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镌永悠长的爱慕相思终于摒弃,只怕段太妃在见到女儿的那瞬便了无牵挂心愿,这心是死透了,从此决无再见之日——明珠苦笑一声,将绣经锁入箱中,支开窗向外眺望,只见空荡荡的江面和两岸黄帷,浩荡的繁华之下,尽是这般的萧条无趣。

“太后做什么呢?”明珠问子葙道。

“领着妃子娘娘们看江景,挺高兴的样子。”

“那就去慈驾前伺候吧。”

明珠领着子葙步出船舱,慕徐姿迎面过来,悄声道:“姐姐。”

“不敢当,”明珠施礼,“娘娘什么吩咐?”

“听人说姐姐这里常收到北边的书信?”

明珠笑道:“这可冤枉了,宫里怎么私递书信?”

“也是…”慕徐姿踌躇一阵,慢慢叹息道,“也不知皇上起居是否安乐,车马是否劳顿。”

“御前自有内臣和太医们服侍,一天一个折子给太后报平安,皇上怎会有恙?娘娘太过担忧了。”

慕徐姿摇头道:“只有皇上身边的人说了,我才放心。姐姐可怜我,就问一声吧。”

明珠思量着她的话,夜里窗棂之下提笔,却无话可说。

“明珠姑娘睡了么?”洪司言在屋外问。

子葙迎出去道:“还没有,姑姑有事?”

“忙了一天,没照顾到明珠姑娘。太后主子说了,明珠姑娘这个地方太过吵闹,特别将水榭扫了出来,姑娘挪那边去才清静,不但凉快,整日里都亮堂堂的,绣花才不伤眼神。”

“太后惦记了,那就挪吧。”明珠看着洪司言已挥手让小太监搬东西,便命子葙拿着要紧的小箱子,跟着洪司言前行。只觉望野别墅这一带侍卫太监较之别处都少,知道太后为了方便行事,将自己也支得远远的。

“既然来了,就是为了寻个开心。”洪司言搀住她的手道,“姑娘该歇着就歇,人生在世,何必太辛苦了?”

“是。”明珠点了点头。连太后也有些快乐的企盼,何况是才二十出头的自己呢?明珠坐在书案前,看着面前雪白的信笺低头沉思,“咔嚓”一声脆响,手中的笔杆在瞬间的决心中断成两截。

小顺子的信还是如影随形地跟到了上江。六月八日收到的信里说到督州的铁炮已运到军前,万岁爷试炮时是何等的势震山河,有这一件利器定能杀得匈奴人仰马翻云云。太后也接到了成亲王送来的军报,消息在上江传开,人人都面有喜气,听戏荡舟,围猎巡游,着实热闹轻松了一番。

太后白天跟着人高兴,晚上由明珠和洪司言陪着在月色下乘凉,却蹙眉道:“这也是六月中了,说是均成王帐已然南下,也是该抢渡努西阿河的时机,怎么匈奴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洪司言对军务一无所知,转脸看着明珠。

“女儿也是不懂的,”明珠为难道,“但想来努西阿河天险难渡,匈奴人也要想个取巧的法子。”

“就是这个理。”太后叹道,“皇帝的銮驾还在重关,大军再往前一里就多出一里的军饷,这是个难处,但这么僵持着,难保不被人所趁,还是不要掉以轻心才好。”

太后的忧虑确有道理,正是军前不断争执踌躇之处。

均成的王帐六月头上便距努西阿河渡口三百里处驻扎,与渡口的前锋之间是连绵的二十八国联营,牛马放牧如常,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将战事拖入秋季。如此一来,皇帝倒有些进退两难的尴尬。进,出重关向前,再无官道,护卫粮草的兵力也要大大增加,粮道便几是用银子一寸寸铺起来。退,诏告天地,传谕万民的亲征便成了笑话。就算是大军压到努西阿河边,这样反攻过去,拉开阵势渡河决战,死的又是多少人。不少大将原先便不赞同皇帝亲征,此时抓住机会,力谏皇帝回銮。皇帝一时没有决断的必要,只是听着群臣的争论不动声色。

“万岁爷竟这么沉得住气。”吉祥服侍皇帝下来宽衣,口中笑着奉承,“大臣们窥不透万岁爷的心思,倒说了许多实话。”

“没什么可和他们争的。”皇帝坐下来喝了口凉茶才道,“叫辟邪进来吧。”

吉祥道:“他恐怕去了京营里。皇上大概要等一阵。”

“那便不等了。”皇帝站起来道,“姜放禀说最近京营操练极紧,朕也去看看。”

他换了便服出帐,吉祥笑道:“皇上是想微服私访了?这么可走不远,没有腰牌不几步便会让巡哨拦住。奴婢等人更是要请了王旗,才能走动。”

“那就大大方方地去。”皇帝道,“拿着王旗,见人再亮出来。”

果然没行多远便被巡哨阻拦,吉祥出示王旗,等他们行完军礼,问道:“你们监军在哪座营里?”

