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似不敢置信一般,呆呆的盯着我,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我只觉他的身子往后一缩,竟像是墙的另一边有人拽住了陆海空的腿将他往回拖一样。陆海空双目瞠大,惊惶无措的望我,一时竟怕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慌了神,忙紧紧抱住他不松手,此时却听一墙之隔那方的人道:“外面还有人在帮他。”

“如此便将这小子腿砍了,让他再也跑不了。”

墙内竟还有两人!他们竟要锯了陆海空的腿!我心头一颤,突然灵机一动吼道:“爹!你快带相府的侍卫过来啊!里面的杀手要砍掉陆海空的腿!”

“是相爷的女儿!”

“那个混天女魔王?”里面的两个杀手静了一会儿,“撤!”

胜利来得太突然,我没想到我的名号竟比我爹的名号还要好用,兀自沾沾窃喜了一番之后我又沉了脸色……杀手都如此惧怕与我,在平常百姓眼中我到底混了个什么形象出来啊……

没时间多想,狠了心将陆海空拔了出来,握了他的手便往相府走:“你先到我那里去躲一躲。”

陆海空脚步一顿,在弥漫着烟雾的空气中静静的开口:“云祥,我不能去相府。”

我愕然:“为什么?你怕我爹不愿意护着你么?”

陆海空垂下了头,没有回答我。他此时明明只是个脏兮兮的小孩,我却奇怪的觉得他脑子里的东西比我这个加上上辈子一共活了几百年的祥云小仙要复杂多了。

他默了许久道:“云祥,我要去塞外,只有去塞外,必须去塞外。”

如此强调,看来他的决心已定。我直觉的感到他一定还隐瞒了很多事,也直觉的感到从这一刻开始陆海空的人生完全变了,更直觉的感到我选择的时刻来了——独自回相府呆着,或者追随陆海空北上塞外。

我仰天长叹,突然有种窥破天机的感觉。

李天王,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的啊!若我喝了孟婆汤,这一生只做了个寻常的相府小姐,若陆海空没有在冥府被耽误五年,此时只怕是与我一般年纪,两个定过婚的人儿,情投意合,相府小姐不忍心将军公子背负着一身仇恨独自北上,心甘情愿的抛弃了繁华的生活,追随将军公子而去。

小媳妇追相公的苦情戏第一幕居然在这样毫无预兆的时候上演了!

许是我这副怆然的模样让陆海空多想了,他转过身独自一人往小巷的另一边走去:“云祥,后会有期。”

听着一个十岁的小孩在他的人生满目苍痍后对我说出这么一句深刻的话,我忍不住心跳漏了一个节拍。我烦躁的抓了抓脑袋,轻声嘀咕道:“好吧好吧,我认,不改命了。省得回去了又罚别的来让我弥补。”

但就这样走了好像又太不孝,于是我捡了根烧黑了的木头,随随便便在墙上写道:“爹,女儿与君私奔,精神饱满,身子安好,务挂。”写完,我也不管日后宋爹是否能寻到这个偏僻的狗洞上方看见这句话,扔了焦木头拔腿便追上陆海空。

我行至他跟前,弯腰蹲下:“你走得太慢,待会儿杀手们都追来了,上来,我背。”

身后的人半天没有动静,我回过头,才看见他呆怔的望着我。我奇怪:“上来啊。”

“云祥……”

我咧嘴笑了笑:“少年,我们私奔吧。”

他不动,我也不催,最后他终是伸手抱住了我:“谢谢……”

他单薄的身体有些颤抖,我在这时却忍不住抽|搐了嘴角:“私奔可以,抱也可以,臭小子别趁这时候吃我豆腐啊!你看看你抱的什么地方!”我半蹲着,他站直了,矮我一个头的陆海空手往前面一环,恰好横在我发育得软软的胸脯肉上。

他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从容不迫的将手挪在了我肩上,搂住了我脖子。我也懒得计较,背上了他便走。陆海空仿似累极了,脑袋搭在我的肩上,迷迷糊糊的呢喃着:“云祥护着我,以后我定护着云祥。”

他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十年前,将军夫人看着襁褓中的陆海空,眼神像揉碎了的阳光那般温柔,她说我比陆海空大,现在我护着他,以后他护着我……

我回头看了一下火焰稍歇的将军府,恍然明白,以后会用那样的目光看陆海空的人再也寻不到了。

神仙生命长久永恒,不懂生离之苦,不明死别之痛,我用神仙的理性来看,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轮回,无甚感伤。但于凡人而言,没了,就是什么都没了。

此生尽,便是永生尽,没人再能完整的复诉他的一生,即便是他自己。

我突然觉得事情有点奇怪,我对死亡的淡漠或许是本性使然,但是陆海空的不哭不闹却是极为反常的。我扭过头,看了眼趴在我肩上紧闭着眼的男孩……或许我终其一生,也理解不了陆海空今晚的痛吧。

翌日城门一开我便带着陆海空出了城,离开京城半日后,我的大脑总算反应过来昨晚我到底还有哪个地方做得不对了。

“宋……我爹,好似被我坑了的样子。”我挠了挠头,对陆海空道,“昨晚心急着救你,便把我爹给拖下水了,我这样做,不大好吧。”

比起我后知后觉的愧疚,陆海空表现出了万分惊愕的模样:“云祥,你什么都不知道,竟敢那样说!”

