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袍子又嗤笑一声:“小娘子,你可知道江大公子这一瓶‘秋露白’值多少银子,就你这几个铜板,只怕还不够尝一口的。”

  青唯低声道:“我自然知道酒水贵重,可这些铜板已是民女全部钱财,还望大人网开一面。”

  章禄之听到这里,忍不住对江辞舟道:“江大人,你不要听她混淆视听——”

  江辞舟手一抬,止住了章禄之的话头。

  他盯着青唯,一手拿过蓝袍子手里的扇子,吊儿郎当地走到青唯跟前。

  斗篷的兜帽遮住她大半张脸,他俯眼看去,只能瞧见她苍白的下颌,紧抿着的唇。

  他又更走近一步。

  他们二人男女有别,大庭广众,离得这么近,已是很不妥了。

  但青唯没动。

  江辞舟于是抬扇,支起兜帽的边沿,慢慢挑起。

  入目的是高挺秀气的鼻梁,浓密的长睫,低垂着的双目,以及……左眼上,狰狞可怖的红斑。

  青唯一直没抬眼,却能感觉到支在斗篷边沿的扇柄微微一顿,很快撤走了。

  兜帽落下,重新罩住她脸上斑纹。

  江辞舟将扇子扔回去,任人扶着,又说起醉话,“几个铜板是不值钱,不过,”他调笑着,满口不正经,“加上这一眼,够了。”

  他吩咐:“银货两讫,放人吧。”

  “大人——”

  章禄之还欲再拦,却见卫玦一个眼风扫来,只好息了声。

  周遭玄鹰卫得令,让开一条路来。

  青唯紧拢住衣袍,低着头,匆匆走了。

  -

  青唯回到高府已近亥时,她自荒院翻墙而入,疾步跨过院中,一把推开耳房的门,“你来京城,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相好,你是为了洗襟台的案子!”

  “你不服当年朝廷的彻查结果,这些年一直在自行追查。后来定是有了线索,冒死来京取证,无奈被朝中人发现,这才被关押入城南暗牢!”

  薛长兴已在耳房里等了一时,见青唯一脸愠怒归来,说道:“小丫头脑子灵光,一点风吹草动,什么都猜到了。你别急,坐下来,我仔细跟你说。”

  青唯不坐,冷目紧盯他:“你今夜与梅娘也不是久别重逢。你一到京城就见过她,后来你发现自己被朝廷的人马盯上,还把找到的证据交给她保管,你今晚去流水巷并不是为了见她,而是为了拿回你好不容易找来的线索!”

  薛长兴叹道:“是这样不假,但我也是……”

  “但你没和我说实话!”青唯道,“城南暗牢被劫,玄鹰司久查无果,他们找不出劫匪,必然会追本溯源,从你身上追查线索。查到梅娘只是迟早的事,他们要的是一个绝佳时机。而今日江辞舟高升,撤走城门严查,摆席东来顺,对他们而言,就是最好的时机!他们算准你必会在今日去见梅娘,早就派人暗中盯紧了莳芳阁,只要梅娘有异动,他们就会来个瓮中捉鳖!可是这些,你通通没有事先告诉我!我若知道你这么会找死,今夜我绝不会让你踏出这个院子半步!”

  她恼怒至极,喘着气,胸口几起几伏。

  薛长兴自认理亏,听她发作,也不吭声,直到末了,才说道:“今夜之事,我也并非故意瞒你。你既知道我是什么人,当年怎么活下来的,就该知道我的那些同袍兄弟,故人旧友,他们是怎么死的。洗襟台的案子,我实在是放不下,若不弄个清楚明白,这一辈子都难以安宁。人行在世,小命固然重要,可有些事,在我看来,远比小命更重要。

  “今夜的祸是我闯的,我认栽,你放心,我此前说什么要跟玄鹰司供出你,都是逗你玩的。我薛长兴顶天立地一条汉子,你舍命帮了我,我哪怕死,都不会陷你于不义。你是个有本事的小丫头,我不担心你,只是有个物件,我眼下无人托付……”

