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见那个刺客意识模糊,一双眼睛却始终还在自己身上。她假装没看到,背过身去河边洗手,才发现自己一头乱发都已散下来了,浓密的黑发衬着一张苍白的面容,哪里还能藏得住女子的模样。

她只能赶紧把头发挽好,然后将马身上仅存的两支箭取下,走到山涧内,站在那里等着。

山涧清浅,里面的鱼也十分瘦小,但还算比较多,又傻头傻脑不懂得避人。黄梓瑕搬来石头,围了一个小堰,又渐渐搬动石头缩小包围,最终将几条鱼堵在了浅岸边,然后用箭狠狠扎下去,一下就扎到了两条巴掌大的鱼,在箭杆上活蹦乱跳。

她拿着鱼跋涉到岸边,忽然想起来,这捉鱼的办法,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哥哥教她的。

那时候,她是哥哥身后的跟屁虫,哥哥也还是垂髫小童。到如今,她还在用哥哥教她的办法捕鱼,可哥哥已经在黄泉之下,泥销骨肉。

她一时悲恸,呆呆站在水边片刻恍惚,然后才抬起手肘,用力捂在自己的眼睛上,让自己眼角渗出的眼泪全部被衣衫吸去。

死者已矣,她如今哪还有时间沉浸在悲痛之中?

她将鱼拿到岸上,用鱼肠剑料理干净,切成一片片薄片,去掉鱼刺。

因怕引来杀手,她不敢生火,不过大唐素来喜食生鱼脍,也并不需要火。但之前她吃鱼脍的时候都有芥末,此时空口吃,觉得十分腥腻。

她将刺客那边搜来的盐拿出来,擦了点在鱼肉上,然后拿到刺客身边,用匕首指着他,将他口中的蒙面巾又取出,说:“饿了吧?给你吃点东西,不许叫。”

刺客诧异地看着她,直到她把他下巴一捏,塞了一块鱼肉在里面,他才知道原来是真的喂他吃东西,见她凝视着自己,眼睛中映着月光,明亮如星,一时嚼着口中的鱼肉,连味道都不知道了。

黄梓瑕问他:“好吃吗?”

他回味了一下,说:“一股腥味…”

“上面擦了你带过来的盐,味道不好吗?”

“勉强算能吃吧。”他说。

黄梓瑕又给他喂了一块,仔细端详着他的神情。

他也不避开她的目光,眼望着她,低声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黄梓瑕没有理他,见他把两片鱼肉都吃完了,才又拿起蒙面巾把他嘴巴堵住了,说:“看来你的盐里没有毒嘛。”

他目瞪口呆,看着她离去的身影,不由得苦笑了出来。

黄梓瑕把鱼肉吃了一半,又将剩下的一半拿到李舒白身边,跪坐下来,将他的手执起,用自己的脸颊贴了一下他的手背,试探着温度。

解药总算有效,虽然用得迟了,他还未醒来,但至少脸上那层暗淡的黑气已经消退了,左手肘的肿胀也消退了。

她松了一口气,一夜的疲累恐慌一直纠缠着她,此时忽然退却,她顿觉虚脱,跌坐在地上,只觉得眼前发黑,不由得扶住头,靠在自己膝上闭眼喘息许久。

等那阵晕厥过去,她再度睁开眼时,才发现李舒白已经醒来了,他微微睁开的眼睛,一直望着她,未曾移开片刻。

看见她睁开眼,两人的目光在瞬间相接。

黄梓瑕看见他明净如洗的目光,这一夜的茫然失措忽然在瞬间全都消失了。她不由自主地俯下身望着他,眼泪不停控制地涌出来:“你…你终于醒来了…”

李舒白看见她眼角的泪光,虚弱之极的面容上,却忽然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他说:“嗯,醒了。”

黄梓瑕望着他突然而来的笑意,顿觉胸口猛然被什么东西一撞,就像花朵一样片片绽放了开来。

就像是第一次看见春雪融化的幼童,第一次落在花朵上的蜉蝣,第一次爬出黑暗的洞穴望向晴空的蝉,看见了全新未知的东西,懵懂未知,却又深深地为之吸引,无法移开目光。

头顶大树枝叶浓密,日光从叶间筛下来,就像一道道金红色的丝线。微风徐来,树枝轻摆,那些金色的光斑就在他们的身上脸上流转不定,点点明亮。

在这样恍惚的光芒之中,一夜苦痛奔波骤然消退,他们望着彼此,恍如重生,不觉都看了对方许久。

她抬起手去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到烫手,但毕竟他醒来了,她眼中虽还泛着一丝水雾,但唇角已涌起笑意,颤声说:“你醒来了…太好了。”

他看着她的笑颜,在这样得脱大难之际,很想抬起手去碰一碰她,却发现自己全身麻木,抬起一只手却比举千钧重担还难,只能再度含笑望着她,嗯了一声。

“肚子饿吗?要喝水吗?”她问着,见他眨了一下眼,便起身去取了水过来,喂他喝了两口。

他躺在地上,吞咽困难,有一缕水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她想了想,将他的头抱起,靠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再将卷好的叶子递到他的唇边,小心翼翼地控制好自己的手,让他慢慢喝下。

