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烟然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彻骨的寒冷:“不错,这正是我的打算。”

沈彬一把抓住了她那纤瘦的手腕,却颤抖着说不出话。

澹台烟然牵了牵嘴角,笑道:“我早就想过了。沈彬,你靠着大师兄的纵容,多活了二十年。当初的洞庭医仙,如今成了连武功都没有的老和尚,死何足惜!就这么一死,太便宜你了。可是我知道,你虽然讨厌吴小姐,对两个孩子还是骨肉连心的。我要让你最疼爱的儿子目睹这样一幕:自己的未婚妻杀死自己的父亲,——就像我当年,眼睁睁看着你杀害我唯一的哥哥。我要让他承受终生的痛苦,让他生不如死。这对于你来说,应该是最严厉的惩罚了吧?”

“阿烟…”沈彬几乎没有再说下去的力气,“我求求你…阿烟,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澹台烟然道:“是么?若不是你儿子有恩于我,我要连他一起杀掉!你是不是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我会比你还狠?”

沈彬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就算我儿子,必须为我的罪过付出代价。难道你就不为你的亲侄女考虑考虑?你这样做,连她的幸福也毁了!”

澹台烟然道:“那怨不得我,天下男人那么多,她为什么偏偏喜欢你的儿子!我被你害了半生,居然她又落到你儿子手里,这难道是命么?反正,现在她还不晓得枯叶和尚就是你沈彬,下起手来不会有什么为难之处!”

沈彬道:“可将来她终会知道这一切的。”

澹台烟然道:“当然。可是不管怎样,谁也不可能去做杀父仇人的儿媳。她杀不杀你,其实都一样。”

沈彬拼命的摇头道:“不一样的,阿烟。我情愿自己死在你面前,不要教她来杀我。你明明知道,这是不一样的!”

澹台烟然冷笑道:“算啦,不要再说了!你以为我很在意蒋灵骞的感受么?她虽然是哥哥的女儿,可不过是蒋明珠那个妖女生的,更是哥哥的敌人赤城老怪一手抚养长大。如果她不为哥哥报仇,我一样视她为不共戴天之仇!”

沈彬绝望了,狂笑道:“你的心里,难道就只剩下了仇恨么?我记得我的阿烟,天真得像洞庭湖清晨,莲花上的露水一样。是什么让清露变成了血水,让善良变成了刻毒?”

澹台烟然悠悠然的回答道:“是孟婆柳啊,你不…”忽然,她脸色骤变:“你,你干什么!”

她激动已极,忘记了自己的一只手还擎在沈彬的掌心,那只手已经变成了蓝黑色。

“我虽然没有了武功,可还是‘洞庭医仙’!”沈彬瞧着自己手中的碧血毒,慢慢渗入澹台烟然的身体里。

澹台烟然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紧紧盯着沈彬,满眼的怨毒。沈彬的面孔强烈的抽搐着,激动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阿烟,我的确爱你,却不得不两番对你下手,你可知道我的痛苦!为了瑄儿,还有你哥哥的女儿,不如所有的罪过都由我一人承担。…你永远不会原谅我的…”

澹台烟然只剩下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淡漠,她喃喃道:“你不该现在就杀了我,我还…”沈彬抱住了她,想听她说的什么,然而他再也听不清了。

因为澹台烟然其实念了两句诗:“清尘浊水,会合无缘…”

沈彬放下澹台烟然的尸体,一双手还在剧烈的颤抖着。他已经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快,赶快…”他抖了抖袈裟,拼命的奔跑着。他要找到那个女孩子,他要以“枯叶和尚”的名义在她面前自尽,用自己的死,把这一切都掩盖过去。

 

倘若那顶僧帽不滑下来,蒋灵骞不会发现这个“枯叶和尚”是假冒的。

她惊慌不已的俯下身去查看,鲜血从插着清绝剑的伤口不断的喷出,冲到了他的脸上。那张脸变得古怪起来,她伸手去抹,便露出了真面目。那是她的丈夫!

“为什么?你为什么?”她用心碎的声音叫道。

“离儿…”沈瑄的声音十分微弱,“瞒不了你了。他…你的仇人,就是我父亲。”

蒋灵骞呆呆的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她实在接受不了。看着沈瑄的脸越来越苍白,她的脑子里也白晃晃起来,只是拼命的摇着头:“那你也不用为他去死,你叫我怎么办?”