  他说着,伸手探进怀里,取出在莳芳阁拿到的木匣。

  “起来。”青唯看那木匣一眼,却没接,“我们立刻走。”

  薛长兴怔住。

  青唯上前,将草垛子理平整,拢住地上的灰尘,重新铺洒在地,做出从没有人来过的样子,说道:“你在流水巷现身是事实,明早之后,城门必会重新封禁,到时候你插翅也难逃。好在卫玦行事讲规矩,今夜他主子喝醉了,等他主子醒酒,请到调令关闭城门还有一时,你必须趁现在出城。”

  薛长兴听了这话,迅速爬起身,他张了张口,想对青唯说些什么,又觉得无论说什么分量都太轻了,最后只道:“多谢。”

  青唯看他一眼,没应声。

  薛长兴已然暴露踪迹,哪怕出了城,也并不好逃。她本来联系了曹昆德,请他事先派人接应,眼下情况突变,只能试试曹昆德早前教她的应急法子了。

  她步至院中,下唇抵住双指,急吹三声鸟哨。

  不一会儿,只见一只羽泛黑纹的隼在半空盘桓而落,歇在青唯抬起的手臂。

  青唯把事先备好的纸条塞进它脚边绑着的小竹筒里,一胎胳膊:“快去吧。”

  隼遁入夜空,很快不见了。

  青唯指了指院门,对薛长兴道:“走这边。”

  玄鹰司一直派人紧盯着她,今晚风声鹤唳,荒院暗巷这一处,不知加派了多少人手,相比之下,玄鹰司为防惊动高家,在前门四周布下的人手却要少许多。

  两人一路避开府中仆从,穿过回廊,到了青唯住的小院,青唯对薛长兴道:“你且等等。”

  她回到房中,褪下今晚穿的裙装,很快换上一身夜行衣,罩上斗篷,正准备推门离开,低目一看,忽然愣住了——

  门下悉心铺着的一层烟灰早已散得到处都是。

  她从来小心谨慎,每回出门,为防有人在她离开后,窥探她的行踪,必要在门前铺下烟灰。

  也就是说,今晚她不在,有人来房中找过她?

  此事可大可小,因为寻她的人,可能是丫鬟、嬷嬷,发现她不在,也就离开了;又或者,此人没那么简单,听见过外头的风声,联想她几日来的行踪,怀疑她是劫匪,甚至一点一点,牵出她的真正身份。

  青唯从屋里出来,眉间仍是紧蹙着的。

  薛长兴见她这副样子,不由问:“出什么事了?”

  青唯一摇头。

  罢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当务之急,先送薛长兴出城。

  “我们走。”

第10章

  青唯事先备了马,到了藏马之地,一刻也不敢多耽搁,取了马便往城外疾奔。

  薛长兴踪迹曝露,玄鹰司已有了警觉,虽然暂且瞒过了城门守卫,路上马蹄印在,玄鹰司很快就会循到他们的踪迹。

  出城只是第一步,想要彻底甩开玄鹰司,必须逃离京城地界。

  眼下拼的就是一个快——快一步出城,快一步避开追踪,快一步到达接头地点。

  两人亟亟打马,因为时间紧迫,甚至不能避走山野,只能沿官道赶路。

  跟曹昆德约定的地方原本在京郊吉蒲镇,然而形势突变,只好临时改换行程,隼送信去了八十里外的昌化,曹昆德在那里另行安排了人手。

  昌化县在宁州地界,两人连赶近三个时辰路,等看到宁州府的界碑,天际已浮白了。

  宁州山多,此处尚是荒郊,展眼而望,只见群山纵横,满目苍翠。

  官道蜿蜒绕山延展,如果走大路,到昌化还要大半日,好在山间有条捷径,青唯到了这里,立刻驱马往山上走。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半山腰的岔路口,青唯“吁”一声勒停了马。

