿道,“公公!无论如何,请将他活着带回来。”

“奴婢斗胆说一句,娘娘此言差矣!这件事只要和皇上一提,万岁爷定会将娘娘的兄长调至御前当差,这便绝无有闪失的道理,岂不是稳妥。再说,奴婢是个微贱之人,也无什么本事,京营中不过是监军,插手不得调防的事,如何能替娘娘效劳?”

 

慕徐姿道:“不,这件事怎么能惊动圣上?公公,你有多大的本事,宫里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如果这件事公公不能办,天下便没有人能保住我兄长性命了。”

辟邪极快地回味了一下慕徐姿话中的意思,笑了笑道:“娘娘这是难为奴婢了,奴婢办不到的事,不能随便答应主子娘娘。”慕徐姿眼中异常深远的神色凛凛逼近,他说了句告退,竟有些顾不得礼仪侧了身要走。

 

“辟邪,等一下。”慕徐姿抢上一步,拉住了辟邪的衣袖。

“放手!”辟邪心中突有一股无穷的厌烦嫉恨之意,猛地挥袖甩开慕徐姿的手,慕徐姿被刺痛的表情让他霎时冷静下来,缩回手躬身慢慢道,“娘娘,放手。”

两个人微微喘着气对视着,彼此眼中的恼怒让双方渐渐有所领悟。

“原来如此。”慕徐姿明白得更快些,轻柔地绽开笑容,一如既往的桃花扑水,秀霞满天,她坐回椅子里道,“算我求你帮这个忙。”

辟邪仍在迷惑着“原来如此”的含义,冷冷道:“不敢,奴婢只能尽力去办。”

“那就好。”慕徐姿慢慢收回了刺人的目光,静静垂着眼,“跪安罢。”

辟邪磕了头出去,身后椒吉宫的小太监追上来,“这是娘娘的赏赐。”

“奴婢谢恩。”辟邪接过那二十两银子,道,“要紧话忘了说,等旨意下来,娘娘可要准备着沐浴斋戒。”

“小的们会伺候,六爷放心。”

眼看就是大日子,皇帝为册妃和亲征两件事,共要斋戒三日。自五月初二起,就挪在斋宫里住。各府部院寺早忙得足不沾地,奏折反而少了,只有各地的谏书仍在源源不断地上来,指望皇帝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

 

“都当朕是儿戏,不看也罢。”皇帝看着送折子来的霍炎,突然道,“跟朕一起出征的人里面有没有你?”

“回禀皇上,臣算是个文臣,内阁里各位大人都没想起臣来。”

“也好。成亲王监国,政务繁多,你要鼎力相助。”

“臣虽不才,皇上从前对臣说过的话,臣总是记在心里的。”

“好。”皇帝颇为赞许,“你的老母和发妻什么时候接到京里来,儿子不在跟前,总不能称得上孝顺。”

角落里悉悉索索的,是辟邪在偷偷的笑。霍炎涨红了脸,道:“皇上教训的是。不过皇上亲征之后,臣身处要冲,京中事务繁忙,一样冷落臣母,反而不美。”

“你是极聪明的。”皇帝叹道,“没有后顾之忧,办事更方便。去吧。”

皇帝看着他退出,扭头对辟邪道:“你说的不错,他既然不肯接家眷过来,必对景仪心存戒备,可见还是靠得住。可是话说回来,天高皇帝远,到时离都就是景仪的天下,他一旦有什么异动,我们拿得出什么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