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氏“哼”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崔弘义忽然获罪,难道不是江逐年在里头推波助澜?他那个儿子还装好心,提前写封信过去,要与芝芸议亲,贼喊捉贼罢了!只怕不是他那个儿子娶不了妻,使的一招连环计!江家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谁不知道似的,巴结太后,当了姓何的走狗!”

  罗氏这一骂,竟是把当今太后骂了进去。

  髙郁苍听得浑身一个战栗,连忙去将门窗都关严实,回过身来压低声音:“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你别管,我总有我的法子。”

  髙郁苍竭力跟罗氏解释利害:“你骂江家也好,厌恶何家也罢,单江家今日这份恩宠,寻常人家就比不上!昨夜官家亲自召见了江家那位小爷,指不定就是恭贺他新禧,今日你就想退他的亲,你这是为难我髙郁苍吗?你这是不给天家颜面!”

  罗氏倏然站起身:“官家年轻,心思却澄明,想必乐于成人之美!江辞舟与芝芸无因无果,哪怕成亲,也只能是一段孽缘!明日我就进宫,求皇后做主,将芝芸改赐子瑜!江逐年害芝芸流离失所,芝芸要留在京城,就只能住在高家,她要嫁人,就只能嫁给子瑜!”

  “你、你……我看你真是妇人见识,才说出这样的话!”髙郁苍怒不可遏,“崔弘义因何获罪?因为洗襟台!如今洗襟台风波再起,只要跟这案子沾上关系,只怕难逃大难。你在这个时候,非但不躲,上赶着惹祸上身!崔芝芸就罢了,那个跟崔芝芸一起上京的崔青唯,她是谁?她是温阡手下工匠崔原义之女!你让芝芸留在家中,是想把这个祸根一起留下吗?!”

  “咸和十七年——”髙郁苍越说越急,颤抖着手指向外间。夜风在黑暗里涌动,秋寒透过窗隙,扑袭而来,将角落里的烛灯吹得明明灭灭,“咸和十七年,朝廷羸弱,苍弩十三部大军压境而来,气势汹汹!满殿大臣八十三人,只有五人主战,其余一概主和!”

  “士大夫张遇初于是死谏,与一百三十七名士子聚众于沧浪江畔。江风拂襟,水波涛涛,他们留下血书,投河明志!沧浪水,洗白襟,洗襟二字,由此而来!一百三十七名士子,无一生还,当中还有小昭王之父,当时朝廷的驸马爷!”

  朝野为之震动,将军岳翀随后请缨,率七万将士,御敌于长渡河上,以少敌多,浴血死守,这才击溃了苍弩大军。

  尔后咸和帝崩,先帝昭化继位,他感慨于士子死谏为国,长渡河将士舍生取义,立志中兴,方有了今日太平。

  “昭化十二年,天下平顺,国库充盈,先帝下旨修筑洗襟台,以纪念当年死在沧浪水中的士子,长渡河外浴血战死的将士。洗襟台的修筑,朝廷先后派去多少人?温阡、何拾青、玄鹰司、甚至还有名动京城的小昭王!可是楼台建成之日,楼台建成之日……”髙郁苍颤着声重复,“楼台建成之日……塌了。塌了!”

  “这是先帝心心念念一辈子的功绩啊!这是凝结了几十年守国治国的宏愿!可它塌了!不仅塌了,还压死了在场的功臣名匠,士子百姓!”

  “这是一座楼台塌了吗?不是,这是天塌了!”

  “玄鹰司的点检、虞侯,查抄殊死!何忠良、魏升当即就被枭首示众!温阡及其手下八名工匠,几乎无人幸免!甚至就连岳氏鱼七,朝廷念在长渡河一役本该放过,亦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些事你不知道吗?!你没听说过吗?!”

  “眼下章何二党相争愈烈,要拿当年洗襟台开刀,凡涉及此案的人,就不可能独善其身!你在这个时候,竟还为着心中的一点亲义,要往大祸上撞!你真是糊涂啊!”

  “罢了!”髙郁苍狠一拂袖,不再给罗氏争辩的余地,“高家做到如今这个份上,已是仁至义尽。崔家这两个女儿,你保得了她们一时,保不住一世!三日后,江逐年上门议亲,尽早把日子定下来,送她们走!”

