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什么?”何鸿云一笑,“我只是随行前来,至于捉贼拿人,那是刑部与中郎将的差事。”

  梁郎中再度朝江辞舟拜道:“虞侯。下官此番缉拿劫匪,是奉命行事,还望虞侯莫要拦阻。”

  与之同时,中郎将下令:“拿人!”

  江辞舟策马在青唯跟前一拦,齿间冷冷吐出两个字:“不行。”

  “虞侯再三阻止,只能说明玄鹰司袒护嫌犯,甚至当初劫狱,指不定就是玄鹰司与崔氏共同所为!”

  江辞舟道:“我不管你们怎么想,要带走她,我便要拦阻。”

  青唯如果落到何鸿云手上,他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何鸿云这个人心狠手辣,手上鲜血无数,他不在乎多添一条,更会利用她,挟制她,看看最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扶夏就知道了。

  中郎将动了怒:“玄鹰司便是替天子行事,可天子头上还有天理,你们这么枉顾王法,当真无法无天了吗?难道你们还当玄鹰司是从前的玄鹰司?!”

  他一挥手,径自下令:“轻骑兵!”

  “在——”身后数百骑兵同时拔剑,荒野之上,只闻铿锵一声剑名。

  江辞舟也道:“玄鹰司!”

  “在!”

  玄鹰司毫不退缩,同时拔剑,纵然他们人数少,气势不输,雪纷扬,朔风烈烈,扬起雄鹰袍摆。

  梁郎中一见双方竟是要打起来,连忙下了马,到两方中间拦阻道:“虞侯,当初洗襟台下,多少人伤亡?这个崔氏,她劫走的是洗襟台下重犯,罪行太重,倘若不审,朝廷上定然异声难平,还望虞侯让下官把人带走,下官向您保证,只要崔氏无罪,下官定然将她完好无损地还给虞侯。”

  到了这时,青唯也看出此间利害了。

  如果她不跟着刑部走,那么何鸿云必然会将袒护嫌犯,甚至共谋劫狱的罪名扣在玄鹰司身上。倘是这样,玄鹰司今日就没了一同押送崔弘义回京的资格,这不正是何鸿云想要的吗?

  她怎么样不重要,事情到了这一步,只要叔父在江辞舟手上,何鸿云的罪行迟早都能昭示天下,她这一路险难走来,要的不正是这个结果吗?

  当初薛长兴投崖,她在断崖前立下誓言,早已做好了付出一切的准备。

  青唯翻身下马,在江辞舟面前顿住:“我可以……”

  江辞舟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他也下了马,“你不能。”

  中郎将见了这情形,在一旁讥诮道:“江虞侯,看来你这娘子倒是比你识大体,大局如此,人证据在,你拦不住——”

  一语未尽,江辞舟蓦地转头看他。

  隔了茫茫雪,隔了一张面具,中郎将竟是被这一侧目的气势摄住,到了嘴边的话全都咽去喉咙里。

  江辞舟沉默了许久,随后转过身,面向何鸿云一众人。

  “你们说得对,江辞舟是拦不住。”

  他声线泠然,久立在荒原上,抬起手,慢慢扶上自己的面具。

  这一刻天地很静,似乎只余落雪声。

  这张面具是怎么带上的,江辞舟已快忘了。

  他只记得洗襟台坍塌那日的漭漭急雨,与残垣之下的暗无天日。在伤重回宫的一年时间里,他无论清醒还是昏睡,每一日都反复陷在铺天盖地的烟尘里,耳畔不断地回响着自己的那一声“拆吧”,那是这世上最深重的诅咒。

  他无法踏出昭允殿,甚至不能立在这朗朗乾坤之下。

  直到一年后,他带上了这张面具,作为另一个人而活,才头一回立在这白日青天里。

  但这也不是他。至少不是从前的谢容与。

  江辞舟以为他会终身藏在这张面具之下,收敛起自己的性情与锋芒,活得不再那么像自己,可是,世事真是难料啊。

  落雪无声,谢容与此刻的心也很静。

  静得像成亲那日,他拿玉如意掀去她盖头,像阳坡校场的大火里,她在箭楼坍塌时,抬手遮住他的眼,他抱着她,一起跌落高台。

  像一束光穿透暗无天日的烟尘,抵达残垣断壁的深渊。

  从此,他的生命里就有了更重要的。

  他知道,江辞舟拦不住兵马,可是,如果——

  谢容与伸手,扶住面具,缓缓摘下。纷扬的大雪洗去天地尘烟,日色挣破云层,他也该试着自深渊挣脱而出。

  时隔五年,眉目初现。

  “如果是本王呢?”

