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庐山派的楼狄飞和周采薇夫妇沿长江而上,在岳阳停舟上岸,又雇了小船,往君山上的三醉宫去。烟霞主人留下的声威赫赫的三醉宫,已经变得十分萧条沉寂。洞庭派的现任掌门似乎不常住在那里,他对江湖上的事情没什么兴趣,也无意于扩大先人留下的基业。他每天只是摇着小船,在洞庭湖的四水两岸来来往往,为四乡的渔民们看病治疗。虽然如此,江湖上却没有人敢小瞧这看似破败的三醉宫,因为那人不仅是个武功绝顶的剑客,更是一个妙手仁心的的神医。

不过这一天,他还是守在三醉宫的大门前,等候老友的造访。

 

斜阳碧水,楼氏夫妇一叶扁舟,又消逝在浩瀚洞庭的茫茫暮霭中。老君眉的清香,在湿润的空气中渐渐化开。他还守在湖边,想着那两人的话。

“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这几年他并非未动过这种念头,但终于没有去找。那年她离开三醉宫后便销声匿迹,江湖上再没有人见过,再也没有她的半点传闻。也许根本就找不到,他对自己说,她执意避而不见,如之奈何?在他的内心深处,隐隐还有一种难言的疲累。纵然找到了她,又能如何?这么多年来,分分合合,历尽劫难,几乎心力交卒。而且事已至此,重逢亦难成鸳侣,只怕又弄出什么令两人都伤心的事情。既然有那么多不能回避的宿命,不如把一段未了之情,留作余生的回忆罢。

不过,这些想法如同洞庭湖上的缈缈烟霞一般,如今被轻轻的撩拨了一下。云雾淡去,却发现平静的湖水上,依然漾着层层觳纹,不绝如缕,映着溶溶的月光,若即若离,如怨如诉,仿佛是她灵澈的眼波在流转。去试试吧,就算找不到她,到江湖上散散心也是好的。他在洞庭湖一呆就是几年,未免太久了。

 

光阴弹指,少年子弟江湖老。

从剡溪入天台,延绵几百里驿道上,飘然而来一骑青驴,一领青衫。

沈瑄已经走过了大半个中原,却在不知不觉中,把天台山作为了最后一个寻找的地点。

那条路是在记忆中显得很清晰的,岚霭、松涛、山花、瘦石,如真如幻。清澈的溪流里,漂满了殷红的碧桃花。“双女峰下,鸣玉涧边。溯流而上,仙谷桃源。”

“赤城山居”已然变成了一片真正的废墟,天台派和赤城老怪的传说,亦渐渐为人淡忘。山脚下一抔隆起的黄土,在凄迷的荒草丛中若隐若现。坟头上立着一块石碑,碑身龟裂剥落,但还是能认出一行碑文:“天台山侠女蒋灵骞埋香之处”

沈瑄望着那几个字,竟然并不觉得有多么悲伤,仿佛他自己早已洞悉这个结局,仿佛这些年来他从未真的期望过能再见到她。当他从璎璎手里接过那只沾满了鲜血的竹箫时,就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自己走遍天涯寻找她,她却仍然在这里守着幽泉飞瀑,空山鸟语。现在,他们不是终于又见面了么?沈瑄轻轻的抚摸着那块残破的石碑,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柔情。

这座深山孤坟,从来没有人扫过。沈瑄拔净了坟头纠结萦绕的荒草,又采来一束山花,编了一个花环挂在石碑上。忽然想起:她明明已经作了我的妻子,却不肯在坟上留下沈门的字样。离儿,离儿,难道到了最后,你也终是不肯化解这份怨仇么?

 

他牵着青驴在山道上彳彳亍亍,心中一片白茫茫的,也不知自己想到哪里去,只希望就这样在这天台山的深处永远佯徜下去,只希望自己从此就化入这片青山白云之间,如同一只白色精灵一般,无喜无忧,无生无死。

这样漫无目的,不知走了多远,忽然看到一大丛湘妃竹,枝叶凌乱敝陋,偏生还十分繁茂,显然是久已无人照料了。竹林深处掩映着一处小茅屋。沈瑄砍开遮挡着的竹枝,露出歪斜的竹门,轻轻一推,破朽的门闪就倒在了一边。

茅屋里光线昏暗,房梁上挂满了蛛网飞絮,桌椅案几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当年明珠苦苦等待澹台树然的归来,当年沈瑄自己离开洞庭湖上天台山来寻找蒋灵骞,就是在这间神秘的小屋之中。自那以后,再也没人来过。室内的陈设物件,宛然还是那年蒋灵骞布置的,只是早已破旧不堪。那扇月亮门上的竹帘已落在了地上,松松卷成一堆。沈瑄静静的朝门外望着,似乎希望弹琴的人还在那里。然而,连那架墨额琴也早已不复存在。

许久之后,沈瑄终于掩上篷门,悄然退了出来,骑上青驴又向前缓缓行去。夕阳渐渐的沉入远处的碧黝黝的深渊,山中的空气变得寒冷起来。小道一转,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洞箫的清音。箫的音色很美,然而断断续续,显见的是个生手在练习。音韵尚不成曲调,但却自有一种慷慨嘹亮之情。沈瑄回想悠悠往事,感音而叹,心中无限凄凉。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农家院落,竹篱茅舍清清静静。院中一树碧桃花缤纷摇落,花下一个小小的孩童坐在那里吹箫。沈瑄在门外停了停,向小院中望去。那孩子却不吹了,一忽儿小兔子似的奔进茅屋中去。

沈瑄不禁微微一笑,拉拉缰绳又向前行。走的不远,就听见孩子在讲话:“那只白鹿去哪里了?它听得见我吹箫么?”

一个清澈的声音答道:“听不见的。每天这个时候,它都在赤城山顶上守着晚霞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