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记事/诡事书》作者:清辰

编辑推荐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就是为了拯救你而出现的吗?

他独自承载了千年寂寞,在浮生中流浪,却依旧坚定着,他所付出的一切,不是徒劳.......

她只有七天的生命,第一天用来长大,第二天用来认识他,剩下来的四天,都是用来爱他的......

《燃犀记事》 以春天为酿,让故事里的每一个他或者她温暖你,治愈你。

内容简介

全书分为六个小故事,分别为:《狐狸灯》《海之音》《槐安台》《昙花酒》《壁上花》《天地牢》。

讲的都是和神秘人有关的故事。故事起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传说只要取春雨浸湿之笔,夏阳酷晒之墨,秋风吹拂之纸,以及冬雪覆盖之砚。用此笔墨纸砚书尔之心结,焚于火中。不出几日,便有神秘人出现在许愿人面前。

传说那些神秘人男女老少皆有,譬如八岁垂髫孩童,再譬如八十白发老叟。有美貌的少女,亦有倜傥的公子。他们各具年龄,各具样貌,各具性格,甚至连术法修为都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穿着奇特,一眼便能看出他们来自异乡——同时,在这些神秘人的手腕脚踝,或是脖颈上,皆带有数道银环,那银环叮当,光泽无瑕。

倘若在布满繁星的夜里,你看见一个旅人形色匆匆的打你家门前路过,背着褡裢袋,手脚上银环叮当,那便是赶着去为他人实现心愿的神秘人。

作者简介

清辰,90后生人。

喜欢老物以及一些奇闻诡事,故事创作多是围绕着精怪奇谈展开,但大多以温暖治愈为结局。

已出版单行本《十二瞬》,且已售出影视版权。

故事一:《狐狸灯》

第零章 鬼燃灯

“笃笃笃。”

寂静中响起了三下清晰的响声。

浅睡中的老妇人陡然被惊醒,她微微颤颤地扭头看去,见闭得紧实的窗户外头,有什么东西沿着树干慢慢爬了上来,带着微弱的光线,隔着窗纸,摇摇晃晃。

光是绿色的,阴气森森,绝不是烛火的光线。

老妇人一个激灵,瞬时就清醒过来。“你是谁?”她颤抖着声音问。

那头的东西没有回答,而是又敲了三下窗户:“笃笃笃。”

时值初春,天气早已转暖,老妇人却感觉一阵恶寒,她见外头的东西举着幽绿的灯火,那扭曲的影子投射在窗纸上——那根本就不是人的身影,而是一团小小的、蜷缩在枝干上犹如小猴一般的奇怪东西。它张牙舞爪地缠着树枝,行动十分迟缓而诡异。

“滚!”不知哪来的勇气,老妇人站在黑漆漆的屋内,突然大声喝道,“滚远点!不许来打扰我的孙女!你要是敢把她怎样,老婆子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给你好看!”

老妇人说这一番话时,手是止不住颤抖的。

许久一段叫人窒息的寂静。

窗外的东西歪了一下脑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尔后,它一手提着绿灯,一手攀爬着慢慢又靠近了窗户。这一次,它不再敲窗了,而是狠狠地拉扯起窗棂来!

竹制的窗棂哪里禁得起它这般拉扯,瞬时便四分五裂,竹片掉落,碎纸纷纷。

老妇人后退几步,恐惧地睁大了眼睛——那个东西,马上就要闯进来了!

…………

第一章 青水镇

才走入青水镇的地界,便下起了绵绵细雨。

陆离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这万里染青的山林,微微笑起来,未带伞的他没有被这突然而至的雨给搅乱了心情。长身玉立的男子背着半旧的褡裢袋,行走于潮湿而静谧的天地间。

前方那条由青石铺就的官道便是通往青水镇的唯一道路。想是这里的人不喜欢与外头人打交道,陆离看见,道路两旁老树盘虬,石板的边缘上竟还长有亮绿的青苔,前路不见一个路人,身后也未有一个来客,万里萧索,周遭寂静,那召唤他而来的世人,便就生活在这方闭塞的山岭中。

