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都走到了这里了,那么就再往前一步吧。

  往前一步,就能够彻底忘尘了。

  张远岫安静地闭上眼。

  ……

  天上响起隐隐雷声,中夜寒风四起,陵川的冬雪很少,反倒是雨水居多,两名官兵守在楼台下,心道是又要下雨了,叫上白泉正欲寻避雨的地方,就在这时,暗夜里传来一声闷响。

  闷响伴风而坠,惊心而绝然。

  白泉的眼神一瞬空茫,扔下书箱便朝洗襟台下奔去,两名官兵茫然片刻,脸上渐渐变了颜色,他们似想到什么,踉跄着循着白泉的方向追去。

  冬雷在天上翻滚,雷声覆过整个陵川。

  章庭自病愈后,一直歇得很好,这夜不知怎么辗转难眠,到了后半夜,竟被一阵阵雷声嚷得惊悸不安,他不得不起身,正欲关上窗,忽然看到一名官兵连滚带爬地进了官邸,声音几乎要撕开夜色,“章大人,曲大人,出事了!”

第212章

  半个月, 中州、庆明、岳州等地士人纷纷联名上书,诚然其中不乏有地方支持朝廷的决策,大多士人都在质疑洗襟台的坍塌始末, 甚至有士子情绪过激,要求推倒已经重建的洗襟台,究其根本,臣以为,乃是因为朝廷至今未能出具告示, 以至真相在流传中逐渐失实,各地百姓以讹传讹。”

  宣室殿上, 礼部尚书向赵疏禀道。

  赵疏问:“告示还没写好吗?”大理寺卿道:“告示已经写好了,但还是之前的问题, 没有证物。时间过去太久, 无论是老太傅赠予章鹤书登台名额,还是章鹤书后来参与名额买卖, 朝廷都拿不出实证, 如此告示即便张贴出去,百姓恐有不信服之处,是故目下玄鹰司仍在……”

  这时,宣室殿外忽然传来高昂一声:“殿前司携陵川急函请见——”

  赵疏点点头, 一旁的内侍唱道:“宣。”殿前司禁卫大步迈入殿中,跪地奉上信函, “官家, 两封急函与证物是小章大人千里加急送来上京的, 三天前的夜里, 张二公子他……”

  禁卫抿了抿唇, 没把话说出口, 他的额间有细细密密的汗,显见得是一收到信就往宫里赶。内侍将信呈到御前,赵疏打开来一看,脸色倏忽变了。

  刑部尚书直觉不好,忍不住问:“官家,张忘尘他?”

  赵疏沉默许久,将章庭送来的信物交给小黄门,“……三天前的深夜,张忘尘堕洗襟台而死。临终,他在洗襟台上写下一封罪己书,连并着他在脂溪矿山隐下的罪证,托章兰若送来京中。”

  小黄门接过信物,交给殿中大臣传看。张远岫隐下的罪证是两块空白名牌,和章鹤书让岑雪明用空白名牌安抚登台士子家人的亲笔信,铁证如山。

  赵疏语气怅然,“三天前,昭王夤夜见朕,称墩子非是被劫杀,而是被张忘尘蓄意谋害。他说,张忘尘一意孤行走错了路,但他性本洁净,这些年行事到底在方圆之内,更多次相助温氏女、工匠薛长兴等人。宣室殿夜审过后,张忘尘心灰意冷,若是自责于手染鲜血再难回头,只怕他不肯放过自己。昭王恳请朕宽恕忘尘一命,并连夜派玄鹰卫赶赴陵川,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殿中诸人皆是沉默。

  良久,大理寺卿道:“也罢,有了张忘尘转交的证据,章鹤书等人的罪名就彻底坐实了,朝廷也可以发告示告昭天下了。”

  殿中诸人于是齐齐揖下:“请官家恩准,即刻发告示告昭天下——”

  赵疏却没有回答,他静坐片刻,从御案旁拿过一个白玉匣。

  这只白玉匣自赵疏登基那日就在了,但是这位年轻的帝王从来没把它打开过。它本不属于皇案,人们看惯了,久而久之,便忽略了它的存在,直到赵疏此刻开启,从中取出一张明黄发旧的绢帛,殿中大员才大惊失色。