等他喝完了水,她又折了两根树枝,喂他吃了一些鱼脍。

他吃得很慢,很艰难也很痛苦的模样,但终究还是仰望着她,一口一口吃掉了小半。

黄梓瑕低声解释说:“不敢生火,怕引来昨晚的刺客,还请王爷多担待吧。”

他没说话,枕在她的腿上,静静地看着她。

她这才发觉两人的姿势实在有点太过亲密了,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没有办法,只能欲盖弥彰地扯开话题,说:“我知道王爷素有洁癖,但如今在这样的地方…等脱险之后,再帮您找办法清洗吧。”

她将李舒白的头又小心地搁到地上,扯了几团草给他垫着当枕头,然后将他吃剩的鱼拿到溪边,一抬头却发现那个被自己绑着的俘虏依然靠在树下看着她,目光中全是复杂深长的意味。

她不由得怔了一下,心想,刚刚和李舒白那么亲密,不会都落在他眼中了吧?

但再一想,对方不过是个来行刺的凶手,就算他认出了自己是个女子,就算他误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她视若无睹地将眼睛转开了,仿佛对方只是一根草、一朵花、一棵树似的,毫不在意。

她洗净了手,走到那个俘虏面前蹲下,又用匕首抵住了他的脖颈,将他口中的布巾取出,问:“叫什么名字?”

对方将一直定在她身上的眼睛转向了旁边的山涧:“说了你也不认识。”

“其实我也不想知道。”她用匕首拍了拍他的肩,因为李舒白醒来,她的语气明显比刚刚轻松起来了,“我只想知道你身后那个人是谁,究竟是谁敢行刺夔王。”

他毫不犹豫便说:“吾王庞勋已于地下招阴兵百万,定要复仇雪恨,取夔王性命。”

黄梓瑕冷笑,问:“取了性命干什么?到地下让夔王再一箭射杀他么?”

他一时语塞,悻悻地“哼”了一声。

黄梓瑕饶有兴致地瞧着他,说:“你出身良好,根本不会下里巴人的粗鄙之语,混迹军队之中还能保持这样个性的人,十分稀少。而当年庞勋的部下,都是流民戍卒,更是绝对不可能有你这样的人。”

他咬牙不说话,只狠狠盯着她。

而黄梓瑕毫不在意他的直视,蹲累了就顺势坐在他面前的草地上,手中匕首却不离他的脖颈片刻:“还是乖乖从实招来吧,你究竟是什么人,派你刺杀夔王的,又是谁?”

他听着她的胁迫,却忽然笑了起来,说:“不如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的来历,可我却知道你是谁。”

黄梓瑕用匕首在他的脖子上比划着,问:“你说呢?”

“你半夜三更埋伏于草丛之中,我想你的姓氏应该是草头。你我相逢于寅时中刻,寅字去头加草为黄,你姓黄。”

“拆字拆得不错。”她说着,翻转匕首拍了拍他的肩,“只不过我认为,你是早已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才逆推出来的,不是么?”

他笑了笑,只是脸皮发僵,笑得十分难看。

“看来你们对夔王颇下了点心思,连他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我,身份也已经被你们摸清楚了。”她冷笑道,又重新逼问俘虏,“说,派你们来的人,究竟是谁?”

他反问:“你说呢?”

“你是京中来的,又有岐乐郡主与你们合作,很显然,你们是朝廷势力的一支。但对岐乐郡主能如此不管不顾,想必也并不在乎皇室脸面,并非皇室宗亲…”

“猜错了,派遣我来的,就是天下第一人呀。”他随口便说。

黄梓瑕回头看了李舒白一眼,见他依然安静地躺在那里,才瞪了他一眼:“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你怎么就不信呢?”他口气轻松自然,眼中甚至还有戏谑的光彩。

黄梓瑕皱起眉头,压在他脖子上的匕首紧了一紧:“皇上还要夔王平衡朝中势力,制约王宗实,怎么可能如今就自毁长城?”

“哦,因为王宗实公公已经身患绝症,时日无多了——你身为夔王身边的小宦官,难道连这一点都不知道?”他完全不在意她搁在自己脖子上的锋利匕首,还在啧啧称奇,“像你们这样,对于政敌的情况一无所知,真的好吗?”