“陆离来访青水镇,望诸位山岭溪河府君,准行。”男子眼中含笑,对着前方那无尽的雨幕温文说道。

忽的一阵微风拂过——仿佛有生命似的,环绕陆离三周,极尽温柔, 仿佛山灵幽幽的呢喃声。

“陆离在此谢过。”他双手抱拳面相虚空说道。随后他拉了拉褡裢袋,信步走向那浓绿的官道深处……

青水镇,是一片青色的。

镇子的道路皆由圆润的石子铺就而成,石子的缝隙间生长着湿润的苔藓,连两旁的墙都是用青石垒成,遮上灰黑的瓦片,使得整个镇子都陷入了浓浓的绿意之中。

初入镇子时,不常见到外人的镇民先是看着陆离有些微微吃惊,尔后具是扬起和善的笑来。行走在其中时,有光着脚的孩童笑嘻嘻地从他身边追逐而过。他们戴着青色斗笠,偶尔会扭过头来,用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陆离。也有牵着耕牛的老农,嘴里咬着一个稻秸,见到陆离吆喝一声,“这位小郎君,麻烦先让让,这畜生的脾气不好,可不要顶了你!”

——这镇上的人,闭塞,却又是极其淳朴的。

而那召唤他前来的人家,便住在青水镇的尽头。那是一栋孤零零的宅子,依旧是青墙灰瓦,与这镇上几乎要蔓延进眼眶中的绿意不同——这家门前有一方小小的庭院,庭院中种植着一棵海棠树,那海棠树想是有些年头了,生得颇为高大,早已长到宅子的二楼。时值海棠花开得正艳,那艳粉的花朵祥云一般开满整个树冠,挨挨挤挤,喧嚣热闹。

偶有一阵风吹来,粉色的巨大树冠发出细碎的声响,接着,那满树的粉色带着雨露飞扬而下,犹如一阵粉色旋风,温柔地朝树下那一身白衣的男子洒去。

顷刻间,陆离的头顶和肩上落满了海棠花瓣。

这满是青绿的青水镇,因为有了这株海棠树,竟显得生动热烈起来。

陆离拂去衣襟上的花瓣,对着那扇老旧的木门轻轻地敲了三下:“笃笃笃。”

门内随即传来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充满了戒备,“谁呀?”

“在下陆离,老夫人昨夜曾召唤过在下,在下应约前来了。”

门内长久的一阵寂静。

陆离便又温文道,“老夫人,你还在么?”

他话音刚落,那头就激烈地咆哮起来,“滚!你这个骗人的妖精!老婆子我虽然老了,可脑子还没糊涂,想装神弄鬼地糊弄我,下辈子吧!我没有其他认识的人,更没请过谁!你这妖孽趁早滚远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咳咳咳……”兴许是说得太激烈了,那老人剧烈咳嗽起来。

陆离无奈地笑笑,他行走人世多年,哪个召唤他来的世人不是见到他来后欣喜若狂?更有甚者痛哭流涕,遇见了那么多人,他唯独没见过召唤自己而来,却又要赶自己走的。

陆离没有生气,抛却嗔怒是修行的基本,他朗声道,“老夫人,在下知道你心中有何种苦痛:你唯一的孙女儿如今疾病缠身,已是病入膏肓。你四处求医,却无一人可以救治好她,她现在就睡在这宅子二楼,那方糊着米色窗纸的房中吧?”说着他抬起头来,看向那扇窗户,“那个地方,想是一抬眼,便可看见这株海棠树的,只可惜……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恕在下无礼,照你孙女如今的情况看来,她活不过这个春天,而在下,却有法子救治她,她……”话未说完,面前的门被猛然推开,一个佝偻着背脊的老人两眼灼灼,望向这异乡来客,“你、你说什么……你可以救小蒲?!”