  明黄,这是大周皇帝独用的颜色。所以玉匣子里久日深藏的,是一则圣诏。

  赵疏轻声道:“再等等,朕这里,还有一物。”

  这个浓冬,朝廷各部官员几乎没有一日休歇,腊梅沿着玄明正华开满宫墙,可惜往来人行色匆匆,竟无暇来赏。及至嘉宁五年来临,年节过去的七日后,宫门口、城门口终于张贴出告示。告示从长渡河一役主战与主和的争端说起,到士子投江的决然;从洗襟台修筑伊始的纷争,说到洗襟台开建后的名额买卖;从温氏女上京,小昭王带着玄鹰司彻查楼台坍塌真相,到一个月前,张远岫堕洗襟台而亡。

  而随告示贴出的,则是两封以罪人之名写下的信函。

  一封是张远岫在洗襟台上留下的罪己书,而另一封,却是昭化十四年,先昭化帝临终亲笔写下的罪己诏。

  告示张贴出来当日,京中百姓尽皆去看,倘若有不识字的,就请一旁读书人模样的帮着念诵。

  直到罪己诏、罪己书都念完,原本热闹的人群沉默下来,静立片刻,无声地散去。

  “……余平生为洗襟二字所困,误入歧途,后登洗襟台,方知皑皑暮云笼罩此生,昨日不谏,不可悔兮,来路阑珊,终难追矣。字忘尘而不得忘尘,余愿忘尘……”

  “……朕近日悉数功过,朕继位之初,立志振兴,大周百年在朕之手始得荣昌。朕非圣贤,居功自得,凡网中生贪欲,筑楼台以求名垂千秋。直至洗襟台塌,数年功绩毁于一旦,方知朕所求青云而非洗襟,楼台坍塌不明其因,罪责在朕。望此楼台塌,以筑我朝臣民心中高台,留下此诏罪己,警示后人……”

  初春乍暖还寒,告示张贴出来半个月,围看告示的人才渐渐少了。

  谢容与一直到二月才独自来了城门口,这张告示是他斟酌过后亲笔写的,自是熟悉,但是随后附上的罪己诏,他却不曾仔细读过。

  城外桃花初绽,温香沁人心脾,谢容与一字一句地将罪己诏看完,心中低叹一句:“是时候了。”

  一日后,天色鲜亮,一名小黄门亟亟入宣室殿禀报:“官家,昭王、昭王殿下求见。”

  谢容与见赵疏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今日不一样,谢容与只着一身青衫,王的朝服与玉印被他捧在手里。

  赵疏正在批复奏章,闻言,朝殿外候着的青衣公子看了一眼,他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默叹一声,淡淡道:“表兄进来吧。”

  谢容与到了殿中,径自跪下,“请官家降臣之罪,褫臣王名,赐臣白身。”

  王被贬为庶民,本该是罪罚,谢容与却用了一个“赐”字。

  “表兄想好了吗?”

  “官家早就知道答案,不是吗?”

  一年多前,何鸿云死在刑部牢狱,谢容与曾闯入宣室殿质问这个初初掌权的皇帝,那一刻兄弟之间不是没有过猜疑,赵疏看着一脸愠色的谢容与,问:“表兄不愿追查洗襟台的真相了么?”

  “查,怎么不查?我还盼着有朝一日,官家答应我一个请求呢。”

  什么请求?

  等真相大白那天再说。

  ……

  “昭王是为洗襟台而生的昭王,眼下洗襟台风波平息,天下也不需要这个昭王了。臣姓谢,臣之所求,不过是做回谢家人。”

  赵疏听了这话,叹道:“表兄起身吧。”

  “眼下各地士子书信如雨,礼部回应不及,朕本来还想着,令表兄辖着礼部、翰林,以安抚士人。”

  赵疏道,“人才不可或缺,朕并不介意什么异姓王,朕私心其实希望表兄留下,为朕分忧。”

  谢容与道:“两年前,官家夤夜唤我进宫,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两年前的一个秋夜,带着面具的谢容与夤夜进宫面圣,赵疏亲自交给他一封信,“父皇临终前交给朕两封信,这是其中一封。”

  信是宫外一个叫扶夏的女子写给小昭王的,心中称洗襟台坍塌另有内情,其时谢容与在病中,昭化帝于是将这封信隐下,临终前才转交给赵疏。

  谢容与却问:“我能知道先帝留给官家的另一封信是什么吗?”

