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天下并不太平。

至少今夜皇城绝不能算是安定。

那古旧的大宅屋顶一塌,轰然一响,已把许多熟睡酣眠中的人们吵醒。

他们正惺松着眼,家里的男人,正披衣出来看个究竟就算自身不愿出来“涉险”的,也着家丁仆人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哪一家出了事?

这时,惊动的人还不算多。

受到惊吓的人多还是一些反应较快的人,或是住在这儿附近一带的人家,当然,其中还包括了一些戍守王城保卫京师的禁军高手、大内好手。

对这种异动,他们自是比谁的反应都快都急都着紧。

——盖因此际天下民心早已浮躁不安,群情易愤,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人群一旦汇聚,很容易就会发生事情,甚至聚合为反抗和造反的力量。

作为禁军、公差,当然要保护皇城安定繁荣,是以他们的天肌他们是要安定。

不要乱。

——可是天下为何要乱?民心为何会不要安定?

这些,他们可管不到了,也管不了了。

他们只能执行上面的指令,只求保住此际的安稳。

可是如果上面贪污腐败,官吏在法搜刮、鱼肉万民,百姓又如何不思变革,人心又怎么不思乱?

——要变才有乱。

——乱而后变。

这是自古皆然的定律。

这时候,人心是浮躁的。

安稳的倒是那夜深入静长街里的梆声:

二长三短:

——二更三点。

每天晚上,都有二更三点,正如每天都有子时午时一样。

每天晚上都有这时候,就争于你有没有觉察到有这样的时刻,每天都会有这样的时际,只盖你有没有听到梆响更声,只看你有没有把更声梆响听进耳里去,心里边去。

每一个晚上,都有二更三点,只不知你那时已睡了没有?在想些什么?

——已经有家了吗?

——家还温馨吗?

——夫人美吗?温柔吗?儿子都乖吗?

——还是你仍独眠,正怀念远方的她或他?

二更三点。

梆声自深巷里传来。

打更的人仍在长街那楼头,亮着一盏半明半灭的灯笼,接踵行来。

世道安稳,和乐升平,才会有更夫、清道夫、乃至倒夜香的人,在众人皆睡他独醒为这静息了的大都会抹去一分沉溺、尽一分微力。

梆声寻常,自寻常百姓家的院落里响起。

然而这更响却不寻常。

——不但不寻常,而且还十分的不寻常。

因为更声一响,屋顶上的局面忽然大变。

原先,那胖书生手舞足蹈,口里念咒,但已是可轻易敌住那一修长一精悍和蒙面人指手划脚的狂啸与低吼。

不但能敌,还绰绰有余,甚至通体还放着异彩、妙乐以及香风。

可是,一俟那披发狂人当月盘坐,月光当头照,便又明显的疯狂了起来,之后,那惊涛书生念咒已显然制不住这狂人,于是便掏出那管箫来。

箫声一起,局势才算勉强稳住了。

那披发狂人一度指天大呼之后,才算稍为安静了下来。

且而今梆声一响,披发人全身又是一震,突然目光遽变为深寒色的惨绿,又突然而立,居然咧咀桀桀笑说了一句断了又续的话:

“我——命——由——天,但还是不由人——也决由不得你们!”

惊涛书生脸上的汗涔涔而下。

两名蒙面人眼露惊惶、畏怖之色。

——仿佛他们都知道:只要这狂人一旦恢复了说话,回复了神智,他们就断断制之不住,身陷险境似的。

于是吴惊涛急吹响了萧声。

箫声大急。

急若星火,旦充溢着杀气。

两名蒙面人也立即发出更怪异、奇特的吼声与啸声,在这一刻里,仿佛这两路人马,已不再互斗,而是联手一起合制住这头号大敌狂魔再说了。

这箫声、啸声与哮声,使戚少商、孙青霞、詹别野也觉得晕眩、刺耳、心悸。

但三种特异的锐响却不是针对他们而起的——虽则如此,这三大高手依然为这三种蕴揉了极高深功力的奇响而神为之夺。

他们本也想出手、发话、乃至阻止这啸声。哮声和箫声,但在这三种异音复杂下,竟出不了手、发不了话、更妄论去阻止中断这样怪异的声响了。

就在这时,那狂魔突然伸出了手。

他的手一动,就听到串箍在他身上的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怪响。

他伸手就像一个与人拉拉手的动作,至少是一样的友善温和。

只不过,他不是真的跟人拉手——即不是跟吴其荣和两蒙面人,也不是与孙青霞、詹黑光和戚少商。

他是向天。

向天伸出了他的手。

中天有月。

月色非常苍青。

他的手仰向了天,他的手非常苍白。

一下子,他的手仿佛感染了月色,从手指开始,变得发青,顷刻间,已传达主身,变成浑身铺上了一层烟霞迷漫般的惨青。

然而,月色仿佛也受到感染,变得非常苍凉惨白,像一张失去了五官的死人的脸。

月色仿佛已与他结为一体。

一样的惨青。

一样的苍白。

一般的孤寂,以及怨、和凄。

月色好像遭水浸透似的,模糊了起来,好像还有点发胀、膨胀了开来。

他的身体也似散发的月色,开始缓缓的浮胀了开来,整个人都有点不真实了起来,就像一个神灵还是什么似的,就降临在这一角飞格上。

也许他本身并没有发胀,只是身上的气势增加了、增强了,同时也扩大了、拓大了。以致令人肉眼望去,他有点飘飘欲恤,同时也狰狞可怖。

这时候,他双踝之间缠绕着的铁链,原本是斑剥灰褐色的,现在忽然像通了电似的,炸放流通着一种湛银色的异光来,并且不住的抖动急颤了起来,原来它发出令人牙龈酸软的声响,也忽尔改变了:

铁链的每一个环扣和环扣之间,因颤动轻碰互击之下发出的声音,竟似有调子的,有节拍的,十分清脆好听,就像——

——就像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蓝色的美人,又似是跳踊着一个白色的精灵,然而,她的水袖却是红色的,而且还是绯红的。

奇怪的是,就只是链环之间互相碰的响声,却都使人想起这些。

蓝色的梦。

梦中的美女。

白色的精灵。

水彩色的袖子。

——以及即将远去淡青色的人影。

戚少商是这样想。孙青霞也是这样想。詹别野也是这样揣想,就连网在屋檐下大街上的雷念滚,也一样得升起这样的联

这般怪异而奇特的联想。

然而他们都不认得关七,也不曾与关七交过手,交过朋友,甚至还不能肯定眼前的人是不是关七!

——既然他们并不说话,又未见过,又何来这种无缘无故但又似有因有果的想法?

莫不是这披发狂人身上的铁链,正联系了什么绝世的机密,表达了什么高深的契机?还是声音到头来可以演变为一幅画,而每一幅画到头来就是诗,诗到底还原为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