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早不疼了,但手掌还是微微发红,这一路上握拳握出来的。

  江辞舟道:“以后我都不出去吃酒了,好不好?”

  青唯眼下也冷静下来了,其实他身上并没有什么酒味,她知道他是硬被曲茂拽去的。

  她一本正经道:“倒也不必。曲茂待你诚心,数度为你出头,是个讲义气的人,他若邀你吃酒,你偶尔也是该去的。只一点,你眼下有正经差事,吃酒就去正经地方,做正经事,不要带什么不正经的人。”

  江辞舟险些被她这一连串的正经不正经绕进去,片刻,笑了笑:“好,听娘子的。”

  青唯欲抽回手,却被他握紧。

  他低垂着眼看她,声音几乎带着一点魅惑,唤她:“青唯。”

  青唯顿了顿,“嗯”一声。

  “最后一个问。”他道,“你老实回答我。”

  “你问。”

  “你今夜,为什么这么生气?是不是——”

  江辞舟唇角噙着一个很淡的笑,笑意在月色下流转,“吃味了?”

第62章

  ——你是不是吃味了?

  青唯的脑子懵了一瞬,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就道:“不是,你想错了。”

  吃味?她吃什么味?她才不会吃味,他们又不是真夫妻,她没有任何理由吃味。

  青唯思索了一番事由,非常认真地解释:“我有很要紧的事找你,在家中等了你大半日,到了东来顺,你却招了妓子吃酒,我这才生气的。”

  “真的?”江辞舟问。

  青唯听他这一问,不知怎么,有点心慌,就好像那日被他取走青瓷小瓶,见了真容,“真的,是我叔父的事,我听芝芸说的。你知道的,我这人性子急,遇到大事,一刻都等不得。”

  江辞舟听她说完,没说什么,伸手又去牵她的手。

  青唯下意识往回一缩,警惕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带你回房啊。”江辞舟笑了笑,温声道:“不是有事要与我商量?”

  青唯:“……哦。”

  -

  “……事情就是这样,我叔父早年就是陵川河道码头的一个工长,大字不识几个,怎么可能认识什么高官?他眼下招供,却招出了一个魏大人,这不奇怪么?当年的陵川除了魏升,还有哪个魏大人?”

  青唯随江辞舟回到房中,洗漱完,盘腿坐在床上,把崔弘义被押解上京的事与江辞舟说来。

  江辞舟也洗好了,他留了一盏烛灯,掀帐进床中,见青唯中衣单薄,将一件干净袄衫罩在她肩头,“崔弘义的案子,我此前派人问过,徐途那批次等木料运到陵川,是他带着人搬送去洗襟台的。后来台子塌了,木料的问题暴露,朝廷很快传审了他。审他的原因有二,其一,那批木料是他搬送的,朝廷找他问事情的枝节;其二,他和工匠崔原义是兄弟,朝廷怀疑,崔弘义、崔原义,还有徐途三个人勾结,偷换木料。不过后来,魏升与何忠良的罪证很快被找到,当即被先帝斩首,朝廷也就放了崔弘义。至于眼下崔弘义为何获罪——”

  江辞舟靠着引枕,略微沉吟,“今春章鹤书提出重建洗襟台,朝廷担心覆车继轨,所以将此前案子的遗漏重新审查。偷换木料这桩案子中,崔原义不在了,魏升、何忠良,还有徐途也伏诛了,所以没人能证明崔弘义与这案子无关。我和你一样,都相信他的清白,不过有一桩事,你可能不曾听闻。”

  “什么?”

  江辞舟道:“崔弘义认识魏升,这不奇怪。当年木料运到陵川,是魏升让崔弘义搬送的。”

  江辞舟说着,见青唯困惑,解释道:“那批木料虽然是徐途的,朝廷当时已经跟徐途订下了,怎么搬送,自然由朝廷说了算。魏升那时是陵川府尹,他职责所在,督办此事。崔弘义未必见过他本人,一定见过他的手下,应该是魏升命他的手下,雇崔弘义搬送木料的。”