门外,是一片静默无声的春雨,一个人影逆光立于花和雨中,一泻纯白的长衫干净得犹如月光,两只比平常衣裳要长许多的袖子垂坠下来,遮住了双手。他显然是异乡人,背着一个半旧的褡裢袋,但从他脸上看不到半分倦色。

这个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长发用布条草草束着,却是一丝不乱。他的皮肤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眉目深邃,一双眸子更是犹如深不见底的秋潭,却含着柔软的笑意,叫人如沐春风,竟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之感。

看着这目光殷切的老人,陆离含笑点头,“小蒲的阳寿未尽,在下自然是有法子救助她了。”

老妇人突然用双手捂住脸,哭得凄惨,“能治好便好……能治好,即便要我下地狱也行啊……”

听出老妇人心中的担心,陆离耐心解释道,“老夫人不用担心,在下不是妖魔,不会加害于小蒲,更不会加害于你。在下前来,只为修行。若还不信,老夫人你看这里。”说着陆离抬起手掌,只见他掌心一道柔和的光晕闪过,一朵纯白的千瓣莲花缓缓在其中绽放开来,犹自带着安定人心的佛光,熠熠生辉。

“妖魔变幻不出这白莲。老夫人,你现在可是信任在下?”

第二章 恶疾

一切故事的起因,便是小蒲的恶疾。

老妇人取过滚沸了的药罐,倒入一个干净的小碗中,疲惫道,“老婆子我姓岳,排行第七,年轻时别人叫我七娘,如今老了,小郎君可叫我七婆。那小蒲是老婆子唯一的孙女,她爹娘早在她三岁时就死了……她是个可怜的孩子。”顿了顿,老人又道,“小蒲很听话乖巧,她从来不会缠着我要她的爹娘,也不会责怪我穷没有让她能吃好穿好,反而时常来安慰我,说‘阿婆不要想爹爹了,小蒲会代替爹爹照顾你。’我们这青水镇的人也都喜欢她,因为她,还时常送些果点粮食来接济我们……”说到这里,七婆看了陆离一眼,见陆离正安静地看着自己,突然意识了什么,连忙打住,“这位小郎君真是对不住啊,老婆子一说起从前的事情就打不住啦,让你笑话了……后来呀,小蒲就病了,她是一天一天病起来的……初时,她只是精神不好,不爱笑了,也不爱说话了,后来慢慢地她就不能起床了,连说话都费力了。我便到处给她找大夫,青水镇的大夫治不好,我便去其他镇子里找,大家也寻思着救治小蒲的办法,可是不管花了多少钱,还是吃了多少药方偏方,她总不见好。最后我想啊,或许真是上天喜欢小蒲机灵,硬要收了她去做童子吧,便也就绝望了……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半夜去给小蒲盖被子,才发现,小蒲的病不是上天安排的,而是让那个妖孽给害的!”

“妖孽?”陆离听闻皱起了眉头。

——那天夜里,害怕小蒲踢被子的七婆摸黑来到小蒲的寝屋前,才到门口,她便心生怪异:从那虚掩的门中,竟透出点点光来。

她明明为小蒲吹灭了烛火,哪来的光?难道是小蒲自己半夜点上的?

这样想着,七婆弯下腰来,朝那缝隙中看去,一看之下,险些吓得晕倒过去!

——屋内哪里有什么烛光,分明是阴惨惨的绿光!

本是沉睡的小蒲竟一脸苍白地靠在榻上,眉眼带着笑意,满是欢欣的样子。而在她榻前,有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矮小东西,举着一盏灯,扭动着畸形的四肢,上蹿下跳地舞动着。

那灯似乎是谁家丢弃的,又脏又旧,连遮光的琉璃罩子都破了一个大口子——里头的光,竟不似寻常烛火那般橙黄温暖,而是散发着幽幽绿色……其中看不到灯芯,更是看不到灯油!

而那东西全身漆黑,连毛皮都没有,那怪异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一切都是无声的,唯独传来小蒲几声虚弱的笑声……

谁人在夜半见了这个情景能不毛骨悚然?!

七婆一个哆嗦,拉了门就冲进去,“你这怪物,敢迷惑我家小蒲,看我不打死你!”老妇人拿起墙角的扫帚,想也不想地就朝那怪物打去。

那怪物被突然闯进来的七婆给吓了一跳,它似乎不是很灵活,见七婆靠近,只堪堪将那盏破灯收入怀中,尔后一背身,七婆的扫帚便狠狠地敲在了他瘦弱的脊背上!

“阿婆!阿婆你住手!别打它,我求你别打它!”小蒲立马高声叫喊起来,她四肢无力,奋力在榻上几个起身后,一个重心不稳,从榻上狠狠摔了下来!那个单薄的小身板卷着被子,在地上一个翻滚,竟是再也不能动弹了……然而即便如此,小蒲还是对着那怪物竭力喊出声来,“快逃!”