  她抬起马鞭指向前方,对薛长兴道:“过了这段山路,应该能看见一个茶水棚子,接应你的人就等在棚子里,到时候他们会掩护你离开。”

  她说完,双腿一夹马肚,正准备继续赶路,身后薛长兴忽然唤住她:

  “小丫头,雇你救我的人,是曹昆德吧。”

  “宫里有人养隼,专门用来传信。当年洗襟台出事,我逃离追捕,撞见过一个小内侍,他见了我,用三声鸟哨唤隼。不过隼这种鸟,必然不是一个寻常内侍养得起的,仔细想想,只能是曹昆德这种大珰了。”

  薛长兴说着,问:“你这些年,为曹昆德办事?”

  青唯勒转马头,看向薛长兴。

  山中晨风渐劲,长风拂过,掀落青唯的兜帽。

  她的神情十分平静,目光几无波澜。如果能略去她眼上的大片斑纹,她的五官其实长得很好,那是一种得天独厚的秀丽干净,仿佛丹青名家描像,增一笔嫌多,减一笔嫌少。

  薛长兴忽地笑了:“罢了,想想也知道不可能,温阡之女,岳氏后人,怎么可能任一个阉党摆布?定是他有恩于你,或是拿着什么重要的消息与你做了笔买卖吧?”

  薛长兴问:“你在找岳鱼七?”

  其实早在她用出软玉剑的一刻,薛长兴就该认出她了。

  他是长渡河一役的将士,而当年战死在长渡河的将军岳翀,正是青唯的外公,岳鱼七的养父。

  青唯默了半晌,“嗯”了一声。

  薛长兴道:“当年岳鱼七被朝廷缉捕后,再没了消息,此前我试着也找过他,可惜无果。”他环目而望,笑了笑,说,“我这几年南来北往,一直在想法子上京。别的不提,便说京周这几个山头,每一个我都来过,地势也摸遍了。要是有一天,我把该办的事办完了,流落这山野里,能当个土霸王。”

  他下了马,拍了拍马匹,骏马一扬蹄,顺着岔口往通往昌化的大路上跑去了,“行了,小丫头,就送到这里吧,接下来的路我认得,趁着玄鹰司还没到,你赶紧离开吧。”

  他说完,却没走青唯适才给他指的路,而是取了岔路口的一条山间小径。

  青唯怔了怔,立刻下马,三两步追上去:“这条小径是绝路,尽头是山顶的——”

  “我知道,”薛长兴没回头,声音带着笑意,“你忘了?我来过这里,能做这山头的土霸王。”

  小径不长,但是很陡,几步上去,密林渐渐展开,入目的是一片开阔的断崖。

  山野空旷,晨间鸟声空鸣,细细听去,能从鸟鸣中辨出远处细微的马蹄声。

  青唯不知薛长兴要做什么,只道是不能再耽搁,她几步上前,屈指成爪,直朝薛长兴的左肩抓去。薛长兴背后像是长了眼,感受到劲风袭来,侧身一避,左手瞬间握住青唯的手腕。然后,他的脸色瞬时变了——没想到青唯手上这一袭只是虚晃一招,转眼之间,脚下已成势,架住他往前的腿,令他一时间动弹不得。

  青唯道:“跟我回去!”

  “不错,小丫头的功夫厉害,没枉费你这一身岳氏血。可惜喽,如果我的脚没跛,指不定还能陪你过上个十来招。”薛长兴笑着道。

  他很快把笑容收起,又问:“回去做什么?小丫头,曹昆德是个什么人,你当真不明白?”

  青唯道:“他是不值得信任,但今日你无论落到谁手中,都难逃一死,他至少能保住你的性命。”

  “保住我的性命,然后呢?我今日为他所救,来日就要受制于他,成为他手上黑白不分的一枚棋子,被他,还有他们,用于攻讦、屠戮、排除异己?”

