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青唯,张远岫略作一揖:“温姑娘,今夜戌时正刻,刑部囚牢由御史台看守,负责的郑监察,正是在下的同年,待会儿姑娘扮作厮役,随在下进宫,郑监察会安排姑娘与崔弘义相见。”

  青唯道:“今夜宫中不是摆宴么,张二公子不必赴宴?”

  “要赴的,不过去晚一些应是无妨。姑娘到了刑牢,在下会等在外间,方便接应姑娘。”

  青唯想了想,摇头道:“不必,张二公子把我带入宫门,自去赴宴,千万不要一同来刑部,左右我如果落难,谁都救不了,公子不如撇清干系,保全自己与您的同年,这样才能与何鸿云周旋到底。

  青唯这话将利害说得清晰明了,张远岫听了,心中虽踌躇,只能默允。

  少倾,青唯在隔间换好厮役服出来,她擦去了斑,一身男装非常利落,明丽的五官带着一丝秋冷之意,微翘的眼尾却似桃花。

  张远岫稍怔了一下。

  原来没了那斑纹遮掩,她看上去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罢了。

  他很快移开眼,步去门前:“温姑娘,请。”

  -

  冬日的天暗得很早,两人从会云庐的后院离开,由白泉驱车,途中在一座府邸稍停,接上郑监察,往紫霄城驶去。

  外间落雪茫茫,车室内,郑监察对青唯道:“崔弘义是重要嫌犯,眼下单独关押在刑部西牢,待会儿到了刑部,姑娘需再换一身杂役服,以送牢饭的名义去见他。本官届时会支开牢前看守,姑娘见到崔弘义,要问什么尽快问,切记,你只有半炷香的时间,半炷香后,左骁卫的中郎将就该回来了。”

  青唯颔首:“知道了,多谢郑大人。”

  今夜紫霄城西侧门十分繁忙,这个时辰,多是上下值与前来赴宴的,守卫见来人是张二公子与郑监察,验过鱼袋,很快放他们入内。青唯到了刑部,照计划扮作杂役,等郑监察把看守支走,立刻下了甬道。

  西牢不大,两侧的囚室已经空置了,只有尽头一间还掌着烛灯。

  青唯来到囚室前,搁下食盒,低声唤道:“叔父,是我。”

  崔弘义正蜷在牢门边,听到这声音,他愣了愣,立刻回过身来,“……青唯,怎么会是你?你、你脸上的斑怎么……”

  “这个日后再说。”青唯深知时间紧迫,打断道,“叔父,我有要事要问你,当年你帮魏升搬送过一批药材是吗?”

  “这事你怎么知道?”崔弘义一怔,警觉地朝四下望去,见是无人,扶着木栏急切道,“青唯,你在京里是不是打听到什么了?我正是因为招出了魏大人,才被押送上京的,但他这样的大官,我怎么可能认得!我是受他底下师爷所托去搬药材的,那药材搁在木箱里,我都没掀开看过,我、我是冤枉的啊!”

  青唯道:“叔父,您先别着急,您还记得让您送药材的师爷叫什么名字吗?”

  崔弘义摇了摇头:“我只记得他姓刘。”

  他又问:“青唯,是不是这批药材有问题?我当时只负责把药箱从药铺子搬去镖局,别的什么都没做,真的。你不是认得京里的官爷么?你帮我跟他们解释,好不好?你说叔父是个老实人,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

  青唯见他仍在为自己辩解,心中着急,郑监察只给了她半炷香的时间,她并非不近人情,可眼下实在是没工夫听他剖白,她当机立断道:“叔父,我实话告诉您,当初您帮那师爷搬送的不是药材,而是一批赃银。这是滔天大案,倘若不能昭雪,结果您应该猜得到,我眼下有且仅有这一次机会来见您,这会儿只剩下盏茶时间,所以我问什么,您答什么,别的什么都不必多说,行吗?”

  崔弘义听得“赃银”二字,脸色一下白了。

  他咽了口唾沫:“你、你问……”

  青唯道:“您说让你搬送药材的师爷姓刘,后来您去岳州做渠茶生意,那生意门路也是刘师爷介绍给您的对不对?”

