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是伍长故意吓唬赶考的举子们,这些话是州尹大人亲自叮嘱伍长说的,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读得起书的人,多数还是殷实人家出身,哪里知道世间疾苦呢?端看眼前这几人就知道了,除了温举人,身边都跟着伺候笔墨的书童。吓唬吓唬他们,省得他们到了府城不安生,被人劫了还帮着人数银子。

  其中一个锦衣玉带的公子掀帘看了一眼,见马车后只缀行着寥寥几个官兵,不由皱眉埋怨,“既然如此,你怎么不多带点人保护我们?”

  “别看我们只有几个人,只要穿着这身兵袍,没人敢招惹我们,明州在征兵呐!”伍长笑道。

  有人问:“为何要征兵?”

  “北边苍弩几个部落不安生,可能要打仗,眼下朝廷征兵,中原的征兵点就设在明州。你们别瞧这年头匪多,匪也有好坏,有的匪苦无生计不得不落草为寇,但行的都是侠义之事,而今朝廷征兵,不少义匪都来明州投军了,这大道之上,多的是这样的义匪,真要出了什么事,看到我们这身兵袍子,还不是一声呼百声应,怕他作甚?不过,到了晚上,你们可得当心了,那些贼人最爱在夜里出没!”

  说话间,明州的府城到了。

  落脚的地方在城中一家客栈,已经被官府包下了。伍长把举子们引到各自的客房,说是等其余州县的士子们到齐,就一并送他们上京。

  温阡回到房里,思及来年的会试,知道当下应该苦读,可是坐在桌前翻了几页书,怎么都看不进去。

  他这些日子总是这样,心思不由自主就会飘到辰阳的安置所上。在此之前,他无一日不盼着安置所由自己建造,修得广厦,大庇天下黎民,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可是三年一次的科考,亦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进身之阶。

  鬼使神差地,温阡从书箱的最底层取出还差一点就完工的图纸,以及竹枝做的安置所雏形。

  他怔怔地看着,忽然心中有了决定。

  就算自己不能亲眼看着安置所建成,把画好的图纸送给罗校尉作为参考也是好的,说不定他们就用了呢,如此自己也算尽了心。

  温阡说做就做,翻遍书箱才记起自己并没有带作图用的量尺。

  外间暮色四起,温阡趁着天还没暗,急匆匆出了门。一连跑了几家笔墨铺子,等买到合用的量尺,天已经全黑了。

  天一黑,四周就静下来了。近来城中闹大盗,巷子里原还有几间点着灯的铺子,被暮风冷飕飕一吹,纷纷关张了。

  附近没有行人,温阡匆匆往客栈赶,心中十分不安,他只得安慰自己,还好这一带住的都是富户,没什么亡命之徒。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对,听那伍长说,近来在城中肆虐的大盗,不是专挑富户下手么?

  天上秋雷阵阵,云层把月隐去,狂风扫过,温阡挨着墙根,快步前行。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旁高墙围着的院落里发出一声异响,像是有什么物件落在地上。

  “谁?”院中紧接着有人上前查看。然而不等他走近,忽有一团黑影向他袭去,腹中蓦地一阵钝痛,他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再发不出声音了。

  温阡在墙外惊惧交加地听到院中发生的一切,心知这闯院人八成就是把府城搅得人心惶惶的大盗。

  他不知道大盗是否听见了自己适才的脚步声,更不知道如果被大盗发现了,他应该怎么办,仓皇四顾间,忽然有一只手从身后的黑暗处伸来,“过来!”伴着这么一声,他被人拉进了身后一条窄巷中。

  与此同时,院中的大盗早也觉察出巷外有人,他翻墙而出,迟疑着朝温阡这处寻来。

  好在方才的动静惊动了附近巡逻的官兵,很快有官兵举着火把赶来,大盗迟疑片刻,脚步一顿,往另一个方向逃走了。

  温阡这才借着逼近的火光,看向把自己拉进窄巷的人,居然是个乞丐。

  说乞丐也不尽然,他的衣裳虽然打着许多补丁,但还算干净,脖子上围着的佩巾绕了几圈,是暗红色的。他个头不高,看年纪只有十七八岁,身材纤瘦,生得白肤秀口,尤其是那双眼,看上去机灵极了,也狡黠极了,像嗅觉敏锐的小狼,对上温阡的目光,他伸手推他一把,“喂,知不知道我救了你一命?”他竖起拇指,往大盗逃走的方向一指,“要是被那厮盯上,你就交代在这了!”