  崔弘义常年在码头跑腿卸货,哪条路好走,怎么运送东西,他很有经验,魏升出钱雇他,这在情理之中。

  然而江辞舟说着,语气不由迟疑起来,“照道理,钦差去岳州提审崔弘义,应该是知道魏升雇崔弘义搬送木料这事的,眼下忽然要把崔弘义押解上京,应该不仅仅为此。”

  “还能因为什么?”青唯连忙问。

  江辞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洗襟台的案宗,是由大理寺与御史台重启的,钦差办案,等闲不会对外透露,明早我让孙艾去打听。”

  青唯点点头,说:“多谢。”

  江辞舟看着她。

  她眼下乖乖坐着,已没有适才张牙舞爪地样子了,或许是因为心中装着事,她此刻很静,去了斑纹的脸在这幽色显得格外明净。

  江辞舟温声问:“在想什么?”

  青唯抬眼看他,过了会儿,才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娶芝芸?”

  崔弘义的案子他这么清楚,一定不是眼下才查的,早在章鹤书提出重建洗襟台的时候,他就知道崔家会出事。那不正是他写信给崔家议亲的时候?

  青唯又问:“我嫁过来,和芝芸嫁过来,有什么不一样吗?”

  江辞舟听了这一问,顿了顿,稍稍倾身,靠近了青唯一些,在幽色里注视着她的双眸:“你想知道?”

  “你会说?”

  青唯忆起成亲那日,挑盖头时,他手里那支犹豫不决的玉如意。

  涉及到他身份,他一直讳莫如深。

  江辞舟道:“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他沉默许久,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好半晌,才道:“我……”

  青唯一下子伸手掩住他的口。

  静夜里,她挨他很近,借着房中的残灯,她能看清他清浅的眸色。

  其实此前对他的身份有诸多揣测,她也大概知道他是何人。

  然而这一刻,青唯忽然不想知道答案了。

  虽然不想承认,洗襟台坍塌后,她寄住过好几户人家,在江家的这段日子虽然短暂,却是她最开心的,有一天他做回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她也该离开了。

  一个人自由自在,没什么不好,可她私心里,希望这段日子能长一些。

  “别说了,我不听了。”

  江辞舟低眉看她:“真不听了?”

  青唯撤开手,垂眸摇了摇头:“不听了。”

  江辞舟仔细看着她,过了会儿,声音很轻地问:“又吃味了?这回是因为你妹妹?”

  青唯:“……”

  江辞舟:“娘子,你怎么总是吃味?”

  他语气带着半分调侃,青唯知道他是在逗她。

  她张嘴要辩,算了,辩什么,辩多了他也不听,直接动手吧。

  左右温小野就是这样,嘴上要是讨不着便宜,那就靠拳头!

  几乎是一瞬之间,江辞舟就见青唯朝自己扑来,他抬手去挡已经晚了,堪堪捉住她一只手腕,就被她扑倒在榻上。青唯一手揪着江辞舟襟口,跨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声音泠泠:“我最后告诫你一次,以后不许说我吃味。”

  江辞舟不由笑,笑声很温柔:“我这不是见你不开心,想要让你开心些么?”

  他又道:“好,不提了。”

  “记住了?”青唯俯下身,揪在江辞舟襟口的手不放,语气狠厉,像个女土匪。

  “……记住了。”

  他最后这三个字带着一丝暗哑,青唯紧盯着他,总觉得他语气有异。

  两个人对看了那么一会儿,江辞舟忽然开口:“娘子,你……是不打算下去了么?”

  青唯经这么一提醒,忽然发现自己正跨坐在他小腹上,适才她扑他扑得急,他为防她摔了,有只手还揽在她后腰。

  青唯愣了一瞬,刹那间翻下身去,拉过被衾,径自盖住自己的头:“睡觉!”

  -

  翌日江辞舟起得很早,天不亮便亲自赶去大理寺,询问崔弘义的案子。他没让青唯等太久,不到午时便回到家中,还带回了祁铭。

  祁铭立在书斋中,向青唯禀道:“当年崔弘义是怎么在岳州做的生意,少夫人还记得吗?”