“知道什么?”

陆海空继续愕然了半晌,随即摇了摇头,独剩一只的眼眸中,带有三分无奈,三分好笑,还有更多我看不懂的东西。他垂下头啃着馒头,含糊道:“没事,宋丞相不会有事的。”

这小子既然说得笃定,我便也安下几分心来。虽然我还是不明白朝堂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和陆海空继续北上,走了约莫半个月,京城突然有消息传来,皇帝死了,新帝登基,出人意料的是,新帝不是太子,而是太子的叔叔,旧皇帝的弟弟,治候王爷。朝堂中的大臣被肃清了一大半,有权有势的元老们罢免的罢免,归乡的归乡,猝死的猝死,唯一稳坐官位的人,是我爹,丞相宋勤文,因为在朝堂中,第一个叩拜新帝的,也是我爹,宋勤文。

适时我正与陆海空坐在路边的小茶摊上歇脚喝茶,旁边几个秀才模样的人一连声的哀声叹气。

我不懂他们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怀,但我却恍然明白了火烧将军府那一晚所有奇怪的细节。

陆海空沉默的喝茶,我沉默的梳理着纷乱的思绪。我爹,陆将军和老皇帝是三个好基友,过了这么些年,我爹和皇帝的弟弟成了更好的基友,不再那么喜欢以前那两个基友了,老皇帝病了,他弟弟想当皇帝,所以我爹转而支持皇帝的弟弟,而陆将军仍旧力挺老皇帝的血统,支持太子。

所以有了火烧将军府。

所以陆海空完全不担心我那句话吼出去会将宋爹也拖下水,因为灭他家门这件事根本就是我爹谋划的!

我的出现或许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所以那两个杀手才会如此爽快的离去,他们根本不是怕我,只是想快快回去给我爹一个汇报。所以陆海空才一直问我“你是来救我的吗?”所以陆海空才会愕然于我什么都不知道便将我爹连累了。所以第二天我们才能顺利的出城门,一路畅通的走到现在,这些只怕也是我爹在背后护着吧。毕竟再怎么说我也是他女儿,再怎么说,他也是自小看着陆海空长大的,再怎么说……对几十年的老友下手,他心底终是不安的。故意放水让陆海空走,约莫只是我爹那文人软心肠在作怪。

盯着他安静喝茶的脑袋,我再回头一想陆海空那晚的所有表现,只余一声长长叹息。

以前的陆海空因为太小所以懵懂,而现在他开始慢慢长醒了,变得聪明,变得冷静,经历如此变故之后,他只怕会越发深沉吧……

念头一转,我在心里恨得想一根一根拔掉李天王的胡子。如今的场景若是换一换,应当是这么一副凄凉——相府小姐追随满心恨意的将军公子北上,公子一面爱着相府小姐一面因相府小姐父亲的作为而深深恨着她。爱恨交织间,他应当对相府小姐是种忽远忽近的态度,相府小姐一直生活在虐心的生活之中,但心里仍旧坚定不移的追随着公子……

小媳妇苦追相公的第二幕居然又这样毫无预兆的上演了!

李天王你还敢再多泼几盆黑狗血吗!你家府邸门前是死了遍地的狗吗!这么廉价而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狗血你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北上塞外到底还有编排了多少幕苦情的戏份在等着我!

还有……我如今这样的心态,还有和陆海空相处的模式,真的能满足李天王那种特殊的癖好么……

“云祥。”陆海空喝完茶,抬头望我,“我休息好了。”

我看着他灰茫茫的右眼,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上路吧。”

担忧也没用,未来总是要来的,比起我,这个孩子心里应当有更为深重的惶然吧。他都如此勇敢,我自然不能逊色。

7

7、第六章

深夜正寒,被窝正暖。

我是被陆海空一脚踹醒的。看着身边不停挣扎的人,我一声叹息:“又来了……”

逃出京城后,陆海空每次睡觉都不踏实,睡着睡着便像抽风一般开始胡乱踢人。我将他的腿摁住,等他不再死命的挣扎了才稍稍松开手。窗外月色透进客栈的窗户里,借着皎洁的月光我看见陆海空额头上尽是一层层冷汗。

这小屁孩,白天里装得人模狗样的,晚上就原形毕露了。再要强也不能把恶梦从脑海里拔除吧。

为了下半夜能睡好,我将他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脑袋,一遍一遍在他耳边说着催眠曲一样的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翌日清晨我醒来的时候陆海空已经在我怀里睁着眼看我了。我打了个哈欠:“怎么不叫我起床?”