“像你这样胡言乱语,挑拨夔王与朝廷,又真的好吗?”她皱眉道,但也不再问下去,知道并无结果,于是将他又重新堵上嘴,回身到灌木丛边,却见李舒白睁着眼睛,一直都在听着他们说话。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不太懂如何刑讯逼供。”

“不要问了,就算你杀了他,他也不会说的…他要保护的,是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李舒白说着,缓缓合上自己的眼,“你去对他说,让他帮我打三短一长四声唿哨。如果他不肯的话,你就告诉他一句话——陇右,白榆下,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

向大家道个歉,这几天开始,他站的连载速度会超过这边。

因为对大家有过承诺,而且每天看到熟悉的面孔、熟悉的ID就好开心,所以我尽力和那边编辑争取,她总算同意我继续在这边免费更新。但毕竟那边的读者是买V看的,他们支持不易,必须要拉开连载距离…

嗯…因此,本文在这边只能保持隔日更,请大家谅解^_^

三 清泉流石(一)

黄梓瑕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头,走到那人面前,将李舒白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了他。

他怔怔地靠在树下,望向李舒白的方向,见他并未有什么动静,才叹了一口气,闭上眼,低声说:“我如今身体虚弱,不知还能不能打出唿哨来。”

搞得他身体虚弱的罪魁祸首黄梓瑕,毫无愧色地蹲在他面前,用匕首指着他的胸口,给他解开了束缚着的双手。

他苦笑着看她,然后伸手放在唇边,撮口而呼。

饶是体力不济,这几声清啸依然声振林樾,隐隐传出数里之遥。黄梓瑕将他的手再度绑上,转头四望,只见松涛阵阵之中,密林里一匹黑马如箭般疾驰而来。

“涤恶!”黄梓瑕站起来,激动之下,忍不住要去抱它的头——这一夜折腾下来,忽然觉得,有一匹马在自己身边也是一种依靠。

涤恶对她不屑一顾,直接忽视了她伸过来的手,硬生生从她的身边擦过,只径直奔向李舒白。

黄梓瑕无语地回身拍了它的屁股一巴掌,却见它提起后腿作势要踢自己,赶紧往后跳了一步逃开。还在郁闷之中,却听到有人低声笑出来。

她回头一看,居然是那个俘虏在笑。虽然只有那么一声,她却忽然觉得有点熟悉的意味。

她皱起眉头,端详着他的模样。但那张死板的扁平脸上,实在找不出自己记忆中存在的痕迹。她在心里想,如果周子秦在的话,按照他的那个什么观骨理论,是不是能看出这个人的真面目?

但转念又一想,周子秦那个人,连她是假冒宦官的女子都看不出来,哪能寄予什么希望?

等回头看见涤恶俯下头在李舒白身上轻轻蹭来蹭去,一扫那种凶神恶煞的气势,又不觉想了想自己的那拂沙,想到她受伤陷落在灌木丛中的哀鸣,不由得悲从中来,不由分说先走到那个俘虏身边,塞好他的嘴巴之后,狠狠踢了他两脚。

他莫名其妙,瞪了她一眼之后,把脸转开了。

解毒药又吃了一次,李舒白的身体也在恢复之中,勉强能站起来了,但身体的高烧未退。在这样的荒郊野外,黄梓瑕也只能打湿了布巾,给他敷一敷额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她把那个俘虏绑紧了一点,去附近寻找点吃的和草药。等出了密林,她站在阳光下,眺望附近的山林。

群山苍苍,万树茫茫。长空飞鸟横渡,云朵像浪涛一样流涌起伏。

她望着山势,又观察了一下附近的山头,激动起来,立即回身,重回到李舒白的身边,低声说:“我们走吧。”

李舒白睁开眼看她,微有诧异。

“这附近,已经接近成都府,是我曾来过的地方。我知道附近有个地方,比这里露宿好。”她说着,拍了拍涤恶的头。

涤恶瞪了她一眼,却还是跪下了。

她扶着李舒白上马,看着他勉强支撑的模样,有点担心,想了想,自己也坐了上去,双手绕过他的腰,抓住缰绳。

感觉到她双手绕在自己腰间的轻柔力道,李舒白的身子微微一僵,但随即便坐直了身子,转而看向后面那个俘虏。

那俘虏箕坐于地,被黄梓瑕紧紧绑在树上,却有一种悠闲自得的神态。只是在看见黄梓瑕坐在李舒白身后,护住他的身躯时,那双一直望着她的眼睛,不自觉地闪烁了一下。

黄梓瑕顺着李舒白的目光,回头看了那个俘虏一眼,便握着手中匕首,示意李舒白。

李舒白缓缓摇了摇头,说:“让他走吧。”

黄梓瑕愕然看了他一眼,没料到素以冷漠闻名的夔王,居然会对这人如此手下留情。但见他神情坚决,她也只好下马将俘虏身上的绳子挑断,只留绑着他双手的绳子,然后把匕首还鞘,上马离去。

那个俘虏靠着树,勉强地站了起来。黄梓瑕也真是佩服他,在这样的山林之中一天一夜,不但水米未进,而且身受重伤,居然还能站起来,简直是非凡的体力加意志才能办得到。

而他的目光一直定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让黄梓瑕走出了好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他。

他凝望着她,那一双眼睛犹如星子般明璨,让她在回过头的一瞬间,深深地铭刻进心口。

这双眼睛,仿佛在哪里见过般,格外熟悉。

她茫然若失地回过头,收拢自己的双臂,从身后抱住李舒白,控制着缰绳,轻声说:“我掌马,方向和道路就交给你哦。”