第67章

  雪纷纷而下,天地在这一刻几乎是寂静的。

  所有人,无论是左骁卫还是巡检司,甚至玄鹰司都怔住了。他们当中,不是没有人知道江辞舟就是谢容与,翰林诗会以后,朝廷上多多少少有些流言,但是谁都没想到,这张小昭王带了五年的面具,竟是这样摘了下来。

  片刻,还是章庭先反应过来,下了马,朝谢容与躬身揖下:“见过小昭王殿下。”

  其余人等随即下马,在雪天荒原里,齐齐向谢容与拜下:“见过小昭王殿下。”

  所有人,除了青唯。

  青唯看着谢容与。

  那日她摘下他的面具,依稀见过他的眉眼,可惜她没看清,只记得他低眸时的温柔,而今再见,才发现他的眼尾是清冷的,甚至有些凛冽,像霜雪。

  这一刻,青唯竟想起一些不相干的。

  十七年前,士大夫张遇初带着一众士子投河死谏,小昭王之父谢桢也在其中,谢桢过世后,昭化帝就把谢容与接回宫中,放在身边亲自教养,是故在之后的许多年里,禁中的宗室中,最尊贵的既非公主也非皇子,甚至不是当今官家,而是这个自小就被赐予王衔的昭王殿下。

  青唯看着他,他的五官没有丝毫瑕疵,像误入人间的仙,却又不尽然,因为仙人是出世的,而他周身的清贵之气,只有那座巍峨深宫才能蕴养得出。

  他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出身。

  风扬起青唯的发丝,虽然早有预料,直到此刻,青唯才真正意识到他究竟是谁。

  谢容与道:“梁大人,敢问今早刑部接到报案后,除了袁文光的证词,还有什么其他证据吗?”

  “这……”梁郎中有些犹疑,“回殿下,要说有力证据,刑部除了证词,确实没有别的了。只是,这份证词不是寻常证词,它证明了崔氏在公堂上说谎,不惜以杀人罪来掩饰劫狱罪,十分可疑。何况崔氏是崔原义之女,她救薛长兴的动机是有的,劫狱当日,也确实行踪不明,单是这些,足够刑部缉捕崔氏了。不瞒殿下,刑部在来前,已传审了府上寄住的崔芝芸,之后只要把袁文光的证词与崔芝芸的比对,真相如何,自然明了。”

  一旁的中郎将也朝谢容与拱了拱手:“殿下,下官心眼子直,适才说话多有冒犯,还望殿下勿怪。只是下官今日出来,乃是奉了三司、中书、与枢密院的命令,这是今早廷议的结果,官家也应允了的,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中郎将这话倒是不假,他此前怀疑玄鹰司,无非是因为江辞舟一介纨绔子弟做了玄鹰司都虞侯,又多次不按规矩办事。眼下发现都虞侯原来是小昭王,便没什么可质疑的了。

  谢容与听他提及中书,明白过来,青唯这案子,必然是何拾青在廷议上发难,以玄鹰司办案不利为由,当众要求三司接手,赵疏势单力薄,无力相争,调梁郎中与左骁卫这两名纯臣过来,已是他能争取到得极致了。

  这是此消彼长的弄权之术,谢容与很清楚。

  而今他的软肋被敌方勘破,一味求进不是上策,但他可以退而求其次。

  谢容与道:“二位大人所述确系事实,本王不是不理解。但是——”他一顿,语锋一转,“城南劫狱案是事实,今日崔姓嫌犯被刺杀,难道不是事实?如果二位记得,本王日前在阳坡校场就回了一名人质,掌握了当年瘟疫案的证据,这名崔姓嫌犯与瘟疫案息息相关,本王不愿将他假手与案情无关的人,谁知道你们是否被人利用,声东击西呢?”