  温阡还没应声,官差已经过来了,看了温阡与小乞丐各一眼,问道:“什么人?”

  小乞丐眼中的神气一瞬不见,慌忙间他拽了一下温阡的袖口,然后指着温阡说,“官爷,我跟他是一起的。”

  官差又看向温阡。

  温阡知道小乞丐为何要拽自己一下——他不想被官府盘查。离乱年间,人人都有难言之隐,再说这小乞丐的确救了自己,他领他的情。

  温阡点头道:“在下乃上京赶考的士子,这位……他是我适才从笔墨铺子雇来的书童。”

  言罢,送上自己的文牒,给官差查验。

  官差看过文牒,态度和缓不少,“既然如此,还请阁下尽快返回客栈,眼下城中盗贼肆虐,阁下之后切不可深夜出行。”

  等官差走远,小乞丐才长长吐了一口气,他的眼底复又浮上神气之色,摘下脖子上的佩巾,一边揩额汗,一边道,“走啊,你住在哪儿?我跟你回去。”

  温阡刚要回答,目光掠过小乞丐的脖子,忽地愣住了,“你……”

  小乞丐豪无所觉,揩完汗,把佩巾往脖子上一绕,若无其事地搭腔,“对了,你适才说你是什么……烤柿子,你家是栽柿子树的么?”

第216章 温阡、岳红英番外(二) 番外见作话

  夜黑漆漆的,温阡在前面走,小乞丐一步不落地跟在后头。

  “哦,你家不是种柿子的,你是读书人,要上京考试,考中了就能做大官那种?”

  “怪不得那个官爷对你这么敬重。”

  “那你这么晚了还在外头闲逛?你不知道近来城里闹大盗么?”

  他的问题太多了,温阡根本不知道从何答起。

  到了客栈,小乞丐四下望去,感叹道:“官府待你们这些读书人真好,给你们住这么好的客栈!”等进了屋,他往弥勒榻上一坐……

  作者有话要说:

  夜黑漆漆的,温阡在前面走,小乞丐一步不落地跟在后头。

  “哦,你家不是种柿子的,你是读书人,要上京考试,考中了就能做大官那种?”

  “怪不得那个官爷对你这么敬重。”

  “那你这么晚了还在外头闲逛?你不知道近来城里闹大盗么?”

  他的问题太多了,温阡根本不知道从何答起。

  到了客栈,小乞丐四下望去,感叹道:“官府待你们这些读书人真好,给你们住这么好的客栈!”等进了屋,他往弥勒榻上一坐,再度感慨,“这屋子真气派!”

  对上温阡的目光,小乞丐似乎意识到这样不妥,讪讪解释:“我还是第一次住这么好的客栈,从前我们寨子里……我们镇上,给外来客住的都是大通铺,一张床从屋头连到屋脚那种。”

  吹了一夜的秋风,小乞丐的脸红扑扑的,温阡看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岳,叫……”小乞丐话到一半,似乎意识到在外行走,等闲不能曝露真名,改口道,“我是家里的老大,下头有一个弟弟,他叫小七,你就叫我小六吧。”

  他再度四下看去,忽然瞧见桌子上搁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竹屋,屋门敞开着,里头依稀可见桌椅床铺,“这是你做的?太好看了!”小乞丐惊叹道,“从前我在我们县城的集市上也见过泥糊的小屋,手艺比起你可差远了!”

  他又好奇道:“你不是读书人么?怎么还会这种手艺?”

  温阡不知道该怎么答,说起来,他对这间安置所的雏形并不满意,户部播的银子有限,如果照他的图纸来修安置所,很可能超出预算,这也是他迟迟没把图纸交给辰阳军司的原因。

  看着小乞丐对竹屋爱不释手的模样,温阡问,“你住哪里,明早我送你回去。”

  小乞丐听了这话,慢慢把竹屋放下了,他望着温阡,目光干净又清透,“我是陵川人,跟家里人来了明州,几天前跟他们走散了,眼下没地方可去。”他抿抿唇,觉得难以启齿,“我……我能在你这里住几天吗?别看我穿得像乞丐,我不脏的,也没病,身上还藏了不少铜板,不会白吃你的,夜里睡地上就行。”