  薛长兴道:“而今朝廷,章鹤书以重建洗襟台为由,党同伐异,打压太后及何姓一党,洗襟台再掀波澜,人心惶惶。何拾青一派四处抓人,恨不能找尽天下的替罪羊,堵住章党的嘴,崔弘义为什么会获罪,不正是因为此吗?常人唯恐惹祸上身,恨不能躲得越远越好,姓曹的却在这个时候救我,你说他是什么角色?他是存了心要救我吗?!”

  青唯道:“曹昆德自然居心叵测,但你若被何党的人拿住,必会遭灾!你和崔弘义不一样,他只是替罪羊,你原本就是海捕文书上的重犯,朝廷的人马不会放过你。你跟着曹昆德,在他手下保有一命,以后倘能挣脱桎梏,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

  “你说得不错,大丈夫能屈能伸,跟着曹昆德不失为一个选择。可洗襟台那么大一个案子都能出差错,我跟着他,当真能轻易脱身?何况我与这些人,本来就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温青唯,我问你,今日局面,倘换成你师父鱼七,换成你母亲岳红英,你会怎么选?你还会拦下他们,逼着他们跟一个阉党苟活吗?”

  青唯微愣,足间力道渐松。

  薛长兴挣脱出来,头也不回的往山顶走:“当年将军岳翀出生草莽,本是一介匪寇,奈何咸和年间,生民离乱,外敌入侵,他带着一干山匪投身行伍,从此建立岳家军。

  “咸和十七年,朝廷羸弱,苍弩十三部压境而来,士大夫张遇初与一众士子投河死谏,只有岳翀一人请战。我辈中人,多少慷慨义士拜在岳氏麾下,江水洗白襟,沙场葬白骨,我自投身行伍,前人之英勇便是我辈信念,前人之弥坚便是我辈脊梁,却被一个坍塌的洗襟台毁于一旦!常人不解我为何冒死来京,但我自始至终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伏法玄鹰司,投诚曹昆德,死也好,生也罢,我都不选,我要为自己赌一把!”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断崖,忽地笑了笑,问青唯:“小丫头,你这么有本事,身上还带着鱼七留给你的软玉剑,从这里跳下去,应该会没事吧?”

  青唯微一愣,心中蓦地浮上不好的预感,她道:“你若实在不想跟曹昆德走,那我们不与他的人手接头,我们往西走,我护你。”

  “不用了,小丫头,我这一遭,已经拖累你够多了,就在此做个了断吧。你若当真为我舍了命,改日到了九泉之下,我有何颜面去见你的父亲?”薛长兴笑着道,“修筑洗襟台那些日子,你父亲总是与我提起你,说他在辰阳故居有个女儿,虽然姓温,身上流的却是岳氏血,一身倔脾气。你母亲过世,你还生他的气,离家出走,他已许多日子没见到你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你叫青唯,一直听你父亲唤你的乳名,小野。”

  “那时一直想见见你,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与你相见了。其实我知道,你这么聪明,单凭曹昆德的一封信函,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怎么可能说动你来京救我。你这么费劲心力舍命相护,不过是因为你知道,我是你的薛叔。”薛长兴说着,指了指左眼,“小野,你眼上这斑纹,是怕人认出你的身份,故意弄上去的么?”

  这么多年了,自洗襟台坍塌,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唤她小野。

  青唯张了张口,正欲答话,忽然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她眉心紧蹙,几步上前,欲捉薛长兴的手,“玄鹰司快到了,你我快走,你信我,我必当护你——”

  薛长兴却猛地退后一步,语气一下激昂:“温小野我问你,当年洗襟台坍塌,朝廷口口声声说是你父亲督工不利,你信吗?!洗襟台修成前,雨水急浇三天三夜,你父亲不止一次喊停,可朝中之人谁曾理会他?!他们把这楼台当作进身之阶,一心只为私利!洗襟台修筑时,为何三改图纸?洗襟台建成之日,你父亲为何不在?那根支撑洗襟台的木桩,最后为何竟是小昭王下令拆除?这些疑点,你从没有在心里深究过吗?如此泼天大案,草草了结,你心中可曾甘心?!