“想是在铁枪营教练枪法,这几日都热闹得很。”

皇帝顿时兴致高涨,带着吉祥赶去铁枪营,在营门前亮出身份,喝令不得通报。两人悄悄走入,猛听营内杀声大作,洁白的营帐之后,烟尘平地而起。皇帝紧赶几步,绕过营帐,前面兵士围得水泄不通,竟是挤不过去。

“皇上。”

皇帝回头,姜放正笑盈盈低声请安。

“这样是看不见的。”姜放牵过马来道,“臣请皇上登高一望。”

皇帝大悦,翻身上马,越过黑沉沉一片铁甲,只见校场之内百多人马乌黑的江水般卷成两股激流,两员大将厮杀其中,见者披糜。

“这是做什么?”

“京营官兵职责在拱卫圣驾,操练也当以防守为重,这正在演练敌将冲阵呢。那两人会合,便当破阵。”

吉祥道:“难不成只有两人冲阵?”

姜放大笑,“也够了。”

操练时铁枪去其枪刃,以白布裹了枪杆,才不致误伤同袍。饶是如此,东首那员大将的枪势却凛冽如锋,杀到兴起之时,将眼前阻挡的木盾牌一击而碎。阻者惊退,观者大哗,被那员大将从溃乱人群中透出重围。

姜放叹道:“这是京营的枪棒教头黎灿,从不忌讳伤人,真真是无可奈何。”

那西首冲阵的人却淹没在身周旋转不止的人马中,看不甚清。

皇帝问道:“那又是谁?”

突然似深潭漩涡中腾龙出水,重围正中的枪士猛然崩散,那人持枪独立,方圆一丈之内除了败兵伏卧,竟无人再敢近身,烈日之下只觉这条漆黑铁甲的人影辉光无限,是皇帝从所未见的威风凛凛。这一刻几十人的重围固然不足道,就算是千军万马也当在他勃发的威严华贵气象之下俯首。

皇帝倒抽了一口冷气,尚在为自己一瞬的自惭形秽讶然不已,那人却清清朗朗地道:“这便唬住你们了么?战场之上,你死我活,便是拉扯撕咬,也须要了对方性命。换了人再来。”他伸手摘下头盔,拂拭脸上的灰尘,皎洁面庞上双目环顾,更令四周人众后退不迭。

“原来是辟邪…”皇帝慢慢微笑。

姜放大声喝道:“且住。圣驾在此。”

校场上的官兵都忙着跪倒行礼。辟邪抛下枪,赶在皇帝马前叩头。

“起来吧。”皇帝笑道,“朕原本不想打断你们,就是姜放喝将出来,扫了兴。”他举目望着原处的黎灿,道:“那冲阵的将军朕没见过…”

“是。奴婢替皇上召铁枪营游击将军黎灿过来见驾?”

“叫过来吧。”皇帝点点头,似乎意不在此,问了黎灿几句闲话,忽而道:“你的枪法很好,朕虽然是外行,却也看得明白。不知你和辟邪,谁的枪法更高些。”

“回禀皇上,”黎灿道,“臣自幼研习枪法,二十岁后海内未逢对手,在枪法上,可称中原无敌。”

皇帝大笑,“好个傲气逼人的将军。”

“不过…”黎灿一本正经地绷着脸,“臣若与监军相争,臣必败。”

“却是为何?”

“是气势。”黎灿道,“臣在气势上先输了。”

皇帝饶有兴趣地相问:“这话怎么说。”

“这气势之差,就犹如极北蛮夷的凶狠气焰与之中原浩然沉着之差。”

他的话听来极得体,周遭的人都不住点头。只有辟邪和姜放知他指的是闻善和尚的疯话,姜放已忍不住出了身冷汗。

黎灿向着辟邪点头微笑,“臣得监军指点颇多。”

“军中竟无大将可胜辟邪?”皇帝摇了摇头,“看来高手仍在大内。吉祥,”皇帝恶意地笑着,“你们同门师兄弟,应该差不多,你替朕与辟邪比划两下。”

辟邪和吉祥都躬身领命,立时有人过来服侍吉祥佩甲,两人思量着此战该是个什么打法,慢吞吞持枪执盾走入场中。

围观的官兵都在窃笑,喧喧嚷嚷地挤了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