矜持他个头!桑无焉在心里反驳。

当苏念衾和余小璐出现在工作室门口的时候,全部人员几乎是列队欢迎。桑无焉躲在人群后面,看到苏念衾:胡子刮得很干净,衣服很整洁,精神颇佳。桑无焉气结,电视上心爱的人不在后,男人不都是很潦倒的吗?他怎么还能越活越好……

苏念衾像变了个人似的,待人和善且亲切。“鄙姓苏。”居然和善到自报姓氏。

余小璐看到后面的桑无焉,本想发音,却被苏念衾轻轻止住。

这下桑无焉明白了,他哪儿是来负荆请罪分明是示威!

“桑无焉你戳着干什么,还不快给苏先生他们倒水!”主任呵斥。

“哦。”桑无焉要死不活地应了一声,还不忘背着主任狠狠地剜了苏念衾一眼。

她抽了个纸杯,接了满满一杯滚烫的开水端过去,心中默念:烫死你,烫死你,烫死你……

她递给他,有模有样地说:“苏先生,请您喝水。”

他没有迟疑便伸手来接。

桑无焉看到他的手,顿时犹豫了下。水盛得又满又烫,虽然隔着两层纸她也嫌烫手,他眼睛不好使,要是打翻了真烫着了怎么办。

她气鼓鼓地说:“我放桌上,你要喝自己端。”最后还不忘补充,“小心烫。”

广告只需要苏念衾说短短的一句话,很快就搞定,况且苏念衾一向办事效率很高。但是还需要拿去重新编排,请苏念衾在录音室外稍等片刻。

苏念衾坐在椅子上,大家都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不知何时只剩他们俩。桑无焉此刻才发现,苏念衾手边一直拿在手里的纸袋子里装的是她的手袋,里面是她所有的家当。

桑无焉顿然觉得营养不良了几天的肚子在叫嚣,还有大餐在招手。

苏念衾却一脸悠然,既不朝她这边望,也没有要和她说话或者主动还她东西的意思。他在轻松地等待。

你都不理我,我为什么要主动答理你,没门!桑无焉鼻子一哼,离开工作室。

刚到门槛,就遇见吴谓过来。

“无焉--”吴谓叫住她。

她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遇见这个灾人。

“你晚上真要吃食堂?”

桑无焉努力地将身体往走廊里挪了挪,希望苏念衾听力再迟钝些。

“真的不营养。不如我们一起去吃饭,然后正好赶一场电影。”吴谓穷追不舍。

桑无焉暗暗叫苦,希望他快走,不然苏念衾说不准冲出来杀人。

杀人?!

桑无焉转念又想,反正不是杀我,他要来气我,我为什么不能气他?于是她转头说:“那家西餐的东西真的很好吃?”

“应该不错,因为我也没去过。”吴谓诚实地嘿嘿笑。

“牛肉随便吃?”

“当然。”

“看了电影过后,我回家不方便。”桑无焉眨眼。

“我会送你。”

“那你有口福了,要知道我室友冲的咖啡……”

“桑无焉!”

她来不及说完,就即刻被苏念衾粗暴地打断。

桑无焉转身便看见满脸怒容的苏念衾。

苏念衾捏住她的手腕:“跟我回去!”

“办不到!”

苏念衾哪管她的驳斥,拉着桑无焉的手臂就走,虽走得很慢但是那大力的钳制却不容桑无焉反抗。

“苏先生。”吴谓跑到前面客气地劝说,完全不知所谓。

他挡住苏念衾的去路,语气依然客气:“苏先生,请您有话好好说,无焉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妥,我代她道歉。”苏念衾来之前主任吩咐过,这个人脾气古怪所有工作人员不得懈怠,所以他还算有点心理准备。

桑无焉想,这个吴谓还靠得住。

苏念衾听他一口一个无焉,更为火大。无焉两个字也是他叫的?

“你们是恋人?”他不悦地问。

“不是。”吴谓窘迫地否认。

“那就是说你管不着。”

“为什么?”