七婆见孙女如此惨状,也顾不得那怪物了,丢了扫帚,抱起小蒲来,又是担心、又是愤怒道,“你这是在干什么?!莫不是被那妖怪蒙了心!竟替它说起话来!”

“阿婆,映之哥哥不是坏人,阿婆不要伤害他!他是小蒲的朋友,不是坏人!”

“它根本就不是人!”七婆气急败坏道。

言语间,那小怪物已经抱着灯三步两步地爬上了窗台,佝身站在窗台上,末了它还回过头来,不舍地望了小蒲一眼。

“滚!”七婆又是一吼。

小怪物又是被吓了一跳,纵身跳下了窗台,顺着那株海棠树,慢慢爬了下去。

充满了整个房间的幽绿灯火忽然消失,黑暗重新笼罩了这间寝屋。

寂静中传来了小蒲时隐时现的啜泣声。

七婆紧紧抱着羸弱的孙女,周身颤抖,此刻才感觉后怕连连。

这一切,就发生在冬末春来的时节。

“后来我才知道,那小怪物已经来了有一段时间了。每天夜里,它便提着它那妖物来迷惑小蒲,小蒲年岁尚小,不知被它使了什么妖法,一个劲儿地为它求情着。呵,她说那怪物是人,会说话,还有名字……小郎君,你说,小蒲不是被妖孽寐住了还会是什么?”此刻七婆已经倒好了药汤,她招呼陆离,“小郎君,我们上楼去看看小蒲吧。”言罢也不等陆离答应,兀自上了台阶,一边走,一边又回忆道,“小蒲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不能动,不能睁开眼睛……纵然她病得快要死了,那妖孽依旧会在深夜而来,点着灯,将小蒲的精气一点、一点地吸食干净。”

七婆唯恐小蒲真会死去,在一天夜里,将她移去了别处,自己则孤身待在那空荡荡的寝屋里。

午夜时分,那怪物准时地来了,它顺着那株茂盛的海棠树缓慢地爬上来,犹如树蜥,尔后它举着那盏叫人胆寒的绿灯,轻轻敲击了窗户。

“笃笃笃。”

声音小,却无比清晰。

而身处黑暗中的七婆,则偷偷摸过身旁磨得锋利的柴刀。

听到此刻,陆离道,“老夫人,恕在下插嘴,精怪是因由某种机缘而成的,或是经历了漫长的时间,或是得缘于某些精元,再或许,是自身顿悟成来……总而言之,精怪成形不易,因此,当某些世人要伤害它时,它或许会不顾一切地保护自己。老夫人身边没有术士,这样做着实是危险了些。”

七婆笑了笑,“这青水镇群山包围,要找降妖伏魔的术士谈何容易?小蒲若死了,老婆子也是生无可恋,同那妖怪同归于尽也是好的。这倒是叫小郎君担心了,其实那夜,那妖孽并没有伤着我。”

因为七婆发出了声音,窗子那头的妖怪瞬时知道了里头是谁,猛然间开始奋力撕扯着脆弱的窗户,平日看它行动迟缓,不料如今一旦发起狠来也是厉害,不消片刻,那窗子就被扯得粉碎。它一手提着灯笼,一瘸一拐地翻进来,却没有料到,早在一旁等候的七婆,高高举起了柴刀……

白生生的月光从破窗外照进来,延伸下一道扭曲的痕迹。

只听扑哧一声,猩红的血溅在了那片光影上。

柴刀砍下去时偏了几分,只砍中了它的手臂,饶是如此,那小怪物还是发出了嘶哑难听的惨叫,捂着手臂,一头栽倒在地上。

借着光线,七婆终是看清了这怪物的模样——世间上任何一个词都不能形容它的丑陋:它周身焦黑褶皱,没有皮毛,没有筋肉,唯有道道纵横的伤疤,仿若被火燎一般,坑坑洼洼。而它的四肢更是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仿佛所有的骨节都错了位,它行动迟缓,想是这骨头的缘故。

