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一应婢仆把要事请示完,罗氏才看到立在厅堂角落的青唯。

  “姨母。”青唯上来见礼。

  她如今寄人篱下,自是不好再遮着脸,昨日回到高府,就在罗氏跟前摘了帷帽。好在罗氏看到她眼周的斑,并未显露什么。

  下头的丫鬟提了食盒过来,罗氏揭开一看,顿时蹙了眉:“怎么才这么点东西?”

  这食盒里装的是髙郁苍的早膳,可是,却不能只有早膳。在衙门办差,同僚间除了公事上打交道,人情世故往往体现在细节里。

  “把枣花饼、素合粉、玉汤饼,各备一碟,另装一个食匣子。”

  丫鬟连忙应是,她被罗氏斥了,心慌得很,收食盒时,不慎打翻了盖子,幸好青唯眼疾手快,从旁稳稳接住,递还给丫鬟。

  罗氏这才从忙乱中抽身,回头又看青唯一眼,温言说:“我虽不曾见过你,同是陵川人,与你父亲母亲还算相熟,我听芝芸说,你是洗襟台出事后,才住进崔二哥家的?”

  “是。”青唯道,“洗襟台出事后,父亲亡故,母亲伤心过度,没两年就跟着去了,临终她给叔父去信,请他收留我。阔别多年,莫要说芝芸,连叔父乍见我时,也不记得我了。”

  罗氏闻言,倒是心疼起眼前这个孤女。

  适才她到厅堂,瞧见青唯脚边有溅出的茶水渍,料定是起先两个婢子奉茶时怠慢所致,可与她说话,她神色如常,不见丝毫委屈之色,想来是漂泊惯了,见识过许多寄人篱下的炎凉。

  罗氏道:“既然如此,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至于你这面疾,若寻到病根,未必不能医治,改日我请个有名望的大夫过府为你看看。”

  食盒重新备好了,底下的丫鬟拿上来给罗氏看。

  罗氏说完这话,那头半晌没有反应,过了许久,才听青唯的声音传来,有感激之意,“多谢姨母,不过我此行上京,一是为了陪芝芸,另外,也是为了来寻我的一位亲人。”

  “你在京中还有亲人?”

  “是从前教过我功夫的师父。许多年没见了,近来才辗转有了消息。”

  -

  用早膳时,崔芝芸过来了,她吃过参汤,脸色仍不见好,直到用完早膳,被罗氏又安抚了几句,神思才略微和缓。

  不多时,去衙门给髙郁苍送食盒的下人回来了,回禀道:“老爷知道两位表姑娘平安到了府上,让小的带话,称是崔家的事他已知道,会酌情打点。”

  罗氏“嗯”一声,对崔芝芸道:“你姨父虽身在庙堂,但朝廷中事,他素来不与我多提,且他也繁忙,近来京中不平静,他这两日都住在衙门。也罢,等你表哥回来,我且问问他,看他能不能想法子帮忙。”

  崔芝芸听了这话,别开脸,去看院中一株黄藤树:“我记得表哥高中后一直在翰林任职,怎么翰林也要出案子,我都……我都到了一日了。”

  罗氏笑道:“你有所不知,你表哥如今已不在翰林了,两月前高升,被京兆府挑了去。”

  话音落,只听外头一声:“少爷回来了。”

  晨光初至,只见一人自院中阔步走来,他个头很高,眉眼疏朗,一身墨蓝官袍称得整个人挺拔如松,眼角微垂着,像是时刻都含着笑一般。

  罗氏迎上去,瞧见高子瑜眼底的乌青,“是不是一夜没睡?正好,早膳刚撤,惜霜,你让人把早膳重新备了给少爷端来。”

  “不必了。”高子瑜径自往正堂里走,“衙门的案子有点棘手,我待会儿还要再过去,芝芸已到了一日了,我回来看看她。”