  他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当即把手伸进怀里掏铜板,“几天就行,几天后,我家里人肯定能找到我,我给你银钱……”

  “不必了。”温阡打断道。他不知在介意什么,耳根竟有些微红,迟疑片刻,收了桌上的书册与画轴,“客栈里有书室,今夜你睡这里,我去住书室。”

  言罢,匆匆出门去了。

  小乞丐在客栈一住就是三天。

  他也没闲着,或早或晚,白天终归要出门一趟。客栈虽然供餐饭,到底离乱年间,伙食只管一个人饱,是故小乞丐每天回来,都要带上一纸包的小点,明州出名的荷叶鸡、糖榧饼子,温阡都是托他的福才吃到。温阡也知道小乞丐的意思,他想证明自己不是白吃白住的,所以小乞丐每回带吃的回来,温阡都领情。

  时而温阡在房中修图纸,小乞丐便不出声了,猫在一旁做自己的事,或者干脆睡大觉,从来不会打扰他。到了夜里,温阡去书室前,小乞丐的神情都讪讪的,大约是觉得自己雀占鸠巢,对不住温阡。

  这天夜里,温阡照旧去了书室,小乞丐刚要睡下,忽听窗外一阵异响。

  他们住在三楼临街,窗外除了夜里不辨方向的鸟儿,还能有什么?然而小乞丐似有所觉,推窗朝外看去,窗外黑漆漆一片,除了远天的月华,什么也望不见,小乞丐正要关窗,这时,窗檐上倒挂下来一个少年,冷笑着道:“你果然在这。”

  言罢,少年凌空一个翻身,掠进屋中,他轻功好得惊人,双足落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响,小乞丐望着少年,讶异道:“小七,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来?老爹知道你偷偷跟来明州,急着让人到处寻你。”少年在桌前坐下,翻了个茶盏,自顾自斟了一杯水,一边吃一边道:“姐,你也太能胡来了,居然去找李瞎子的麻烦,不怕惹急了他么?”

  却说屋中的英气少年不是旁人,正是陵川义匪岳翀的义子岳鱼七,而他身前的小乞丐,则是岳翀之女,岳红英。

  岳红英听了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在桌子的另一侧坐下,“那凭什么老爹来明州投军,独独不肯带上我?他瞧不起女儿家么?”

  这话岳鱼七不知道跟岳红英解释多少次了,非是岳翀不肯带她,而是官府征兵,等闲不征女子,他们初来乍到,总不好坏了官府的规矩。

  岳红英赌气道:“正好这城里闹大盗,等我把李瞎子擒住,叫老爹和瞎了眼的官府好生瞧瞧女儿家的本事!”

  岳鱼七嗤道:“你抓李瞎子的法子,就是躲在这个富贵堂皇的客栈里守株待兔?”

  “你可别小瞧了这客栈,这里住的都是上京赶考的士子。”

  “烤……什么?烤柿子?我可不爱吃那玩意儿。”

  “不是柿子,是士子,读书人。”岳红英对岳鱼七的不学无术嗤之以鼻,“就是从小上学堂,会认字,会写文章,读很多很多书,以后要到京里考试,考中了就能做大官那种。”

  岳鱼七听了这话,目光里的轻蔑渐渐隐去了,他带着稍许敬畏的目光再度打量了一眼这间客房。

  “这种地方,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要知道,他从小在山寨子里长大,接触过最有学问的人,不外乎就是柏杨山下,读过一本三字经,识的一些常用字的写信先生。大周重文成风,读书人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始终要高一截。

  岳红英无不自得道:“那李瞎子不是在城里劫富济贫么?我跟了他几日,上前天夜里顺手救了个读书人,这个读书人以为我跟家里人走散了,可怜我,就暂时收留我了。”

  提起这个读书人,岳红英不知怎么起了兴致,“他姓温,辰阳人,脾气好,学问也好,你看到柜橱边的书箱了吗?箱里的书他全都看过。他会写文章,还会画画,对了,桌子上这个小竹屋好看吗?就是他亲手做的。”

  岳鱼七斜乜岳红英一眼,“他再有本事又怎么样?又不是你官人。”

  不等岳红英发作,他又道:“你跟他孤男寡女同吃同住,当心老爹知道了打断你的狗腿!”

  “怕什么,这事你不说,我不说,老爹怎么可能知道?再说了,”岳红英垂下眸,“温相公也不知道我是姑娘,等他到了京里,做了大官,哪里会记得明州府城的一个小乞丐呢?”