第7章

  食盒还没揭开,里头的香气已然溢了出来。薛长兴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恨不能将满室清香吞咽入腹。

  他郑重其事地掀开盒盖,然后愣住了——

  “你不是去了东来顺?就买回了这个?”

  “玄鹰司暗中派人盯着我,我行踪有异,他们会起疑。”青唯在他对面盘腿坐下,拿起一个包子,“将就着吃吧。”

  薛长兴一连吃了三日油馃,千恳请万乞求,才说动青唯去东来顺带只烧鹅回来。食盒里的一盘茭白包子散发着热气,白面发得好,嫩滑透亮,但显然不是薛长兴想要的。

  薛长兴大失所望,也拿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我还要在这里躲多久?”

  “再等等看。”

  薛长兴看青唯一眼,她饶是坐着,身姿也很端正,这是习武人的习惯,“玄鹰司的人跟踪你?不能吧,凭你的本事,甩开他们不是轻而易举?”

  他想起那日在暗牢外,青唯以一敌众的身手,忍不住好奇,“你那功夫跟谁学的?一下子卸了那么多人的刀,还会借力打力,没个厉害的师父教,不能成吧?”

  青唯不吭声。

  薛长兴自顾自道:“你一个小姑娘,身手这么有章法,肯定有渊源。这样好,说明你有本事掩护我,哎,到时候能走了,你提前和我说一声,我还要去——”

  他话未说完,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

  青唯眉心一蹙,迅速掩上食盒遮去气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宅子的荒院就是这点不好,说是“荒置”,因为没主儿,日日都有人来。几日时间,非但薛长兴听去许多秘密,青唯来送油馃,也撞见过几回丫鬟小仆。

  好在他们藏的这一间是耳房,外门和连着堂屋的内门都挂了锁——锁已经被青唯撬开,但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内门上有条缝隙,青唯侧目一扫,进屋的居然是高子瑜和丫鬟惜霜。

  高子瑜掩上门,犹豫再三,对惜霜说道:“你今后,就回母亲的房里伺候,不要再到我的院子里来了。”

  惜霜低着眉,柔声道:“妾身是少爷的人,少爷有吩咐,不敢不从。”

  她生得细眉细眼,娇弱动人,高子瑜见她如此,也是怜惜,温声道:“我也不是硬要赶你走,芝芸这一路坎坷,消瘦憔悴,我见了,是当真心疼得很。你这两年在我身边,是个知心体己的,你也知道,我喜欢她,这么多年了,心中只有她一个。”

  这话一出,身旁忽然“嗤”的一声,青唯蹙眉看去,竟是薛长兴没忍住,险些笑出声来。

  薛长兴做怅惘状,拿起手里的茭白包子,无声张口:“茭白包啊茭白包,你虽也能果腹,但我还是惦记着烧鹅,哪怕吃了你,我心中也只有烧鹅。”

  惜霜轻声道:“少爷心系表姑娘,妾身是知道的。只是表姑娘……她已许了江家,今日那江家老爷也上门议亲了,少爷这么说,难道是要抢亲么?”

  “那个江辞舟,不过是一介纨绔子弟,他的父亲江逐年攀附权贵,也非什么正派之人,芝芸嫁到这样的人家,我岂能放心?”高子瑜神色凛然,朝天一拱手,“左右江家求娶之心不诚,我改日便进宫,哪怕是拜求官家,也要将芝芸娶进高府。”

  “其他饕客?”薛长兴又无声张口,“其他饕客怎么配得上我的烧鹅?只有我这等清风明月的雅士,烧鹅才肯甘心入我之口啊!改日我一定请来天下名厨,拆骨卸肉,把它啃得渣都不留!”