“因为她桑无焉是我苏念衾的女人!”苏念衾铁青着脸字字真切地说。

回家的路上,桑无焉在后座一直笑。苏念衾的脸微微泛着红色依然像冰块一般绷着,紧抿双唇。余小璐一边开车也一边忍俊不禁。

“小苏啊,你好可爱!”桑无焉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苏念衾显得有些不自在。过了一会儿,桑无焉又效仿着他的口气重演刚才一幕,说“她是我苏念衾的女人”。接着摆了个很酷的姿势。

“你闭嘴!”苏念衾终于忍无可忍。

(4)

桑无焉眉毛一横:“你敢叫我闭嘴?你敢对你的女人说闭嘴?苏念衾你活腻了是不是?看我使出独门绝技,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着就伸手指去捅苏念衾的胳肢窝。

刚开始他仍能装得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说“别闹!”最后还是不堪折磨地被桑无焉拉下水,开始反抗,脸上僵硬的表情再也不见。余小璐在前面开车,会心地微笑。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孩会在他的世界里那么不同。

她就是苏念衾那黯然无光的生命里的开心果。

闹到一半,桑无焉突然停手,好像在沉思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怎么了?”苏念衾摸到桑无焉额头都笑出汗来。为什么吹着空调还这么爱流汗?到了酷暑可怎么办,他想。

“宣传画上的图。”

“嗯?”

“那家牛肉看起来真的很有食欲。”

到家,苏念衾将手机交还给桑无焉。

“你妈妈来过电话。”

桑无焉紧张:“她说什么了?”

“过问你答辩的情况。”

“就这些?”

“还要有什么?”苏念衾故意反问。

“没什么。”桑无焉放心。

她语气与心境的一紧一缩,全然没有逃过苏念衾的耳朵。

过了几天。

“无焉,”苏念衾忍不住问,“你有没有事情要告诉我?”

“没有吧。”

桑无焉觉得奇怪,突然想到什么恍然坦白:“你那宝贝钢琴,我昨天弹得不耐烦,就狠狠踹了它一脚。这你也能猜到?”

苏念衾听了没有说话,只是笑笑,但笑容里眼睛却颓然无亮。

“还有!”桑无焉突然想起什么。

“还有?”

“送给你。”桑无焉摸了一个MP3出来。

“这个MP3本来就是我买的。”苏念衾说。

这借花献佛献到自己家来了……

“不是,”桑无焉揉了揉鼻尖,“里面录的有送给你的东西。”然后嘿嘿一笑。

转眼便是六月底,桑无焉毕业的日子。

授学位那天,两人走在学校,苏念衾引得过往女生频频侧目。

她从余小璐那里了解到,苏念衾一到人多的地方其实会紧张,因为人太多、光影太弥漫、气味太浓烈,他会因此混乱、不知所措。所以她一直一步不离地挽着他的臂膀。就算没有盲杖,他也能做得很好了。

她带他看这所她待过四年的学堂。

荷塘前,桑无焉说:“这是我和程茵最喜欢的地方。”

“程茵呢?我很想认识她。”

“不知道,你来之前都还在。”

后来遇见一群同学,大家寒暄了几句,询问各自去向。

其中一个叫李露露的对桑无焉叹息:“你妈给你找那个工作真不错,还是国重呢。现在中学对心理教育特别重视。怎么就无故放弃呢?”

桑无焉不想谈这个话题,笑了笑:“我想闯闯再定,而且不太舍得现在在电台的工作。”

李露露看到苏念衾说:“是舍不得旁边的人吧。”

桑无焉立刻介绍苏念衾给她们认识。苏念衾格外善良地同她们微笑着打招呼,让桑无焉大为松气。察觉苏念衾的视障,也无人故作怪异。其中有人还俏皮地问:“桑无焉怎么搞到这么个好夫婿的。”

桑无焉瞧了苏念衾一眼,嘿嘿一笑:“先将脸皮加厚三尺,然后死乞白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大伙一起被逗笑。

苏念衾反倒被她弄得不大好意思。

这个时候桑妈妈打电话过来,那些同学又各自有事分散开了。

“嗯,妈妈。有照相。”

“爸爸呢,我和他说话。”

“又出差?”

“不是,还有……”桑无焉顿了一下,“还有苏念衾。”

晚上,余小璐外出约会,苏念衾看书,桑无焉则枕在苏念衾的腿上躺着看漫画,放着音乐。

“这样看书对眼睛不好。”苏念衾说。

“我没有看书,我在看漫画。”桑无焉狡辩。

“什么漫画?”

“悬念的,”桑无焉突然来了兴致,“我讲给你听。”

漫画是关于金田一在六角村的故事。一个建设得像六芒星的村子,每一家的地窖下都藏着一具与多年前一个惊天秘密有关的干尸。

说到每具干尸都奇异地缺少一个部分的时候,桑无焉蜷缩起身体问:“这房子有地下室没?”