  他这话意有所指,梁郎中二人听得明白,皆是垂下眼。

  “本王不愿意将崔氏交给任何人,也是这个原因,她与崔姓嫌犯有亲缘,被人利用的可能性很大,一旦本王因此失了证人,你们拿什么作赔?难道劫狱案要审,瘟疫案就不审了吗?”

  最后一句掷地铿锵,梁郎中二人齐称不敢。

  谢容与继续道:“你们不信任本王,本王也不信任你们,那么只剩一个办法。”

  他的目光落在何鸿云身上。

  他的软肋被他用计试了出来,难道何家的把柄没有握在他的手上?

  此时此刻落于下风濒临深渊的又不是他!

  “朝廷既然派了小章大人与曲校尉来接嫌犯,必是对他二人深信不疑。本王提议,此番护送嫌犯回京的差事就交回他二人手中。待到了京里,从各个执法衙门,即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与各个禁中军司,各抽出三人看管嫌犯,相互监督,以确保嫌犯安危。至于崔氏的劫狱案,此事梁大人不必管,回宫后,本王自会给朝廷一个交代,届时如果朝廷要令玄鹰司停职待审,本王自甘认罚。二位以为如何?”

  梁郎中与中郎将互看一眼,片刻,一同向谢容与揖下:“就按殿下的意思。”

  -

  从樊州回到京城,要走大半日,到了城门口,已近申时了。

  小昭王在京郊出现,左骁卫早派了人回宫禀报,城门口有御史官相迎,见了谢容与,疾步赶上来:“午前听闻殿下办完差,今日回京,官家高兴得很,命下官早早来迎,可算把殿下盼回来了。”

  他们这话说得很漂亮,既没提谢容与扮作江辞舟的秘闻,也没提玄鹰司出城的因果,只当是寻常办差,把人迎回来就是。

  “殿下有所不知,早上廷议上议了桩案子,与殿下的身边人有关,虽然下官等已向官家禀明殿下回宫的喜讯,但中书那头还是坚持请——”御史官的目光移向青唯,竟是不知称呼什么才好,说是王妃吧,可一介工匠之女,哪能做昭王妃呢?这二人明摆着是假夫妻,“请姑娘入刑部受……”

  “她哪里都不去。”不等他说完,谢容与打断道,“她回江府。”

  “刑部与中书有任何疑虑,让他们来昭允殿寻本王。”

  言罢,他看向青唯:“你先回家,最迟明日,我让人把你妹妹从刑部放出来。”

  青唯也看着他,她的眼眸非常清澈,目光里透露着一丝不肯躲在任何人身后的倔强。

  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

  谢容与笑了一下,她这副样子,就像多年前,他在山间初见的那个小姑娘。

  她怎么一直都不变。不像他。

  他道:“回吧。我把朝天留给你。”

  言罢,他没再多说什么,径自走向停歇在城门口的马车。

  -

  谢容与坐上马车,德荣早已等在车室内,身边还有昭允殿的姑姑阿岑与吴医官。

  马车粼粼起行,谢容与靠上车壁,缓缓闭上眼,一口一口地吸气吐气。

  渐渐地,他的呼吸一次比一次急促,明明是寒冬,豆大的汗液不断地从他的额角滑落。

  旧伤易解,深影难消,五年岁月,足以将深渊拓成天堑,这是时隔经年,他第一回 摘下面具,以谢容与的身份立在白日青天里,说是要释怀,可是哪这么容易释怀。

  德荣拧干帕子,为他揩去额角的汗,轻声唤:“殿下?”