李舒白“嗯”了一声。

密林缓行,两人一路沉默着,唯一的声音,只有涤恶的蹄声,还有草叶摩擦的悉悉索索声。

可马匹的颠簸,让坐在后面的黄梓瑕担心全身无力的李舒白会摔下去,所以一直下意识地加重拥抱着他的力度,又惊觉这样不应该,赶紧再松一点点。

一路上她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就像流过他们身边的风一样,缓了又急,急了又缓。

李舒白一路默然望着前方,直到她的手再一次收紧,而他的手也不自觉地覆上她的手背,低声叫她:“黄梓瑕…”

“啊?”黄梓瑕应了一声,而他却一时无言,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黄梓瑕见他沉默,又感觉到他的手掌微烫,覆在自己的手背之上,让她感觉到不自觉的一阵异样紧张。

他低声说:“前方好像是座庙,你停一停。”

她“啊”了一声,赶紧探头去看,然后惊喜地说:“是了,就是这里!看来我的记忆没错!”

他微侧过头,凝视着她欢欣的表情,说:“不知道这么破败的庙里,有没有人。”

“应该没有,因为去年这个庙里,发生了一起血案。”黄梓瑕跳下马,拉着涤恶往前走,辨认着地上稀疏的一条草径,“庙里本有一个主持两个和尚,在主持和尚死后,就这样的小破庙,为了争主持之位,一个和尚把另一个杀死了,悄悄埋在后面的园子里。”

李舒白随口说道:“这样的破庙,也有人来,发现血案?”

“是他们运气不好。”黄梓瑕牵着涤恶绕过小溪大石,说,“我…和禹宣当时入山游玩,结果走错了道路被困在了山里,顺着小路就走到这里来了。而我在拜佛的时候,发现了宝幢上的一滴暗淡血迹,那形状,是喷溅上去的。”

李舒白点头道:“无论如何,庙里人就算偷吃鸡鸭荤腥,也不可能在大殿上宰杀。”

“是,我按照那滴血飞溅的痕迹,推断出那个人当时应该正跪在佛前蒲团上敲击木鱼,而凶手应该是从他的身子后面悄悄过来,一刀扎在后背。以鲜血飞溅的高度和角度来看,只有敲击木鱼的那个地方最有可能。”

“所以,从中也可以推断出,死者应该是一个和尚?”

“对,而能在一个庙里,肆无忌惮杀害一个和尚又不怕被人发觉的,而且还能将凶案现场清理得如此干净的,或许就是如今剩下的那个和尚。”黄梓瑕已经牵着马到了黄色的土墙前,抬手将结满蛛网的门推开,“于是我当时就有意与和尚套话,他说主持前几日死后,师兄也云游去了。我便指着殿中木鱼前的蒲团,问他,那么现在跪在那里一直敲木鱼的和尚是谁,为什么一直瞪大眼睛看着你?”

她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抿嘴一笑:“结果你猜怎么的?他顿时吓得瘫倒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所以,那和尚被抓之后,这庙便一直空着了?”

“是呀,看起来,就连偶尔会来上香的信徒们也不来了,毕竟,这庙里发生过血案,哪还算佛门圣地?”

庙很小,只有一门,一前殿,一后殿。墙已经有几处倒塌,院中荒草足有半人高,朽烂的门窗发出一股霉臭味。幸好殿旁厢房里矮床尚存,她赶紧先搀扶着李舒白坐下,然后拿着昨天撕下来的布条到屋后山泉洗干净,将矮床擦了一遍,扶着李舒白躺下,给他又服了一遍解毒药,换了金创药,用湿布给他敷着额头。

李舒白躺在床上,高烧让他有点迷糊,暗暗的灼热侵袭着他的知觉,他尽力坐起,靠在窗口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分开院中半人高的蒲苇,向着前殿走去。院子里的蓬蒿和白茅开了雪白蓬松的花朵,随着她的行走而摇动,如同云朵般漂浮在她的身边,

她先向殿上的菩萨拜了一拜,然后将案上残余的两三只香烛都扒拉了下来,拍掉灰尘就塞到了自己的袖子中。

李舒白不觉趴在窗棂上,微微笑了起来。

黄梓瑕一回头,隔着乱飞的蓬絮,看见李舒白隔窗的笑意,那笑容撞入她眼帘,猝不及防的一个意外。

她不觉就脸红起来,慢慢蹭到他的窗前,有点尴尬地说:“我想,晚上我们或许用得着。”

李舒白将下巴搁在手肘上,唇角一丝浅浅的弧度,凝望着她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先拜拜菩萨呢?”

黄梓瑕诧异地看着他:“你到别人家里借宿还要拿东西的时候,不要先跟他说一声吗?”

今天在北京,更文的是存稿箱哦~

三 清泉流石(二)

李舒白终于忍不住,含笑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的身上,将话题转了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被人发现了,那样的重伤,在山林中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黄梓瑕知道他说的是那个俘虏。她反问:“王爷与他熟识吗?”