  “眼下朝中虎狼横行,想要查明真相无异于以卵击石,可纵是披荆斩棘,我亦愿以一身浮游之力撼树!你是温阡之女岳氏之后,是不是也愿意在这荆棘丛生的乱象里搏出一条明路?”

  薛长兴说到这里,语气忽地悲凉:“这些年,故人飘零,亲友离散,你我这样余下的人,也算是亲人了,薛叔若知道你还活着,早该找到你,可惜……”

  马蹄声已近在耳畔,林外有人呼喊:“这里有马蹄印——”

  薛长兴抬目看向云端:“故旧英烈在上,今日薛某纵行到末路,绝不折骨投敌。当初在洗襟台下衣冠冢前立下的誓言,无一日敢忘,五年来日日枕戈待旦,无愧于心。今次倘能侥幸苟活一命,待来日必将披肝沥胆,再度前行;倘葬身于此,见我等后辈长成,已堪重任,吾心甚慰,去了九泉之下,还望与诸位同杯畅饮!”

  他说完转身,朝向断崖,决然跃下。

  日光破云而出,山岚拂面,断崖荒草萋萋,上头还残留着脚印,可先才还在这里的人却不见了。

  青唯怔怔地立着,半晌,才开口唤了声:“薛叔……”

  可是没有人应她。

  青唯反应过来,踉跄几步追到崖边,探身往下,断崖下秋雾未散,竟是什么都望不见。

  风声盘旋苍劲,似乎人一下去,就消失在这天地间了。

  青唯讷讷地,又张口:“薛叔?”

  声音碎裂在残风里。

  “薛叔——”

第11章

  深宫的甬道窄而长,尤其到了夜里,前方一团漆黑,像是看不到尽头。

  墩子提着灯,在前头引路,声音压得很低:“姑娘这边走。”

  东舍的院子静悄悄的,曹昆德的身影就映在窗纸上,佝偻着,一动不动。

  墩子上前,叩了叩门,“公公,姑娘到了。”

  好半晌,里头才传来细沉的一声:“进来吧。”

  墩子应“是”,推开门,躬身退下了。

  屋中弥漫着靡香,曹昆德侧身而坐,指间还捻着细竹管,他闭着眼,对着桌上烟筒深吸一口气,把无忧散最后一缕青烟纳入肺腑,然后自沉沦中慢慢睁开眼,“来了?”

  青唯单膝跪下:“青唯办事不利,功亏一篑,请义父责罚。”

  曹昆德把细竹管收进匣子里,声音和动作一样,慢慢悠悠的:“事情咱家都听说了,不怨你,是玄鹰司逼得太急,卫玦章禄之连他们主子摆宴都不去,就盯着莳芳阁呢。”

  他看青唯一眼,“不过你也确实大意了,临了临了,怎么任那薛长兴自投罗网呢?”

  青唯道:“只因薛长兴称在莳芳阁有位故人,担心此去一别生死,我想着,不过一名勾栏妓子 ,便是一见,应无大碍,没想到竟曝露了行踪。”

  她说着一顿,曹昆德惯来耳目灵通,如果已经查明了事由,应该不会多此一问,所以他提起莳芳阁是因为——

  “义父,莳芳阁出事了吗?”

  “被玄鹰司查封了,里头的人都被带走了。”曹昆德还是不疾不徐,“玄鹰司没能找回薛长兴,正把莳芳阁的人关在铜窖子里一个一个审呢。”

  “谨慎得很!”他“啪”地把桌上的金丝楠木匣子一合,声音骤细,“除了他们手下亲信,谁也不让进,不知是问出了什么!”