  青唯道:“没什么印象了,我只记得叔父开的是渠茶铺子。”

  “正是。”祁铭道,“渠茶这种茶,生长在劼北,中州一带有的人很喜欢,愿意出高价钱买,所以只要有门路,卖渠茶发家,一点不难。什么是门路呢?说白了,就是进货的渠道与商路。徐途当年买卖做得大,大周各地都有他的熟人,崔弘义当时不过是一个工长,他能发家,能到岳州做渠茶生意,最初用的正是徐途的门路。”

  青唯愣了愣:“可我叔父并不认识徐途。”

  “是,崔弘义也是这么说的。”祁铭道,“今日属下跟随虞侯去大理寺问案,大理寺称,崔弘义招供,当年介绍给他商路的人,是魏升的手下。”

  青唯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徐途那批木料到陵川时,是魏升雇崔弘义搬送的。崔弘义因此结识了魏升手下,后来正是这个手下,把渠茶的门路介绍给崔弘义,崔弘义于是迁居到岳州,做起了买卖。

  “崔弘义这么一招供,朝廷自然要疑他是否与魏升、徐途,甚至崔原义勾结,一起替换洗襟台木料,毕竟他从中得了好处不是?这案子钦差在岳州审不下来,故而把崔弘义押解上京。”

  青唯听祁铭说完,问道:“我叔父哪日到京中?”

  “应该就这一两日了。”祁铭道,“等他到了,少夫人若想见他,大理寺的孙大人……”

  祁铭话未说完,只听外头一阵喧哗,曲茂一路从西院过来,嘴上念叨着:“坏了,坏了坏了!”径自推开书斋的门,问,“子陵,这都日上三竿了,你怎么不叫我起身?”

  江辞舟愣了一下,道:“你哪一日不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可是今日与往日不同了!”曲茂急得团团转,“你忘了,我有了官职,眼下已是巡检司的新任校尉了!”

  江辞舟道:“你今日有差事在身?”

  “正是!”曲茂道,他一拍脑门,“也怪我,吃酒吃糊涂了,忘了跟你提这茬!”他步来书案,撑着案头,说道:“早前老章说要重建洗襟台,朝廷不是在各地捕了一批犯人么?眼下这批犯人里,有几个要被押解上京,昨日枢密院将差事交给我,让我今天一早去校场点兵,准备这两日带人出城,去接这帮犯人!”

第63章

  曲茂这话说完,一屋子的人全都转头看他。

  曲茂怔道:“怎、怎么了?”

  江辞舟道:“为何让你去?”

  “我哪儿知道?我昨日到衙门点卯,他们就跟我交代了这事儿。哦,有个叫吴什么的掌事说,他请示过官家,官家的意思就是让我去。”

  江辞舟明白了。

  赵疏知道崔弘义是青唯的叔父,顺口行的方便。兼之洗襟台的嫌犯么,到了上京地界,押送章程都由大理寺负责,巡检司跟去,主要起个护卫作用,这差事简单,交给曲茂,也是看在曲侯爷的颜面。

  曲茂焦急道:“不说了,德荣,你去套马车,快快把我送去校场,要让我爹知道我误了差事,能扒下我一层皮!”

  他提袍要走,江辞舟在他身后道:“你眼下去校场已经晚了,兵中法纪严苛,说几时点兵就几时点兵,难不成还会等你?再者,你初到任,便是去了校场,那些兵你也不认识,交给你,你能点出个丁卯?上头把这差事给你,说白了,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给你个机会,你今日没到,兵肯定有人帮你点好了,过两日你带兵出城,仔细护卫着就是。”

  曲茂听江辞舟说完,眨眨眼:“那、那我现在怎么办?继续歇个午觉去?”

  江辞舟道:“去巡检司衙门。祁铭,你陪他一起去,到了以后,跟他们掌事的说,昨夜停岚吃完酒,受了点寒,歇在我这里,早上我给他请大夫看病,他因此误了点兵。”

  “好好好,这样好!”曲茂搓着手,“你眼下是玄鹰司虞侯,有你帮我打马虎眼,巡检司那帮孙子不敢找我麻烦!”