  赵疏沉默许久,才说:“若朕此刻拿出来给表兄看,表兄肯答应朕,从此在朝安心做一位辅政大臣么?”

  谢容与想也未想,“那还是不了。”

  ……

  而今谢容与知道了,昭化帝留给赵疏的另一封信,就是那一则随告示张贴出来的罪己诏。

  赵疏道:“小时候,朕觉得表兄不好亲近是生性疏离所致,后来朕发现,表兄其实并不疏离,只是你不属于深宫,所以显得格格不入。”

  他说着一叹,“可惜千军易得良将难得,治国之道也是如此,人才可贵,朕有惜才之心,总也想着把表兄长留朝中。”

  谢容与听了这话就笑了:“天下人才济济,官家不能总紧着我一个人使唤啊。”

  再说为君者清明,普天之下心怀抱负的有才之士自会向其靠拢。

  一封罪己诏,让五年前跪在先帝病榻前的太子立下决心,坚定不移地走了这样远。

  君王之心天地自鉴,大周在嘉宁帝的手中,只会更好。

  赵疏也笑了,“好,表兄的请求,朕准了。”

  三天后,朝廷下了一道圣旨,虽然洗襟台修筑后期,谢氏容与分管崇阳县上洗襟台相关政务,楼台坍塌,其确有失察之过,朝廷现褫谢氏容与昭王封号,贬为庶人,念在其追查洗襟台坍塌真相有功,即日逐出京城,不另责罚。

  此外,洗襟台总督工温阡在楼台修筑期间尽心尽责,并无失职之过,经朝廷商议,决定免除其罪人之名,并免除温氏女、岳氏鱼七等人牵连之罪

  ……

  谢容与和青唯离开京城那天,是一个细雨迷蒙的春晨。

  因为谢容与是领旨离京的,旁人不能相送,他们一行六人走得无声无息。

  不过无妨,这是一场早该到来的远行,原本也勿需道别。

  然而细雨倾洒在城楼上,卫玦携着章禄之几人长久驻望,一个新来的小兵不解,问:“指挥使大人,您在望什么?”

  卫玦道:“有故人离开,我目送一程。”

  近午间的流水巷人来人往,东来顺的掌柜眺望着路口,旁边铺子的掌柜见了问:“吴掌柜,望什么呢,有客人在楼里定了席?”

  东来顺的吴掌柜摇头道:“城东有一对很恩爱的小夫妻常来我这吃鱼来鲜,前日他们说要走了,有年头不会回来,打发小的来我这里抄了鱼来鲜的方子。

  不知道他们的马车会不会路过巷子,我想送送他们。”

  更早一些的时候,晨间廷议伊始,候在宣室殿外的大臣鱼贯而入,不约而同地空出了左列的头一个位子,赵疏的目光落去,那是小昭王廷议时站的地方。

  可这天下,已经没有昭王了。

  谢容与的马车很快出了城门,还没走远,忽然几个风尘仆仆的士子赶到城门口,跪地托举起手中的信函,高声道:“草民梁泽,岳州举人,代父呈上罪己书。”

  “微臣何高岑,凌州河沂县县令,呈上罪己书。”

  “草民侯信……”

  自开春洗襟台告示张贴出,或许是受昭化帝与张远岫罪己书的影响,各地的士人已不再单一地对洗襟台加以抨击,那些有亲人丧生洗襟台下,或是被卷入其中的,开始反思自身,或赶往上京城门呈上同样一封罪己书。

  这样的人尚是少数,楼台塌,以筑楼台,这样一种声音出现,大约也是好事吧。

  罢了,谢容与放下车帘,心中想,洗襟台是毁是立余波未定,但他已做了所能做到的全部,余下的,就交给赵疏吧。

  这个温和寡言,心志弥坚的皇帝,会给出令天下臣民满意的答案的。

  马车一路向南,初夏入了陵川,待从罪人邸取出温阡的尸骨,辗转往东,进入辰阳地界,已经秋天了。

  初秋辰阳的天气很好,青唯的家在辰阳近郊的一座镇上,镇子傍山而建,流水环绕,灵韵十足。镇子还是从前的样子,镇上的人还是从前的人。

  他们似乎早知道青唯会回来,青唯下了马车,喊水边浣衣的妇人,“菊婶儿——”,喊背着竹框从山上菜药归来的壮汉“四叔——”。

  这些人满是笑颜地应道:“小野回来啦——”