  岳红英没再多提温阡,对岳鱼七道:“放心吧,我都布置好了。那李瞎子不是劫富济贫么?眼下官府要拿他,东街那一带他不方便去,正巧这间客栈里来了几个富家公子哥,我这几天托人把消息放出去了,不出两日,李瞎子肯定会现身,等我设计把他拿住,看老爹还让我让我投军,你再帮我瞒老爹几天。”

  他们姐弟二人做事惯来有自己的主张,岳鱼七听了这话,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站起身往窗前走,叮嘱道:“李瞎子可不傻,你故意放消息引他上钩,他未必瞧不出来。再说他只谋财,从不害人性命,拿下他,未必算得上大功劳。”

  说话间,岳鱼七推开窗,要翻窗出去,岳红英忽又道,“等等。”

  她问:“你带银子了么?”

  岳鱼七在身上找了找,在右边袖口里找出一串铜钱,全数给了岳红英,问,“你银钱花光了?”

  “没……”岳红英犹豫着道,“今天在集市上看到一个小玩意儿,想买给温相公做谢礼,钱不够……”

  岳鱼七闻言,多看岳红英一眼,“姐,你可别真是瞧上人家了吧?人家清清白白一个读书人,你可是个女土匪。”

第217章 温阡、岳红英番外(终) 番外见作话

  “这个送给你。”

  岳红英把一个古朴的木匣子放在桌上。

  温阡有点意外,打开来一看,匣子里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房子。

  跟他做的安置所雏形差不多,不同的是他的是用竹子搭的,眼前这个是用木头和泥土夯的。

  岳红英道:“你一天到晚都在画房子,刚巧我在集市上瞧见这个,你看看喜欢吗?”

  温阡拿着木屋看得认真,没接话。

  岳红英不知怎么不自在起来,又解释,“我已经打听到我家里人的消息了,明早就去城外跟他们碰头,你收留了我好几天,这个就当谢礼……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送给你。”

  岳红英把一个古朴的木匣子放在桌上。

  温阡有点意外,打开来一看,匣子里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房子。

  跟他做的安置所雏形差不多,不同的是他的是用竹子搭的,眼前这个是用木头和泥土夯的。

  岳红英道:“你一天到晚都在画房子,刚巧我在集市上瞧见这个,你看看喜欢吗?”

  温阡拿着木屋看得认真,没接话。

  岳红英不知怎么不自在起来,又解释,“我已经打听到我家里人的消息了,明早就去城外跟他们碰头,你收留了我好几天,这个就当谢礼。”

  温阡似无所闻地“嗯”一声,好半晌,抬起头,“这木屋是谁做的?”

  “不知道,一个陵川来的小贩卖给我的。”岳红英道,见温阡似乎十分在意这木屋,多添了一句,“我们陵川的房子都是这么盖的,建在两山之间避风的地方,因为怕积雨,房底高出地面一大截。”

  温阡愣道:“建在两山之间?”

  岳红英一点头,“你没去过陵川吧,陵川山多,好多房子都盖在山里。”

  温阡的确没去过陵川,却听玉山镇的叔伯们提过,说那是一个山峦遍布、夏日多雨的地方。

  听了岳红英的话,温阡似有所悟。

  他迟迟不把安置所的图纸交给辰阳军司,是因为户部播的银子有限,按照他的想法修建,会超出预算。

  可是,如果能为安置所重新择址,利用天然的地势避风挡雨,不就可以在原料上节省许多吗?

  是他墨守成规了。

  温阡豁然开朗,对岳红英道:“我明白了,多谢你。”言罢,匆匆卷起纸轴与量尺。

  “哎——”不等岳红英叫住温阡,温阡已经疾步赶去书室修图纸了。

  岳红英悻悻地坐下,她都说了她明天要走了,可他只当耳旁风,一心只关心他的图纸。好歹相识一场。

  岳红英正是失望,忽听房门一声响动,温阡竟又回来了。

  他看着她:“你明天何时出城?”

  岳红英不明所以:“辰时吧?”

  温阡道:“好,明早我送你。”

  岳红英愣了愣,反应过来立刻道:“那说好了!”

