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醒来的时候,天已然全黑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雪一片片落在脸上,然而身上却是温暖的。

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好,疼痛也明显减缓了——得救了么?除了教王外,多年来从来不曾有任何人救过他,这一回,居然是被别人救了么?他有些茫然的低下头去,看到了身上裹着的猞猁裘,和旁边快要冻僵的紫衣女子。

“薛谷主!”他惊呼一声,连忙将她从雪地上抱起。

她已然冻得昏了过去,嘴唇发紫手足冰冷。他解开猞猁裘将她裹入,双手按住背心灵台穴,为她化解寒气——然而一番血战之后,他自身受伤极重,内息流转也不如平日自如,过了好久也不见她醒转。妙风心里焦急,脸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觉消失了,只是将薛紫夜紧紧拥在怀里。

她的体温还是很低,脸色逐渐苍白下去,就如一只濒死的小兽,紧紧蜷起身子抵抗着内外逼来的彻骨寒冷,没有血色的唇紧闭着,雪花落满了眼角眉梢,气息逐渐微弱。

“薛谷主!”他有些惊慌地抓住她的肩,摇晃着,“醒醒!”

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样请动她出谷的:她在意他的性命,不愿看着他死,所以甘冒大险跟他出了药师谷——即便他只是一个陌生人。而西归路上,种种生死变乱接踵而至,身为保护人的自己,却反而被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一再相救。

她在雪里昏睡,脸颊和手冻得仿佛是冰块。那一瞬间,他感到某种恐惧——那是他十多年前进入大光明宫后从来未曾再出现的感觉。他几乎是发疯一样将沐春风之术用到了极点,将内息连续不断的送入那个冰冷的身体里。

“雪怀…”终于,怀里的人吐出了一声喃喃的叹息,缩紧了身子,“好冷。”

妙风忽然间就愣住了。

雪怀…这个名字,是那个冰下少年的么?——那个和瞳来自同一个村庄的少年。

其实第一次听她问起瞳,他心里已然暗自警惕,多年的训练让他面不改色地将真相掩了过去。而跟着她去过那个村庄后,他更加确定了这个女子的过往身份——是的,多年前,他就见到过她!

那一夜的血与火重新浮现眼前。暗夜的雪纷乱卷来。他默默闭上了眼睛。

多少年了?自从进入修罗场第一次执行任务开始,已经过去了多少年?最初杀人时的那种不忍和罪恶感早已荡然无存,他甚至可以微笑着捏碎对方的心脏。

那么多的鲜血和尸体堆叠在一起,浸泡了他的前半生。

对于杀戮,早已完全的麻木。然而,偏偏因为她的出现,又让他感觉到了那种灼烧般的苦痛和几乎把心撕成两半的挣扎取舍。

那一夜的大屠杀历历浮现眼前——

※※※

血。

烈火。

此起彼伏的惨叫。

烈烈燃烧的房子。

还有无数奔逃中的男女老幼…

有一对少年的男女携手踉跄朝着村外逃去,而被教王从黑房子里带出的瞳疯狂地追在他们两个后面,嘶声呼唤。

“风,把他追回来。”教王坐在玉座上,带着宝石指环的手点向那个少年,“我的瞳。”

“是。”十五岁的他放下了血淋淋剑,低头微笑,追了出去。

——是的。那个少年,是教王这一次的目标,是将来可能比自己更有用的人。所以,决不能放过。

教王在身后发出冷冷的嘲笑:“所有人都早已抛弃了你,瞳,你何必追?”

那个少年如遇雷击,忽然顿住了,站在冰上,肩膀渐渐颤抖,仿佛绝望般地厉声大呼:“小夜!雪怀!等等我!等等我啊…”——然而,奔逃的人没有回头。

他追上去,扳住了那个少年的肩膀,微笑:“瞳,所有人都抛弃了你。只有教王,需要你。来吧…和我们一起。”

“不…不!”那个少年忽然疯狂地推开了他,执拗地沿着冰河追了上去,不过片刻,离那一对少年男女已然只有三丈。然而那两个人头也不回的奔逃,双手紧握,沿着冰河逃离。

“还要追么?”他飞身掠出,侧头对少年微微一笑,“那么,好吧——”

手臂一沉,一掌击落在冰上!

“喀喇——”厚实的冰层忽然间裂开,裂缝闪电般延展开来。冰河一瞬间碎裂了,冷而黑的河流张开了巨口,将那两个奔逃在冰上的少年男女吞噬!

“现在,结束了。”他收起手,对着那个惊呆了的同龄人微笑,看着他崩溃一样的在面前缓缓跪倒,发出绝望的嘶喊。

……

结束了么?没有。

十二年后,在荒原雪夜之下,宿命的阴影重新将他笼罩。

“雪怀…冷。”金色猞猁裘里,那个女子蜷缩得那样紧,全身微微发着抖,“好冷啊。”

妙风低下头,望着这张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的依赖,忽然间觉得有一根针直刺到内心最深处,无穷无尽的悲哀和无力席卷而来,简直要把他击溃——在他明白过来之前,一滴泪水已然从眼角滑落,瞬间凝结成冰。

在十五年来第一滴泪水滑落的瞬间,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

他不知道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默默在风雪里闭上了眼睛。

他本是楼兰王室的幸存者,亲眼目睹过一族的衰弱和灭绝。自从被教王从马贼里救回后,他人生的目标便只剩下了一个——他只是教王手里的一把剑。只为那一个人而生,也只为那一个人而死…不问原因,也不会迟疑。

那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平静而又安宁的,从未动摇过片刻。

然而…为什么在这一刻,心里会有深刻而隐秘的痛?他…是在后悔吗?

他后悔手上曾沾了那么多的血,后悔伤害到眼前这个人吗?

他无法回答,只是在风雪里解下猞猁裘,紧紧拥住那个筋疲力尽的女医者。猞猁裘里的女子在慢慢恢复生气,冻得发抖的身子紧紧靠着他的胸口,如此的信任而又倚赖——

完全不知道,身侧这个人双手上沾满了鲜血。

※※※

乌里雅苏台驿站的小吏半夜出来巡夜,看到了一幅做梦般的景象:

漫天纷飞的大雪里,一个白衣人踉跄奔来,一头奇异的蓝发在风中飞扬,衣衫上溅满了血,怀里抱着金色的绒裘。那人奔得非常快,在他睡意惊醒的瞬间早已沿着驿路奔入了城中,消失在杨柳林中。

“天…是见鬼了么?”小吏喃喃揉着眼睛,提灯照了照地面。

那里,雪上赫然留下了深深的脚印,脚印旁,滴滴鲜血触目惊心。

薛紫夜醒来的时候,已然是第二天黎明。

这一次醒转,居然不是在马车上。她安静地睡在一个炕上,身上盖着三重被子,体内气脉和煦而舒畅。室内生着火,非常温暖。客舍外柳色青青,绿荫连绵如纱。有人在吹笛。

令她诧异的是,这一次醒来,妙风居然不在身侧。

奇怪,去了哪里呢?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那是《葛生》——熟悉的曲声让她恍然,随即暗自感激,她明白妙风这是用了最委婉的方式劝解着自己。那个一直微笑的白衣男子,身怀深藏不露的杀气,可以覆手杀人于无形,但却有着如此细腻的心,能迅速的洞察别人的内心喜怒。

她下了地走到窗前。然而曲子却蓦然停止了,仿佛吹笛者也在同一时刻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