李舒白又瞧了她一眼,却并未说话,只淡淡“嗯”了一声。

黄梓瑕在心里想,一个过目不忘的人,京城十司中当然没有他不认识的人吧,而且就算那个人尽力掩饰声音,他应该也能从他的声音之中听出来。

既然知道那个人的身份来历,那么,他一定已经猜出了幕后的主使和原因吧。但黄梓瑕等了许久,见李舒白再也没有说什么,也只能先放开一边了。

“你感觉怎么样?”她犹豫了一下,摸了摸他的额头,入手滚烫,高烧严重,看来光敷湿布没啥效果。

可是在这样的荒山之中,除了靠他自己,也实在没办法了。她唯一的用处,大约就是跑到外面找吃的去。

山林荒芜,几棵无人打理的果树无精打采地挂着几个未成熟的果子,她摘了果实,又在山间摘了大捧的马齿苋回来。等回了小院子一看,李舒白居然已经坐在阴凉处等着她了,还给她丢了一只胖胖的野兔。

“哎…不会吧,别人是守株待兔,你守着院子也能有兔子啊?”她早已在屋外洗好了两个梨子,先递给他一个。

李舒白接过来,说:“我也是坐着没事,兔子上门了,反正有俘虏那边拿过来的弓箭,就射了一箭。”

她开心地捡起兔子,说:“真好,王爷坐着不动都比我强。”

两人历经了生死,在这样的荒郊野外也忘记了主仆之分,说话也显得随意很多。

李舒白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样子,说道:“是啊,以后我打猎,你做饭,有时候吃吃生鱼脍,有时候烤只兔子煨个芋头什么的,似乎也不错。”

“那敢情好啊,只是怕王爷放不下朝野大事呢。”她提着兔子看着,说:“准头不错,就是力道好像不足,连脖子都没穿透,王爷还要好好养身体呢。”

“不是对着脖子射的。”李舒白淡淡地说,“是对着眼睛射的,我的手已经不稳了。”

“眼睛啊…”她觉得心口隐隐有些难过。当初百步之外射杀庞勋的那双手,如今竟然不仅力道不够,连准头也大失了。

李舒白仰头看着天空,用无比平静又低喑的口气,轻声说:“或许是真的…要应验那个字了。”

这平淡的口气,让黄梓瑕的睫毛猛地一颤,心口仿佛被一根针重重刺入,猛地停滞了跳动。她赶紧将那支箭举起来,说:“不是的!王爷您看,这支箭的箭杆,光滑度和笔直度都太差了,这弓箭造得这么差,能不影响么?后羿拿这样的弓也没辙啊!”

李舒白垂下眼睫,也不说话,看着自己手中的梨子许久,然后无意识地举起,咬了一口。

然后,一种异常强烈的酸涩,让泰山崩于前而从不色变的夔王李舒白,一边皱眉一边吸气,几乎连眼泪都被酸出来了。黄梓瑕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捏着手中的梨子,瞠目结舌。

李舒白丢了梨子,踉跄地扶墙走到屋后小泉边,掬了一捧水赶紧喝下。而黄梓瑕站在他身后,一脸复杂神情。

他站起,仰头看天,问:“你这是什么表情。”

她感慨地说:“居然能在无意之中得知夔王的弱点,奴婢一时心情复杂。”

他郁闷地看了她的神情一眼,将脸转向一边:“本王饿了。”

黄梓瑕赶紧跑到外面,开始料理那只兔子。

从俘虏那边缴获的东西很有用,里面一整套的燧石、艾绒都包在油纸之中,一打就着。

铁器贵重,屋内的锅当然早就被人拿走了,幸好她还找到了个瓦罐,和兔子一起洗干净之后,塞了半只兔子在里面炖汤,半只兔子在灶膛里烤着。

香气一冒出来,别说黄梓瑕了,就连李舒白都受不了,从旁屋挪到了门口。

两个饿了许久的人,几乎眼睛都绿了,先胡乱在兔子肉上擦了点盐,撕了吃掉。李舒白有洁癖,还先把外面烟熏的肉刮掉一层,黄梓瑕则恨不得连自己沾了油的手指都舔一遍。等到汤炖好,两人终于没这么急了,先把马齿苋摘洗干净,撒入滚开的汤中,然后赶紧捞起来,倒入在灶间里找到的两个木碗之中。

盛夏蝉鸣,远山苍翠,头顶的参天树木遮去了大半日光。他们坐在破屋内分喝着热腾腾的肉汤马齿苋,抬头看见对方狼狈不堪的样子,再想着自己的模样,不由得相对失笑。

黄梓瑕闻着清香的汤,长长出了一口气:“其实想想,我们这样在山野之中生活,或许也挺好的。没有世事纷繁纠葛复杂,没有朝堂相争勾心斗角…”

李舒白默然颔首,若有所思地回头看着她,口中仿佛无意识地重复着她所说的话:“我们吗?”