  惜霜垂下眸,她似是难以启齿,好半晌才道:“可是,少爷知道的,妾身……妾身已有了身孕,少爷便是让妾身暂回大娘子房里,日子久了,也是瞒不住的。”

  青唯闻言微愣,朝惜霜的小腹看去,大概是月份还早,什么也瞧不出来。

  惜霜接着道:“妾身知道少爷是为表姑娘着想,可妾身只是一个低贱的通房,表姑娘未必会吃味。日后少爷娶了表姑娘,她也是我的主子,妾身一定会仔细伺候的。还请少爷不要赶妾身走,给我们母子二人一席容身之地,妾身身份虽低微,但腹中这孩子,也是少爷的骨肉啊……”

  这话直击高子瑜的痛处,高子瑜听了,于心不忍,他一时做不出决断,末了只说一句:“你……容我再思量。”

  今日江逐年来府上议亲,他二人消失太久,怕会惹人生疑,说完话,一前一后匆匆走了。

  薛长兴拿过食盒,对着里头剩下的几个茭白包子怅然叹道:“你若一定要赖上我,也不是不可以,怪只怪你出生卑微,哪怕上了桌,也只能是个配菜,自古绿叶衬红花,烧鹅永远是你的主子,你可明白?”

  言讫,见青唯似是无动于衷,提点道:“哎,他们说的那个芝芸,就是跟着你一路上京的妹妹吧?她这表哥,忒优柔寡断了,只怕临到头了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你不帮她?”

  青唯摇了摇头:“芝芸已在高府住了几日,惜霜对高子瑜有情,她未必看不出来,这事太琐碎了,我帮不上,到最后,都得芝芸自己拿主意。”

  薛长兴笑了一声:“你以为旁人都跟你一样有主意?那个芝芸才多大,比你还小一些吧?眼下江家不诚心,高家更是靠不住,她走投无路,指不定要出事。”

  “出事?”青唯目光微抬。

  薛长兴朝上指了指:“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一片天,有些人的天在江野,有些人的天在庙堂,有些人的天,可能就是一座深宅,几间瓦舍。天不同,不过源于人的境遇不同,并没有大小高低之分。可是,你不能拿自己的天,去框别人的天。你这个妹妹的遭遇,若换在你身上,是琐碎,是无关紧要,但你仔细想想,她就是个深闺里长大的小姑娘,眼下失了家,只有娘家人和将来的夫家可以倚靠,这两家都待她不诚,她能怎么办?不是走投无路了么?”

  “你再想想那个惜霜,她的天就更小了,不过高少爷那一间院子,她眼下腹中还有了孩子,高子瑜一个念头,她的天就塌了。她能怎么办?她也得为自己搏一把。”

  “两个姑娘走投无路,中间横着个高子瑜,又是个挑不起大梁的,这还不出乱子么?我看——”薛长兴咬一口茭白包,“是要出大乱子喽!”

  -

  青唯回到自己院子,心中还想着薛长兴的叮嘱。

  她有点担心,不仅仅因为崔芝芸。

  玄鹰司怀疑她,一直派人在暗中盯着她,倘高府真生了乱子,就怕会引火烧身,被人发现藏在这里的重犯。

  日前曹昆德说,玄鹰司不日会有新的当家,届时,会是送薛长兴出城的最佳时机。

  可她困在这深宅大院,几日过去了,也不知玄鹰司新当家的调令下来了没有。

  青唯正思索着出门打探消息,一抬头,崔芝芸正在院中徘徊。

  “芝芸?”

  崔芝芸回过身来,见是青唯,泣声唤了句:“阿姐。”

  “来找我?”青唯问。

  崔芝芸咬着唇,点了点头。

  青唯把崔芝芸带进屋,让她在木榻上坐了,茶壶里只有清水,青唯倒了一杯给她。

  说起来,青唯虽在崔家住过两年,她与崔芝芸并不算多么相熟。她们太不一样了,崔芝芸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有姑娘家天生的矜贵与柔善。而青唯自幼流离,知礼疏离,很少与人走得过近。

  因此,崔芝芸一直直呼青唯的名,若不是此次上京,她恐怕都不会改口喊一声“阿姐”。

  崔芝芸有些局促,那日在公堂,是青唯帮她顶了罪,但她心中害怕,一连几日,竟连谢都不曾来谢过。

  “阿姐,当日袁文光他……他为何会……”

  “袁文光的事,我没和你说实话。”

  不等崔芝芸问完,青唯便道:“那日我从集市回来,其实先遇到了袁文光。他声称是被你所伤,央求我救他,我跟他说,他这样的卑鄙小人,不如死了干净。他气得很,对我破口大骂,说我见死不救,扬言要让我偿命。”