  温阡笑了一下,点点头,再度去书室了。

  -

  天很快黑了,岳红英并不敢睡。

  她没跟温阡说实话。

  她明天离开,并不是因为找到了家人,而是算准了李瞎子今夜会来。

  她已经托人把消息放出去了,说城东的客栈里住着几个有钱的士子。

  而今城里闹大盗,城中富户风声鹤唳,不惜花重金请来护院日夜看护,唯有客栈里的读书人不知世道险恶,疏于防范。

  士子们后天天不亮就要上京,今夜是最好的时机,李瞎子不是惯爱劫富济贫么,怎么可能错过这个机会?

  等李瞎子来了,惊动了客栈外官兵,只能从后门离开。

  后门外也有官兵把守,但西侧有一个柴房,柴房后有一道暗墙,从暗墙翻出去,避走暗巷,这是最佳的逃跑路线。

  岳红英则是在柴房里做了埋伏,只待李瞎子一来,必能中招。

  天愈来愈暗,过了亥时,夜色浓得几乎化不开,岳红英以手支颐,坐在桌前打盹,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叫嚷。

  “快来人啊,客栈里进了贼!”

  “有贼!有贼偷东西,还打伤了人——”

  岳红英蓦地睁眼,见外间灯火通明,她立即朝后院的柴房寻去。

  整个客栈被围了起来,但官兵还在楼中搜寻,后院静悄悄的。

  岳红英推开柴房的门,果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伏在地上,柴房里的迷香气息已经淡了,岳红英还是谨慎地摸出手帕拢住口鼻,唤了一声:“李瞎子?”

  地上的人没反应。

  岳红英走近几步,伸手推了推李瞎子,见他还是没知觉,放下心来,她拿出早就备好的绳索,打算将李瞎子捆住交给官府,就在这时,地上的人忽然动了。

  李瞎子蓦地一个暴起,在黑暗里伸出手,直直朝岳红英擒来。

  岳红英反应也快,闪身要避,可仓促之间,她哪里快得过早有准备的李瞎子?

  手臂被反折去身后,耳边传来李瞎子的低笑:“近日跟踪我的女贼就是你?”

  岳红英冷哼一声:“原来你将计就计!”

  李瞎子道:“你故意放消息引我上钩,我如果不来,岂非愧对你一番苦心了。小姑娘,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设计擒我?”

  岳红英抿唇不答。

  李瞎子再度哂笑道:“不说也罢,我大致猜得出来。小姑娘,你还太嫩了,这是你头一回出山吧?想要擒个人,连对方的来历都不知道打听?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你我同是陵川人,你的父亲,就是柏杨山的岳翀!”

  他说到这里,大笑道:“堂堂岳翀之女,今夜居然落到我手上,传出去,可要叫人笑掉大牙!”

  “一人做事一人当!”岳红英听了这话,急道,“今夜我落在你手上,是我棋差一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跟我老爹可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李瞎子道,“他岳翀不是自认义匪么?不是带着柏杨山的弟兄们投军么?好事都让他一人做尽了,却叫世人笑话其他山贼不走正道!正巧,今夜岳翀之女落在我手上,我这就把你投去官府,留下字据,说今夜是你引我来偷盗的,还有我近日在明州犯下的所有案子,都是同岳翀合谋的!不然我为何明知今夜是计,还要前来?”

  李瞎子大笑说完,拽着岳红英跃出暗墙。

  还没走出暗巷,前方忽然出现一簇灯火,李瞎子倏然一惊,以为是官兵找来了。

  他虽然要送岳红英见官,自己却不愿与官府起正面冲突,正要避去墙侧,岳红英已然大叫出声:“义士救我!”

  巷口提着风灯的身影蓦地一顿,明知此处有危险,竟是不避不退,朝巷中寻来。

  离得近了,灯火映出提灯人的脸,清俊温雅,气度温和,竟是温阡。

  原来温阡听说客栈进贼,回房没有寻到小乞丐,担心她遇到危险,径自寻出来了。

  岳红英见自己竟把温阡引来,心中懊悔不已。

  她棋差一着,误中他人奸计,一个人栽在这里就算了,但她绝不愿温阡陪自己涉险。

  不顾李瞎子扣住自己的手臂,她狠狠往外一挣,手肘差点被掰折,高声道:“温相公,我有法子脱身,你快走,你留在这里只会拖累我!”