  “你阿舅早你几个月回来,已经在山上等了你多时了——”

  “大虎,快看,这就是你的小野姑姑,小时候比你还淘气哩——”

  谢容与跟在青唯身后,从往来的行人中依稀辨出几个熟悉的面孔,七年前,他到辰阳山间请温阡出山,曾经向其中几人问过路。

  辰阳山间的小镇就像避世桃源,丝毫不受外间风雨侵蚀。唯一的不同,谢容与想,或许是上一回他来,只在山间邂逅了小青鸟一面,这一回他来,那只青鸟一路雀跃着,拉着他的手,在前方为他引路。

  七年前,他们尚不相识,却同一天离开,七年后,他们又在同一天携手归来。而故居还是老样子,温厚地接纳终于回家的他们,将一切的楼起楼塌、生死功过都排除在外间世界。“到了到了——”

  青唯指着山上的竹舍,无比欣然道。

  岳鱼七抱剑倚着门栏,不耐烦地抱怨:“早知道你们这么慢,我该去凌州吃几壶酒再回来,我早就馋那里的‘上瑶台’了。”

  朝天听了这话,提刀铆足力气往山上赶。

  留芳和驻云笑着帮德荣从马车上搬下行囊。

  故居近在眼前,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青唯反而慢下步子,这时,却听谢容与在一旁低声问:“是那片竹林吗?”

  “什么竹林?”

  青唯循着谢容与的目光望去,蓦地想起来,小时候她为了追一只兔子,一夜间把家里后山腰的竹林劈秃了半片。

  后来温阡到了柏杨山,把这事当作趣闻,说给谢容与听。直到七年前她离开家,那片竹林都没长好。

  而今日望去,秋光伴风而来,洒落在竹林上,翠竹早已似海,碧海成涛。

第213章 尾声一

  (两年后)

  辰阳的清晨被朝阳第一缕光叫醒,岳鱼七一到山间,见道路两旁花叶静好,就知道青唯这半年肯定没回来过,她如果在,这些树啊草啊哪能这完好无损地长着?

  两年前,青唯和谢容与回到辰阳,岳鱼七跟他们一起为岳红英修墓,又把温阡的尸骨合葬入墓中,很快就去凌州吃“上瑶台”了。青唯和谢容与自然也没多留,他们在辰阳小住一月,便过白水,上中州。

  岳鱼七知道小野这丫头不经管束,便也不拘着她,只叮嘱她定期回辰阳看看,得空报个平安信,眼下别说信,看这故居干干净净的样子,怕也是容与那小子细心,雇人时不时上山打扫的。

  岳鱼七正是气闷,忽听门口传来“吱呀”一声,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推开门,探出一个脑袋。对上岳鱼七的目光,他弯眼一笑,“岳叔,您回来啦!”

  这小孩儿,辈分净乱叫,见了小野喊姑姑,见了他喊叔,敢情他跟温小野是一辈的么?

  大虎窜进屋里,把手里的一沓信交给岳鱼七,“岳叔,小野姑姑给您的信,寄到山里没人收,阿娘阿爹帮您藏着哩。”

  信不多,两年下来有五六封,小野那丫头还算没丧了良心。

  岳鱼七心情稍霁,对大虎道:“领你的情,夜里到山上来,教你几招功夫。”

  大虎欢呼一声,雀跃地下山了。

  信是按日子远近码好的,大虎走后,岳鱼七径自拆开两年前的第一封来看。

  “师父,我和官人到中州。中州江留是官人的故乡,我来过两回,官人此前还没回来过。我们一起回了谢家,见到了官人的祖母,祖母对官人十分照顾,也很喜欢我……

  “儿时总听你和阿娘说起阿翁阿婆,说阿翁在长渡河之役里,是如何骁勇善战,可惜我没见过他,一直觉得遗憾,眼下有了官人祖母疼爱,这个心愿算是全了。祖母说,官人从前在宫中拘久了,该出去四处走走,她不留我们在中州陪她。官人孝顺,还是决定陪祖母到秋天,然后西去劼北,陪朝天德荣去看看顾叔,顺带……我想给曹昆德修墓。”