它有一个小小的、几乎要萎缩成一团的脑袋,没有耳朵,没有鼻子,没有嘴唇,就连眼睛也少了一只。在它受伤时,它曾愤怒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向她,它的嘴巴只是一个空洞漆黑的豁口,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于是它就含糊地咕哝着、念叨着什么。

身为世人的七婆,自然不知道它在说些什么。

而正待她想要再砍下一刀了结它的性命时,她发现,这小怪物看自己的眼神突然变了一变。

它的独眼是浅棕色的,好像流沙,瞳仁极大,甚至可以清晰地映出七婆的身影来——那或许是它身上唯一好看的地方了。方才它是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七婆的,而现在它好像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一般,那颗晶亮的眸子中陡然盛满了哀伤与不解。

那几乎是一种类似于人的感情。

虽说为了保护自己孙女,七婆在此刻痛下杀手,但她毕竟是个内心善良的老人,见到这番情景,高举的柴刀终究是没有砍下去。

借着这个机会,那怪物用嘴叼着那盏大破灯,带着满身的鲜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又一瘸一拐地爬上窗台,仓皇逃去。

说到这里,七婆又回身看一眼陆离,道,“小郎君方才所说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那妖孽逃走后,便就再也没有回来……而小蒲的病,却也没有好起来的样子。”

万般无奈之下,她突然想起一个古老的巫术来——

传说,用春雨浸湿过的笔、夏阳酷晒后的墨、秋风吹拂过的纸以及冬雪覆盖过的砚,用这笔墨纸砚书写心中的郁结,然后焚于火中,便可消解这个苦难。

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试验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法子,哪知当她将纸张投入火中时,那纸竟没有被烧毁,直至火盆中的火燃烧殆尽,纸张依旧。老人见事态诡异,壮着胆子将纸拿出来,见到纸张下方竟赫然出现了几个陌生的字:已见字,陆离致上!

七婆念想着定是妖魔作祟,愤怒地将这张纸扯碎,扔得远远的!

令她没想到的是,那个叫陆离的神秘人,竟真的在第二天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这样述说着缘由,七婆已经领着陆离走上了楼。

二楼甚是宽敞,七婆推开一扇糊着绿纱纸的木滑门,只见里头陈设干净简单,一柜,一桌,一榻便已。

那榻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裹着薄毯,似乎在沉睡,脆弱得宛如一团蚕茧。

“小蒲,来,喝药啦。”七婆柔声道,然而床榻那里迟迟没有发出回应来。

七婆好像习惯了似的,脸带苦涩地端起那盛药的黑瓷小碗,朝着里头轻轻吹着气,尔后一只手轻轻搂起沉睡中的孩子来,一边喂着汤药,一边叨念着,“乖孩子,喝了药病就好啦……病好了你就能到外头玩了,你不是一直想去捡海棠花吗?待你好了,就可以出去捡了……”

言语间,老人的眼角已经带了泪光。

人的感情是那样丰富,脆弱的世人经受不了的事情很多,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其中随便一件事情都能击垮这种弱小的生灵。

陆离蹲在榻边,他仔细地观察着小蒲,这孩子脸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白,她瘦得吓人,紫色的血脉在她的皮下清晰可见,她闭着眼睛,紧抿着嘴唇,几乎马上就会枯萎衰亡了。而陆离看见,她胸口处那团象征着生命的白色火焰更加小了下去,已是星火般摇摇欲坠。

陆离伸出手来,摸向小蒲的额头——他的袖子比普通衣裳的要长上许多,平素垂下手时,整个手臂乃至手掌都是不见的,如今抬起手来,那长袖自然滑落,七婆看见,他修长干净的手腕上,竟套着许多银制圆环,不是镯子,只因镯子的款式不会做得这样细小精巧,那圆环上密密麻麻地雕刻着不知是什么族群的文字,蝌蚪一般,每个圆环上各不相同。仅他一只手上的银环,粗略一看,竟有**个之多!

陆离似乎很忌讳他人看见这些圆环,将手稍稍触碰了小蒲的额头后,便飞快收了回来,照旧用长袖遮盖好。

“小郎君,她怎样了?能救吗?”七婆焦急地问。

陆离微微一笑,“不是难事……”但蓦然,他又皱起眉来,“只是,这药草着实难采了些……”

七婆心里一急,道,“需要什么药草,老婆子倾家荡产都买来!”