  话说完,他展目一望,崔芝芸正立着厅堂门口,她身披杏白袄衫,眉目更胜往昔娇艳,或许是家中惊变,她脸色苍白,目中还有些许惧意,这副羸弱的模样更加惹人怜惜。

  二人自幼就是青梅竹马,两年前,高子瑜高中进士,曾去岳州崔宅小住过一段时日,经久未见,两人间的情意非但不曾褪减,只觉愈浓。

  罗氏见高子瑜穿得单薄,想是氅衣没有送到,吩咐下人去取。惜霜上前福了福身:“灶头上还煨着参汤,少爷一夜辛苦,奴婢去取一碗给少爷驱寒。”

  她倒也乖觉,取来参汤,并没有亲自盛给高子瑜,反是递给了崔芝芸。

  罗氏一边给高子瑜系薄氅一边问:“什么案子这么急,都熬了一宿了还要赶去衙门?”

  高子瑜跟着一起整理襟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案子,京郊驿官附近出了杀人命案,我领人去查,查到一半玄鹰司来了人……”

  “啪——”

  话刚说完,只听一声脆响,崔芝芸没拿稳手中汤碗,落在地上碎了。

  她听了高子瑜的话,似乎惧得很,若不是青唯从旁扶了她一把,只怕是站也站不住。

  罗氏愣道:“怎么了这是?”稍一顿,自以为想明白因由,回头埋怨高子瑜:“你表妹胆子素来就小,既是杀人的案子,为何当着她详说?”

  高子瑜亦自责:“是我疏忽了。芝芸莫怕,那驿馆离京城尚有几里路,京中治安还是无尤的。”

  可惜这句劝慰不起丝毫作用。

  青唯将崔芝芸扶至堂中的梨花椅上坐下,“敢问少爷,您说的命案附近的驿馆,可是南面官道口的官驿?”

  高子瑜颔首:“正是。”

  青唯道:“不瞒少爷,我与芝芸也曾在这家官驿歇过脚。”

  高子瑜听了这话明白过来,原来芝芸这么害怕,竟是因为去过那驿馆?

  不过青唯这一问,倒是提点了他,是了,那个被杀的袁文光,不也是从岳州方向来的么?照这么看,说不定她这两位表妹知道什么线索。

  一念及此,他道:“青唯表妹,借一步说话。”

  将青唯引到廊庑下,“敢问表妹可认得岳州袁家的袁文光?”

  “认得。我与芝芸上京的路上,还曾见过他几回。”青唯担心崔芝芸,被高子瑜唤出来,目光还停留在崔芝芸身上,直到听了这一问,才似反应过来,“怎么,死的人是他?”

  “找到时只剩最后一口气了。”高子瑜没详说,这毕竟是衙门的案子,他不宜透露太多,何况玄鹰司的人称是有嫌犯线索,临时参合进来,他也不知道眼下进展如何了。

  “那表妹可知道袁文光可曾与谁结仇,又或是上京的这一路上,惹上过什么麻烦事?”

  青唯道:“我对袁文光所知甚少,除了离开岳州城时见过,后来就再没见到了。”

  “那芝芸她……可在途中撞见过袁文光?”

  “应该不曾。这一路上我与芝芸一直在一起,我不知道的,她必然也……”

  “少爷,大娘子,外头来了几位官差,说是、说是要拿藏在咱们府上的杀人嫌犯——”

  青唯话未说完,一名厮役匆匆自前院赶来。

  罗氏原本要陪着崔芝芸去里屋歇息,闻言惊愕道:“什么嫌犯?此处乃刑部郎中大人的府邸,怎么会有嫌犯?他们是不是弄错了?”