他浅浅的回答:“晚上你睡不好,白天我便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我张大的嘴微微一僵,还剩半个哈欠怎么也打不下去了,这小孩,心里比谁都清楚通彻。

上大街买早饭,我站在小摊前道:“给我四个包子。”

“好叻,两文钱。”摊贩将白白的包子用油纸包好,递到我面前,我掏出锦囊,一拉开口霎时便如吞了蛤蟆一样青了脸,还余一两碎银又三文钱。

我的积蓄啊!我的老本儿啊!一路北上哗啦啦的银子就这样流走了啊……心肺痛得让我恨不得将它们挖出来狠狠踩几脚。

相府那般安逸舒适的生活我居然就那样抛弃了?我居然就那样抛弃了!我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耳刮子,小祥,你说说你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无私奉献,为爱牺牲,这是你么?学什么高尚,掂什么节操,那是你该触碰的玩意儿么,是么是么是么!

我在内心世界里将自己甩来抽去的轮了几百遍,终是在摊贩老板询问的声音里回过神来:“姑娘,两文钱。”

一声叹息,我不舍的摸出了两文钱,换来了四个白面包子。

埋下头对上陆海空的目光,看见他右眼中的灰霾,心里再多的后悔气愤霎时皆化为无奈一笑,我这人,就是心肠太好。

和陆海空一路边走边啃包子,我问道:“小子,这里差不多是塞北的地盘了,咱们还要北上到哪里去?”

面对我茫然的询问,陆海空又愕然了:“云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与我走了?”我下手掐了掐包子,撇了撇嘴道:“嗯,是啊,我就是这么单纯的不懂世事,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对不住你了。这一路风光还不错,回头将你送到了我便走就是。”

陆海空仍旧是年纪小了一些,见我这样说立时便慌了,急急忙忙的抱住我的手臂,死死的箍在怀里,紧张的盯住我,嘴唇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像那一晚他被尴尬的卡住时的模样。

我不知道在此时的陆海空心中我到底办了个怎样的角色,但是我知道,这个孩子心里并没有他这一路上表现的那么镇定,只要找对了地方,一句话便能击溃他所有防备与坚强。

我这句调侃的气话,对于他来说还是太重了。

看了他好一会儿,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骗你的,塞北这么远,我一人回去会害怕。”

他这才稍稍松开了手,强自压抑着心头恐慌对我道:“我没有嫌弃云祥,我只是觉得云祥应当知道的,我……”他不知道该继续解释什么,耳朵一耷,有些投降意味的将脸贴到我身上,伸出手将我紧紧环住,如同抱着救命浮木,“日后,我定陪云祥一起回家。云祥就不用怕了。”

二货小子,从天界到冥府再到人间我都没怕过,还怕这点路途,太容易骗了。我在心里嘀咕,伸手隔开了陆海空的脑袋:“你吃了包子别在我身上乱蹭,一嘴油抹得我满身都是。塞北天冷,棉衣又贵,咱们上哪儿换去。”

抱住我的两只小手微微一僵,他将脸更深的埋在我怀里:“会的,云祥会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不用再颠沛流离。很快就会的。”

他一说这话,我立时便感伤了……本来,我就是过着那样的生活的啊!

三天后我们来到了边塞最大的城镇,鹿凉城,这也是边塞最大的一个军事要塞。入城之后我如往常一般正要去寻个客栈住宿,陆海空却拽着我的手,一路询问着人,找到了城中的大西都护府。

我忙将他拖住:“你不是要告诉我,跑了这么远你是到这边来自首的吧!朝廷的机构你还能踏进去么?不想活了!”

陆海空很无奈:“云祥,我叔父在这里。”

原来是来投靠亲戚的!且这个亲戚来头还不小,大西都护,独守一方,整个西北方都是他管的。

日后的生活有着落啦,我欣慰的想着,抬头挺胸的便往大门前走去,陆海空想拉我没拉住,便急急忙忙的往怀里掏东西。我站在门前,叉着腰,拿着相府小姐的姿态,道:“哎,叫你们都护出来。”

守门的两个侍卫只斜斜扫了我一眼,半分没理会的继续直挺的站着,像两尊不会动的门神。

我挑了挑眉,心道陆海空这叔父还有点本事,将守门的侍卫练得如此不错。我还要说话,却被陆海空拉住,他掏出块青布包裹着的东西,将青布扯下,霎时明晃晃的金色闪得我眼疼,只听陆海空稚气未退的声音拿捏着沉稳的气度道:“天下兵马大元帅军令在此,见令如命,我要见你们都护。”

我侧头看陆海空,小子你每天睡觉捂着胸口原来是这个原因啊!话说回来……他不告诉我他身上藏着这么重要的东西难道是怕我穷疯了把这金牌拿去当了……

我不得不说,这孩子年纪轻轻,看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守门的侍卫见到将军令,面色一变,两人互换一个眼神,一人疾步跨进府中,另一人抱拳,单膝跪下:“见过将军。恕卑职怠慢。”

“都护何在?”

“已去通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