  青唯低垂着双眸:“也许是吃了上回袁文光的亏,担心消息走漏,长了记性。”

  曹昆德移目看向她,片刻,目中的冷色渐渐褪了,语气重新缓下来,“照理说,那个薛长兴跑不掉。宁州山野就那么几条路,马都找到了,人却不见了,这是什么道理?再者说,咱家的人还等在昌化口的茶水棚子里,来路去路通通堵了个遍,可是人呢?”他盯着青唯,“总不至于是你故意放跑了薛长兴,戏弄咱家吧?”

  青唯俯下身去:“义父明鉴,当时我二人到了宁州山野,薛长兴称是熟悉此地,可以自行与义父的人手接头。玄鹰司的人马就在身后,我没法子,只能先走官道,帮他引开追兵。我也不知他为何遁入山野就消失无踪,也许……也许玄鹰司已找到了薛长兴,只是暂时没有对外透露罢了。”

  彼时薛长兴取道山间小径,的确让自己的马回到了官道,单从马蹄印分辨,应该看不出太大蹊跷。

  何况曹昆德陷于深宫,对于种种事由鞭长莫及,便是他心存疑虑,想要发难,也暂时找不出发难的点。

  良久,曹昆德笑了:“也罢,此事你已尽力,义父自然信你。薛长兴此人狡猾多端,滑手的鱼似的,溜了,谁都找不着,如此也好。这事就算是过去了,义父眼下另一桩要事交代你。”

  “义父尽管吩咐。”

  “几日前卫玦肃清底下人手,摘掉了不少义父安插的眼线,眼下玄鹰司跟个铁桶似的,谁都进不去。好在,官家让江辞舟做了玄鹰司的当家,崔弘义的那个小女与江辞舟成亲在即,义父希望,你能借此时机,以陪嫁为由,跟去江家。”

  此言一出,青唯眉心蓦地一蹙。

  她沉默半晌,说道:“此事……青唯恕难从命。”

  “不是青唯不愿替义父办事,眼下玄鹰司已经盯上了我,查到我是劫匪是迟早的事。再者,高家也有人窥破了我的行踪,京城于我而言,已非久居之地,我便是去了江家,最后也会被玄鹰司抓捕,投入铜窖子,无法再为义父获取消息,为今之计……只能先行离京。”

  屋中静悄悄的,夜色太昏沉,外间一点风声都没有,灯油即将燃尽,可是却无人来添,一点光亮照不明这间晦暗的屋子,乍一眼看去,似乎这团光亮才是突兀的。

  “也好,你也长大了。”许久,曹昆德道,“这是你的事,便由你自己拿主意吧。”

  -

  囚犯逃离城外,守在高府周遭玄鹰卫暂时撤走了。

  青唯从荒院翻墙而入,在院中稍稍驻足,看了耳房一眼,随后匆匆回到自己的小屋。

  门前的烟灰再次被动过了,高府已不是久留之地,何况玄鹰司盯着她,曹昆德也不再全然信任她,说什么有师父的消息,八成是诓她来京的幌子,她必须尽快离开,暂避风头。

  青唯很快洗漱,临睡前收好行囊,合衣上榻。

  她在黑暗中盯着房梁。

  这些年来来去去,辗转奔波,可从前饶是寄人篱下,好歹有落脚之处,眼下这一走,竟不知道该去哪儿。

  小野……

  青唯恍惚着,听到有故人这样唤她。

  她闭上眼,很快入梦。

  这回竟不在辰阳故居。

  山间草木葳蕤,篱笆围起的院落里种着一片翠竹,她坐在当中,拎着一把重剑,闷不吭声地将一截木材劈成两半。

  “你外公要知道你这么暴殄天物,拿一把玄铁重剑劈柴,棺材板该压不住了。”身后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岳鱼七拿着手中刚刚削好的竹笛走过来,“你生你父亲的气,离家出走,然后就到我这里来作威作福?”

