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们以为他也是庞大爷请来的客人,也不敢拦着他。庞大爷的客人,是谁也不敢得罪的。

  牛总镖头已到了,还带来了几个外地来的镖头,每个人都找到了个姑娘陪着。

  大家已喝得酒酣耳热,兴高采烈,萧少英忽然闯进去,拿起了桌上的大汤碗,伸着舌头,笑嘻嘻地道:“这碗汤不好,我替你门换一碗。。

  他居然将碗里的汤全都倒出来,解开裤子,就往碗里撒尿。

  桌上的女客都叫了起来——其中当然也有的在偷偷地笑。

  庞大爷脸色发青,厉声道:“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谁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萧少英却笑嘻嘻道:“我是干你娘的。”

  这句话刚说完,己有七八个醋钵般大的拳头飞了过来,飞到他脸上。

  他整个人都喝得发软,招架了两下,就被打倒,躺在地上动都动不了。

  外路来的镖头身上还带着家伙,已有人从靴筒里掏出把匕首。

  “先废了他这张脸,再阉了他,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到处撤尿。”

  三分酒气,再加上七分火气,这些本就是终年在刀尖舐血的朋友,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

  庞大爷一吩咐,这人就一刀子往萧少英的脸上扎了下去。

  就在这时,屏风外忽然伸进一双手,拉住这个人。

  庞大爷怒道:“是什么人敢多管闲事?”

  屏风外已有个人伸进头来道:“是我。”

  看见了这个人,庞大爷的火气立刻就消失了,居然陪起了笑脸。

  “原来是葛二哥。”

  葛二哥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萧少英:“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庞大爷摇摇头。

  葛二哥招招手,把他叫了过来,在他耳朵旁悄悄说了两句话。

  庞大爷的脸色立刻变了,勉强地笑道:“这位仁兄既然喜欢躺在这里,我们就换个地方喝酒去吧。”

  他居然说走就走,而且把客人也全都拉走。

  牛总镖头还不服气:“这小子究竟是谁?咱们凭什么要让他?”

  庞大爷也在他耳旁悄悄说了两句话,牛总镖头的脸色也变了,走得比庞大爷还快。

  萧少英却已象是个死人般躺在地上,别人要宰他也好,走也好,他居然完全不知道。

  葛二哥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替他拉好了屏风,也被庞大爷拉出去喝酒了。

  萧少英忽然睁开了一只眼,从屏风下面看着他们的脚,才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天香堂的威风倒真不小。”

  只听葛二哥还在外面吩咐:“好好照顾着屏风内的那位大爷,他若醒了,无论要什么,都赶快给他,再派人到隔壁来通知我。”

  他们终于走下了楼。

  伙计们都在窃窃私议。

  “这酒鬼究竟是干什么的?凭什么横行霸道?”

  “据说他就是天香堂新来的分堂主。”

  “这就难怪了。”

  发牢骚的伙计叹了口气:“做了天香堂的分堂主,别说要往碗里撒尿,就算要往别人嘴里撒,别人也只有张开嘴接着。

  萧少英仿佛在冷笑,推开窗户,跃入了后面的窄巷。

  若有人在他后面盯他梢的时候,他醉得总是很快的。

  可是现在他却又清醒了,清醒得也很快。

  静夜。

  山岗上闪动着一点点碧绿的鬼火,虽然阴森诡异,却又有种神秘的美丽。星光更美,夏日的秋风正吹过山岗。

  只可惜王锐全都享受不到。

  他正躺在棺村里,啃着块石头般淡而无味的冷牛肉,不到必要时,他绝不出来。

  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

  伤口已结了疤,力气也渐渐恢复,但复仇却还是完全没有希望。

  天香堂的势力,想必已一天比一天庞大。

  双环门本来就象是棵大树,天香堂却只不过是长在树下的一棵幼苗,被大树夺去了所有的水分和阳光,所以总是显得营养不足,发育不良。

  现在大树已倒下,世上已没有什么事能阻挡它的发育成长。

  王锐轻轻叹息着,吞下最后一口冷牛肉,轻抚着怀里的铁环,环上的刻痕。

  多情环。

  它的名字虽叫多情,其实却是无情的。

  “它还是那么冷、那么硬,人世间的兴衰,它既不怜悯,也没有感怀。

  可是王锐轻抚着这双曾令他叱咤一时、又令他九死一生的铁环,眼泪却已不禁流下。

  “砰,砰,砰”。

  王锐握紧铁环道:“什么人?”

  “我是隔壁张小弟,来借小刀削竹子,削的竹子做蒸笼,做好蒸笼蒸馒头,送来给你当点心。”

  萧少英!