“不知道。”

“阁楼呢?”

“我很少上去,不太清楚。”

“那你还知道什么?”桑无焉微嗔。

“我知道现在这房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隔壁却有响动。”苏念衾配合着故事的情节说。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变坏了,受到某人的熏陶。

“但是你看不见窗户那里有一个人影闪过。”桑无焉觉得这种气氛很过瘾,补充说。

“那是因为它故意要让你看到。”

“应该把音乐关掉讲鬼故事才有气氛。”

“还有灯?”

“当然。”桑无焉已经有点心虚,却逞强着回答。

“好了无焉,不说这个。”苏念衾笑,真吓到她的话可不好玩。

忽然--音乐和灯倏地停止工作。

两人沉默了半刻。

“苏念衾,你做的?”桑无焉问,声音有点打战。

“我半分都没有动,而且那个电灯没有遥控器。”

“真的?”桑无焉拽紧他的衣服,一边说一边坐起来缩到他怀里。

“真的。”

“我想尖叫。”

“我耳膜敏感,最好等我出去再叫。”苏念衾故意说。

“不准放我在这儿!”桑无焉的手像只八爪鱼一般黏着他。

“是停电。”苏念衾亲了亲她的额前的刘海。

“你怎么知道?”

“冰箱没有响,空调也停了。只要是一个正常人都能推断。”

“你敢说我不正常?”

“世上本没有鬼。”

“可是信的人多了就变得有鬼了。”她篡改名人名言。

“少看那些书和电影。”

“为什么我不能看?”她和他较真。

“你胆子小。我们应该说点别的转移你的注意力,在你们心理学好像把这称为什么,移情?”

“看来你做不了好的心理医生,做治疗之前你应该先告诉我。”

“为什么要放弃你的专业。”

“仅仅是本科毕业,学到的皮毛还不足以做心理研究。”桑无焉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刚好碰到苏念衾为了抱她而搁在旁边的书,“你还在看你的名人传记?几点了?”上次就为这个差点把她鼻子气歪。

苏念衾打开表盖摸了摸表盘:“九点十一。”

“你真的很宝贝你的表,”桑无焉一直这么觉得,她又说,“我上次送你的礼物怎么样?”

“还不错。真难得,你也有这种耐性。”

“你终于发现我的优点。”桑无焉洋洋得意,完全不再害怕。

“你还有很多优点。”苏念衾觉得自己的移情大法已经完全有效。

“比如?”桑无焉来了兴趣。

“比如这里吻起来感觉很好。”说着含住她的唇。

“你想干吗?”

“做我们这个种族在熄灯后能做的事情。”

“可是现在是停电,不是睡觉熄灯。”

苏念衾压低声线说:“恭喜你恢复了正常人的逻辑推断。”

(5)

来电的时候,苏念衾有些觉得遗憾。

若是这个世界一直这么没有光亮,他就可以做一个正常人。

“无焉我们结婚吧。”苏念衾突然说。

“呃?”桑无焉吃惊。

“你先想想,不用马上回答我。”苏念衾迅速又说,好像害怕桑无焉口中的答案似的。

盛夏之时,苏念衾终于又说要带桑无焉回家。

“真的愿意?”苏念衾想确定。

“真的。”桑无焉说。

这一次桑无焉不敢再忤逆他,小心翼翼地答应。

“明天我应该穿什么去?”

“是不是要下班后去买新衣服,我的那些T恤好像都上不得台面。”

“头发需不需修一下,会不会很乱?”

“我该怎么称呼他们?”

……

桑无焉唧唧喳喳地折腾了半天,好像很有压力。

苏念衾微笑:“随意一些就好,只是吃一顿饭,为什么要紧张?要和你在一起的是我。”

桑无焉蹙眉:“他们是你的家人,很重要的血亲,若是他们真不喜欢我的话你会很为难,所以我想讨好他们。”

苏念衾稍稍一怔,摸了摸她的头,思绪漂移。

“呀--上班要迟到了。”桑无焉一看钟,不敢再耽误,拿着包穿鞋飞奔出门。

午间她和王岚一起去吃海鲜拉面。在日式的小餐馆里遇到她爸爸过去的一个同事。

“赵叔叔。”桑无焉先打招呼。

“无焉?”他看到桑无焉有点高兴。

“你们一家都搬过来了?”

“是啊,听说你留在这里上班,你爸爸的病好一些没?”