  半晌,谢容与才“嗯”了一声。

  吴医官松了一口气,忍不住责备道:“殿下也太心急了,便是想要摘面具,何必挑在这样的时候。眼下宫中一团乱,殿下还把案子独自抗下,只怕回了宫,几日都没得歇,对殿下的病情百害而无一利。”

  谢容与闭着眼,哑声回道:“我是心急了些,但那时……”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反是道,“左右我知道,我是病在心里。”

  “哪怕病在心里,病了五年想要根治也是难上加难!”吴医官轻斥道,见他额稍与手背已是细汗淋漓,默了默,自药箱里取出半碗药,“殿下把这药吃了,好歹能安神。”

  极苦的药味扑鼻而来,谢容与微微张开眼,看了药汤一眼,半晌,抬手挡开了,“不了,我得自己好起来。”

第68章

  青唯回到家中,天已经暗了。

  江府静极了,明明朝天在,驻云留芳也在,她就是觉得空旷。

  “昨晚公子临行前交代过,少夫人只管安心住在江府,别的什么都不必担心。”驻云把晚膳送入房中,说道,“奴婢与留芳也留在这陪着少夫人呢。”

  青唯“嗯”一声,埋头吃东西。

  原来他昨晚出城前,就把什么都安排好了,青唯想。

  其实不用解释太多。

  谢容与待她怎么样,她是知道的,哪怕不是夫妻了,她要住在江府,没人会赶她走。

  他们在阳坡校场共历生死,今日是他保她,但是,若换他陷于这样的境地,她也会想尽办法救他的。

  青唯用完晚膳,很快停了箸,驻云知道她有心事,本想留下陪她说话,见她一副不愿开腔的样子,将碟碗收了,福了福身:“少夫人,那奴婢出去了。”

  青唯倒不是不愿多说,只是她想打听的事,驻云并不知道。

  眼下谢容与虽然保下了崔弘义,何拾青一党拿住她的把柄,必将利用这一点打压玄鹰司,两方相持不下,反倒会给何鸿云可趁之机。瘟疫案这案子,拖得愈久,能钻的空子就愈多,怕就怕崔弘义一个不慎死在牢里。

  青唯不是朝廷里的人,谢容与这一回宫,她两眼一抹黑,什么局势都看不清,虽然可以找曹昆德问问,她并不那么信任他。

  她眼下是嫌犯的身份,更不能接触玄鹰司中的任何人。

  除此之外,青唯就只认识一个高子瑜了。

  想到高子瑜,青唯的思绪蓦地一顿,是了,还有一个人。

  青唯推开门,唤来留芳:“此前我受伤,那些人给我送的礼呢?”

  留芳道:“回少夫人,奴婢帮少夫人收去后院库房了。”

  “带我过去,顺便把礼单拿给我。”

  -

  青唯到了库房,屏退了留芳,对照礼单,翻出张远岫送的那一份。

  张远岫回京后,她跟他一共见了三回,抛开翰林诗会的初遇不提,余下两回他都说自己备礼匆匆,还望莫怪。

  他这样的人,一看就是细致沉稳的,凡事提过一次,若非有异,应该不会再提第二次,何况他昨夜为了何鸿云的案子,特意来找她,言语间称呼她“姑娘”,难不成他知道她和谢容与是假成亲?

  张远岫的礼箱里,除了一些名贵药材,还搁着一只木匣子。青唯拨亮灯芯,将木匣取出看了看,没什么异处。她又将木匣子打开,里头只有一个锦囊。

  然而,待她将锦囊取出,下一刻,她便愣住了。

  锦囊里的东西摸着有些硌手,像是……簪子?

  青唯很快打开锦囊,里头果真是一支簪子,且还是支飞燕玉簪。

  当初薛长兴投崖,将这些年查得的线索留给了她,断崖下的木匣中,除了几张洗襟台图纸,余下便是一枚玉簪。后来,青唯就是凭着这支玉簪,找到了扶冬,查到了洗襟台与瘟疫案的蹊跷。

  眼前张远岫所赠的这支玉簪,与薛长兴留给她的十分相像。

  这不可能是巧合。

  青唯根本来不及多想,她疾步出门,拿了斗篷与帷帽,唤道:“朝天,备马车,我要去会云庐!”