  青唯不吭声,拿起一截新的木桩,重新举剑。

  鱼七手中竹笛往下一压,拨开她的手腕,四两拨千斤般夺了剑,温声说:“小野,你母亲这个坎,你过不去,难道温阡就过得去?你这样赌气,他其实伤心。”

  青唯低着头:“我没瞧出来他有多伤心。”

  “他又不像你,小丫头片子,难不成伤心了还要叫人瞧出来,都是藏在心里的。再说了,你一个不乐意,跑到我这里来,我这把年纪了,又没娶妻,到时候哪家姑娘来了,看到你这么个丫头片子,以为我有这么大一个女儿,吓跑了,你说我怎么办?你这不是坏我姻缘?”

  青唯顿了顿,起身就要回屋收东西:“那我走就是。”

  “哎,逗你玩呢,怎么这就当真了?”鱼七连忙拦下青唯,“你不是想学我的软玉剑?今天我把秘诀传授给你好不好?所谓软玉剑,别看是‘剑’,要诀都在一个‘软’字上,最大的作用,当绳子用。你别不信,有它在,哪怕从高处落下,都不会受伤……”

  ……

  青唯陡然睁开眼。

  外间天际已泛白,她一下子翻身坐起,额间尽是细密的汗。

  当年母亲过世,师父说软玉剑当绳子用,自然是为了哄她开心,可是,可是……

  昨日薛长兴在断崖边,问过她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小丫头,你这么有本事,身上还带着鱼七给你的软玉剑,从这里跳下去,应该会没事吧?”

  青唯像是明白了什么,她起身起身裹住斗篷,斟了碗凉水猛吃一口,拉开门正要走,展目一看,却见崔芝芸正在小院中徘徊。

  她似是天不亮就来了,眼底有深深的黑晕,眼眶红肿,应该是哭了一夜,仔细望去,甚至能辨出残留的泪痕。

  前日青唯让她去寻高子瑜问明究竟,她八成已去过了。

  崔芝芸一见青唯,上前泣声道:“阿姐,表哥他,他……”

  青唯心中实在焦急,稍一迟疑,打断道:“对不住芝芸,我有要事在身,你等我半日,回来再说。”

  -

  青唯去驿站雇了马,一路打马疾行,顺着官道,很快来到昨日的断崖。

  此处玄鹰司应该已搜过了,到处都是马痕足印,正午未至,秋光清澈,将四下里照得透亮。崖下的深雾也散了,俯眼看去,崖壁横木交错,隐约可见崖底。

  昨日薛长兴身上是带着他千辛万苦找来的证据的。他走投无路,决定投崖搏命,但他也许会拿自己的命赌,绝不会拿手上的证据去赌。

  那么当时情形危机,他为何没有把证据转交给她?是不认为她能躲开玄鹰司的追踪吗?还是不信任她背后的曹昆德?

  应该都不是。

  青唯垂目看向崖下。

  薛长兴一到此处,便与青唯说:“京周这几个山头,每一个我都来过,地势都摸遍了。”

  “小丫头,你从这里跳下去,应该会没事吧?”

  青唯后退几步,扶住自己的左腕,放出布囊里缠绕着的软玉剑。

  软剑青芒如蛇,在山岚中吐信。

  长风在她的目光里卷起涛澜,青唯闭上眼,听着那风声拂身而过,耳畔似乎又回响起薛长兴的切切追问——

  “温小野我问你,当年洗襟台坍塌,朝廷口口声声说是你父亲督工不利,你信吗?!”

  “如此泼天大案,草草了结,你心中可曾甘心?!”

  “眼下朝中虎狼横行,想要查明真相无异于以卵击石,你是温阡之女岳氏之后,是不是也愿意在这荆棘丛生的乱象里搏出一条明路?”

  信吗?

  甘心吗?

  愿意吗?

  她的父亲是大筑匠温阡,母亲是岳氏红英。当年江水洗白襟,沙场葬白骨,她太小了,甚至不明白发生过什么。

  直到稍微大了些,亲人不在,孤身往来伶仃,只觉那些事太沉太旧,亟亟奔走不敢触碰。

  可一条路循环往复,终点在哪儿呢?在这世间辗转飘零,又该往哪儿去呢?