“我爸爸的病?什么时候?”桑无焉狐疑。

“上个月我回去一趟正好看了看他,是脑出血,听说当时情况很危险。”

桑无焉骇然。

“王岚,我不想吃饭了。”桑无焉告辞走出饭馆。

王岚追出来,摸着她冰凉的手说:“兴许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你应该确认一下。”

桑无焉六神无主地点头。

家里座机没有人接,然后是桑妈妈的手机。

“喂?”

“妈妈。”

“无焉啊,收到你的照片,照得很不错。”桑妈妈语气并无异样。

“爸爸呢?”

“他出差啊。”

“妈妈,为什么要瞒着我?”桑无焉问。

桑妈妈有点意外,沉默片刻:“无焉,你怎么知道的?”

“为什么不说?”

“你有你的事情,你爸爸说他不想因为他的健康而强迫你回家,况且最危险那会儿已经过去了,当时通知你也来不及。”

“妈妈--”桑无焉在大街上落泪,“是不是你们不需要我了?是不是因为我任性所以你们要开始惩罚我?什么都不想管我了,也不想要我知道你们的消息。”

“无焉……”

“我们只是不想牵绊你的脚步。你长大了终究要飞开的。”

桑无焉挂了电话,对王岚说:“岚岚,帮我请假,我要回去。”

“回哪里?”

“老家。”

“可是你不是说你答应了人家明天要去看望他父亲。”

“我的爸爸更重要。”

在出租车上,桑无焉想:是不是她真的错了。

按门铃的是余微澜。

苏念衾有点吃惊:“小璐她出去了。”

“我不是来找她的。”余微澜微笑,“不请我进去坐坐?”

苏念衾僵硬地侧过身让她进门。

“听说你明天要带女朋友回去。”

“是的。”

“今天你父亲接到你电话后竟然可以自己坐起来吃饭。可见他有多高兴。”

苏念衾嘴角挂起一丝冷嘲。

“你还是这么固执。”

“不。我对于某些事情并不固执。”

“念衾,”余微澜又习惯性地坐在苏念衾的旁边,将手覆在他的掌上,“若是苏夫人在世肯定很欣慰。”很多年了,她仍然这样称呼苏念衾的母亲。

“您就是现在的苏夫人。”苏念衾缩开手,揶揄。

对于苏念衾的讽刺,余微澜不以为忤,和善地说:“我也为你很高兴。”

苏念衾顿然愠怒:“你当然是最高兴的那个。因为再也没人让你苦恼。这个使你厌烦并且将之抛弃了的男人终于可以用他的爱去束缚别人,不会再对你苦苦纠缠了!苏夫人你完全不必如此自作多情,你的继子他这生也从未爱过你!”

余微澜脸色惨白,许久才恢复血色:“这么多年,你才终于把这些话说出来。可见你是真心喜欢桑小姐的。”

“我喜不喜欢她与你无关。”

“明天一家人和和气气吃顿饭,免得让桑小姐见笑。我走了,念衾。”

余微澜上车刚关车门就看见一个短发的女孩在苏念衾的房子门口,正在手袋里翻钥匙,弄了半天还是没个所以然,只好按门铃。

她就是桑无焉吧,小小巧巧的南方女孩。她摇上车窗,疲惫地靠在椅子上,让司机开车。

桑无焉有些急,她没有带钥匙,但愿苏念衾没有出门。想着又按了下门铃。

“你够了!余微澜!”她一边见门开,一边听见苏念衾的咆哮。

她看到满目怒容的苏念衾,怔了怔:“我忘记带钥匙了。”

然后没有理会苏念衾的尴尬,急忙奔回屋子收拾行李。

“你干吗?”苏念衾察觉异样。

“收拾东西。”她说,“给你父亲说抱歉,明天我去不了了。”

苏念衾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去哪儿?”

“回家……”她不知道要怎么给他解释。桑无焉觉得他很莫名其妙,手腕想要挣脱,却被抓得更痛。

苏念衾的怒气更加凝聚。为什么每回只要他说要带她回苏家,她就会逃走。这次居然是回家,回到一个让他找不到的地方。

她后悔了?爱上他这个瞎子后悔了?还是等到这一天了吗?

“我爸爸他身体……”桑无焉忍着痛,却不知道如何解释。

“我知道!”苏念衾粗暴地打断她,“我不过是个耽误你前程的瞎子!他们看不起我,认为我没出息,认为我要拖累你。如今还要耍手段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