  第二封信大概是到了劼北后写的,信很短,信纸上还沾着尘。

  “师父,我眼下是在戈壁的帐子里给您写信。我和官人到了劼北才知道来得不巧,劼北秋日起风沙,风沙太大了,一张口满是沙尘,气候也干。朝天和德荣本来就是劼北人,倒是适应,我和官人也没事,留芳就不行了,一到劼北鼻衄不止,后来多亏顾叔给了一张土方子,她才好了起来。我来觉得劼北不宜居,后来有一日,我和官人远上戈壁,借住在当地人的帐子里,夜深出帐,忽见星河漫天,黄土复原千里,觉得壮阔无比,或许这世间的地方并不以宜居区分,万千世界得一点美景,便有人常往。”

  岳鱼七看到这里,笑了笑,拆开第三封信。

  “师父,年余不见,您过得好吗?想来凭您的本事,没有过得不好的道理。离开劼北后,我和官人偷偷回京了一趟。官人思念长公主,我也思念她。年节总该陪着母亲过嘛,不过我和官人陪她过完年,很快就离开了。我们在京郊的酒馆逗留了一夜,这家酒馆是扶冬和梅娘一起开的,位子挑得巧妙,酒也香,所以生意很好。薛叔重操旧业,做回了工匠,一年到头天南海北地走,但梅娘说,要他得空,都会回酒馆来住上一阵。离开京城,我和官人去了庆明。可能因为章鹤书的缘故,小章大人暂且不愿长住上京,开年自请去庆明做了州尹,曲停岚也被调了过去。官人到了庆明,和章兰若、曲停岚吃了一回酒,不过我没跟着去。听官人说,曲停岚和章兰若已经各自成家了,曲停岚还是那样糊涂,好在有章兰若在必要时拉他一把,有洗襟台那么一段过往吊着他一丝清明,他不会走岔了路,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

  “师父,我到岳州了。您猜我在岳州见到了谁?我见到芝芸了。芝芸和从前大不一样了。从前她不谙世事,是个养在深闺里的小姑娘,而今崔家在岳州的十七家渠茶铺子,都是她在打点,哪家铺子有那位贵客,铺子盈利多少,亏损为何,需要多少囤货,伙计还要拿算盘来算,她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她也嫁人了,相公是她自己挑的,一个被家里逼着考了功名的举人,听说两个人是两情相悦水到渠成。

  “举人没什么功名利禄心,开了间私塾授学。年前芝芸生了个女娃娃,举人怜她辛苦,又想着渠茶铺子离了她不行,把私塾关了半年,在家安心照顾她,照顾娃娃。我们到岳州那天,芝芸来了城门口相接,她带我们回了崔宅,回了我从前住过的院子。院子是老样子,只是添许多物件,芝芸说,这里永远都是我的家,她会一直把这间院子留给我……”

  ……

  “师父,您以后来陵川,一定要去东安城东杏花巷的茶铺子吃茶。您知道这间茶铺子是谁开的吗?叶绣儿。就是我去上溪,带我进山的绣儿姑娘。葛翁葛娃也在茶铺子里打杂,他们眼下已不是山匪了,我后来才知道,早在离开上溪以后,官人就托人帮他们上了户籍。对了,小夫人也在茶铺子里。小夫人不是喜欢唱曲儿么,绣儿就在茶铺子给小夫人搭一个戏台子,小夫人偶尔上去唱,更多的时候,是让自己的弟子来唱。她的几个弟子都是和她一样身世凄苦的孤儿,七八岁的年纪,被她捡回来,闲着没就在铺子里打杂,绣儿说反正铺子生意好,再来几个也养得起。

  “我和小夫人回了上溪一趟,一起给孙县令和秦师爷扫了墓。墓前有没开败的桃花,小夫人说,大概是上溪乡人过来拜祭时放在这里的。小夫人说,不管孙县令在洗襟台一案中做过什么,他是一位很好的父母官,也是一个好人,总有人会记得他……”