猛然,她抽出沈瑄腰间的洗凡剑,向自己颈中横去。

没有想到她会自尽,沈瑄大吃一惊,却来不及捉她的手腕了。他忽然站了起来,拔下胸前的清绝剑,向洗凡剑格去。

两把剑上,都用尽了全力。一击之下,一青一白两道玉龙,夹着冲天的血光腾空而起,远远的坠进了洞庭湖深处。

蒋灵骞抱着沈瑄,“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沈瑄笑道:“傻丫头,不要哭了,我不会死的。我哪有那么傻,真的让你一剑砍死我?”

蒋灵骞不解的抬起头。

沈瑄道:“我用了闭穴之法,你这一剑刺我不死的。只要运功调养,就可以恢复了。我本来希望,让你误以为一剑刺死了仇人,这段冤仇就可以化解了…不料,没能瞒过。离儿,我其实是在骗你,你、你、你能原谅我么?”

蒋灵骞流着泪道:“别说了,瑄哥哥,你已经伤得这么重…”她看见沈瑄的衣襟下不断有鲜血滴出,急着想给他包扎。

“不用。”沈瑄推开她的手,“让我自己回房去,闭关几日,就好了。你可千万别来看,别来打扰我。将来,也别责怪自己…”他抬起脚,一步一步挪回三醉宫。

蒋灵骞又不明白了。她呆呆的看他走远,竟然想不起来去搀扶他。

 

走到朗吟亭,沈瑄终于倒下了。他也不知道受伤之后哪来的力量,支持自己走出了离儿的视线。只是他心里很清楚,这种力量不会再有了。闭穴的方法,的确可以免于一死,但那一剑,不能刺在心脏上。

他以为自己的心,肯定能躲过那一剑的。不料偏偏躲不过,这就是命中注定么?

离儿那飘洒的一剑,他明明很熟悉。那就是“梦游剑法”,倒数第四招——“且放白鹿青崖间”。

他的心真的被劈碎了,几乎感觉不到疼,只看见如注的鲜血,染在了吕洞宾的石碑上。他只希望,离儿不会…他把清绝剑从胸中拔出时,热血喷薄而出,只好用袈裟掩盖住。

石碑上剑舞一般的字迹,越来越模糊…

 

蒋灵骞颓然倒在了那片湖岸上,有很多很多事情,她还不明白,她要好好想想。

然而是仇是情,她又根本无法去想,只觉得头疼的厉害,看见许多许多的流星,在湖面上飞舞,好像她真的被人用什么东西,重重的砸了一下子。终于,她想了起来:“瑄哥哥…”

她爬了起来,要去追沈瑄,仿佛追上他,一切才有着落。她站也站不稳,踉踉跄跄的。草丛里不知什么东西,湿漉漉的,一忽儿她又滑倒了,登时晕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蒋灵骞醒了过来,手掌触到了草丛里的什么东西,又热、又粘、又湿。

蒋灵骞下意识的抬起手来看看,只见自己雪白的手心,沾满了触目的红色。这么多的血,原来全都藏在草里面,好教她看不见。一片,又一片,一个人流得出这样多的鲜血么?

他说什么?“将来,也别责怪自己…”她明白了。

大滩大滩的红色,散发着甜甜的血腥,一直蔓延到湖水里,直到浩浩荡荡的八百里洞庭,全是这血的颜色,在摇摇晃晃。这不像是真的,却又真实得如同命运,一重重直逼到眼前来。

“我…杀了他!”撕心裂肺的,她叫出了最后的绝望。

 

这一声惨叫传到了不远处一个人的耳朵里,使他停下了急匆匆的脚步。

“终究还是来迟了?”他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一片血泊中,他只看见了一张没有血色的脸。

他茫然的立在湖岸边。

“阿烟,我们来晚了。”

湖面上摇晃的水圈,渐渐的扩大…

 

三天之后,沈瑄终于醒过来了,却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床边一张殷切注视的面孔,好像很熟:“璎璎?”

他又看了看,真是的,“璎璎!”

璎璎很是兴奋:“哥哥你可醒了,快,快起来!”

沈瑄有些奇怪,然而他试着坐起来,真的发现自己全然恢复了,难道只是又作了个梦?

璎璎道:“你快一点吧,舅舅等了你几天了!”

沈瑄发现她眼中泫然有泪,也来不及问询,急急跟她走到了三醉宫的正厅里。

正厅中空荡荡的,只有吴剑知在掌门的座椅上,正襟危坐。

“你醒了,”他抬起疲惫不堪的眼睛,“我还真担心自己等不到…”

“舅舅!”沈瑄惊呼道,他一眼就看出,吴剑知生命垂危,只是吊着最后一口气而已。“舅舅你怎么了?”