  “或许正因为此,后来到了公堂,他才指认我的吧。”

  “此事没预先告诉你,一来是怕你听了担心,二来,我事后也悔得很,我如果没有义气用事,先行救了他,你也不至于背上一条人命。所以说到底,这桩命案,我也有责任,我在公堂上,并不算帮你顶罪,你不必往心里去。”

  青唯这一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但暂且瞒住崔芝芸是足够了。

  崔芝芸低声道:“原来是这样……”她从前从不觉得自己柔弱,忽然遭逢大难,才发现自己经历得太少,一时间难以支撑,她指间不断地绞着绢帕,嗫嚅道:“这一路上,若不是阿姐,只怕我……只怕我……”

  她说着,不禁哽咽起来。

  她坐了一会儿,渐渐平缓心绪,“阿姐路上说过,等把我送到京城,安顿好了,要去找从前教你功夫的一位师父。我若嫁了人,阿姐是不是就不和我一起了?”

  青唯看着她,“嗯”一声。

  崔芝芸心头一阵难过,她忽然起身,直直跪下:“阿姐帮我!”

  “我与表哥两情相悦,实在不想嫁去江家,我眼下已没了家,不能再没了表哥了。还请阿姐为我出出主意,让我能留在高家!”

第8章

  青唯看着崔芝芸,秋光斜照入户,将她的目光映得决然。

  崔芝芸与江辞舟的亲事,并不是一夕之间定下的,从她接到信,一路上京,到入住高宅,她有许多次机会拒亲,但她都犹豫了。眼下忽然下定决心,想必有缘由。

  “今日江家老爷上门议亲,怠慢你了?”青唯一念及此,问道。

  崔芝芸忍了半晌,才咬唇点头:“今早江府的老爷上门,我去正堂里侧的屏风后偷听,那个江老爷他、他实在是……”

  崔芝芸回想起江逐年趾高气昂说话的样子……

  -

  “聘礼是寒碜了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江家两袖清风,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高兄见谅。”

  “几日前,官家深夜传召犬子,高兄可曾听闻?”

  “犬子不才,蒙官家青眼,赐了个荫补官,眼下是玄鹰司新任都虞侯了。”

  “哪里哪里,实在是圣上慧眼如炬,祖上积德庇佑,犬子才有了施展拳脚之机。玄鹰司目下人才凋零,前些日子听说还拿错了人,犬子新官上任,江某也着实为他捏一把汗。”

  “犬子高升,今夜在东来顺摆席,宴请亲朋,高大人可也要来啊?”

  “也罢。高兄差务繁忙,待改日得空,江某与犬子必当另设酒宴,还请高兄一定赏光!”

  ……

  -

  “那个江老爷称是想凑一个双喜临门,把过门的日子草草定在了七日后。言辞百般推脱,三五句话,怕不是省去了半个账本!他一副花一个铜板都心疼的样子,必定是瞧不上我,既然如此,当初何必写信来议亲?若嫁去了这样的人家,往后的日子不知何等艰难,我还不如留在高家,陪着姨母,谁也不嫁了!”

  崔芝芸说到末了,眼眶泛泪,语气已带恨意。

  青唯心中微感讶异,不曾想玄鹰司大当家的差衔,居然落在了江家小爷的头上——

  那晚夜风汹涌,青衣公子醉卧宫楼,乍一看,分明是个不省事的。

  青唯不动声色,却问:“今日罗姨母不在?”

  “姨母每月月中要上佛堂颂经祈福,今早天不亮就去了。”

  青唯忆起薛长兴的话,心知该悉心劝慰崔芝芸,但她遇事从不拐弯抹角,见崔芝芸身陷两难,觉得当快刀斩乱麻才是。

  青唯于是直言道:“你姨母惯来疼你,今日江家老爷上门议亲,她却不在家中,你可想过为何?”

  崔芝芸一愣。

  青唯又道:“高宅仆从无数,你去正堂偷听两位老爷说话,这是无礼之举,底下却没一个人拦你,你可曾想过缘由?”