  昨晚张远岫离开前,最后说了一句“改日再叙”,她跟他不熟,几乎堪称陌生人,寥寥几句言语中,他只提过一个地点,便是会云庐,所以“再叙”还能在哪里叙?只能是会云庐。

  -

  此刻天已很晚了,好在会云庐通宵挂牌,到了这会儿,正是客似云来。青唯下了马车,罩上帷帽,叮嘱朝天在外等着,独自进了楼中,对堂前掌柜的道:“掌柜的,我来赴张二公子的席。”

  掌柜的拨算珠的手一顿,从堂后绕出来,跟她拱了拱手:“客官这边请。”

  他把青唯带至酒楼二层的一间雅舍前,“客官,就是这里了。”

  青唯推开门。

  雅舍里很宽敞,当中以一道竹帘相隔,分成里外两间。张远岫正坐在外间的棋盘前跟自己对弈,见青唯来了,他起了身,十分有礼地跟她一揖:“姑娘。”

  青唯盯着他,片刻,从斗篷的内兜里取出木匣,摊开放在桌上:“这是怎么回事?”

  张远岫微微一笑:“姑娘果然聪慧。”

  话音落,只听雅舍里间一阵动静,竹帘一下被掀开,薛长兴拄着杖,疾步出来:“小野。”

  青唯一愣,立刻迎上去掺住他:“薛叔?”

  她看了看张远岫,又看回薛长兴,目光最后落在他跛了的腿上:“薛叔,您怎么在这儿?你这腿,是落崖时伤的?”

  他二人说话间,张远岫已收了棋盘,斟上三杯清茶,温声道:“二位久别重逢,不如坐下来一叙。”

  -

  “……事情就是这样,我这几年能这么顺利地逃脱朝廷的追捕,全赖忘尘相助。那日我的行踪被玄鹰司发现,我选择在孤山跳崖,也是因为忘尘在宁州试守,他听说我从狱中逃出来,应该会派人接应我。”

  张远岫道:“薛工匠说得是,我一听闻薛工匠被玄鹰司追捕,便派人在宁州与京城的交界地带等待,好在有惊无险。”

  “到了宁州后,我告诉忘尘,我把洗襟台的线索留给你了,他派人去一打听,发现你居然嫁去了江家。我当时就想了,你瞧着也没个想嫁人的意思,后来忘尘跟我说,那个江辞舟,是新任的玄鹰司都虞侯,我就明白了,你应该是为了洗襟台的线索,嫁过去与他做假夫妻的,左右天大地大,你本事高,想要走,没什么人拦得住你。

  “其实那时忘尘就跟朝廷递了帖子,想要提前结束试守,早些回京,可惜我的伤没好,暂没法上路,直到阳坡校场起火的消息传来,我们才发现你在查瘟疫案。何家势大,你不可能无缘无故找他们麻烦,那么只有一个可能,瘟疫案与洗襟台有关。”

  张远岫道:“当初的瘟疫案就发生在宁州,想要把这案子掀到台面上,必须得有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恰好我在宁州当差,便寻到了当年被瘟疫案祸及的户部郎官。”

  青唯听了这话,愣了愣:“所以那郎官与府官,是张二公子故意带回京城的?”

  她当时还道怎么这么巧,他们一找到人质,当年因为瘟疫案被革职的户部郎官便上京平冤来了。

  “倒也不是。”张远岫笑了笑,“这郎官确实无辜,五年前,宁州府尹冤了他是事实,而今想要昭雪,也是他们自己的意思,我做的,只不过是在这个时机说服他们随我回京。”

  他说着,站起身,再度与青唯深揖一礼,“其实一回到上京,在下便想去寻姑娘,奈何姑娘明面上已嫁了人,在下不好叨扰,只得备礼一份,暗示姑娘相见。昨晚事出突然,在下不得不托高兄相邀,实在是冒昧了。”

  青唯摇头:“这倒没什么。”

  她看着他,片刻说道:“我知道薛叔十分信赖你,否则不会把我的真正身份与洗襟台的线索告诉你。我有一问,可能说出口不太中听,甚至非常无礼,但是我这个人谨慎,如果存有疑虑,我便不能对公子放心。”

  “温姑娘只管问。”

  青唯手握茶盏,目光注视着张远岫,分毫不移,“当年洗襟台坍塌,公子的兄长张正清丧生楼台之下,而朝廷的海捕文书上,我的父亲与薛叔皆是重犯,我也是总督工之女,身上有牵连之罪,按照文书,我们就是害了你兄长的人,你为何如此信任我们,不遗余力出手相助?”