黄梓瑕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话中暧昧,不由得又窘迫又羞怯,赶紧捧着碗遮住自己的脸,扯过别的话题掩饰自己的忙乱:“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的好日子可能全靠你打猎了。”

他见她脸都红了,便接着她的话题笑道:“不,我觉得应该是全靠你做饭烧菜了。”

“你打猎我烧菜,那也不错。”她说。

李舒白抬眼望着她,脸上现出更加深的笑意来。

黄梓瑕还没回过神,也未来得及咂摸出自己口中这更加深重的“男主外女主内”的意味,已经听到李舒白说道:“你跟在我身边快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吧。”

黄梓瑕愣了一下,才领悟到他说的是自己在他面前这样轻松说话,这样笑语。

她捧着手中木碗,微笑望着他说:“嗯,是呀,我们相识半年了…真快啊。”

他也终于垂下眼睫,浓长的睫毛覆盖住他明湛的眼睛,却掩不去他唇角的笑意,清淡悠远的一抹痕迹。

黄梓瑕望着他的面容,心想,要是以后和别人说起,自己曾看到过夔王的笑容,而且,是在短短时间内就看到好几次,大约所有人都不会相信吧——所以那种如骤雨初晴后日光破云的光彩,难以描摹的感觉,永远只能埋在心里,因为她实在没有那种能力,将它描述出来给别人。

“其实你…”她听到李舒白的声音,斟酌着,迟疑着,但终究还是说了出来,“笑起来十分好看。”

她惊讶又窘迫,愕然抬头看着他,心想,这不是我想要说的话吗?

“等到…你家人冤案完结之后,我想你应该能开心地过自己的日子了,到时候,希望你每天都能露出这样的笑容,不要再每天沉静忧虑了。”他以肯定确切的口气,说,“为了那一天,我会尽力帮你。”

她万料不到他竟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她只能怔怔地望着他,心里涌过万千想说的话,临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许久许久,才嗫嚅着,轻声说:“多谢…王爷。”

这丰盛的一顿饭吃完,天色也已经暗下来了。黄梓瑕已经有两天两夜不曾好好休息,一时趴在李舒白身边,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身边人似乎动了一下。她陡然惊醒,刚一睁眼便觉阳光刺眼,原来已经天色大亮了。黄梓瑕第一个动作便是赶紧去摸李舒白的额头,在触碰到他肌肤时,才感觉到不对劲——

因为,李舒白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在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手仿佛被烫到一般,立即缩了回去,迅速捂在了自己的胸前。

李舒白扯起唇角,朝她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似乎好多了。”

黄梓瑕完全不记得自己刚刚摸到他额头时,到底有没有感到热烫了,只能附和着他的话:“是啊,好像好多了…”

他望着她,或许是因为身体虚弱,他的目光显得比素日温柔许多。见她坐在自己面前那般局促,他便抬起手,在自己的眼睛上遮着外面透进来的阳光,说:“你休息一会儿吧,我起来走动一下。”

他在床上直起身子,慢慢地扶墙出去洗漱。黄梓瑕赶紧站起来,扶着他到后面泉眼边掬水洗漱。

清澈的泉水泼在脸上,打湿了他的脸颊和睫毛,日光照在水珠之上,晶莹无比。他转过眼来看她,被水沾湿的睫毛下,那一双眼睛水波般动人。

黄梓瑕仿佛被那星星点点的光彩迷了眼神,在他的注视下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有点结巴地说:“我…我先去找找看,早上吃什么。”

她匆忙地穿过院子往旁边的山园走。经过涤恶身边时,听到它打了个喷鼻,仿佛也在嘲笑她。

她郁闷又窘迫,狠狠瞪了它一眼。

虽是清晨,但夏末的阳光已十分炎热。幸好头顶绿树荫浓,黄梓瑕在树荫中走到后面的田园中,看了看当初那和尚被掩埋的地方,那个坑居然还在,只是四周长满了荒草。

她走到坑边,发现当时山园中种植的几株葫芦爬满了荒地,长出了大大小小几个葫芦瓜。她考虑了一下死过人的地里长出来的瓜好不好吃的问题,还是果断地摘了下来。

看旁边还有几株薯药的藤蔓,她将它拔了起来,发现只有小小一根,有点遗憾。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小点也无所谓啦,山药益气,他吃了一定能快点恢复的。”

她提着山药站起,又觉得周围的蝉声似乎轻了许多,觉得有点不对劲,便转头看向后面。

远远一棵碧树下,立着一个人,依稀可辨的面容,熟悉无比的身影,那种超脱于世的气质,是所有人都难以匹敌的。

黄梓瑕手中提着那只小小的薯药,慢慢站了起来。

长风远来,自他的耳边而过,又自她的耳畔擦过,奔向遥不可知的另一方。

还是存稿箱…

三 清泉流石(三)

她忽然想起来,这几日的颠沛流离之中,她居然一次都没有想起过他。仿佛他在自己的人生之中,已经像刚刚擦过耳畔的那缕风一般,永远遗落在彼方,再也没有可能回到她身边。

她自己也诧异,为什么在自己意识的最深处,并未觉得他是自己的倚靠。

或许,在她最危难的时候,他将她亲手写下的情书作为罪证上呈节度使范应锡,从那一刻起,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就都已经成为了过往。

事到如今,让她害怕的,只是李舒白的伤势。那一夜,她抱着李舒白和他一起熬过无望的沉沉黑夜,如果他真的没能醒来,或许她会彻底崩溃,就此迷失在山林之中,再也无法走出来了吧。