“没什么,人老了…”吴剑知微微笑道。

沈瑄忽然明白了,吴剑知的症状,分明是妄动真气、功力散尽所致。他在栖霞山被乐秀宁所伤,本来一年之内不可动武,但他却动了。那一剑刺在心脏上,并不是绝对无药可救,只不过要另一个高手耗尽全身功力疗伤,所以没人会这样做。然而吴剑知不仅做了,还陪上了自己的性命。

“舅舅…”沈瑄声音哽咽。

吴剑知道:“本来就是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死何足惜?你不要这样。”叹了一声,又道:“洞庭弟子沈瑄听令:自即日起,接任本派掌门。”

沈瑄低着头,道:“舅舅,那些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全都知道?”

吴剑知道:“是的。你父亲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但我受师门恩惠极深,不忍心加害先师唯一的儿子,更不能因此让本门蒙羞,所以一直隐忍不提,也不想让晚辈知道。只是作为惩罚,让你父亲隐名埋姓,拿走了假的经书,希望四师弟地下不致太怨我。想不到我委曲求全几十年,终究纸包不住火,反而害了你们呀!”他一力促成沈瑄和蒋灵骞的婚事,希望能掩盖这桩杀父之仇,可还是闹成了这样。

沈瑄道:“舅舅,我爹爹如此,你觉得我有资格作掌门么?”

吴剑知道:“我一直都怕你知道了父亲的事情,就心灰意冷。你是你,父亲做过什么,与你无关。我一定要救你性命,因为你是一个好孩子,又是先师的孙儿。你不作掌门,谁来做呢?瑄儿,你也不可太埋怨你父亲,他、他已然…已然在前日,服毒自尽了,尸首还停在外面。”

沈瑄呆住了。

吴剑知抚着他的头顶,安慰道:“你不要太难过了,他去的时候,是很从容的。待会儿你去好好看看他罢。善恶只在一念之间。人孰无过。譬如我这一辈子,虽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却还是对不起我的三师弟。倘若不是我错怪他换书,他怎会白白送命?唉…”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那《江海不系舟》,沈醉一世英明,临终遗言,却给儿孙们留下了这样一个祸根。

吴剑知道:“洞庭派经此一折。我奋斗了半生,也未能改变,只好寄希望于你。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那把洗凡剑是稀世珍宝,可惜失去了。舅舅再给你一把宝剑。”

沈瑄终于接了过来,那把洞庭派的掌门佩剑——枯木龙吟,这是一柄重剑,捧在手里沉沉的。

他忽然道:“舅舅,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要拜舅舅为师。”

吴剑知看他终于同意,神情十分的释然,此时笑道:“傻孩子,你现在功夫远远好过我。我怎做得你师父?”

“舅舅从前教过我很多,”沈瑄坚持道,“您总不肯收我为徒,是怕对不起我母亲。可是您现在,连掌门都叫我做…”

“你的母亲,”吴剑知沉思道,“我就这一个妹妹,却真是对她不起了。瑄儿,你定要做我徒弟,便记着我当年对你说的话罢。”

沈瑄道:“师父说,学了武功,就要有所担当,就要肯付出代价。徒儿谨尊师命!”

他跪在吴剑知面前,磕了三个头。再看时,吴剑知已经溘然长逝了,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偌大的三醉宫,只有沈瑄和璎璎,办理吴剑知和沈彬的丧事。

沈瑄问璎璎怎么会突然回来。其实璎璎是受到了吴剑知的信,打算来帮哥哥和蒋灵骞办婚事的。现在她当然不敢这么讲。

可是沈瑄自己,也一直没有再提过蒋灵骞。璎璎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了,自己去找哥哥说。

沈瑄在自己房里,观看墙上的一幅画,思绪似乎飘得很远。璎璎发现画作和提款,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那个清艳无双的少女,她当然知道是谁。

“哥哥,”璎璎横下一条心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沈瑄的神情平静之极,却让璎璎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因为…”璎璎道,“因为她说,她伤了你,很过意不去,从此不愿再见你了。你看,这是她留给你的。”

是那只湘妃竹制成的竹箫,沈瑄捧在手里细细的摩玩,忽然道:“字显出来了!”

璎璎探头去看,果然。竹箫被鲜血浸染过了,先前刻着模糊不清的诗句显露了出来。原来和画上的诗,是一样的:一剪斑竹枝,离离红泪吹怨辞,湘灵一去九山空,流雨回云无尽时。

尾声

此后又过了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