  崔弘义点点头:“对,是他。他说是为了答谢我搬送药材。”

  “您还拿过他别的什么好处没有?又或者有别的证据,能够证明那药材是他指使您搬送的。”

  “没有,我什么好处都没拿。”崔弘义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眶一下红了,“青唯,你的意思是,这批赃银是刘师爷故意让我搬送的?他们是不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冤枉我,让我帮他们背黑锅?这么大的罪,全都推到我身上,会不会、会不会牵连芝芸……”

  “叔父!”青唯打断道,“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您手上究竟有没有证据,信函、银票、字据,再不济您当年回过他什么礼没有?”

  崔弘义道:“真没有了,迁去岳州前,我的确想要回礼给他,但他不收,我只好作罢。字据信函就更不可能了,你是知道的,我字都不识几个。”

  青唯道:“又或者不是刘师爷,镖局、药铺子、其他行商,他们可曾给过你任何凭证?”

  崔弘义正是冥思苦想,外间忽然传来一声动静。

  郑监察迎出院外,高声道:“中郎将,这么快就吃完席了?”

  青唯暗道不好,左骁卫提前回来了!

  罢了,半炷香的工夫,原本也问不出什么,今夜是她没把握好时机,还是回去另想法子吧。

  青唯拿佩巾遮住口鼻,正欲提了食盒离开,这时,崔弘义蓦地道:“有、有!”

  青唯步子一顿,回身急问:“什么?”

  “有一个东西,我也不知算不算得上证据,当初我帮忙搬送药材,卖药的掌柜不想看我白辛苦,给我另结了一份工钱,还留给我一张存根。我觉得这掌柜的做事厚道仔细,后来迁去岳州,时时引他为楷模,加之我是因为搬送药材才发了家,那存根被我留了下来,当作发财符,送给芝芸的母亲。我记得她母亲把存根收在一只香囊里,去世那年,转赠给了芝芸……”

  青唯听到后面,只觉震诧无比。

  香囊?

  崔芝芸日前不是刚送了她一只香囊,她说那香囊是她母亲留给她的,求青唯救她的父亲。

  青唯很快从袖囊里取出一只香囊,“可是这只?”

  不待崔弘义回答,她立刻扯开绸绳,将香囊中的东西全部倒在手心,里头果然有一张叠得小小的存根。

  崔弘义不识字,所以这张存根,他这些年没怎么看过。

  借着昏黄的烛光,青唯展开存根一看,上头的内容很少,只说明了崔弘义的工钱几何,为何要拿工钱,以及他搬送的这批药材,是有京中林叩春采买,于昭化十二年三月,装箱百余,一路从陵川送往京城。

  但是够了,足够了。

  加上他们此前找到的账册,足以证明这批药材正是何鸿云贪墨的官银!

  原来一直以来,最重要的证据竟然就在她的身边。

  郑监察拦不住中郎将,身后,中郎将带着骁卫巡视的脚步已渐渐迫近,青唯默不作声地将香囊收好,提起食盒,低垂着头转身,与中郎将擦肩而过。

  就在她快到牢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站住。”

  中郎将转过身,声音如有实质,直直击在青唯的后背,“怎么瞧着面生得很?你过来。”

  青唯只道是不好,她眼下虽作杂役打扮,因为时间急迫,并未过多修饰,只要摘了佩巾,这中郎将一眼就能瞧出蹊跷。

  她身上还有重要证据,这是深宫,如果被困在这四方牢里,她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谢容与。可是除了他,她不敢将证据交给任何人。

  要离开只有趁现在!

  中郎将见“杂役”的步子顿了顿,没有回头,反是快步往牢门走去,立刻反应过来:“左骁卫,给我擒住她!”

  刑牢门口,两名左骁卫手持长矛直面来袭,青唯一个偏身避开矛锋,踩着矛头往下一压,矛尾直直弹起,她顺手夺了矛,左右横扫,将另赶来的三名左骁卫击退。

  她用不惯矛,除了软玉鞭与一柄短匕,身上也没有称手的兵器,好在囚牢外的左骁卫尚未成势,青唯很快突围,径自掠上宫墙。

  可惜前来围捕她的左骁卫只是最小的一拨,刑牢进匪的消息很快在这深衙宫院里传开,几乎是顷刻之间,两重宫门外,数十甬道齐齐亮起火把,火色将漫天纷扬的雪粒子照得清晰毕现,无数禁卫朝刑部这里涌来。