  他说着,催促祁铭快走,江辞舟把他唤住,道:“你到了衙门,哪一日出城接人,接的犯人是谁,还有接人的章程,弄清楚后与我说一声。”

  曲茂满口答应。

  他觉得江子陵简直救了自己的命,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一时间想起自己昨夜邀子陵吃酒,立刻就要报恩。

  “弟妹。”曲茂唤住青唯,说道,“昨晚我吃醉了,没说什么胡话吧?我这个人,一吃醉,话尤其多,但是,半句都不能当真!我跟你说,子陵自幼就是一个上进好学的人,两耳不闻窗外事,我往常叫他吃酒,叫十回,他能来一回就很不错了!他这样的人,从流水巷路过,不穿官袍,还当是哪家清白书生,明月楼外提起江家小爷,那些姑娘却要奇怪,这是谁呀?听都没听说过!”

  青唯:“……”

  江辞舟:“……快走吧你。”

  -

  曲茂到了衙门,诚如江辞舟所言,底下的人已经帮他点好兵了。点兵的人叫史凉,是一名巡卫长,在巡检司干了十年,十分有经验。除此之外,曲茂还自带一名贴身护卫,叫尤绍,尤绍出身正经军营,从前在曲侯爷麾下,很能打。

  史凉将兵士名录呈给曲茂看,“属下一共点了一百二十人,明天傍晚整军,后天天不亮就出城,届时,大理寺有高官领行,我们随行,首要的职责是护卫。另外,交接犯人时,为防地方州府调换嫌犯,我们还要比对犯人的指印、模样。待会儿大理寺会把犯人的画像与指印送来,出城当日,大人记得带上就行。接犯人的地方不远,就在京郊五十里外,吉蒲镇驿站。”

  曲茂靠在官椅上,稀里糊涂地听他说着,半晌,只抓住了一个重点:“大理寺有高官领行?谁啊?”

  “正是章庭,小章大人。”

  “章兰若?”曲茂一下清醒了,坐直身,有点气恼,“怎么让我跟他一起?”

  “校尉大人有所不知,洗襟台案重启后,本来就是由大理寺主审,御史台督查的,眼下嫌犯到京,小章大人是大理寺少卿,自该由他领人去接。”

  曲茂听了这话,非常不快,什么叫由章庭领人去接,难不成他还成了给章庭打下手的了?

  可他早上已误了点兵,眼下要是撂挑子不干了,说不过去。曲茂烦闷地摆摆手,将史凉打发走,在椅子上默坐了一会儿,忽地灵机一动,是了,他当这个巡检司校尉,不就是为了借着巡查之责,假公济私,找章庭麻烦么?

  他朝身旁的尤绍招招手,让他附耳过来,低声道:“你去找几个地痞流氓,随便塞点银子,到时候我们出城了……”

  尤绍听完,愣道:“五爷,这样不大好吧……”

  “怕什么,吓他一吓罢了!等把他吓住了,我们就把那些地痞打发走,指不定到时我爹还夸我护卫有功呢!”

  曲茂一想到章庭惊慌落马的模样,心里头美滋滋的,催促尤绍:“快走快走,把这事办好,到时候爷赏你个大的!”

  尤绍走了没多久,史凉便把交接嫌犯的章程送来了。曲茂惯来不学无术,平生看的最多的书就是暗坊里卖的春宫册子,眼下密密匝匝的字一下铺开在眼前,他读了两行就觉得头晕眼花,靠着椅背,将章文往脸上一罩,心道子陵不是想知道这案子的枝节么,到时候将这些玩意儿拿给他看就是。

  长日漫漫,无酒无花,曲茂在公堂里坐了没一会儿,又瞌睡上了。

  他说睡就睡,一梦白云间,画栋姑娘拉着他的手,正要与他共进春帐,外头忽然有人叩门:“校尉,校尉大人——”

  曲茂陡然惊醒,勃然大怒:“谁啊!”

  坏了老子的好梦!

  外头史凉的声音小了些:“校尉大人,是属下。刑部来了位大人,说是有要事要见您。”

  曲茂抬袖揩了一把哈喇子,自行消了会儿气,“让他进来吧。”

  来人是张熟面孔,应该是哪回吃酒见过,自称是刑部的底下典隶,姓刘。

  刘典隶拿出一张指印,说道:“是这样,刑部清查旧案,在一份案宗里,找到这样几枚指印,与今春的案子一比对,发现这指印似乎属于被押解上京的嫌犯,劳烦校尉大人帮忙分辨分辨,看看是哪个嫌犯的?”