  哪怕他眼下知道了何鸿云的恶行,在此之前呢?

  薛长兴说了,他这些年能够顺利逃脱追捕,离不开张二公子的帮忙。

  张远岫道:“姑娘也说了,按照海捕文书,温督工与薛工匠才是害了我兄长的人,是故在下也有一问,那份海捕文书,真的值得信服吗?”

  他说到这里,垂下眸,样子很静,整个人像浸在一片月色里,“姑娘不是朝中人,是以不知当年事。先帝大病以后,朝廷繁乱,余后定罪,多是为了给那时义愤填膺的士子与百姓们一个交代。但是我们这些局中人,谁人不知洗襟台修成前,雨水急浇三天三夜,温督工不止一次喊停;洗襟台建成那日,温督工莫名不在,那根支撑木桩,最后是小昭王下令拆除。种种疑点,究竟查清与否,尚未有解,我怎么能就这么轻易怀疑他人?”

  “自然我知道,单是这一点,不足以让我相助薛工匠。我相助诸位的原因还有一个。”他说着,安静一笑,“老太傅。”

  即前东宫太傅,昭化帝的恩师,当年士子投江时的翰林掌院。

  此人在士人心中地位极高,几乎是一言九鼎。

  “老太傅?”青唯问。

  “我儿时丧父,后来丧兄,是老太傅教养长大的。洗襟台坍塌时,老太傅与我说,他相信洗襟台坍塌,绝非令尊与诸位工匠之过。昭化年间,百废待兴,令尊在京城时,老太傅曾见过他一面,称他举止儒雅,清谈畅和,谦恭有礼,乃当世大筑匠之风。”

  青唯愣了愣。

  印象中,父亲只是个会念书的工匠,常年在外奔波,不成想他竟有这样的名望。

  她道:“我知道了,多谢张二公子。”

  既然都弄明白了,那么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青唯道:“不瞒张二公子,我今日前来,除了见薛叔,另外还有两个目的,其中之一……”青唯沉默一下,“我想问问,小昭王怎么样了?”

  “当初劫狱的人是我,罪过也是我犯下的,他将案子揽下,把我保下来,回宫后,必然会受人挟制。但是我生在民间,朝中没什么可信赖的人,所以我不得已,只能跟张二公子打听。”

第69章

  张远岫听了这话,步去门前,唤道:“白泉,你进来。”

  不一会儿,雅舍里进来一个扎着方巾,身穿短袄的人,看样子,应该是张远岫的书童。

  张远岫吩咐道:“把朝廷的情况告诉温姑娘。”

  白泉称是,对青唯道:“小昭王回宫后,崔弘义已按照他的意思关押起来,由各个衙门调人看守。因为小昭王揽下了城南劫狱案,中书令何大人在朝堂上发难,要求彻查玄鹰司。尽管朝中有人深信小昭王绝非劫狱案的主使,但……温姑娘劫狱的证据摆在那,玄鹰司必然会因此受到牵连,整个衙门可能会被搁浅彻查。”

  青唯问:“搁浅彻查会怎么样?”

  张远岫道:“倘若单论玄鹰司这个衙门,应该不会怎么样,小昭王保住得它。但姑娘是知道的,何家的目的并不在此,他们想要的,只是崔弘义罢了。眼下崔弘义由各个衙门看守,何家暂动不了他,可是玄鹰司负责的案件全部搁浅,不能接触任何嫌犯,也就意味着他们无法从崔弘义手上取得证据。朝廷每个衙门都有自己的差事,不可能一直这么费时费力地守着一个犯人,短则三日,长则七日,如果崔弘义什么都招不出来,又或是只有供词,没有证据,朝廷必然会将崔弘义转移去普通刑牢看守,那时,就是何家的灭口之机。”

  薛长兴听了这话,着急道:“那怎么办?我们辛苦查了这么久,到了最后这一步,如果证人被灭口,前头的工夫不都白费了么?”

