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和段时妃都默然无语,望着观世音的微笑各自想着心事。

住持老尼姑却笑道:“太后从前来,一直都说没生个贴心的女儿也是憾事,现今这位姑娘端丽聪慧,替皇上、亲王服侍在太后身边不也是美事?太后还有什么着恼?”

“对呀!”洪司言抚掌道,“太后主子整天明珠明珠的挂在嘴上,怎么没想到将明珠收为义女?”

太后道:“这是正经话,我替你母亲好好地疼你。”

段太妃目中颇有感激之意,向着太后微微颔首。

明珠忙道:“奴婢什么身份?太后平时那么相待,就折煞奴婢了,怎么还痴心妄想地高攀?请太后收回成命。”

“身份有什么要紧?”太后道,“挑个吉日,就给明珠封号。”

“不妥吧。”段太妃幽然道,“有了封号头衔,就有无穷的烦恼。人说不幸生在帝王家,一点无错。一个人由天下养,就要担天下事;由百姓供奉,就要为百姓牺牲;由父母兄弟爱护,就要克尽孝道仁义,再没有自己的心思愿望,逍遥快活…”

“今儿是好日子,说这些伤心的话做什么?”太后看了沉思的明珠一眼,道,“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也是。”段太妃垂下目光微笑,“想必人人都有明白这个道理的一天。”

洪司言道:“明珠,快给母后磕头。”

明珠推辞不过,被洪司言按在太后膝下,顿首唤道:“母亲大人。”

“好孩子。”太后抚摸她的发丝,望着段太妃,慢慢道:“有的人等这一声呼唤多少年了,只怕梦里听到,也会流泪惊醒,继而环顾四壁,只觉再如何辉煌灿烂的宫阙,又怎么比得上梦中瞬间的喜不自禁?有那么片刻的亲情快乐,哪怕是梦境,也够寂寞的人咀嚼半生。明珠,你明白这深宫廷院中的无情么?你能试着体会家国束缚的无奈么?要是愿意多想想,多体谅,就再叫一声吧。”

“是。”明珠的语声哽咽在胸膛里,半晌才重新行礼,用尽全部的怨恨和思念,用尽所有的踌躇和激湃,清朗唤道,“母亲大人。”

一旁的段太妃以缁衣的广袖掩住苍白的脸色,终于透出一声啜泣般的叹息,她浑身轻颤,勉强道:“清修在此,不便久坐…”她起身良久,才转身走向门口,忽而回首道:“这观音像,我留着绣罢。”

“那就更好了。”太后道,“等开光佛事时,我带着明珠还来。”

“也罢了。”段太妃摇了摇头,飘然而去。

普圣庵进香,最后竟多出这么个故事来,不知太后何等感触,回宫之后,除了和明珠聊聊天,看看奏折,一直没什么高兴。

转眼便至五月下旬,内务府、礼部和钦天监都上折子问太后今年是否一如既往地驾幸上江避暑。

太后对洪司言道:“就算是我懒得走动,上江还是要去的。”

洪司言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还不是皇帝亲征在外的缘故。只得我们在京中做一番歌舞升平,繁华依旧的太平气象出来。”

“原来避暑给别人看呐。”洪司言笑道,“带谁去呢?明珠是肯定的,妃子们自然要去,只有皇后病着,恐怕没有这个精神侍奉太后呢。”

“什么病啊?”太后皱眉道,“从二月里到现在,节气也交过了,什么病能从春拖到夏?又不肯叫太医看。年纪轻轻的,不是好兆头吧。”

“好兆头,好兆头。”洪司言咯咯地笑,伏在太后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太后大惊,“怎么会?何时的事?快叫敬事房的人来。”

洪司言忙道:“别,这事奴婢也知道,不用查了。就是景优公主出嫁那日,乾清宫里小两口闹别扭,结果倒闹出个喜事。”

太后埋怨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瞒着人?出个差错如何是好?”

“她和皇上别扭着,不免有她自己的顾虑。主子看她辛苦,可别说什么。”

“我还能说什么?”太后当然还是欢喜,“我们只当不知道。叫陈襄多看看,等过几个月确实了,再和皇帝言明。”

“是。”洪司言应道,“话说回来,现在和皇上通个消息也越来越不容易。一个往返,只怕就是七八天。”

“到哪里了呢?”太后仰起脸,计算皇帝的行程。

“四日前到了凉州边上,大驾走得慢些,想必现在刚进凉州城。”

“那是差不多。”太后道。

待收到军报,才知征北大军行得极快:皇帝五月十七到达乐州骄阳关大营,洪州骑兵四万早已整装待发,加之皇帝京营四万人马和征勇十万,总共十八万大军,集结清点,配备马匹军械,忙了五日,便又向北开拔。这一路过凉州城不入,皇帝大驾直奔重关,拟在五月二十九日,便在城外扎下联营。

洪定国自然统领洪州骑兵,原以为他重掌兵权,会更加不安分,谁知却礼数尤恭,少有言语。皇帝反倒不放心,马上行军之际,问辟邪道:“洪定国越是恭谨,朕越感其中有什么花样,你看呢?”