陆离摇头,“这味药草,世人是采摘不来的……只有精怪和孩子的眼睛才能看到它。”

第三章 丑狐

入夜后,雨终究是停了下来,陆离叫忐忑的七婆先行睡下,自己守在小蒲的身边。

男子打开了窗户,探出身子去,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海棠树。

微微发亮的粉色花瓣在虚空中打着旋儿,安静地飘落地面,无风时是偶有的三四片,有风时便是细密的花雨。

据世人所传,海棠寓意离别,在院中栽种这树木,着实不大好……

心思再次回转到小蒲的事情上,陆离伸出双手来,抖开了长袖,他的目光停留在银环上——如今有了这东西的束缚,自己的力量被封印了大半,亲自寻找药草是不可能的。

他有些苦恼将采摘药草的事情交给谁去办,小蒲的病情拖不得,脚力好又是机灵的精怪办事不牢靠,办事认真的又都是些老实又迟缓的精怪……脑中划过几个人选,都觉得不适合。几位熟识的同僚中,擅长寻药的杉灵同他一样有事在外,灼光么……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叫他去办事还不如让自己直接放弃救治小蒲。

正欲苦恼着,陆离只感觉余光处微光一闪,他突然扭过头去,“谁?!”

青水镇的边缘处蓦然闪过一抹绿光,陆离定睛看去,见是一个黑小的身影,衔着一盏绿灯,蹲在杂草丛生处。

实质上,那小怪物在挨了七婆一刀后,并没有彻底离开,而是在深夜中,叼着灯在远远处徘徊着,不敢发出声音,亦不敢再去见一眼小蒲。这天深夜,它照旧前来,哪知微弱的灯光叫陆离看见了,见陆离扭头看了过来,它吓得轻轻地呜咽了一声,本能地一扭头,朝山中窜去!

见到七婆口中那害人的妖孽,陆离先是一愣,尔后脚一蹬,整个人轻盈地从二楼处跃起,尔后一阵旋风自他脚下呼啸地涌出来,瞬间将他包裹其中!

“站住,吾且饶你性命!”

——天空中陡然传来一个厚重而庄严的声音,布满整个天际,闷雷一般朝群山那里袭去,顺带卷起一阵狂风,吹弯了周遭树木,以绝对的速度,朝那小怪物追去。

小怪物走得不快,一瘸一打滑,待它怯生生地扭过头来时,见自己已经被一个巨大的阴影覆盖。

那阴影是一只巨大的兽。

四爪踏火,肋生双翅,威风凛凛,带着睥睨众生的气度以及区别于其他灵兽的高贵气息。

小怪物哪里敢抬头去看那只兽到底是什么,见自己跑不走了,便呜咽一声,抱着脑袋,原地停了下来。它的独眼满是祈求地看着那巨兽慢慢落下,离自己越来越近……奇怪的是,待可以见到那只巨兽的真身时,落地的,却是世人模样——一袭飘然白衫的年轻男子,长发如墨,双眸如潭,带着仿佛能包容万物的温柔笑意。

陆离靠近瑟瑟发抖的怪物,蹲下来,声音竟出奇地柔和,“你不要怕,我知道,小蒲生病并不是因为你。”

小怪物闻言怯怯抬起头来,看着男子美丽无瑕的脸庞,再看看自己,低鸣了一声。

“这只是皮囊,精怪不会在意这个。”一边安慰着它,陆离一边伸手去抚它黑漆漆、皱巴巴的脑袋,问道,“是谁将你害成这个样子的?”