  不如一搏。

  她一身岳氏骨,流着温家的血。

  她已长大了。她愿意。

  青唯再度张开眼,目光已恢复平静。

  手中青芒急出,迅速卷在崖壁一根横木上,青唯投崖而下,足尖在崖壁上借力,随后抽回玉剑,缠住下一根枝蔓,伸手攀住断崖的凹凸处,在剧烈的风声中急速下行。

  崖底是一片草木稀疏之地,位于两山的地势低洼的地方,朝南是死路,只有一片高耸的山壁,向北走是唯一的出口。

  草木中有血迹,应该是薛长兴昨日受了伤留下的,可是却并不见他的人。

  这里也有玄鹰司搜查的痕迹,大概只是匆匆掠过,因为没寻着人,很快走了。

  青唯四下看去,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找起东西来也麻烦,要是薛长兴把那个装着证据的木匣子埋进土里,她总不至于把这里的草皮子都掀开来看一遍。

  他此前一定提醒过她。

  青唯仔细回想薛长兴昨日说过的话——

  断崖。绝径。

  她从地上拾起一个石块,掠过草地,来到南面尽头的山壁前,一寸一寸地敲过去。大片山岩几乎被敲了个遍,在左下方接近草地处,忽然听到一声空响。

  青唯立刻俯身看去,这一块岩石似乎是嵌在山壁里的,四周有细小的缝隙。

  她取出匕首,撬开石块,伸手往里探去,里头果然放着薛长兴从莳芳阁取来的木匣。

  木匣不重,里头应该没有装太多东西。

  青唯拿到木匣的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昨日薛长兴为何没有直截了当地把这木匣转交给自己。

  他希望她能够自己做出抉择。

  前路何其艰险,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如何在荆棘遍生的荒野里走出一条路来。

  青唯注视着手中朴实无华的木匣子,伸手打开。

  里头除了几张洗襟台的图纸,另外还放着一个锦囊,青唯拿起锦囊,里头的东西有些硌手,她正欲取出,忽然听到脚步声。

  居然也有人找到了这里。

  朝南的山壁是死路,眼下沿着断崖上山更是来不及,青唯四下一望,唯一可以掩藏身形的地方便是一旁的几株老榆。

  青唯飞快跃上树梢,借着枝叶暂且掩住身形,透过叶隙望去,来人身形修长,一身月白缎衫,脸上罩了半张面具。

  竟然是江辞舟。

  江辞舟身旁还跟着两人,一人作厮役打扮,五官白净秀气,另一人平眉细眼,单看他走路足不沾尘的样子,应该功夫不低。

  “这里也找过了?”江辞舟问。

  “早上就找过了,”厮役答道,“血迹还在,人不见了,什么都没留下。”

  青唯听了这话,心中不由起疑。

  江辞舟是玄鹰司的都虞侯,哪怕自行前来搜查,找的也该是薛长兴这个人。可听这厮役的语气,他们竟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怎么会知道薛长兴留了东西?

  青唯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木匣上,略一思量,将木匣藏进斗篷里。

  她微感不安,正欲想个办法离开,那头江辞舟似乎觉察到什么,竟往她躲着的地方看了一眼,紧接着,就朝这处走来。

  大片树梢可以从远处遮掩住青唯,却抵不住就近搜查,江辞舟的脚步不疾不徐,愈来愈近,青唯屏住呼吸,慢慢扶住手腕,腕间的软玉剑蓄势待发。

  然而就在这时,江辞舟竟在她前方的一株老榆前停住了。

  他伸手,自垂下的树枝上摘下一片叶。

  叶片边沿已泛黄,只有中间茎脉处还留有些许绿意。

  身后的扈从与厮役跟上来:“公子,这片叶?”

  “……层林尽染,深秋将至。”江辞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