  一定是萧少英!一定又醉了。

  王锐咬着牙,到了这种时候,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情来开玩笑。

  来的果然是萧少英。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薄绸衫,上面却又沾满了泥污酒迹,脸上还有条血迹刚干的刀口,脑袋上也被打肿了一块。

  但他却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嘴里的酒气简直可以把人都熏死。

  王锐皱着眉,每次他看见这小子,都忍不住要皱眉。

  杨麟也站起来,沉声道:“附近没有人?”

  萧少英道:“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杨麟在棺材上坐下,他的伤虽然也已结疤收口,但一条腿站着,还是很不方便。

  萧少英笑嘻嘻地看着他们:“看来你们的气色都不错,好象全都快转运了。”

  杨麟沉着脸,道:“你己找到了王桐?”

  萧少英道:“不是我找到了他,是他找到了我。”

  杨麟的目光闪动,道:“你已对付了他?”

  萧少英道:“因为我要钓的是大鱼,他还不够大。”

  杨麟冷笑道:“要钓大鱼的人,往往反而会被鱼吞下去。”

  萧少英悠然道:“我不怕,我的血已全部变成了酒,鱼不喝酒的。”

  他忽然又笑了笑:“可是葛停香却喝酒,而且酒量还很不错。”

  王锐动容道:“你已见到了他?”

  萧少英道:“不但见过,而且还跟他喝了几杯。”

  杨麟也不禁动容,道:“他没有对付你?”

  萧少英道:“我现在还活着。”

  杨麟立刻追问:“他为什么没有对你下手?”

  萧少英道:“因为他要钓的也是大鱼,我也不够大。”

  王锐冷笑道:“我知道,我们两人一日不死,他就一日不能安枕。”

  萧少英道:“所以他想用我来钓你们,我正好也想用你们去钓他,只不过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是谁会上谁的钩而已。”

  王锐道:“你已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萧少英道:“只有一个法子。”

  王锐道:“什么法子?”

  萧少英道:“还是那个老法子!”

  王锐道:“哪个老法子?”

  萧少英道:“荆轲用的老法子。”

  王锐变色道:“你还是想来借我们的人头?”

  萧少英道:“嗯。”

  杨麟也已变色,冷冷道:“我们怎知你不是想用我们的人头去做进身阶,去投靠葛停香。”

  萧少英道:“我看来象是个卖友求荣的人?”

  杨麟道:“很象。”

  他冷笑着,又道:“何况,你若没有跟葛停香串通,他怎么肯放你走!”萧少英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你是不肯借的了?”

  杨麟道:“我的人头只有一颗,我不想送给那些卖友求荣的小人。”

  萧少英苦笑道:“既然借不到,就只有偷,偷不着就只有抢了。”

  杨麟厉声道:“你为什么还不过来抢?”

  喝声中,他已先出手。

  他虽然已只剩下一条腿,但这一扑之势,还是象豹于般剽悍凶猛。

  他本就是陇西最有名的独行盗,若不是心狠手辣,悍不畏死的人,又怎么能在黄土高原上横行十年!

  只听“叮”的一声,王锐的铁环也已出手。

  无论谁都只有一个脑袋,谁也不愿意糊里糊涂就被人“借”走。

  他们两个人同时出手,左右夹击,一个剽悍狠辣,一个招沉力猛,能避开他们这一击的人,西北只怕已没有几个。

  萧少英却避过了。

  他似醉非醉,半醉半醒,明明已倒了下去,却偏偏又在两丈外好生生地站着。

  他们同门虽然已有很多年,但彼此间谁也不知道对方武功的深浅。

  尤其是王锐,他自负出身少林,名门正宗,除了大师兄盛重的天生神力外,他实在并没有将别的同门兄弟看在眼里。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一直将别人估计得太低了。

  杨麟虽然已只剩下一条腿,还得用一双手扶着拐杖,可是每一招出手,都极扎实、极有效,交手对敌的经验,显然远在王锐之上。

  萧少英身法的轻灵飘忽,变化奇诡,更是王锐想不到的。

  霎眼间已交手十余招。

  王锐咬了咬牙,忽然抛下铁环,以独臂施展出少林伏虎罗汉拳。

  他从小人少林,在这趟拳法上,至少已有十五年寒暑不断的苦功夫,实在比他用多情环更趁手,此刻招式一发动,果然有降龙伏虎的威风。

  杨麟也不甘示弱,以木杖作铁拐,夹杂着左手的大鹰爪功力使出来。

  双环门下,本就以他的武功所学最杂。

  萧少英却连一招也没有还手,突然凌空翻身,退出三四丈,落在后面的土坡上,拍手笑道:“好!好功夫!”

  杨麟冷笑,正想乘势追击。

  王锐却拦住了他道:“等一等。”

  杨麟道:“还等什么?等他来拿我们的脑袋?”

  王锐道,“他一直都在闪避,没有还击。”

  杨麟冷笑道:“他能有还击之力?”