  说话间,温阡已经到了两人近前。

  李瞎子万万没想到岳红英努力从他手中挣开,竟是要劝走来人。

  他狐疑地看了岳红英和温阡各一眼,心中渐渐了然。

  他说呢,岳红英一个山匪,如何能在士子落脚的客栈来去自如,原来是这读书人心好,可怜“小乞丐”无家可归。

  李瞎子嘲弄地笑道:“小子,你还不知道吧,你被她贼骗了,她根本不是乞丐,更不是男人,她可是——”

  “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做什么,把她放了!”不等李瞎子说完,温阡打断道。

  岳红英愣住了:“你……知道?”

  他知道她是女子?什么时候知道的?既然知道,他为何还要收留她?他们读书人不是最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么?他不觉得他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不妥么?

  温阡看岳红英一眼,没答她的话,对李瞎子道:“我知道你就是官府四处捉拿的大盗,你劫走她,无非是想寻个人帮自己顶罪,引开官府的注意力,日后逃出生天。但你可想好了,她近几日都同我一处,做了什么,自有我为她作证,我们三人若僵在此处,等官兵来了,对你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反之,你放了她,我只当从未见过你,如此两厢安好,才是上策。”

  李瞎子冷笑道:“你这读书人倒是聪明,一眼就看出我的目的。但是,你算漏了一点,我为何要同你僵在此处?”

  话音落,李瞎子忽然骈指一挥,一道极薄的刀刃如离弦之箭,直直朝温阡射去。

  “温相公当心!”

  岳红英惊呼出口,就在这时,一道如流风的身影从墙头跃出,从容地从树梢摘下一片叶,信手挥出,飞叶撞开刀芒,薄刃被半空拦截,落在地上。

  等李瞎子反应过来,岳鱼七已然从他手里抢回了岳红英,与此同时,几道身影随之出现在巷中,为首一人高大挺拔,生的一对英眉,四十上下年纪,正是岳翀。

  “小七,爹,你们怎么来了?”岳红英愕然道,又看向岳鱼七,“是你……”

  “不是我。”不待岳红英问完,岳鱼七径自道,“上回忘了跟你说,老爹投军以后,明州官府交给老爹一桩差事,巧了,正是捉拿府城里的大盗。今夜是老爹自己寻到这的,我可没出卖你。”

  岳红英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她原还想着独自擒住李瞎子,到老爹面前邀功,证明女子也能投军呢。

  “我道今夜这客栈为何疏于防范,这么久了,居然还没官兵找来,原来竟是你父女二人里应外合,一明一暗,不外乎是为了擒住我。”李瞎子以为岳红英和岳翀合谋作局,愤愤然道。

  岳翀没多解释,只道:“李应全,你劫富济贫,终非正道,从今往后,罢手吧。”

  “正道?”李瞎子冷笑一声,“什么才是正道?像你一样投军吗?那你告诉我,你投军以后,除了无头苍蝇般被官府驱使,又做了什么?”

  “明州、中州这么多流民,每天多少人因灾荒死去,你帮助过他们吗?”

  “岳翀,当初你在柏杨山,拒不劫掠,不伤害无辜,我佩服你。可你眼下屈服于官府,走上一条功名利禄路,我就是瞧不起你!还口口声声跟我谈正道,虚伪!什么是正道?小兄弟,你知道你的正道在哪里吗?”

  李瞎子说到末了,偏头看向温阡。

  温阡不期然被他问住,一时没答上话来。

  李瞎子见他这反应,大笑道:“你看,你是要考功名的人,不也一样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你或许都没想过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只是天底下的人都说这条路是对的,说读书能平步青云,你就选择了这条路。”

  温阡听了这话,心中不由地反驳,不是的,他一直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的是什么。

  他这小半生钻研营造修筑之业。

  心中最大的愿望,不外乎是修得广厦,大庇天下百姓。

  可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因为他眼下走的路,的确与他心中的愿景背道而驰。

  李瞎子道:“你说劫富济贫终非正道,可我至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被我帮助过的人一点一点好起来,哪怕他们只能多活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天两天,难道在这乱世间,走不一样的路,就是错的吗?”