  崔芝芸脸色渐渐白了。

  今日江逐年上门提亲,罗氏岂会不知?她若真想把崔芝芸留下,凭他江逐年怠慢至斯,当面婉拒了便是。

  可她没有,她有心无力。

  而髙郁苍留下一道屏风,让崔芝芸听到他和江逐年议亲,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不想再收留这个身陷困境的表姑娘,又不好当面直说,便隔开一道屏风,让她自己体悟。

  原来高家,也非容身之所。

  可是她眼下除了高家,还能去哪儿呢?

  青唯问道:“你想留在高家这事,与你表哥商量过吗?”

  崔芝芸摇摇头,声音已哽咽沙哑:“我、我想着,我与表哥,到底是有情谊在的,此事,便是我不开口,他心里也该知道……”

  她是女儿家,有些话,哪里是她能主动开口的?

  所以她一等再等,等到今日。

  青唯道:“那你先去问问他,再做决断。”

  她没有告诉她在荒院里听到的,高子瑜窝囊,可他好歹对崔芝芸有情,若一切真如那夜罗氏与髙郁苍争执时说的,崔弘义获罪,只因江逐年在里头推波助澜,那么江家对于崔芝芸,更非什么好的去处。

  青唯看着崔芝芸:“凡事睁眼看,仔细听,用心思量,待你问过高子瑜,究竟是去是留,只有你自己能为自己做决定。你也不必急,眼下离出阁还有几日,你认真权衡,拿定主意,到时若有我帮得上的,你再寻我不迟。”

  崔芝芸脸色惨白,紧咬着唇,唇上齿痕深陷,眼泪接连不断地滑落而下。

  半晌,她抬手无声揩了一把泪,握紧拳头,点了点头。

  -

  耳房没有窗,薛长兴只能透过木扉上的一条缝隙辨别晨昏,外间日暮西沉,霞色漫天,薛长兴想着青唯都是等天黑了才送吃的过来,正准备闭眼打个盹,门一下子被推开,青唯进来,把一身黑衣黑袍兜头扔给他:“先换上,明早城门开启的第一时间我们就走。”

  薛长兴把袍子从头上扒下来:“城门口的严查撤了?”

  “嗯。”青唯点头,“玄鹰司抓不到人,这么拦着城门也不是办法。他们上头来了个新当家,今天午时就把禁障撤了。明早是出城的最佳时机,不可错过。”

  薛长兴听完,也不啰嗦,当即便把一身夜行衣换上,见青唯要走,忙问:“你要去哪儿?”

  “我得再出去打探。”青唯道,“你这案子,是玄鹰司等了五年等来的机会,依卫玦、章禄之的脾气,不可能轻易放弃。新来的这个都虞侯,他们服不服他还两说,如果卫玦以退为进,我得早作防范。”

  “哎,你等等——”薛长兴看青唯三两句话已经步至院中,急忙道:“咱们打个商量呗。”

  “商量什么?”

  “那什么,”薛长兴嘿嘿一笑,“我在流水巷有个相好,这不,要走了,我想着等待会儿夜深了,偷偷去……”

  “不行!”不等薛长兴说完,青唯斩钉截铁地打断,“出城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薛长兴道:“你不是好奇当年洗襟台坍塌后,我分明捡回一条命,为何会在京城现身么?我实话跟你说,就是因为我的这个相好。她当初沦落风尘,我有一半责任。我涉险前来,就是为了能见她一面。”

  “涉险是一回事,找死是另一回事。你为了见她,命不要了吗?”

  薛长兴见青唯打定主意要拦自己,负气道:“那我不走了,不见到她,我就在高府住到死。”

  “自助者天助,自立者人恒立之,你既自暴自弃,”青唯冷声道,“那你自便吧。”

  薛长兴存心胡搅蛮缠:“我非但不走,等玄鹰司找上门来,我还要告诉他们,当日我能逃出暗牢,全因有你相助!”

  青唯道:“你大可以去说。巡检司十数精锐拦不住我,没有你这个负累,玄鹰司刀兵之下,我照样可以全身而退,外面天大地大,我还能被困死在这一隅之地么?”