  他知道青唯已找到何鸿云药材出库的账册,当年瘟疫案的证人,然而只有崔弘义,才能把瘟疫案与洗襟台联系起来,他是整桩案子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环。

  张远岫道:“我也在想办法,但我刚回京,尚且没有正经官职,便是利用老太傅的人脉,找人通融,暂进到牢里,崔弘义没见过我,未必肯信任我,我没有把握从他口中问出事由。浪费了这有且仅有一次的机会还是其次,就怕打草惊蛇。”

  青唯略一沉吟,说道:“让我去。”

  “温姑娘?”

  青唯道:“张二公子说得很是,我叔父这个人,十分小心谨慎,这一点,公子从钦差的案宗上便可窥得一二,他意识到是因为招出魏升,才被押解上京,余下的枝节,他怎么都不肯详说了。何况昨日杀手劫囚车,他受了惊,如果见他的人不是他信任的人,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恐怕一个字都不会吐露。

  “再者,城南的劫狱案,本来就是我做的,若我此行成功,从叔父那里取得证据,这是最好的结果;若我此行失败,大不了两桩案子一起招了,把玄鹰司彻底摘出来,这样小昭王就不必受何家挟制,有充分的时间接触嫌犯、寻找证据。我成败与否,于大局而言都是有利的,我去见叔父,是当下唯一稳妥的决定。”

  张远岫道:“可是这样一来,姑娘背负的风险太大,一旦被发现,两桩大案缠身,姑娘怕是死罪难逃。”

  青唯道:“当年朝廷的海捕文书,早就给我定了死罪。我这几年,可说是从刀尖上捡回来的命。我若想苟活,便不会去碰洗襟台这案子,既然碰了,做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我心里自有横梁。”

  她这话说得十分平静,张远岫听了,心中却是微微一震。

  他看着青唯,灯色里,她左眼上斑纹狰狞。

  他不知道这块斑是不是她用来掩饰身份的,但这一刻,他近乎能略过这斑,看清她真正的样子。

  张远岫退后一步,朝青唯揖下:“温姑娘放心,两日之内,在下一定为姑娘安排妥当。”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也请姑娘相信在下,在下虽然力量微薄,定然会竭力护姑娘周全。”

  -

  夜深,青唯回到江府,才发现自己忘了跟薛长兴打听徐述白的下落了。

  事端千丝万缕,她心神不宁,独自躺在榻上,竟觉得这屋子十分空旷。后来闭上眼,也不知何时睡去,隔日醒来,只记得梦里荒原落雪纷纷。

  天还很早,屋外雪积了三寸厚,青唯踩着雪,去正屋跟江逐年请安,到了才发现江逐年已早早上值去了,正屋伺候的厮役说:“小昭王回宫,今晚宫中设宴为他洗尘,老爷被邀在列,所以一早就去衙门了。”

  宫宴这事青唯知道,昨日张远岫跟她提过。

  小昭王回宫,宫中隐下了他这些年扮作江辞舟的秘闻,只称他年初病愈,随后外出办案,近日方归,是故为他设了接风宴。

  青唯一面着急去见崔弘义,一面又说服自己要耐心,左右张远岫已去安排,急是急不来的,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该静下心来养精蓄锐。

  到了下午,她正倚着榻边小憩,忽然听到外间有动静。

  留芳很快来禀:“少夫人,堂姑娘回来了。”

  青唯愣了愣,谢容与说,最迟一日,便把崔芝芸从刑部放出来,竟是做到了。

  青唯立刻从榻上翻身而下,拉开门,迎面见驻云将崔芝芸扶入院中。

  崔芝芸见了青唯,哽咽着唤了声:“阿姐。”

  青唯快步上前,“刑部没为难你吧?”