  ……

  “师父,前日陵川的齐大人邀官人去顺安阁看画,我们又去了诗画会,会上有一副画被卖出两千两。您猜这幅画是谁画的?是漱石。我这才知道,我们离开陵川这几年,画师‘漱石’和画师‘月章’都出了名,陵川士人对他二人的画趋之若鹜,因他们画风迥异,时不时有人争论谁的画作更好,殊不知月章和漱石本是兄妹,月章是尹二子尹弛,漱石则是尹四姑娘尹婉。

  “……对了,师父,前日我在东安街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看走眼,您这几年走的地方也多,不知是否也见过此人。也罢,信中不便多提,见面再说。师父,您什么时候来找小野呀……”

  ……

  六封信看完,余下还剩一封,是谢容与写来的。

  “舅父,一别两年,万望安好。今年晚夏入秋,我和小野会去洗襟台看看,洗襟台是毁是立争论未休,好在余波过去,民间怨声已平,听闻近年已得愈多人祭拜,舅父若得闲,不如同来柏杨山,小聚一番。小野十分思念您。容与敬上。”

  岳鱼七看到这里,本来解开的行囊重新系上,他枕着竹笛歇了一夜,隔日天刚亮,拎着行囊又下了山。

  大虎追出来:“岳叔,岳叔您又要走啊?”

  他脸上有明显的失望,他才跟岳叔学了几招拳脚功夫呢。

  岳鱼七看他一眼,笑了一声,“没有一口吃成的胖子。你岳叔几招功夫,够你受用一辈子,先练好再说罢!”

  “岳叔,您去哪儿呀!”大虎忙不迭地追了几步。

  岳鱼七头也不回,“赴约。”

第214章 尾声二

  嘉宁八年的陵川,一场细雨过后,陵川暑气消退,天凉了下来。

  初九那天的早上,柏杨山下的茶舍刚开张,迎面来了一位眉眼不凡的布衣剑客,掌柜的连忙上前招待,一边沏茶一边道:“客官吃点什么?”

  剑客显然渴极了,就着茶猛吃了一碗,“不必,我等人。”

  不一会儿,山脚一行好几人也朝茶舍边来了,当先一对年轻夫妻模样极其好看,女子明丽,男子清隽,一看就是江湖儿女。那青衣女子目力好,瞧见茶舍的剑客,快走几步,高声唤道:“师父!”

  “师父什时候崇阳?”到了茶舍,青年唯吃下一碗茶,拿袖口揩了揩嘴,问道。

  “刚到。”岳鱼七道,“你们呢?”

  谢容与道:“我们三日前就到崇阳了,在城里住了两晚,今早天不亮往山上来的。”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铺子又多了几位客人。

  虽然没人提,但众人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七月初九。咸和十七年,张遇初、谢桢等士人便是在这一日投的江,昭化十三年,洗襟台便是在这一日坍塌。

  而今新的洗襟台已建成近三年,洗襟大案平息,虽然士人中对洗襟台是毁是立争论不休,已有愈来愈多人前来祭拜,尤其以七月初九这一日居多。

  青唯与岳鱼七几人在茶舍里闲谈片刻,德荣唤来掌柜的,要给他结钱,“掌柜的,茶钱您算算,我结给你。”

  掌柜的忙说不用,又道,“看几位的样子,今日是过来拜祭的吧?我茶舍有个规矩,七月初九日过来拜祭洗襟台的,一律不收茶钱。”

  此话一出,青唯几人皆诧异。

  谢容与问:“掌柜的,您茶舍开了多久了,怎么从前没见过您?”

  “快三年啦。”掌柜的讪讪笑道,“从前敝人也是开茶铺子的,只是没开在这儿。”

  他说着又道,“这会儿拜祭时辰还早,诸位要是得闲,不如去士子碑那边看看?”

  “士子碑?”