  青唯立在高墙上,见到这一幕,心中冰凉一片。

  她不是没来过这宫禁,但她所能到的地方,仅限于第三重宫门外的东舍小院。眼下她行踪曝露,凭她本事再高,绝无可能逃出去了。

  青唯的目光从宫外移向禁中。

  也罢,既然逃不去,就往里走,今夜不是有宫宴么,大不了在路上劫个人,逼他带她去宫宴,只要能把这证据交到谢容与手中,她怎么样都行。

  青唯说做就做,借着夜雪掩护,飞身往宫禁内掠去。她不敢走甬道,担心腹背受敌,只能落足于高墙与宫檐之上,这样一来,她的行踪更易曝露不说,这深宫越往里走,越是曲折迂回,她甚至辨不清方向。

  短短一刻之间,她都不知自己身后追了几波兵卫,抬头往前看,不远处几个岔口,还有禁卫堵过来拦截她。

  身后的喝令声肃杀冷凛,青唯想,她今夜可能见不到谢容与了。

  她正预备将腕间的软玉鞭摘下,与香囊一起藏在某一个地方,待来日他来发现,正是这时,余光里忽然出现一个人影。

  青唯微怔,侧目一看,宫檐下疾步走来一人。

  夜色混着纷扬的雪,太昏沉,她看不清的他的样子,依稀只分辨出他衣饰十分清贵,应该地位不低。

  就是他了。

  劫了他,然后逼他带自己去宫宴,见小昭王一面。

  青唯匍匐在宫檐上,一动不动,等着猎物逼近。直到他近到足以入网,短匕出鞘,青唯蓦地从高檐上跃下,就在这时,猎物也似有所察觉,倏然退后一步,抬目看向她。

  四目相对,青唯怔了一下,他也怔了一下。

  青唯在半空中将短匕一收:“官人?”

  谢容与几乎没有犹豫,抬手接住他,任她撞入自己怀中,随后握住她的手腕,带她折入宫墙后,压低声音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他的语气没有半分意外,似乎早已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追兵声已经迫近,这里的宫墙是死角,青唯根本来不及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立刻将香囊塞给他:“拿好。”

  “什么?”

  “何鸿云贪银子的罪证。”

  谢容与有些意外,朝天来向他禀报时,他只猜到她去见了崔弘义,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她真地找到了证据。

  青唯见他将香囊收了,借着雪光,看了他一眼,转身便往宫墙外走,谢容与立刻拽住她:“你做什么?”

  “我听说玄鹰司被彻查,你动不了。”她道,“我去认罪,把你摘出来,你一定要让何鸿云去九泉之下跟我爹磕头赔罪。”

  这案子拖得越久越不利,她束手就擒,这是最快的办法。

  何况她这一身杂役打扮解释不清,若被人发现与他一起,还会牵连他。

  然而谢容与执意不肯让她走,追兵的脚步声就在宫墙后,似乎下一刻就要拐入死角,另一侧的甬道口也出现一列身着锁子甲的殿前司禁卫。

  火光蔓延迫近,谢容与看着青唯,说:“别乱动,也别反抗。”

  青唯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嗯”一声。

  谢容与抬手,摘下她束发的方巾,让长发披散下来,随后握住她的襟口,微顿了顿,狠狠一撕,他的动作几乎堪称粗暴,外衫被撕褪,连中衣的襟口都被拽开了些,隐约可见她单薄的锁骨。

  他任撕碎的衣衫落在地上,被落雪掩埋,钳住她的手腕,把她抵在宫墙上,垂下眼看她。

  火光逼近的前一刻,天地都浸在一片昏沉沉的霜色中,青唯抬眸对上他的眸,他的眸色清浅,也像盛着半碗清冷温柔的雪。

  她听见他沉沉的呼吸声。

  听见有人喊:“找到了,在这——”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烈烈火光终于来袭,他抬手勾起她的下颌,闭上眼,俯下脸来。

第71章

  唇上贴上一片柔软。

  青唯睁着眼,只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葳蕤的长睫,火色映在他清冷的眼尾,像缀着月光。

  “这里有人——”

  “中郎将,在这边——”

  脚步声在耳畔停下,谢容与顿了顿,稍离了寸许。他看着她,目光似月下波涛,可惜还不待青唯看清,那波涛已歇止,覆上从容。

  他别过脸,眉心微蹙:“你们做什么?”