  然而话音落,几名腰别云头刀,身着鹰翔袍的玄鹰卫已然绕过照壁,步入院中。

  头前两位罗氏居然还认得,正是昨日刚见过的卫玦与章禄之。

  “前夜在京郊偶遇府上两位表姑娘,在下就觉得可疑,循着踪迹去查,发现二位姑娘竟与京郊的一桩命案有关,眼下玄鹰司已取证查明,确定这桩命案系寄住在府上的崔芝芸所为,是故特来传崔芝芸、崔青唯二人到府衙问话。”

  这话一出,府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崔芝芸身上。

  “不、不是我。”崔芝芸目色惧骇,连连摇头,“我没有杀人……”

  “一派胡言!”高子瑜往崔芝芸身前一拦,将她掩在自己身后,“那死者堂堂七尺男儿,芝芸一个弱质女子,如何杀得了他?卫大人称已经取得证据,敢问证据何在?!无凭无据便要到我府上拿人,天底下恐怕没这个道理!”

  “何况——”高子瑜抖抖袖袍,负手冷声道,“我京兆府办案,自有京兆府的章程,若高某记得不错,玄鹰司该是另有要案在身,怎么?玄鹰司是闲着没事做,自己的案子查不下去,来管起我京兆府的闲事了?”

  这话说到末了已然有讥讽之意,卫玦尚且沉得住气,章禄之却是个急脾气,脱口便道:“高大人要证据,沿途的驿官、客舍的掌柜、马夫,但凡见过你这两位表妹的人,皆可以给出供词作证,高大人办案慢人一步,怎么倒还有理似的?且玄鹰司要管这案子,自有玄鹰司的道理,京兆府尹都准允了,高大人一任通判竟还有异议么?”

  他一笑:“也罢,这案子玄鹰司就在京兆府审,高大人若存有疑虑,自可以跟去旁听。就怕高大人听明白了其中玄机,先吓坏了自己!”

第4章

  京兆府,退思堂。

  “袁文光一直倾心于你,数次雇媒媪上门说亲,你父亲嫌他人品败坏,次次婉拒门外,是也不是?”

  “我,我不知道……”

  崔芝芸跪在公堂之下,话语从齿间颤抖着溢出。

  她手指绞着裙裾,指节发白,被章禄之这么遽然一问,连头都不敢抬起。

  “他因此怀恨在心,你父亲获罪后,他贿求官府严惩乃父,甚至数次在街巷围堵你。所以你上京,并不单单为了崔弘义,更是为了躲他,是也不是?!”

  “不、不是。我当真……当真是为了我父亲。”

  “可是你想不到他对你势在必得,竟肯追着你一同上京,若非——”章禄之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青唯,“你这位堂姐有点本事,带你甩开袁文光,你恐怕根本到不了京师。”

  他负手走到崔芝芸身旁,俯下身,“你们到了城南官驿,崔青唯忽然有事离开。临走,她嘱咐你留在屋舍不要外出,你没有听她的话,在驿馆外,意外遇见了醉酒的袁文光。”

  “你知道他对你心思,当即便逃,他追上你,在官驿附近的荒野里欲对你不轨。你怕极了,也恨极了,你想到你的父亲,想到自己的遭遇,悲愤交加,终于鼓足胆子,在他最不防备之时,一刀杀了他,是也不是?!”

  “不、不,我没有!”

  崔芝芸慌乱无助,被章禄之这么狠狠激了一番,竟是拼足气力没有溃败,她想起青唯叮嘱过她的话,辩解道,“那日……那日青唯是离开了,但她只是去采买些用度,很快便回来,此后我们一直在一起,我没有杀袁文光,我根本、根本没有见过他!”

  “你胡说!”候在一旁听审的袁家厮役终于忍不住,“当时荒郊地里只有你和少爷,少爷若不是你杀的,还能是谁!”

  章禄之转身一掀袍摆,朝上首的卫玦拱手请示,“大人,请上证人!”