  掌柜的唤来小二,把茶壶递给他,嘱咐他招待客人,对青唯几人道:“敝人与诸位有缘,不如就由敝人带诸位过去。”

  士子碑就在洗襟台旧址的后山,说是碑,实际上是一片衣冠冢。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来立的,后来人有样学样,在原先的碑旁,也为自己的亲人、故友竖了碑,渐渐成了碑林。

  青唯在这片碑林,看到了二十余年前,沧浪江投江士子的冢地,也看到了九年前,丧生洗襟台下的士人与百姓。她一个一个看过去,找到了徐述白之墓,立碑人是其妻徐氏扶冬,找到了方留之墓,立碑人是其父蒋万谦,找了沈澜之墓,立碑人是其遗菀菀,她甚至找了数个她熟悉的工匠叔伯的墓,立碑人是友人薛长兴。

  这些她熟悉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过了,带着或许已经平复的伤痛,为逝去人立下碑,随后悄然离开。

  山中风声涌动,德荣不知道从哪寻来长香,青唯、谢容与、岳鱼七,还有德荣朝天,留芳驻云,手中持香,对着这片碑林无声拜下。

  带他们的过来茶舍掌柜看到这一幕,似乎被山风迷了眼,不由地抬手揩了揩眼角。

  他或许也与洗襟台有一段悲喜渊源吧,否则不会在僻静山野里搭一间茶舍,守着许多不归人。不过说不清了,也不深究了,谁还没有一段自己的故事呢?

  前山传来令行禁止的声音,间或伴着人们的议论,“朝廷怎么来人了?”

  “这么多官兵,京里来的吧?”

  “京来人来做什么?真要拆毁洗襟台?”

  青唯与谢容与听得议论声,疾步朝前山赶去。

  来的人竟玄鹰卫,为首二人青唯和谢容与分外熟悉,正是卫玦和章禄,另外,刑部尚书,礼部尚书,还有陵川州尹齐文柏也来了。

  谢容与离京前,祁铭回了殿前司,成了赵疏身边的一品带刀侍卫,而卫玦则升任指挥,掌管整个玄鹰司。

  谢容与也不知道玄鹰司为何会来,也不知道朝廷是否不堪士人进言,决定摧毁这座毁誉参半的洗襟台,在此之前,谢容与其实见过齐文柏,他知道赵疏并未给陵川下过任何文书。

  在人们的议论声中,卫玦带着工匠登上洗襟台,他似乎低声吩咐了什么,但山中风的太大了,青唯没有听清,紧接着,玄鹰卫驱赶着围观的人群朝山外避去,举斧凿台的动静传来。

  真的要拆洗襟台?

  人群中,有人不禁发出那样的低呼。

  山外看不到洗襟台发了什么,在这一刻,青唯脑海中竟浮响起在那一段挣扎着,逐光的长日中,每一个与楼台有关的人愤然而悲亢的声音。

  “这个楼台,不登也罢!”

  “洗襟台原本就不该建!”

  “洗襟台只是一座楼台,它有什么错?!”

  “洗襟台是无垢的,它是为沧浪江投江的士人,长渡河牺牲将士而建的!”

  “在你眼中,洗襟台是什么样的?”

  “可是、可是这样一来,洗襟台就不是洗襟台了,它是青云台!”

  “至少……在我眼中,只见洗襟无垢,不见青云。”

  ……

  伴着一声轰然的坍塌声,洗襟台的动静歇止了,山外拦着人们的玄鹰卫尽数撤开,然而人们相顾茫然,踯躅着往山前行去。

  直到到了山脚下,青唯仰头看去,才发现洗襟台并没有被毁去,整座楼台仍旧矗立在未散的烟尘里,而适才被拆去的,只是登上洗襟台的阶梯。

  三重楼台高筑,可是,再也没有人能登上洗襟台了。

  这样也好,早已有人去洗襟台上看过了,这座楼台上没有青云,只有无法散去的雨雾。

  天边的薄云酝酿着一场雨,细雨迷蒙浇下,山脚下,不知是谁第一个抬手,不知是谁第一个抬手,对着这座楼台无声揖下。

  随后,士人、百姓、玄鹰卫、大臣,甚至远在上京的君王,也抬手合袖,对着失去了登台之阶的洗襟台拜下。

  细雨缠绵不休,有人拜祭过后,很快离去,有人却愿意在将入秋山雨守着一份心静,停留片刻。

  青唯透过雨雾朝洗襟台望去,目光却在对面山脚下定住。

  朦胧的雨雾中,她看到一个眉眼温润的公子坐在木轮椅上,身后的书童背着书箱,正推着他离开。公子气质绝然,目中平静似已忘尘,很快消失苍茫的烟雨中。

  “看什么?”谢容与轻声问。

  青唯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也走吧。”