  中郎将认出谢容与,立刻后撤三步,“小昭王殿下。”

  跟来的左骁卫与不远处的殿前司听到这一声称呼,齐齐顿住步子,拱手而拜:“殿下——”

  谢容与没吭声,褪下自己的绒氅为青唯裹上,这才问:“怎么回事?”

  他语气凛然,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责备之意。

  中郎将自知撞破小昭王的好事,十分困窘,但是贼人的确是往这里跑了,此处除了小昭王,只余一个被他护在身后的女子,单是这一幕,并不能打消中郎将的怀疑。

  “回殿下,适才有人扮作送饭杂役,接近囚在刑部西牢的嫌犯,下官发现后,联合殿前司禁卫,追到了这里。”中郎将道,顿了顿说,“殿下,下官职责所在,不知殿下能否让下官认一认您的身边人?”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小昭王如果拒绝,便是欲盖弥彰。

  谢容与没应声,让了一步,中郎将立刻手持火把上前,待看清眼前人,他竟是愣了一愣。

  眼前女子长发如瀑,明丽干净得像这霜雪天一般,若不是日前见过一回,他险些认不出她。

  小昭王回宫,其余人只道他是外出办案近日方归。

  中郎将却是知道内情的——那日他跟着刑部去缉捕城南劫狱案的嫌犯,小昭王为了保住崔青唯,亲自摘了面具。

  中郎将后退一步,将火把交给身旁兵卫,拱手赔罪:“原来是夫人,下官冒犯了。”

  谢容与道:“既知冒犯,还不赶紧退下?”

  中郎将犹豫了一下,却道:“殿下恕罪,只是那送饭的杂役,下官并不知她是男是女,倘那杂役是夫人,未尝没有这个可能,夫人功夫过人,从刑牢的兵卫手中突围不在话下。”他随即揖得更深,言语中虽有歉意,却分毫不让,“下官实在罪过,能否请夫人脱去氅衣,让下官看看夫人是否穿着杂役服,又或是在这附近找找有无碎衣、藏衣的佐证。下官记得,今夜宫宴,夫人并没有被邀在列,忽然出现在宫中,未免可疑……”

  “中郎将想要的凭证,明日一早,长公主会命人送到左骁卫衙门。”

  这时,甬道那头传来一个持重沉稳的声音。

  中郎将循声望去,只见此人一副宫中姑姑的打扮,四十上下年纪,正是长公主身边的阿岑。

  阿岑早先是伺候先皇后的,先皇后过世后,又到了长公主身边,她在宫婢中地位极高,底下的见了她,无不尊称一声“阿岑姑姑”。

  阿岑身后跟了数名内侍,到了近前,她先与中郎将行了个礼,随后双手交叠而垂,不紧不慢地道:“今夜的宫宴,被邀在列的都是朝中大员。中郎将要查夫人为何进宫,难道不该问后宫?实不相瞒,夫人受长公主之邀进宫的,中郎将要查,明早长公主会差人将昭允殿的客访录亲自送到您的手上。”

  中郎将道:“多谢姑姑,只是在下循着贼人的踪迹一路追到这里,再往里就是禁中,禁中把守森严,她没有别的地方可逃,还请——”他顿了顿,朝谢容与揖下,“殿下行个方便,只要确认夫人并非贼人,在下立刻请罪认罚。”

  阿岑道:“中郎将既知道再往里就是禁中,便该晓得哪怕眼下这个地方,也是左骁卫不该来的。宫中明令,两重宫门内,皆有禁卫把守,除殿前司外,其余兵卫不得出现在禁中。奴婢一个后宫中人,今日见到左骁卫已是逾矩,不过奴婢老了,从前又随长公主出过宫,见了便见了,回头跟皇后请个罪即可。但中郎将一个男子,口口声声要验长公主贵客的衣衫,究竟是不把昭允殿放在眼里,还是不把你眼前的昭王殿下放在眼里?”

  中郎将被她说得一震,立刻朝谢容与拱手:“殿下,下官绝非这个意思。”

  阿岑道:“再者,夫人虽是受长公主之邀来到宫禁,后宫女眷的出入,皇后那里都是知道的,中郎将信不过昭允殿,难道连皇后都信不过?”