  玄鹰司的衙署在禁中外围,眼下借京兆府的地盘审案,两旁站堂的皂班换成了披甲执锐的玄鹰卫,连公案后的海水潮日图都比平日肃穆几分。

  几个证人被带上来,似是被这凛然的气氛摄住,当即便跪地喊:“大人。”

  章禄之也不废话,走到头前一人身前:“把你供状上的证词重新交代一遍。”

  “是。草民是京城五十里外吉蒲镇客舍掌柜,大概是八月初九的傍晚,客舍里前后来了两拨客人投宿……”

  “袁公子到了客舍,第一桩事就是打听两名姑娘的踪迹,因为头前两个姑娘都遮着脸,草民也不敢断定她们就是袁公子要找的人,但袁公子称是客舍外拴着她们的马车,人定然在这里,还要搜小人的客舍,不过……没搜着,草民后来听到他们中的厮役抱怨,说什么‘定是那丑女故意留了马车在这,就是为了扰乱他们,人早跑了’。”

  章禄之问:“你且看看,当晚到你客舍投宿的女子,是否就是你身边二位。”

  那掌柜的跪伏着身转过脸,上下打量几眼:“回大人,看身形,有些像是。”

  章禄之又看向第二名证人,“你是城南官驿的驿丞?”

  “回大人,鄙人正是。”

  这驿丞虽未入流,到底是官衙下头当差的,也不肖吩咐,随即把青唯二人是如何到驿官投宿,隔日青唯又是如何借马离开一一道来。

  “……到了正午,袁公子到了驿馆,与崔氏撞了个正着,因为崔氏在奔逃时落了帷帽,所以鄙人认得出,正是身边的这一位。”

  “鄙人当时觉得情况有异,打发底下一个差使跟去看看,但,一来驿馆忙碌,差使没有追远,二来,袁公子与崔氏都是岳州口音,想来是乡人,差使没多在意,早也回来了。”

  章禄之盯着崔芝芸:“如何?还称自己不曾见过袁文光吗?”

  崔芝芸脸上血色尽褪,手指紧紧扣住地面。

  “我……我是见过他,但我逃到荒野,很快迷了路,是青唯找到了我……我当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死了……”

  她说着,眼泪断线一般砸落地面,浑身颤抖如枯败的叶。

  章禄之看着崔芝芸。

  强弩之末罢了,勿需再逼。

  他回身,自公案前取了状纸,扔在崔芝芸身前:“招供吧。”

  状纸飘然落下,“砰”一声,一名玄鹰卫把画押用的红泥匣子也放在了崔芝芸跟前。

  公堂里寂然无声,高子瑜在一旁听完整个审讯,证据确凿,似乎没有一处可以辩白。

  他不信袁文光的死是芝芸所为,正思索着为她申辩,忽听大堂上,清冷一声:“大人。”

  “大人明鉴,袁文光的死,不是我妹妹所为。”

  章禄之移目看向青唯,冷哼一声,似是嘲弄,“哦?你有其他证据?”

  青唯的声音很轻,但足以听得分明。

  “大人所找到的这些证人,除了能证明袁文光曾一路跟着妹妹;事发早上,我离开过驿官;以及事发正午,妹妹撞见过袁文光,还能证明什么呢?”

  “敢问大人,有人看见袁文光是舍妹杀的吗?有人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敢问驿丞大人,”她微微侧目,看向一旁的驿丞,“袁文光死的早上,您记得我一早借马离开,您可记得我是何时把马还回来的?”

  “这……”驿丞迟疑着道,“倒是不曾。”

  城南驿馆午过至傍晚这一段时辰十分忙碌,他只记得夜里去马厩清点马匹时,早上被借走的马已经在里面了,至于是何时还回来的,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既然不知我是何时还的马?大人如何断定,事发之时,我与妹妹不在一起呢?”

  这么草率地断案,当真是在寻找杀害袁文光的凶手吗?

  听了这一问,章禄之的瞳孔微微一缩,不由地移目看向卫玦。

  章禄之这反应被一旁的高子瑜尽收眼底。

  是了,玄鹰司的一切证据,似乎只证明了事发当日,崔芝芸曾单独撞见过袁文光,至于发生了什么,甚至袁文光是怎么死的,他们似乎并不在意。

  玄鹰司乃天子近臣,不该是这样不谨慎的。

  还是说,他们审问此案,另有目的?