她望着向她慢慢行来的禹宣,看着他的面容在日光下渐渐清晰起来,神仙中人的容颜,乌衣子弟的风度,只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他不仅仅只是禹宣。

他是自己那已经永远消失的少女时代,那些梦幻旖旎璀璨华美的往昔。她每每因他而恍惚,眼中看到的,或许并不是这个她曾深深眷恋过的人,而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旧时光——那个永远活在十六岁的年华里,恣意欢笑,人人称羡的黄梓瑕。

而他,是自己最美好时光的见证者、参与者,甚至,也是创造者之一。

所以她朝着他,微微笑了出来,就像对着过往的自己绽开笑容一样,她想说,十六岁黄梓瑕的梦想,别来无恙?

可,梦想再美,终究也需要走出来。

禹宣一瞬间反倒呆住了,他一路寻来,曾想过她的各种反应,却万想不到,她在看到自己的第一刻,会露出这样的微笑。

黄梓瑕穿着下摆已经撕掉了一大块的宦官服,全身灰土,蓬头垢面,手中提着刚从地里拔起来的小薯药。但她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对她来说,面前这个人,其实已经不重要。所以她才随随意意地收拾着地上的葫芦和薯药,随随意意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她这样自如的神态,禹宣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沉默了片刻,到旁边帮她摘了两个大葫芦。

“不要大的,老了煮不烂。”黄梓瑕说。

他愣了一下,又摘了两个嫩绿的小葫芦递给她,才望着她说:“听说夔王出事,身边所有宦官侍卫都失散了。我想起这附近是我们曾迷路来过的,你或许能机缘巧合找到这边来,所以就过来看看。”

她接过葫芦兜在怀中,说:“多谢你关心,我还好。”

“我…记得你说过自己会回来洗清罪名的,所以,还望你尽早回到成都府。到时候,我要亲眼看着你翻案。”

“我会的。”她说着,看了看他被露水沾湿的衣服下摆,说:“多谢你半夜寻过来。”

“西川节度使已经下令封山搜寻,我只能趁半夜进来。”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虽然狼狈了点。”

黄梓瑕抱着葫芦和薯药往小庙走,回头朝他弯了一下嘴角:“是呀,我说过会回来洗雪冤仇的,可不能早早死了。”

他看着她嘴角的弧度和面容上漫不经心的神情,脚步缓了一缓,觉得心口有点异样的感觉。

她那种在他面前不自觉的恍惚与迷离,消失了。

一直倒映在她眼中的自己的身影,不见了。

他眼神微微一黯,但随即便快步赶上她,和她一起走进了庙内。

李舒白今天已经能走动了,提了一只还在挣扎的雉鸡正在看着,看见黄梓瑕进来了,便问:“你知道怎么杀鸡吗?”

“无所不能的夔王,还不知道怎么杀鸡吗?”她问。

“懒得动。”他说着,把鸡丢给她,一眼看见了她身后的禹宣,顿了一顿,才说,“而且反正有你呢。”

“嗯,对啊。”她随口应着,抓着鸡翅膀往后面去了。

李舒白在廊下阴凉处坐下,禹宣站在庭中蒲苇下向他行礼:“见过夔王爷。”

李舒白抬抬手,示意他不必了。

两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正在沉默,后面忽然传来雉鸡凄厉的叫声,然后一道五彩斑斓的影子飞扑出来,带着淋漓的血到处乱扑。

禹宣眼疾手快,追上去将它牢牢按住。后面黄梓瑕拿着鱼肠剑跑出来,有些狼狈:“第一次杀,没经验…”

李舒白靠在廊壁上,说道:“刚刚看你的样子,好像成竹在胸。”

“只是在厨娘那里观摩过两次…”她说着,吐吐舌头,又抓过禹宣手中的鸡。那只生命力强悍的雉鸡已经奄奄一息了,她扭过鸡头又加上一刀,蹲在廊下把血放干净了。

李舒白看着这前殿后殿的血迹,忽然说:“要是子秦现在过来看见的话,说不定能从中推出一寺僧人全灭血案。”

黄梓瑕想象着周子秦满寺寻找血迹的模样,不由莞尔,提着鸡回转身:“我去烧水拔毛。”

禹宣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跟着她往后面走:“我帮你。”

黄梓瑕也没拒绝,让他帮自己看着灶火,自己烧饭。

火光明灭,照着禹宣的面容,滟滟的红色、橘黄色与金色在他的脸上缓缓流转,光彩夺目。

黄梓瑕在料理饭菜的间隙一抬头,看见他被火光映照得光彩绚烂的面容,不由得心口又涌起一丝淡淡的暖意。

她最好的年华,曾与这样的人共度,也不算浪费了,可惜…

而他抬头望着她,两人的目光刹那间相接。他顿了一下,才低声问:“你准备从何处下手?”

黄梓瑕知道他问的是自己如何重启调查家族血案,她毫不犹豫道:“郡守府所有人。”

“你怀疑是内贼?”