  曲茂觉得麻烦,不想帮这个忙,“你们刑部怎么不去找大理寺啊?”

  刘典隶赔笑道:“大理寺说,嫌犯的指印与画像已经送来巡检司了,纵然他们那里留了底,但是小章大人不在,他们不好随意拿出来。校尉大人您是知道的,小章大人这个人,办事非常刻板,半点都不通容。”

  曲茂深以为然地点头。

  他在公事上没概念,反正谁骂章兰若,他就跟谁投契。

  他指着史凉:“你去把嫌犯的画像和指印取来,这是小事么,给人行个方便。”

  史凉道:“大人,大理寺的文书尚没到,应该还在路上。”

  曲茂愣了下,正想大骂章兰若的动作怎么这么慢,一旁的刘典隶连忙作揖,“哦,不急的,那下官便去衙门外等着,等过会儿文书到了,下官再来就好。”

  -

  史凉一路把刘典隶送到衙门外,刘典隶对他千恩万谢过,称是先去附近的茶楼,径自拐入一旁的岔口了。绕过一条暗巷,他左右一看,见是无人,提袍上了一辆无人驱使的马车。

  马车里坐着一个方连短眉的武卫,正是何鸿云身边扈从,单连。

  单连一见刘典隶,立刻问:“怎么样?”

  “那曲五爷厌恶章庭厌恶得厉害,小的一提章庭,他立刻就答应帮忙验指印了。只是指印眼下还没送到,单护卫恐怕要再等等。”

  刘典隶说到这里,不由地问:“单护卫,小何大人为何这么急着要验这指印,有这指印的嫌犯……是牵扯了什么了不得的案子么?

第64章

  单连没吭声。

  刘典隶见他这副模样,知道此事不小,在马车里稍坐了一会儿,很快出去了。

  单连沉在车室的暗色里,眉头渐渐皱起来。

  说起来这事十分奇怪,此前何鸿云不是让他查运银子的暗镖么?

  暗镖的“暗”,是暗度陈仓的意思,银子从陵川运到京城,表面上还是有个由头的,当年何鸿云运银子,打的就是买药材的名义。

  是林叩春从陵川一家大药铺子采买了药材,雇镖局运到京城。

  那么照道理,这趟镖明面上的发镖人就该是这大药铺子的掌柜不是?

  何鸿云手上有张单据,正是当年这趟镖的凭证,上头还有发镖人的指印。

  何鸿云当年没在意这张单据,留下它,只是因为他谨慎惯了,为防事出有异,以备不患。

  眼下单连重查这趟暗镖,一一比对指印,才发现这指印竟不属于大药铺子的任何一个人!彼时他还不着急,毕竟这趟镖,真正的发镖人是魏升不是?

  可是魏升本人,包括他当年所有的手下与家眷,也没有这样的指印。

  后来单连是在哪儿找到这指印的呢?

  在当年洗襟台案发后,一本审问名录上,洗襟台坍塌,朝廷审问过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这本名录上翻到后面,名字与手印对不上号。

  换言之,当年暗镖的真正发镖人,是一个与魏升、大药铺子皆无关,却在洗襟台坍塌后,被朝廷审问过的人。

  眼下朝廷重启洗襟台案,将当年有疑的人、有疑的地方重新审查,单连于是起了意,决定先从即将被押解上京几个犯人查起,如果找不到,再去地方州府。

  毕竟这个发镖人若活着,那么他手里极可能握着何鸿云最大的罪证。

  -

  单连在马车里等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外头急匆匆的脚步声。

  刘典隶一下掀了车帘,还没坐进车室中,气喘吁吁地就到:“知道了,知道了!”

  真有这么一个人?

  “谁?”单连紧盯着他,问。

  “叫崔、崔什么来着?”刘典隶一拍脑门,“哎,我这一着急,把名字给忘了!”

  “……崔弘义?”

  “对对对,就是他!崔弘义!”

  “你确定?”

  “确定!”刘典隶点头道,“曲五爷派他身边的史巡卫跟我一起查的,那巡卫做事细致,我俩一起比对了好几遍呢!”