  崔芝芸摇了摇头:“刑部把我带去,问的是阿姐的事。”她眼眶已红了,却是拼命忍着泪没有落下,末了,还竭力笑了笑,“阿姐,我什么都没说,真的,我这回撑住了。他们无论问我什么,我都说不知道。问我伤没伤袁文光,我说我太怕了,不记得了,问我你是何时回来的,我说我晕过去了,醒来就见到了你,当时天还亮着,我这回什么都没说错,对吗?”

  青唯“嗯”一声,“多谢。”

  雪只停了半日,这会儿又细细地落下了,留芳在一旁温声道:“外头凉,少夫人与堂姑娘不如回屋里说话,奴婢给堂姑娘备了参汤,这就端来。”

  自从青唯在阳坡校场受伤,她屋中的暖炉一日都不曾断过,崔芝芸随青唯回到屋里,没来得及吃参汤便急问:“阿姐,我爹爹眼下怎么样了?”

  青唯将汤婆子递给她暖手,只道:“叔父尚好,你不必担心。”她问,“你今日刑部是哪位大人放你出来的?”

  青唯这一问,原本没期待崔芝芸能回答,只是抱着一试的心态。

  没想到崔芝芸竟知道答案:“是刑部一位姓梁的郎中。”

  梁郎中,那就是出城缉捕她的那位了。

  青唯立刻问:“这位梁郎中可跟你提过什么吗?譬如为何会放你出来。”

  崔芝芸点了点头:“我也正疑惑呢,他说,放我离开,是小昭王的意思。小昭王称这案子与我和阿姐都无关,让他们去找他。哦,对了,梁郎中还说,刑部因要去审查玄鹰司的案宗,很缺人手,所以不审我了。”

  崔芝芸道:“阿姐,玄鹰司不是此前拿我的衙门么,眼下怎么要被审查了?姐夫呢?他知道这事吗?还有小昭王,他平白无故为何要帮我们?”

  青唯听了这话,却是沉吟。

  这个梁郎中,无端与芝芸说这许多,恐怕不单单是试探,还有怀疑之意。

  他们还是认为她是真正的劫匪。

  梁郎中的话,未必全然可信,毕竟玄鹰司这个衙门,想要彻查,风浪应该不会这么小。然而可以确信的是,崔芝芸被放了出来,玄鹰司必然已陷了进去,诚如张远岫所说,玄鹰司职能被搁浅,这正是何家想要的,不能再拖了,她必须尽快见到崔弘义。

  青唯打发崔芝芸回房,换好夜行衣罩上斗篷,正预备直接去会云庐等消息,这时,朝天在外叩了叩门,说:“少夫人,有您的信。”

  青唯快步将门拉开,默不作声地将信看完,信是张远岫的,上头只写着一句话:“今夜宫宴,时机正好,望姑娘于戌时之前来会云庐一叙。”

  青唯看了眼天色,回屋将信函烧了,快步往外走:“朝天,送我去会云庐。”

  朝天应诺,把青唯送至楼馆,青唯下了马车,抛下一句:“你回吧。”快步入楼中。

  朝天没回,他在纷纷雪中扶刀而立,一脸困惑地望着眼前楼馆。

  会云庐究竟是什么地方,青唯不知道,但朝天是知道的,如果说东来顺是流水巷最大的酒楼,那么会云庐就是上京城文人雅士最爱聚集的地方,楼里雅舍分布,宽敞清静,士子们若有余钱,在此订下一间,邀三五旧友清谈畅饮,也是人间美事一桩。早年曲茂附庸过一阵风雅,邀江辞舟前来,朝天是跟着来过的。

  后来曲茂烦了,原因无他,只因雅舍里不能招流水巷的姑娘。

  换言之,雅舍里多是男子,很少有姑娘。

  这样的地方,少夫人昨晚来了一回,眼下又来一回。回回都去雅舍,这是怎么回事?

  朝天在雪中立了两个时辰,见少夫人一直没出来,心中一个诡异的念头浮出水面,越来越清晰。

  他垂目,在望向新刀的瞬间,那个念头在脑中轰然炸开。

第70章

  青唯到了雅舍,张远岫已经等候在内了。

  他一改平日的清雅模样,穿着士大夫的宽袍,脚踏白靴,发髻高束,整个人十分轩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