“内人作案总比外人方便,总是要先查一查的。”她说着,又抬眼看着他,缓缓说,“到时候,肯定要将所有人都重新筛一遍,你也是其中之一。”

他点点头,望着炉膛中的火光,静静地问:“你自己呢?”

黄梓瑕默然低头调和羹汤,说:“你还是不信我。”

他摇头道:“我无法让自己忘记,那日曾看见的一切。”

黄梓瑕心中微微一凛,知道他说的是曾对自己说过的,她在父母去世之前,曾拿出那包砒霜,以奇异的眼神望着的事情。

她将薯药切碎,丢进瓦罐之中盖好,然后说:“既然如此,我们将那一日我们说过做过的事情,仔细对一遍。”

禹宣点头,往灶中填了两根粗松枝,拍了拍自己衣上的灰尘,站了起来。

黄梓瑕抬手摸向自己的头上。在这样的颠沛流离之中,她头上那支李舒白帮她打制的簪子居然没有丢,让她自己都诧异了一下,然后按住卷草纹,将里面的玉簪拔了出来。

“正月二十五,我了结了那个女儿投毒杀害全家的案件,从龙州回来,天色已晚,所以我们当晚并未相见,是吗?”

禹宣点头肯定。

“二十六日,我睡到卯时末,听到你轻敲窗门的声音。”

这是他们多年来的习惯。每一回,禹宣轻敲她的窗后,她会将窗推开一条小缝隙,让他从外面递进自己为她准备的花。

这一日,禹宣为她送来的,是一枝绿萼梅。

禹宣看着她在灰地上画下的卯末,便指着上面的空地,说:“二十六日卯初,我经过晴园,冯花匠给我剪了那一枝绿萼梅。”

黄梓瑕在前面画了一个浅浅的点,表示卯初。

“卯末,我敲窗,你没有回应。我等候了一会儿,再敲了几下,你还是没有反应,我便想你是不是已经起来出去了。而这个时候,我发现窗户没有关闭,便问:‘阿瑕,你在不在里面?我开窗了’,然后便将窗户掀开了一条缝隙,往里面看去——”禹宣说着,目光中犹有疑惧,“我发现…你已经起来了,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妆台前,手中握着一包东西。而那包东西的包装,我是认识的,正是我们一起去买来的那包砒霜。”

黄梓瑕在卯末下打了一个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自上次我们见面之后,我也曾翻来覆去将那一日在我的心中想过千万次。我的记忆与你的记忆,对不上。”

禹宣点头,问:“你觉得,那一日是怎么样的?”

“卯末,我听到你轻叩窗棂的声音,于是便披衣起来,对你说,稍等一下。等我穿好衣服,你也刚好叩响了第二次窗。于是我打开窗,接过你手中的绿萼梅。”

禹宣微微皱眉,问:“那枝绿萼梅上,有几朵花?”

黄梓瑕顿时茫然,想了想才说:“大约是四朵,或者是五朵吧…因为花枝太长了,我剪掉了最下面的一朵,插在发髻上。”

“四朵花,两个花苞。我记得很清楚。”他说。

因为他的肯定,黄梓瑕的面容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淡淡的恐惧来。

预设了许久的空中楼阁,忽然在一瞬间坍塌。自己那本以为绝对可靠的记忆,一瞬间连自己也变得不再可信。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成虚幻扭曲,不可辨识。

她勉强镇定心神,用自己的簪子在那个叉的旁边画了一个圈,说:“然后,我梳洗完毕。那一日,我头上插着惯用的一支玳瑁簪,你送的绿萼梅,手上戴着去年我们一起设计后请人雕刻的那个双鱼玉镯子。穿的衣服,是一套松香色绣连枝海棠花的蜀锦袄子,下面是蜜合色裙子。”

他稍一回想,点头说:“是的,结着紫色同心结。”

黄梓瑕肯定道:“玫瑰紫色。”

“然后蘼芜送了早点过来,但你说,反正这个时间稍显尴尬了,干脆多拿点吃的,我们连中饭一起用了吧。”

“用餐完毕是辰时两刻了。我们到花园中摘梅花。到午末时,我祖母与叔父便过来了。”

“是,我终究是外人,所以便避开了。然后我经过晴园时,刚好遇到几位朋友,被拉到那边谈天论道,到傍晚时一群人一起到杏花庄用饭,回到家已是二更,早已宵禁。被灌了太多酒,还遇上了巡逻士兵,所幸他们都认识我,还送我回了家门。”

黄梓瑕在地上灰尘之中一一刻画着,梳理着那一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禹宣坐在灶前,默然凝望着她,就像之前那么多次,他坐在她的面前,看着她认真仔细推算案情。纤长的睫毛覆盖在晶亮眼眸之上,却难以遮掩那种锐利明亮的目光。

那目光陡然一转,望向他的面容。禹宣这才恍然惊觉,这不是往昔,不是当年了。那一场永远改变了他们人生轨迹的剧变之后,他们坐在这个寺庙的后方,依稀仿佛还在昨日,却分明的,都已经回不去了。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