  单连的脑子空白了一瞬。

  崔弘义?怎么会是他?他与替换木料的案子没有任何瓜葛,魏升怎么会让他发镖?

  单连的心中又困惑又惶然,他只知道,崔弘义一旦上京,那么不光是何鸿云,连他也要死无葬身之地。

  刘典隶见单连脸色苍白,小心翼翼地问:“单护卫,您怎么了?”

  单连一摇头,说:“你下去吧,我今日还有要事,就不送你了。”

  -

  何鸿云今夜在会云庐摆席。

  他惯来长袖善舞,此前事出有因,没去成翰林诗会,得知张二公子已回京几日了,便在会云庐设宴,邀了张远岫与数名文士。

  单连驾车疾行,到了会云庐,已是暮色四合,他匆匆上了二楼雅间,也顾不得合适不合适,推门而入,拜道:“四公子,老爷有要紧事交代。”

  何鸿云搁箸,对张远岫几人笑道:“诸位,我去去就来。”

  两人一起步出酒楼,到了一条四下无人的暗巷,何鸿云问:“查到了?”

  “查到了。”单连道,“四公子,那发镖人的确还活着。正是……崔弘义。”

  暗巷里极静,好半晌,只听何鸿云道:“怎么回事!”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却不难听出语气里隐含的怒火。

  他负手,来回走了几步:“不是说都杀完了吗?银子是暗镖洗的,镖是魏升发的,收银子的是林叩春!”

  灭口灭得无隙可乘,何家摘得干干净净,怎么会凭空出现一个崔弘义!

  单连也急,他拱手躬身:“是,属下也觉得奇怪,照道理,崔弘义跟运银子、换木料,毫无关系,这镖怎么可能是他发的呢?不过,属下在来路上倒是想起些枝节,不知道与这事有没有关系。”

  “快说!”

  “四公子此前不是让属下查崔青唯么?这个崔弘义,是崔青唯的叔父,属下就顺道查了查他。崔弘义最初只是陵川河道码头的一个工长,帮人跑腿搬货。他勤快,路也熟,所以无论商船、官船,都爱雇他。但是洗襟台修筑后,他就不做工长了,他去了岳州做买卖。他卖的是渠茶,起初很艰难,好在有些门路,过了一两年,到底还是发家了。属下查了查他的门路,发现……原来他用的是徐途留下的人脉。”

  单连说到这里,看了何鸿云一眼,见他沉着脸,似在思索,继续道:“至于他眼下被押解上京的原因——崔弘义跟朝廷承认,他做买卖的门路,最初是魏升的手下介绍的,所以朝廷怀疑他与魏升徐途等人勾结,一起替换洗襟台的木料,毕竟他从中拿了好处,又是崔原义的弟弟。””

  单连抿抿唇:“其实五年前,洗襟台坍塌那会儿,官府也怀疑过崔氏兄弟,不过,当时崔弘义还没发家,魏升手下给他介绍买卖这事被揭过去了。”

  何鸿云听单连说完,咂摸着“崔原义”这三个字。

  温阡是洗襟台的图纸修改以后,被小昭王请去当总督工的,但崔原义一开始就在。

  何鸿云来回走了几步,忽地顿住,他振袖一拂,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这个魏升,我着了他的道了!”

  单连听了这话,十分莫名。

  魏升都死了快五年了,且还是帮四公子背罪死的,四公子怎么会着他的道?

  何鸿云一时间按捺不住怒火,再没了在人前言笑晏晏的模样的模样,“我为什么不知道崔弘义参与其中?当年,从魏升帮我替换木料开始,他压根就没打算让我知道这个人!

  “这个崔弘义,他是魏升的替罪羊!”

  单连听了这话,原本有些不明白,可“替罪羊”三个字一入耳,他蓦地大悟。

  这事说白了非常可笑。

  魏升与何忠良两名官员,只是何鸿云与商人徐途之间的桥梁罢了,银子明明不是他们贪的,他们为什么会死?

  因为他们是何鸿云的替罪羊。

  木料被替换的内情被爆出,何家把官商勾结的罪名往他二人身上一推,何家就能摘得干干净净。魏升与何忠良当年为什么那么快被处斩?背后正是何家在推波助澜。

  同理,何鸿云会找替罪羊,魏升难道不找吗?