  岳翀没有回答,因为巷外已然亮起重重灯火——官兵终于寻来了。

  李瞎子只觉多说无益,他当初选择违背世俗,行心中之义,便预备好了有今天。

  他伸出双手:“你把我交给官府吧。”

  岳翀看他一眼,却没有动手,而是道:“你走吧。”

  这话出,在场众人,岳红英、岳鱼七,包括温阡,都诧异地看向岳翀。

  岳翀道:“我不认可你的所作所为,但我查过,被你劫掠过的富户,大多是奸商。我不知道乱世之中是不是真的需要你这样的人,但我始终觉得,你还不算无可救药,把你交给官府,在牢里关个十年八年,饥一顿饱一顿却不至于饿死,有点太便宜你了。”

  李瞎子听了岳翀的话,愣了半晌,吐出两个字:“虚伪。”

  他冷声道:“你既然打定主意要放我走,今夜大费周章地布局擒我,又是何故?”

  “今夜能擒住你实属意外,非我所料。”岳翀没解释太多,“但我也可以借此机会,告诉你一桩事,五天前的夜里,被你劫掠的那家富户,不过是徒有奸商之名罢了,事实上,他帮助过不下百名流民,节衣缩食,捐银百两,只为请官府再度开棚施粥。他名声不好,乃是因为一个盗取了家中钱财,被他驱逐出户的家仆在外恶意散播所致。”

  “乱世中,有人为恶,但也不止你一人为善,望你日后行事,慎之又慎,抛弃俗世正途,就不要辜负心中之义,望你不悔所择之路。”

  李瞎子听完岳翀一番话,目色几起几浮。

  他诨名“瞎子”,不是因为目力不好,而是因为幼时苦难,而今不忍直见世间疾苦罢了。

  他深深看岳翀一眼,点头道:“好,柏杨山岳翀,我李瞎子今日承你的恩,记在心里了!”

  言罢,他往墙头一跃,身形消失在夜色中。

  李瞎子走了,温阡还沉浸在他与岳翀适才一番言语中,久久不能回神。

  ——你看,你是要考功名的人,不也一样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

  ——只是天底下的人都说这条路是对的,说读书能平步青云,你就选择了这条路。

  ……

  ——抛弃俗世正途,就不要辜负心中之义,望你不悔所择之路。

  直到火色逼近,温阡才陡然回过神来,来人高坐于骏马之上,俨然是明州军衙的将军,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岳翀:“岳校尉,你让本将军相信你,说你会生擒大盗,大盗人呢?”

  岳翀抱拳行礼:“将军恕罪,末将疏忽,不慎让大盗逃了。”

  将军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岳翀,良久以后,开口道:“既如此,你——”

  “将军恕罪,适才是在下疏忽,不慎被贼人劫拿,岳校尉是为了保护在下,才让贼人逃了的。”不等将军问完,温阡抢过话头。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说,他只知道,如果让军衙知道岳翀故意放走李瞎子,柏杨山岳氏的行伍生涯,恐怕就要就此告终了。

  他想起适才听到的一句话——

  不知道乱世之中,是不是需要这样的人。

  一个,所行所为唯心论之的人。

  所以不如由他顶了这个罪名。

  左右官府事后去查,也能查出李瞎子是被岳红英引来的,而收留岳红英的人,是他。

  高坐马背上的将军冷冷扫了温阡一眼:“温举人?”

  他勒转马头:“跟本将军来吧。”

  -

  三天后。

  岳鱼七牵着马,把岳红英送到城外:“我跟老爹要随军北上,去劼北瞧瞧,你回到柏杨山,就给我们来信。”

  岳红英拢了拢肩上的行囊,点点头。

  岳鱼七又道:“老爹说了,你路上如果遇到麻烦,就报柏杨山岳氏的名号,没人敢为难你。”

  岳红英又点点头,催促道:“行了行了,你快走吧,老爹那边不是已经整军了吗?你偷溜出来送我,也不怕被军册除名。”

  岳鱼七往官道上遥遥看一眼,见往来多是行人,岳红英又会功夫,想来不会遇到麻烦,把缰绳交给她,掉头上了自己的马,背身挥挥手,往城里疾驰而去。

  岳红英看着岳鱼七的背影,却没有上路。

  她等在城门口,从日出守到日暮,直到夕霞覆上云端,巡逻的校尉出城来跟守卫们交接差事。

  岳红英连忙迎上去,唤问:“官差大哥,敢问前阵子在城东客栈落脚的士子们怎么样了?”

  “士子?”

  “就是上京赶考的士子。”

  官差的打量岳红英一眼,见她不像歹人,如实说道:“上京赶考的士子自然上京赶考去了,难不成还会留在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