  薛长兴看她软硬不吃,急道:“唉,我就是去见相好一面怎么了?你也说了,巡检司十数精锐拦不住你,玄鹰司眼下派不少人盯着你,可你日日翻墙出府,往来自如,甩开他们轻而易举。我也会功夫,不会给你添乱的,不过就是在出城前,绕个道,先去一趟流水巷罢了。”

  他切声道:“我为何来京城?我不知道这是找死么?可是,五年前洗襟台坍塌,我的亲人、故友,死的死,伤的伤,如今活着的还有几人?梅娘她……她几乎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今日一走,与她可能就是一别生死,往后再无机会相见,我就想去看她一眼,怎么了?”

  薛长兴越说越急,回到耳房,往地上一坐,气愤道:“看你年纪轻轻,本该天真烂漫,为何如此冷硬不通情理?也罢,事已至此,你走吧,梅娘我自己会想法子去见,你不用管我了。”

  秋日的黄昏只有须臾,夕阳很快西沉,四下浮起薄薄的暝霭,薛长兴正盯着屋角的草垛子发呆,忽然间,一把匕首被扔在草垛子上。

  身边传来青唯冷冷的声音:“拿着防身。”

  薛长兴一愣,一个咕噜爬起身:“你肯陪我去了?”

  青唯没理他,拿起一旁的黑袍往身上一裹,罩上兜帽,只说:“深夜去流水巷不行,巡检司的人马夜里都布在流水巷。今晚玄鹰司新任都虞侯在东来顺摆宴,卫玦等人想必皆会赴宴,你只能赌一赌眼下。”

  她说完,径自便往外走。

  薛长兴连忙追上去,奉承道:“还是女侠思虑周全。”

  他又好奇:“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良心发现了?还是我适才哪句话触动你了?我收回我之前说的,你不是不通情理,你是刀子嘴,豆腐心……”

  -

  流水巷是大周上京最繁华的一条街巷。这里有最红火的酒楼,有最阔气的钱庄,昭化年间,宵禁制度愈宽松,这里愈发成了龙蛇混杂之地,有上上人,也有陷在深沟的坎精,拐进一个暗巷,有做皮肉生意的暗阁,有黑心的赌坊,里头什么三教九流都找得到。

  薛长兴要去的是一家叫作“莳芳阁”的妓馆。他早年在沙场上受过伤,脚有点跛,好在动作利落。很快到了妓馆背巷的墙边,薛长兴双手掩嘴,发出几声类似鹧鸪鸟的叫声。

  等了不到一时,墙边一扇被藤蔓掩住的小门开了,出来一个身着大袖绫罗稠衫,挽着盘云髻的女子。她三十来岁上下,眼角已有了细纹,一双眸子却秋水横波,媚态犹存,正是薛长兴要寻的“莳芳阁”老鸨梅娘。

  梅娘见薛长兴来了,也是讶异:“当真是你?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她目光移向一旁的青唯:“这位是?”

  “是我的一位朋友。”薛长兴言简意赅,“时间紧迫,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梅娘点点头,将薛长兴与青唯引入院中。

  这扇暗门连着的是莳芳阁侧边的一间小院。这个院子应该是梅娘一个人的居所,青唯进来后,迅速观察周遭地势,右旁靠街的位置,坐落着一个两层高的小楼,小楼与街墙之间有一个狭长的池塘,这是唯一的死角。楼阁朝南开窗,临窗望去,应该能看到整座院馆与莳芳阁前门长巷。

  梅娘将薛长兴二人引上小楼,一边说道:“我听说你从暗牢里逃出来了,一直派人去找,可是,怎么都找不到你的踪迹。我怕打草惊蛇,也不敢大张旗鼓行事,前几日城门口那些官兵,是不是就是拿你的?你眼下准备怎么办,若是没地方去了,我在流水巷的西南边还有个暗宅……”

  薛长兴道:“我不能再留在京城了,上回让你收好的东西呢?”