  “在下不敢。”

  话说到这个份上,中郎将要查青唯已是不能了。虽然心中疑虑未除,只得作罢,他赔罪道,“殿下,今夜冒犯,实乃职责所致,还望殿下勿怪。”言罢,带着左骁卫往外宫撤走了。

  左骁卫一离开,被他们请来帮忙的殿前司亦去别处搜寻了。

  阿岑待他们走远,唤来几名跟着的内侍,“把这里收拾了吧。”

  随即与谢容与福了福身,“殿下,长公主已帮殿下在宫宴上请了辞,眼下正等在昭允殿,说想见一见——”阿岑看了青唯一眼,“姑娘。”

  -

  此处接近禁中,离昭允殿很近,徒步过去,不到一刻便至。

  到了正殿前,谢容与顿住步子,对青唯道:“我陪你把衣裳换了,再一起见过母亲。”

  青唯看他一眼。

  其实直到中郎将找到他们,她都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稍触及分,可那柔软的感觉却一直留存,让她很不自在。

  眼下在雪里走了一程,倒是冷静些了。

  青唯道:“不必,别让长公主等久了,你先过去,我换好衣裳很快就来。”

  他们不是一回两回利用假夫妻的身份了,比个武还时时有摩擦呢,这没什么。

  对,没什么。

  阿岑早已把衣裳备好了,她在青唯的两侧鬓边挑了几缕发,挽了一个很简单的发饰。这是未嫁女的发饰,青唯在铜镜中看得很明白。

  昭允殿很大,宫室内,荣华长公主早已屏退了侍婢。

  青唯四下望去,只见长公主端坐于一面山海屏风前,右侧的七星宫灯将整座深殿照得通明透彻。

  她不知怎么,莫名有些紧张,见阿岑跟长公主行礼,也跟着见礼:“拜见长公主。”

  荣华长公主没吭声,看着青唯。

  是好看,若仔细打扮了,该是个少有的美人,可要论倾国绝色,却也谈不上。

  青唯被看得有些无措,谢容与见状,起身道:“母亲,小野第一回 进宫,对宫中的礼数不熟悉,母亲勿怪。”

  长公主看他一眼,这才悠悠道:“坐吧。”

  “听说你出生在辰阳?”待阿岑为青唯沏好茶,长公主问道。

  “是。”青唯道,谢容与早就知道她是温小野了,她没必要在长公主面前隐瞒自己的身份,“我生在辰阳的一个小镇上,那里的人大都姓温,多是匠人出身。”

  长公主道:“本宫知道,你父亲正是其中翘楚。本宫听闻他年轻时其实考中过举人,但因志不在仕,放弃春闱,一心钻研营造之术。”

  青唯道:“是,父亲既是匠人,也是读书人。”

  “你呢?”长公主问,“你念过书么?”

  青唯握着杯盏,垂眸道:“念过,就是念得很少。儿时只学了《论语》与《诗三百》,《孟子》仅会诵几篇,我……不爱念书,父亲便不逼着我学,他说只要读过这几本,通晓事理,便足够用了。后来……”青唯抿抿唇,“后来我喜欢练武,父亲便由着我跟师父和母亲学武去了。”

  “小野这个小名,就是岳红英给你取的?”

  “是我师父取的,就是岳鱼七。因为我很小的时候,挠坏过他的脸,他便叫我小野。”

  长公主点点头,语锋蓦地一转:“你可知道眼下无论是温阡、岳红英、还是岳鱼七,都是海捕文书上的重犯?”

  “我知道。”青唯道,“可是我相信他们是清白的。”

  “单是你相信没有用。”长公主道,“你能让天下人相信吗?”

  “母亲。”这时,谢容与道,“此事错不在她,让天下人相信,也不该是她的责任。”

第72章

  长公主又看谢容与一眼。

  她端起茶盏,收回适才的话头,问青唯:“在京里还住得惯吗?”

  “住得惯。”

  “以后呢?打算在京中长住下去吗?”

  青唯沉默一下,行了个礼,“回长公主,我到京里来,一是为了寻找师父,其二,也是为了洗襟台的案子。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应该会继续去寻师父,上京繁华肃穆,不适合我,我生于江野,也只属于江野。”

  长公主看着她:“不忘初心,倒是难得。”

  她道:“你二人且去吧,今晚夜闯刑牢,本宫虽助你们瞒过一时,来日左骁卫上奏朝廷,朝中当有人借此发难,该怎么应对,与儿,你要未雨绸缪才是。”

  谢容与起身称是,作了个揖:“今夜多谢母亲为小野解围。”

  言罢,带青唯离开殿中。

  谢容与一走,一旁的阿岑将长公主扶起,两人一起往内殿走,“那温小野好不容易到昭允殿来,长公主怎么只问了几句?”