“奴婢觉得洪定国孤身在皇上驾前时,绷得紧紧的,自到了骄阳关才面有喜色,大概是洪州军中有人对他面授洪王机宜,心中有了准主意。”

“朕看得没有你仔细,想来也是如此。”皇帝明知看不见,仍不禁转头向后望去。

身后铺遍原野的尽是明黄的大旗,洪州旗帜在极远处映出翡翠色的天界,中原大军在骄阳之下,金灿灿似乎天河的降世神兵。

皇帝扬鞭朗声一笑,“天必佑我,任他翻云覆雨。”

此时重关在望,前军通报道:“凉王必隆已在关外扎营,正要前来叩见圣驾。”

皇帝问道:“凉王的伤势如何?”

“不佳。从雁门坐车来的。”

“传旨必隆,只在营中候驾即可,等这边扎下营,再见不迟,不必赶过来了。”

看来皇帝打算当夜召见必隆,辟邪有些额外的不便,对皇帝道:“凉王为人小心谨慎,见皇上和洪定国都在军前,必会托伤重之故,退回凉州城,凉州兵马多半会交给他手下大将。皇上听他交托骑兵,应下来之后,还是叫凉州独立成军为好。”

“听这个意思你今晚不见凉王了么?”

“姜放一定是要侍驾同见凉王的;奴婢便打算往京营里巡视。”

“也对。”皇帝甚觉有理,没有听出什么玄虚来。

如果必隆回凉州养伤,那么就见不着了,如此看来,先前的顾虑倒是多余了,辟邪暗中松了口气。

夜间皇帝召见必隆时,辟邪悄悄避在京营中,夜深才还。先看到栖霞的密报,将太后、成亲王近日一举一动详细报知。皇帝不刻也回来了,举着太后的书信道:“太后仍是往上江避暑,携明珠同行,这里有件喜事,你竟料不到太后将明珠认作义女了。”

这件事栖霞尚不知晓,从皇帝嘴里说出来,让辟邪不由一怔。

“给太后、皇上贺喜。”

皇帝笑道:“可惜没有封号,看来也是一时兴起。”

想必明珠在普圣庵见到了生母,才有这么个动静出来。辟邪不知太后什么企图,替明珠忧虑却又接不到她只字片语。

明珠想明白了吧——辟邪心里剜去一块似的绞痛。

小顺子待到左近无人,嘟囔道:“沈飞飞真的没有跟着李师来么?”

“他好逸恶劳,怎么会千里迢迢地跟来?”

“他留在京中多半为了明珠姐姐,师傅就眼看着他将明珠姐姐抢去?”

辟邪一把无名怒火顿时被他烧得冲天而起,喝道:“胡说什么!他要和谁抢?谁又要和他争?搬弄是非的功夫学的不错啊。你皮痒了不成?”

“是。”小顺子吓得顺口应道,会过神来连忙双手乱摇,“啊…不是!”

辟邪笑道:“一边去。”

他却不料小顺子大了,自己的主意不少,背着辟邪修书给明珠,替辟邪诉说了一通无端的思念之情。他又有一班朋友助他成事,竟将书信辗转递到明珠手中。明珠仔细察看信封,果见拆过的痕迹,知道书信途中除了落于太后之手,更不知由多少太监军吏验查过,看了小顺子信中的胡说八道,更是气恼。她自然不会回信,只是会知栖霞转告辟邪务必阻止小顺子私递书信。

谁知小顺子的信却不断,说的都是塞外风光,草原民风,没有半句要紧的话。想必辟邪另有盘算,明珠便不再做理会。

这边又是忙忙碌碌地打理太后避暑的用度物品,等六月初六启程那日的一早,普圣庵的住持老尼姑却送来了段太妃的一件包袱,说的明白是给明珠姑娘的。明珠携至船上,打开看时,才知是大理公主亲笔所书的“绣经”,其中夹注的都是父亲宋别的笔迹,想来是当年的肃海小公爷新婚甚笃,军事政务之余,只与娇妻钻研女红为乐,兴致昂然地要将肃海公府老封君的夺命针法与皇家独到的刺绣融为一体,为妻子创出无双传世的绣艺来。谁知去国离乡之后,竟以此为生二十载,当真命运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