  “仔细藏着呢。”梅娘掩上门,正要去取,脚步一顿,目光迟疑着落在青唯身上。

  小楼二层只有一间屋子,青唯一身黑袍,又与薛长兴同来,显然不易在人前现身,梅娘不好叫她去外间等着,询问着又看向薛长兴。

  薛长兴摇了摇头。

  梅娘于是没多说什么,将薛长兴引至榻前的屏风后,拿了铜匙打开木榻头的暗格,把藏在里头的木匣取出来给他。

  两人在屏风后说话,饶是低言细语,因为没有刻意避着青唯,没能躲过她的耳朵——

  “你拿着这些,终究是负累,这场杀身之祸,不就是这样招来的么?你一日不放弃,就一日见不了天日,依我看,不如算了吧……”

  “不行,当年葬在洗襟台下的,皆是我的兄弟同袍,我不能让他们这么背负骂名,白白送命……”

  “五年了,你这么下去,愈走愈险,往后没有活路的。那些人,你跟他们耗不起的,你此次来京,好歹有我为你守在这里,往后若是、若是连我也不在了……”

  青唯听着梅娘与薛长兴说话,越听越疑,这哪里像是阔别已久的情人?

  直到最后这几句传出,她暗道一声:“坏了!”倏地起身,正预备强行带走薛长兴,小院里,忽然传来一声:“官爷,哎,官爷,我们这里可是正经营生……”

  似乎有人在竭力拦人。

  屏风后,梅娘与薛长兴也同时一凝。

  梅娘疾步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脸色霎时煞白:“不好了,是玄鹰司,玄鹰司找来了!”

  话音未落,院中果然传来章禄之的声音:

  “把此处围起来,仔细搜,一寸都不许放过!”

第9章

  “把此处围起来,仔细搜,一寸都不许放过!”

  青唯抢到窗前一看,章禄之推开小院门口的仆从,一步跨入院中,而卫玦就在其后。

  形势危急,她来不及细究玄鹰司为何会找到这里,趁着窗口有树梢遮掩,一步跃上窗台,同时回头对薛长兴道:“跟上!”

  薛长兴把木匣往怀里一揣,紧随青唯跃出窗外。

  还没落地,上方忽然伸出一只手,紧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吊在半空——原来青唯适才跃出窗,足尖在窗台上借力,竟是往上窜了半个身形。眼下她一手攀着屋檐,一手坠着薛长兴,咬着牙,一寸一寸无声朝楼阁紧贴街巷的一面挪去。

  此处是小院的死角,两边有树荫隔档,下方是一个池塘。

  青唯方挪到位,楼阁里就传来卫玦的声音:“适才有人来过?”

  梅娘柔着声打马虎眼:“官爷,瞧您说的,奴家敞开门楼做生意,人来人往,不是很正常么?”

  卫玦“哦”一声,声音凉凉的:“来你这里的客人,都喜欢跳窗走?”

  青唯心中暗道不好,定然是玄鹰司来得太快,梅娘没来得及擦去窗台上的足迹!

  薛长兴吊在青唯下方,仰头悄声问:“女侠,眼下怎么办?”

  青唯看他一眼,依稀说了句什么,但薛长兴没听清,只觉得她目色似乎十分痛苦。

  薛长兴问:“你说什么?”

  “松手……”青唯再次重复,她攀住屋檐与吊着薛长兴的手背青筋凸起,豆大的汗液从额角滑落:“你怎么……这么沉,我的手要……要断了……”

  薛长兴一听这话,急忙松开握着青唯的手。

  可他下方就是池塘,倘若跌进去,一定会惊动玄鹰司。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一道青芒从青唯手腕间缠着的布囊里伸出,如同一道玉鞭,直直击中薛长兴的背脊,把他送去了池塘边缘。

  池塘中水波晃动,与此同时,青唯也一并跃下,“走!”她暗道一声,在薛长兴背后一提,两人同时跃墙而过。

  -

  一路逃出暗巷,到了熙来攘往的街头,两人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青唯低着头,将软玉剑绕臂而缠,仔细收回手腕间的布囊。

  薛长兴看着她,迟疑着道:“你这软剑……”

  青唯听到这一句,心下一凝。

  她的师父岳鱼七之所以被称作“玉鞭鱼七”,就是因为他的兵器很特殊,是一柄状似玉鞭、韧若缠蛇的软剑。

  这些年青唯辗转流离,为防曝露身份,甚少用它。

  她微顿了顿,迎上薛长兴的目光:“这软剑怎么了?”