  荣华长公主摇了摇头:“你且看看与儿都把她护成什么样了,生怕本宫为难了温小野,本宫还能说什么?”

  “这倒是。”阿岑听了这话,掺着她在妆奁前坐下,笑了笑,“奴婢从未见过殿下这么在乎一个人。”

  长公主沉默须臾,“这样也好,有了在乎的人,才有了真性情。当年士子投江后,皇兄将他养在身边,对他给予厚望,让他习文学武,到底太严苛了些。其实他父亲本不是这么拘束的人,他是个慕逍遥的性子,为与儿取名容与,也是希望他长大后逍遥自在。”

  “乘舟辞江去,容与翩然。”阿岑念道,“连奴婢都记得驸马爷高中那年,在酒楼上凭栏写下的唱词。可惜先帝把殿下教得束心束情,洗襟台出事以后,殿下太过自苦,哪怕扮作江辞舟这几年,也不过是表面逍遥,心中冷寂,而今遇上这个温小野,终于放开了些,倒是有些驸马爷希望的样子了。”

  长公主叹道:“不是本宫非要提洗襟台这案子,有的警钟,必须敲在前面,真相一日未明,温小野便仍是重犯,但是这真相,真的那么好找吗?楼台坍塌了,烟尘太大,掩埋的东西太多太多,容与该知道,他与温小野之间,横着一道天堑。”

  阿岑也道:“是,殿下心病未愈,近来执意不肯用药,病势时好时坏,这温小野若是个普通姑娘倒也罢了,接来宫里,陪着殿下也好,偏生她这么与众不同,奴婢看她的性子,与这深宫真是南辕北辙。”

  “罢了。”长公主道,“且看他们自己造化吧。”

  -

  昭允殿很大,除了正殿,还有东西偏殿。

  谢容与住在东偏殿,青唯一路跟着他步下宫阶,穿过回廊,起先各处还有值守的侍婢与护卫,入得东殿院中,竟瞧不见什么人了。

  “今夜你……”谢容与回过身,欲问青唯夜闯刑牢的事,见她正左顾右盼,不由疑惑,“你在看什么?”

  青唯问:“这怎么没人?正殿那边不是有很多人守着么?”

  谢容与道:“这是我住的地方,我……不太想见外人,所以禁卫都在殿外。”

  青唯点点头,“嗯”一声,把目光收回来,蓦地出了手。

  谢容与根本没防着她,见她欺身过来,后撤两步,下一刻便被她横臂抵在廊柱上,“说!”

  谢容与:“……”

  谢容与:“说什么?”

  “说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青唯问,他在长公主面前那么自然地唤她小野,一定早就知道她是谁了,近来诸事繁杂,她险些忘了跟他算这笔账,“是不是那日在扶冬的浴桶里,你故意取走我的小瓶,就是为了洗掉我的斑,确定我的身份?”

  谢容与听了这话,不由失笑。

  她怎么还觉得这事是他故意的?

  “不是。”谢容与道,顿了顿,“在那之前。”

  还在那之前?

  青唯语气冷厉:“什么时候?”

  “洗襟台修成之前,他家小女急病,他为了赶回家见她最后一面,跟你父亲请辞,这事旁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且我一直知道你还活着,所以……”

  “所以早在我上京之前,你就知道我是谁了对吗?”

  “这倒不是。”谢容与道,“此前我并不确定你是谁,你是不是忘了,那日你为了躲避玄鹰司追查,故意撞洒我的酒,我揭开你的斗篷,看过一眼。”

  青唯的脑子嗡鸣一声。

  那夜长街深巷,一身醉意的贵公子挑扇掀起她的兜帽。

  ——“几个铜板是不值钱,加上这一眼,够了。”

  ——“银货两讫,放人吧。”

  难怪他当时那么轻易就放了她!

  “那就是你骗我!”

  谢容与又失笑:“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你、你明知道我是谁,故意不揭穿我,还和我相互试探,”青唯道,她心中滋味复杂难言,一时间又困窘又无措,“你分明什么都知道!”

  谢容与道:“我知道你是谁,却不知道你上京的目的,最初的确对你有所试探。”

  他垂目看着她,“后来我想和你说实话,不是你不让我说的么?”