  高子瑜细细回想起几名证人的证词。

  不,玄鹰司不是在找杀害袁文光的凶手。

  他们只是在证明,事发之时,在城南的驿官,只有崔芝芸一人,而崔青唯离开了。

  袁文光的案子发生在两天前的正午,也就是八月十一的正午。

  八月十一这一日,京里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就怕高大人听明白了其中玄机,先吓坏了自己!”

  高子瑜想起来京兆府前,章禄之叮嘱自己的话。

  他的脸色瞬间煞白——

  八月十一,城南暗牢被劫,重犯失踪,玄鹰司受圣命,出城缉拿要犯,随后于隔日晨,带回两名迷失山野的女子。

  ……

  “本官既称她是凶手,自然有切实证据。”

  章禄之一声令下,两名玄鹰卫去而复返,将一身染血的粗布素衣扔在堂上。

  崔芝芸一见这血衣,再支撑不住,软瘫在地。

  当日青唯找到她后,分明帮她把这衣裳裹着石头沉塘了。

  章禄之问驿丞:“你仔细认认,八月十一当日,崔氏穿的可是这身?”

  “回大人,似乎……似乎正是。”

  章禄之在青唯面前半蹲下身,把崔芝芸的状纸扯过来,屈指敲了敲,“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有。”青唯抿了抿唇,再次看向驿丞,“驿丞大人既然记得我妹妹的穿着,那么可记得我当日穿了什么?”

  “一身黑衣斗篷。”

  “斗篷之下呢?”

  “这……”

  “你不知道。所以你不能确定我穿的是黑是白,是袄是裳,又或者,其实我穿的,与芝芸一样。”

  “袁文光此行是追着我妹妹上京的,我们为了防他,必然有应对之策,我们姐妹二人身形相似,穿的一模一样,也是为了方便引开他。”

  “你究竟想说什么?”章禄之听了这话恼道,“难不成你想说,这身血衣是你的?”

  “不错。”青唯的声音轻而镇定,“这身血衣是我的。”

  “袁文光此人,是我杀的。”

  -

  “八月十一清早,我去集市采买用度,回来后,在驿馆附近发现妹妹落下的帷帽,猜她可能是撞见了袁文光。”

  “我循着踪迹追去,大概在五里地外,发现袁文光对妹妹不轨。我功夫虽弱,遇到这样的事,定是要与那腌臜下流之辈拼命的。好在袁文光醉酒虚脱,没打过我,被我一刀刺入腹中。”

  大堂里阒然无声。

  章禄之没想到,自己审袁文光的案子,竟审出这样一个结果。

  青唯猜得不错,玄鹰司意在沛公,并不真正关心这桩命案。

  但他脾气急躁,遇事不知循序渐进,不防被人带入沟渠中,一时之间翻身不能。

  事已至此,章禄之不得不回头再次向卫玦请示。卫玦的目光凝结在青唯身上,变幻莫测。

  须臾,他从堂案后绕出,在青唯跟前站定。

  “袁文光是你杀的?”

  “是。”

  “你这一路与崔芝芸形影不离,八月十一早上,为何要撇下她去集市?”

  “民女与妹妹有求于高家,远道而来,自当备礼前往。”

  “城南驿馆附近有两个集市,本官已遣人查了,八月十一当日,集市上的摊主俱没有见过一个穿黑斗篷的女子。”

  “叔父获罪,崔宅被抄,民女与妹妹一路坎坷上京,身边钱财所剩无几,集市上的吆喝的价钱太贵,民女什么也买不起。这也是民女能提前返回驿馆的原因。”

  “你发现你妹妹出事,为何没有向驿丞打听她的去向?”

  “民女患有面疾,不擅与人打交道,此其一;其二,民女捡到妹妹落下的绢帕,确定妹妹遇险,已在驿馆半里地外。”

  “为何不折返驿馆借马寻人?”

  “走马观花,如何在杂草丛生的荒郊里辨别踪迹?不如徒步。”

  “你称那身血衣是你的,你当日分明穿着斗篷,为何你的斗篷上没有血迹?”