  那时的何家如日中天,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何鸿云何拾青眼里,魏升与何忠良这样的人是蝼蚁,死不足惜。但是在魏升眼中呢?在他的眼里,崔弘义这样的平头百姓,就成了蝼蚁。

  魏升的主意,是一旦事发,就把替换木料、贪昧钱财的罪行全都推到徐途与崔弘义身上——贪银子的是徐途,是他拿次等木料欺瞒官府,他与洗襟台的工匠崔原义勾结,崔弘义从中斡旋,官府也是被他们骗了——只要这么说,魏升就能保住自己。

  他给了自己留了这么一手,他从一开始就筹划好了。

  所以次等木料一到陵川,他故意让崔弘义搬送,不是因为崔弘义勤快,而是因为他跟崔原义的兄弟关系;不仅如此,崔弘义不识字,他便让打发他去发镖,随后把徐途的商路介绍给崔弘义,让他去岳州做买卖,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拿出来作为证据,保住自己一命。

  到那时,魏升可以辩说,你看,崔弘义与徐途是认识的,徐途还给他介绍生意呢?你们看,镖银的事我根本不知道;发镖的又不是我,一定是徐途把银子交给崔弘义的;崔弘义的哥哥不就是修筑洗襟台的工匠么?他们三人勾结,替换个木料,很容易的。

  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单连想到这里,一时间觉得心里凉飕飕的。

  魏升最终死在了这一场强弱角逐里。

  在他不把崔弘义的命当做一回事的时候,上头自也有人看轻他的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洗襟台坍塌得太突然,突然到魏升与何忠良还没来得及抬出崔弘义,便被赶来的何家推到明面上,当场斩首。

  而崔弘义,竟就这么隐匿又不自知地逃过大劫,活了下来。

  他是被螳螂保下来的蝉,是螳螂藏在一片叶下盘中餐,黄雀目视太高,灭了螳螂的口,没有看到他。

  而今叶落蝉出,黄雀惊枝而起,竟要防着被蝉咬了尾巴。

  暗巷中静得几乎没有声息,过了许久,何鸿云似乎终于冷静下来,问道:“这个崔弘义眼下在什么地方?”

  “上京路上,这一两日应该就到了。”单连道,“四公子,我们可要立刻——”

  “不行。”何鸿云沉吟片刻,“这事还有多少人知情?”

  “除了属下与四公子,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崔弘义恐怕也被蒙在鼓里。只是今日属下为查此事,托刘典隶去曲五爷那里比对了指印,这个曲五爷是个不省事的,应该不至于到小昭王那里胡言乱语,哪怕说了,小昭王也不至于联想到这么多。”

  何鸿云冷哼一声:“你可别小看了谢容与,如果不是他,巡检司还是邹家的,我们在巡检司打听个消息,何至于费这许多周折?”

  他思忖着道:“谢容与把账册的线索告诉我,就是为了盯着我的动向,你动得太明显,反而会引起他的警觉。”他顿了顿,“不过崔弘义不能不杀,你去安排,先打听出巡检司接人的章程,只要躲过谢容与的耳目,即刻派杀手出城。”

  “是。”

  “还有一点。”何鸿云道,“袁文光不是在你手上么?你明日一早,便去刑部告发崔青唯,说她正是此前城南劫狱的在逃劫匪。一旦朝廷派人拿她,告诉我,我亲自——”

  话未说完,身后忽然传来清润一声:“念昔。”

  何鸿云蓦地回头望去,只见巷子口立着一个白衣襕衫,眉目温润的人。

  何鸿云顿了一顿,适才目中的肃杀一扫而空,笑盈盈走过去:“忘尘,你怎么到这来了?”

  张远岫道:“没什么,念昔出来太久,有些担心罢了,如何?家中没什么事吧?”

  他语气温和,听之让人如沐春风,说到末了,还看了单连一眼。

  单连不比何鸿云,压抑不住心绪,满目郁色被张远岫瞧见,倏地垂下头。

  何鸿云笑道:“没什么,一些琐碎小事罢了,走,继续吃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