  谢容与颔首,携着青唯的手缓步离开。

  尘埃散尽,人已远去,余下一地烟雨不歇,赋予高台。

  (全文完)

第215章 温阡、岳红英番外(一) 番外见作话

  咸和十三年秋,辰阳。

  温阡把最后一卷书收进书箱里,推门而出。

  山下为他送行的乡亲们已经等了多时了,温阡展眼一看,为首一名鹤发鸡皮的老叟是镇长,大悦叔一家,还有菊弟、菊妹都来了。

  镇长拄杖上前,将乡亲们三拼五凑收好的行囊交到温阡手里,叮嘱道:“你是举子,上京这一路上虽然有官府照应,自己还得多当心。”

  “是啊。”大悦叔接话道,“眼下世道乱,到处……

  作者有话要说:

  咸和十三年秋,辰阳。

  温阡把最后一卷书收进书箱里,推门而出。

  山下为他送行的乡亲们已经等了多时了,温阡展眼一看,为首一名鹤发鸡皮的老叟是镇长,大悦叔一家,还有菊弟、菊妹都来了。

  镇长拄杖上前,将乡亲们三拼五凑收好的行囊交到温阡手里,叮嘱道:“你是举子,上京这一路上虽然有官府照应,自己还得多当心。”

  “是啊。”大悦叔接话道,“眼下世道乱,到处都有流民,陵川一带匪盗四起,北边似乎还要打仗,莫要说上京路上,就是到了京里,你也不能掉以轻心。”

  温阡应道:“我省的。”

  他们所居的地方是辰阳一个叫玉山的小镇,镇子傍山而建,犹如世外桃源。

  玉山镇人多以修筑营造之业为生,数百年里,出过几名有名气的筑匠,其中一人就是温阡的父亲。无奈温阡父母早逝,他被镇上的叔伯们拉扯长大,到了进学的年纪,为他请来隔壁镇上的跛脚秀才教他学问。

  温阡天资聪颖,非但在营造术上天赋异禀,课业上也是一日千里,秀才考了一回就中,三年后,他去府城参加乡试,桂榜出来,居然拿了第二,差一点就是辰阳的解元。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温阡虽然志不在仕,辗转思量了数日,还是决定上京参加来年的春闱。

  镇长和蔼笑道:“你是我们玉山出的第一个举人,要是明年考中了,做了京里的大官,也算给玉山长脸了!”又问,“罗校尉那边,你回信了吗?”

  温阡点点头,“回了。”

  罗校尉是辰阳军司的校尉。

  辰阳的安置所十分破漏,说了几年要重修,今秋才等到户部播银子。罗校尉慕名到玉山请筑匠,一眼就看中了自幼跟着叔伯们修屋建瓴、已经小有名气的温阡。

  安置所安置的都是多苦多难的流民,这是造福百姓的好事,温阡一口应下,连着几宿都在琢磨图纸该怎么画,应该用什么木料,甚至拿竹枝搭了个雏形,预备拿给罗校尉过目。

  他刚准备动身去辰阳,紧接着传来中举的消息,会试就在来年春天,外间世道乱,许多地方的举子等不及年关就动身上京了。上京赶考,意味着放弃修筑安置所,可是,鹏程仕途在前,常人都知道该怎么抉择,温阡踌躇多日,最终决定写信给罗校尉,辞了差事。

  众人又叮嘱了几句,来接温阡的官差就到了,温阡把书箱往背上紧了紧,回望山野一眼,跟乡亲们招了招手,跟着官兵走了。

  从辰阳上京,本来要途径中州,无奈近来劼北闹灾荒,大量流民涌入中州,兼之陵川匪寇四起,在通往中州的商道上频频滋事,举子们只好从明州绕行。

  也正因为此,从前士人们都是自行上京赶考,今年各州府都派了官差护送。

  辰阳的官差把几名举子送到界碑,明州接应的已经到了,为首一人是个伍长,他把几人迎上马车,说道,“中州那边封了路,不少劼北流民被拦在关卡外,还有力气的就绕道来了明州,陵川的匪寇也一样,近来府城里不安生,前几天还闹了大盗,许多富户都被劫了。还有不少富家子弟被骗的,昨天我们抄了一个流寇窝,你们猜怎么着?被劫的人里就有城里富商的小儿子,都被饿成皮包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