  “斗篷碍手,我与袁文光挣斗时,将它解在一旁。斗篷上应该也有血迹,只是经一夜雨水冲刷,血迹近无,大人若怀疑,自可以取走查验。”青唯道,“还有我行凶的匕首,我把它与血衣一起沉塘了,大人找到了血衣,想必也找到了匕首,那匕首削铁如泥,我虽一介女子,用它刺伤袁文光,不难。大人还有什么疑虑吗?”

  没有,回答得很好。

  滴水不漏。

  卫玦看向左右,章禄之会意,一抬手,将听审的厮役、堂中的证人,以及京兆府的官员差役全部请了出去。

  公堂之中,除了崔芝芸与青唯,只余下玄鹰司的人。

  卫玦一双鹰目里冷光烁然,他慢声开口:“八月十一晨,京城发生了一桩大案,你可听闻?”

  “如果大人指的是劫狱的案子,听说了。”

  她们进京当日,武德司在城门口严设禁障,抓捕劫犯;回到高府,罗氏也曾提起,说髙郁苍被刑部的一桩劫案绊住了。

  “劫狱早有预谋,闯入暗牢的都是死士,他们以命相搏,劫出要犯。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后来来了个接应囚犯的劫匪,此人黑衣黑袍,面对十数官兵拦路,硬生生撕出一条生路。”

  “玄鹰司随后接到圣命,出城缉拿这名劫匪与囚犯,我们一路追到京郊山野,却找到了你和崔芝芸,你说,这是不是巧合?”

  “……自然是巧合。”

  “我不信巧合。”卫玦道,“城南临郊的暗牢由巡检司与刑部共同看守,巡检司的兵卒虽是一帮饭桶,其中精锐功夫不弱,这劫匪纵然本事过人,想要在巡检司的围裹中突围,势必会留下痕迹。既然有迹可循,不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那日,玄鹰司追到山野,线索全断,只找到了两个山间避雨的女子,你说这是为什么?”

  卫玦问完,不等青唯回答,径自便道:“两种解释。”

  “要么,囚犯就在她们之中,不过这不可能,囚犯是个男人。”

  “那么只剩另外一种解释了——劫匪声东击西,为了掩护囚犯离开,故意曝露自己。”

  青唯安静地听卫玦说着,直到听到这一句,她明白过来,抬目看向卫玦:“大人怀疑我是劫匪?”

  她今日被玄鹰司带走,没来得及披斗篷,到了京兆府,帷帽也揭了,正值午时,秋光探进大堂,她这一抬眼,眼上的斑纹清晰毕现。

  “八月十一夜,玄鹰司追到京郊山野,听到一声惊鸟离梢的动静,这声动静,就是你的声东击西之计?”

  “大人误会了。民女倘有这等能耐,迢迢一路,岂会再三受袁文光的阻扰?”

  青唯随后了悟,“这才是大人要审袁文光命案的目的?大人觉得,民女用一桩案子,去掩盖另外一桩案子?”

  卫玦没有吭声。

  他承认他此番办案,确实舍近求远了。

  如果玄鹰司还是从前的玄鹰司,凭它有无证据,尽管将嫌犯带去“铜窖子”里审就是。

  可惜,洗襟台之难后,点检、虞侯查抄殊死,玄鹰司被雪藏五年不复再用,而今官家圣命传召,应召的居然是他这样一个区区六品掌使官。

  在京郊捕获的两个女子,轻易就被洗脱嫌疑,玄鹰司血鉴在前,如履薄冰,如果无凭无据抓人,只会辱了圣命。好在他悉心查证,发现她们另有血案在身,临时截了京兆府的案子,获得审讯嫌犯的契机。

  他是舍近求远,但他只能曲中求直。

  “囚犯究竟被你藏在何处?”

  “大人为何认定我就是劫匪?命案也好,劫案也好,左右都是死,我认一桩不认一桩,有什么好处?”