  “这软剑……太厉害了!”薛长兴赞道,“这么厉害的兵器,当时你劫狱,怎么不用它?你要用了它,什么巡检司、玄鹰司,哪里还逮得住你?早被你甩开十万八千里喽!”

  青唯正要开口,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那逃犯就在流水巷,速去拦住各个街口!”

  竟是玄鹰司又追来了。

  青唯暗道不好,再度折身,往来时的街口走去,走了几步,发现薛长兴竟没跟上来,一回头,他居然走了另一个岔口,往沿河大街去了。

  沿河大街是流水巷的正街,直直通往此处最红火的酒楼东来顺。走到尽头还有一个小岔口,通往一条死胡同。

  换言之,往沿河大街上走,就是往死路上走。

  青唯几步追上薛长兴,一把拽住他:“你走这边做什么?!”

  薛长兴指了一下东来顺,“这不是往人多的地方躲吗?”

  青唯真是懒得跟他解释,来前她就说过了,今晚玄鹰司新任当家的在东来顺摆席,他还妄图往兵窝里藏,怎么不直接往刀口上撞。

  可他们已来不及掉头了,只因犹豫了这一瞬,玄鹰司已然派人拦住了身后的各个岔口。

  青唯正是焦急,忽听东来顺那头,传出一阵鼎沸的人声,似乎是掌柜的在送客。

  她展目望去,只见一众贵公子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人从酒楼里走出,此人脸上罩着半张银色面具,身穿玉白宽袖襕衫,手里拎着个酒壶,醉得步履蹒跚,还一边畅饮一边与人说笑。

  正是那晚她在宫楼上见过的江辞舟。

  这位江小爷今夜在东来顺摆酒,为的是庆贺莺迁之喜,卫玦章禄之一干玄鹰卫不赴宴道贺也就罢了,还这附近拦路抓人,这分明就是不把这新当家的放在眼里。

  青唯一念及此,心生一计,她急声对薛长兴道:“你想办法混入人群,顺着人流先回高府。”

  “那你呢?”

  “我把人引开。”她来不及解释太多,只说,“你放心,我有办法脱身,你只管逃便是。”

  但见薛长兴的身影遁入人群,青唯朝后一看,卫玦、章禄之的手下已然注意到她。

  青唯裹紧斗篷,在玄鹰卫追上来前,低着头,疾步往前,直直往江辞舟走去,似是不经意,一下子撞在他身上。

  江辞舟本就醉了酒,这么被她一撞,整个人险些没站稳,拎着酒壶的手一下子脱力,碎裂在地。

  酒水四溅而出,身旁立刻有人骂:“谁啊!走路没长眼,敢冲撞你江小爷!”

  青唯低垂着头,赔罪道:“公子,对、对不住。”

  周围喧嚣不止,这声音一出,却引得江辞舟移目。

  他眉眼都被面具罩着,看不出神情,嘴角却弯起,说了句醉话:“哪里来的小娘子?嗓子……好听!”

  身后卫玦一行人也赶过来了。他们与青唯已打了数回交道,眼下青唯虽罩着斗篷,离得这么近,单凭声音就认出了她。

  奈何江辞舟在场,卫玦带着众人朝他行礼:“大人。”

  江辞舟还未应声,一旁有个穿着蓝袍,戴着纶巾的矮个儿公子先行冷笑一声:“巧了,这不是卫掌使吗?今日你家虞侯摆席,分明请了你,掌使却以重案在身之由推脱。照我看,哪里有什么重案,掌使不一样也在流水巷寻乐子么?怎么,掌使眼高于顶,是瞧不上东来顺的酒菜,还是瞧不上旁的什么呢?”

  卫玦听了这话,没理蓝袍子,朝江辞舟拱手:“大人见谅,实在是此前追查的案子有了线索,卑职一路追踪到此,发现贼人的踪迹。”

  “贼人?”蓝袍子轻嗤一声,“卫掌使说的贼人,就是眼前的这个小娘子?”

  章禄之道:“她可不是什么寻常小娘子,她是——”

  “民女不知何处得罪了大人。”不等章禄之说完,青唯径自打断。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地上碎裂的酒壶,“倘是因为民女打翻了大人的酒,民女赔给大人就是。”

  她说着,从袖囊里取出一个荷包,将里头的铜板尽数倒出,双手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