  他的声音一旦放低,像清泉淌过山涧,带着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温柔,青唯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离他很近,近到能感受到他清冽的吐息。

  宫墙火色里轻柔一触,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回潮似的,一下涌至她心间。

  青唯蓦地后撤一步,不说话了。

  谢容与温声问:“生气了?”

  青唯看他一眼,“你今夜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朝天。”谢容与道,“他今夜忽然进宫……与我说了些有的没的,我猜到你若有异动,只能是见崔弘义,便往刑部的方向寻,后来就碰见你了。”

  他说到这,想起青唯辛苦找来的证据,将香囊从袖囊里取出,翻出存根看过,随即一愣,“这么重要的证物,你是怎么找到的?”

  “说来真是凑巧。”青唯有点自得,“当年魏升让叔父搬药材,没给他结工钱,就是为了事后作为答谢,把徐途的商路介绍给他。但那大药铺子的掌柜是个老实人,他见叔父辛苦,自掏腰包,非但给了叔父辛苦费,还给了他这张存根。叔父后来发家,把这张存根当做发财符,送给芝芸的母女,被芝芸一路带上京中。”

  眼下有了这存根,加上此前的账册,以及王元敞、扶冬、崔弘义三名证人,已足以证明何鸿云的罪行了。

  青唯问:“我听说玄鹰司被停职了,那几户售卖夜交藤的药商,还由玄鹰司保护吗?”

  “已换成巡检司了。”谢容与道,“眼下这个时机,何鸿云应该不会妄动,崔弘义被押解上京,他的命门被套牢在这一步,如果这时对药商下手,事情闹得太大,对他不会有好处。今夜我便将奏疏写好,明天一早呈奏朝廷。”

  两人说着话,转眼已到了东偏殿,青唯见德荣带着几个侍婢迎出殿外,对谢容与道:“行,那你忙着,我先走了。”

  谢容与一愣,拽住她的手:“你去哪里?”

  青唯道:“这是宫里,我一个宫外人,总不好待在这儿。”

  “你刚闯了刑部你忘了,眼下出宫,是不要命了么?”谢容与道,一顿,温声说,“今夜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去。”

  德荣刚走过来,听到这一句,蓦地退后三步,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自己这个人儿。

  青唯倒是不曾多想,她知道自己呆在宫里于礼不合,但比起小命,别的都不重要,指不定明早谢容与就把何鸿云参了,她有取证之功,还能将功补过呢,青唯点头:“也行。”

  -

  昭允殿寝殿的陈设与他们在江家的寝屋差不多,只是格外轩敞清冷些,青唯沐完浴回来,谢容与已坐在矮几前,执笔写奏帖了。

  他披着外衣,宫灯映照着他的侧颜,如月一般,分外好看,可是他的脸色却不大好,隐约可见病色,青唯知道他的宿疾在心里,没多问。她走过去,在他身边的蒲团屈膝坐下,问道:“这就是明早要呈给官家的奏帖?”

  谢容与“嗯”一声。

  青唯问:“这奏帖呈上去,朝廷便可以定何鸿云的罪了么?”

  谢容与的笔锋顿了顿,“难说,纵使人证物证俱全,一层一层彻查下来,当中还会遇到许多阻碍,何家的势力不是说说而已,何况无论是洗襟台还是瘟疫案,距今已过去了数年,当中有许多地方可以辩白。”

  青唯道:“可是何鸿云的罪行不是明摆着么?朝廷为何还要给他机会?”

  “倒不是给他机会。”谢容与别过脸来,温声与她解释,“认真彻查,正反兼听,也是为了执法清明。昭化年间先帝勤勉图治,朝廷的底子好,三个法司中多是纯臣,还是值得信赖的。再者,像何家这样的世家,如果要定罪,不能只看一桩案子,昔年官家继位,他们有辅政之功,这两年也有政绩,虽然功过不相两抵,办他们的案子,朝廷会尤其慎重。”

  青唯明白了。

  此前曹昆德也说过,何家势大,不将事情闹得沸反盈天,哪那么好动?

  青唯道:“何鸿云这个狗贼做事一点底线都没有,身上一定背着其他罪名,要不我们再找几个证人,一起参?”

  谢容与没吭声,看着她。

  说起来可笑,他们相识这么久了,这还是他二人第一回 彼此都以真容相见,宫灯融融将他们包围,菱格窗外落雪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