  离得近了,卫玦才发现,青唯左眼上的斑纹,并非她脸上唯一的异纹,她右眼靠后的位置,还嵌着两颗痣。

  不是泪痣,在鬓发与眼角之间,平整,小巧,大概因为皮肤太苍白,所以幽微泛红。

  让人想起雨夜里,斗篷劈裂青丝断落却岿然不动的妖魅。

  颤抖的手指是骗局,险些糊弄住他。

  卫玦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青唯:

  “你强辩自己是凶手,若本官能证明不是,只好请你去禁中‘铜窖子’里走一趟了。”

  铜窖子里十八般酷刑,尽可以请君品尝。

  青唯垂目:“若大人证明民女说谎,听凭大人处置。”

  “好。”

  卫玦唤来章禄之,压低声音问,“袁文光醒了吗?”

  “醒了,眼下正在公堂外的马车里候着。”

  “带上来。”

  -

  京兆府的衙差捡到袁文光的时候,他还剩最后一口气,这案子随后就被玄鹰司给截了。

  所以袁文光到底是死是活,除了玄鹰司,没人知道。

  只不过,玄鹰司称这桩案子是命案,既是命案,自然有命折在里头,所以都当是死了人。

  眼下想想,袁文光在“命案”里是恶人,是受害人,但他在另外一桩劫案里,却是最重要的证人。

  这么要紧的证人,玄鹰司自然不可能让他死,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也要把人从阎王手里抢出来。

  “你且看看,当日伤你之人,是否就在堂上两人之中?”

  袁文光历经身死,身子十分虚弱,被人掺着立在一旁,或许因为伤处疼痛,背脊一直佝偻着。他穿着一身阔大的衣袍,浑身上下减去许多从前的嚣张跋扈劲儿,显得十分瘦弱。

  “……回大人,在。”

  “是谁?”

  “是……是……”袁文光目色惶恐,一副忌惮的样子,却不知道在忌惮什么。

  他抬起手,宽大的袖袍笼住手掌,拳头松了又紧,迟疑着不肯指认。

  秋光明澄澄照进来,半空里,浮动的尘埃清晰可见,好半晌,一根青白的手指从袖袍里飘出来,落在崔芝芸面前,顿了顿,移开了,移向青唯。

  “是她。”

第5章

  “我去你娘的!”

  章禄之是个暴脾气,几步上前,一脚把袁文光踹翻在地。他知道他受伤,有意收了力道,但袁文光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习武人的一脚,他哪里受得住?当即呕出一口血沫子。

  章禄之揪过他的襟口,把他半拎起来,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说实话!”

  袁文光胸腑灼痛不堪,难受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草民、草民不敢欺瞒大人。当日伤草民的,当真就是崔青唯。”

  “你说是她伤的你,那你且说说,她当日是怎么找到你,怎么起的冲突,如何掏的匕首,如何刺伤你的?!”

  “草民当时吃醉了酒,记不大清了……”袁文光的声音细若蚊吟。

  这条命算白捡了。

  章禄之揪紧袁文光的襟口,铁拳举了起来,这时,公堂外头传来脚步声。

  卫玦抬目一看,原来是当日跟着他出城缉拿要犯的巡检司伍长到了。

  “官家召见大人,公公去鸮部传召,大人竟不在,一打听,才知是来了京兆府,卑职恰好得闲,帮忙跑个腿,请大人回宫见驾。”

  卫玦颔首:“有劳了。”

  他的目光在青唯、崔芝芸与袁文光身上掠过,秋光褪了稍许,在三人之间打下薄薄的暗影,如同还没拨散的迷雾。

  “走吧。”卫玦吩咐。

  章禄之不甘心,“大人,那这案子——”

  “水落石出,交还京兆府。”

  玄鹰司撤离,玄鹰卫十二人成列,规规整整地向京兆府洞开的府门走去。风拂过,扬起他们的衣袍,衣摆上的雄鹰暗纹时隐时现。

  时隔五年,这只雄鹰终于重现天日,可惜却不是在浩然蓝天下翱翔,它们被当年洗襟台落下的残岩压折了翅,挣扎着,不要堕于马蹄扬起的烟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