  王锐道:“他也没有找天香堂的人来作帮手,所以……”

  杨麟道:“所以你就想把脑袋借给他。”

  王锐道:“看来他并不是真想来借我们脑袋的。”

  萧少英微笑道:“我本来就没有这意思。”

  杨麟道:“你是什么意思?”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想试试你们,是不是还能杀人。”

  杨麟道:“现在你已试出来?”

  萧少英点点头。

  王锐道:“你是来找我们去杀人的。”

  萧少英又点点头。

  王锐道:“杀谁?”

  萧少英道:“葛停香!”

  王锐耸然动容,立刻追问:“我们能杀得了他?”

  萧少英道:“至少有五成机会。”

  王锐道:“只有五成?”

  萧少英道:“现在我们若不出手,以后恐怕连一成机会都没有。”

  王锐懂得他的意思。

  天香堂的势力,既然一天比一天大,他们的机会当然就一天比天少。

  杨麟也忍不住问:“你已有动手的计划?”

  萧少英神情已变得很严肃,道:“每天晚上,子时前后,他都会在他的密室中喝酒,陪着他的爱妾郭玉娘。”

  杨麟道:“门卫有多少人守卫?”

  萧少英道:“也只有一个。”

  杨麟道:“是王桐?”

  萧少英摇摇头,道:“是个叫葛新的家丁。”

  杨麟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少英道:“是个奴才。”

  王锐长长叹出口气,道:“看来这倒真是我们动手的好机会。”

  萧少英道:“这也是唯一的机会。”

  杨麟道:“你知道那密室的门户所在?”

  萧少英道:“我不但知道,而且还能混进去。”

  杨麟道:“你有把握。”

  萧少英道:“有。”

  杨麟道:“我们怎么进去。”

  萧少英道:“后天晚上的子时之前,我先到那密室中去等着,看见窗子里的灯光一暗,你们立刻就冲进去动手。”

  杨麟道:“我们怎么知道是哪扇窗户?”

  萧少英道:“我可以把那里的地形门户都画出来给你们看。”

  王锐道:“灯光一暗,我们就出手!”

  萧少英道:“以我们三人之力合击,也许还不止五成机会。”

  王锐道:“可是灯光既然已暗了,我们怎能分辨出谁是葛停香?”

  萧少英道:“那天我可以穿一身白衣服去。”

  王锐道:“屋子里还有个郭玉娘。”

  萧少英道:“郭玉娘是个很香的女人,耳上还戴着珠环,就算瞎子也能分辨得出。”

  王锐道:“除了你与郭玉娘之外,还有一个人,就是葛停香?”

  萧少英道:“那秘室中绝没有别人会进去!”

  杨麟道:“王桐呢?”

  萧少英道:“他就算在,到时我也有法子把他支开。”

  杨麟道:“他们相信你?”

  萧少英淡淡道:“我岂非本来就很象是个卖友求荣的人?”

  杨麟盯着他,道:“你不是?”

  萧少英道:“你看呢?”

  杨麟忽然改变话题:“没有人知道你到这里来找我们?”

  萧少英道:“绝没有。”

  杨麟道:“你从天香堂出来的时候,后面有没有人跟踪的。”

  萧少英道:“本来是有的,却已被我甩脱了。”

  他轻抚着脸上的刀疤,又道:“我虽然因此挨了一刀,那位葛二哥回去后,只怕也不会再有好日子过。”

  杨麟道:“葛二哥?”

  萧少英道:“天香堂用的家丁都姓葛。”

  杨麟道:“天香堂的秘密,你已知道多少?”

  萧少英道:“知道的已够多。”

  他画出来的地图,果然很详细:“这个角门,就是你们唯一的入路。”

  “你们绝不能越墙而入,一定要想法子撬开这扇窗。”

  杨麟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上面很可能有人守望,撬门进去,别人反而想不到。”杨麟道:“然后呢?”

  萧少英道:“然后你们就沿着条碎石路,走到这里,在这棵树上等着。”

  “碎石路和大树都已标明,在这棵树上,就可以看到这扇窗户。”

  杨麟道:“窗里的灯一灭,我们就动手。”

  萧少英点点头,道:“葛停香已是个老人,老人的眼力总难免会差些,在黑暗中,他的武功一定要打个很大的折扣。”

  他慢慢地接着道:“可是你们这些日子来,一直都是昼伏夜出的,对黑暗想必已比别人习惯,而且你们本来就一直躲在外面的黑暗里,所以灯光虽然灭了,你们还是可以分辨出屋里的人影,屋里的人一直在灯光下,灯光突然熄灭,就未必能看得见你们。”

  杨麟盯着他,道:“你考虑得倒很周到。”

  萧少英笑了笑:“我不能不考虑得周到些,我也只有一个脑袋。”

  杨麟忽然长叹息,道:“我们好象一直都看错了你。”

  萧少英微笑道:“葛停香好象也看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