那小怪物还是怯生生的,抱着大破灯,低垂着眉眼,受尽了无数委屈一般。

陆离的掌下发出一阵微亮的五彩光晕——那是小怪物的记忆,正一点一点地被陆离阅读着。

勃勃生长着的海棠树苗,那扇糊着米色窗纸的窗户,绿蓝不定的幽幽光线,女孩儿带着笑意的甜甜面容……以及后来的咒骂声,夺命符纸,巨大铜炉,灼热火焰……

那些美好的,残忍的记忆化作一幕幕鲜活的画面,陆离看着这一切,半晌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却再无往日的温文,他略带怒气地喃喃了两个字,“世人……”

掌下的小怪物不知陆离在干什么,疑惑地抬起头来,用那棕色的眸子看着他。

“你走吧,”陆离突然对它淡淡道,“你寻错人了……”

“咦?”小怪物歪了一下脑袋,发出单字疑问。

“你要寻的那个人,已经不在原处了。”陆离说着指了指远方那掩映在海棠花后的窗子,“你忘了吗?你认识那人时,海棠还是一株小小的树苗,如今它已经长成大树了。”

“精怪和人的时间是不一样的。世人的生命很短,他们的感情也很脆弱,你以为时间只是过去了一会儿,对他们来说却是一辈子,那时他们不是已经死了,便是全全忘了。”

“快些回山岭里去吧,那里有你的族群,精怪和人相识永远不会有好结果的。”

然而,说了那么多,小怪物却没有丝毫动摇的模样,它抬起两只前爪,靠在陆离的膝盖上,祈求一般呜呜叫着。

叹了一口气,陆离又道,“即便那扇窗子后不是你当初认识的那人,你也要救她吗?”

小怪物欢欣地点点头。

陆离有些不忍。

精怪是一种有仇必报的生灵,亦是一种知情知恩的生灵。

“你可知返魂草?”

小怪物先是一愣,接着很认真地点头。

“将它找来,小蒲便能得救了。”

小怪物一听,便兴奋地裂开嘴笑起来,它又从新叼起灯,一瘸一拐地朝山岭深处走去。

“等等!”陆离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扬声唤住它。

小怪物停下脚步,扭过头来。

“我送一程。这寻返魂草的本事是你们族群最拿手的,但你现在行走得不快,我陪着你,可叫那些荆棘藤蔓挡不住你的去路。”说罢,陆离扬袖一挥,小怪物面前,那满是丛草灌木的山岭突然裂开一道小小的路来,路两旁的植物仿佛有意识似的,皆是往道路两旁倒去,陆离走上前来,朝那小道的深处走去,“小狐狸,我们走吧……”

第四章 窃忆

次日,在晨雾尚是湿润的时候,一夜无眠的七婆已经急忙忙地起床去探望小蒲了。来到小蒲的房间时,七婆却只见小蒲一如既往地躺在榻上昏睡着,窗子打开着,昨夜的海棠花飘进来落了一地,陆离已经杳无踪迹。

昨夜刚认识的那个年轻人来去犹如梦境。

七婆恐小蒲吹了风加重病情,便去关窗子,这才看见,远方的山岭的边缘处,陆离正带着一身露湿朝这里走来,他手上握着几个晶莹明亮的东西。

七婆转下楼去开门,待陆离走得近了,她才看见陆离手上捂着的是几枚溜圆洁白的珍珠。

七婆道,“小郎君,你昨夜是去了哪里?这山岭多精怪,你可不要乱跑才好。”

陆离见状微微一笑,答道,“老夫人,昨夜在下去托一位朋友帮助采集药草,快的话,兴许今夜它就会将药草送来了。”

七婆一听,顿时有些激动,“你、你说,小蒲会活过来了是么?!”

“她会安平一生。”

听罢,七婆已是老泪纵横。

“不过,”陆离话锋一转,又道,“在下那朋友还有一事相求,至于这件事到底怎么做,老夫人收下这几粒珍珠,自然就会知道。”说着,陆离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将珍珠硬是塞进她的手里。

那珍珠带着陆离的体温,入手细腻温润,七婆刚要询问这是为何,就只感觉这手中的珠子不同于普通的珍珠——那珍珠是承载着记忆的容器。

三颗珍珠,承载着三段记忆。全都是陆离从那小怪物的脑海中抽离出来的,不,从记忆中看,小怪物是有名字的,精怪以本相之名为姓,它姓胡,名映之。

映之。这个名字,是一个世人为它取的。

在皮肤接触到珍珠的刹那,老人一阵恍惚,只感觉一种熟悉的暖流流淌进她的脑海里——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陌生的,熟悉的……那记忆的主人并不是自己,她却感觉无比熟悉,仿佛自己也曾经历过似的。

记忆最初,是一个小女孩的念叨,“映之哥哥,我在院中种了一棵海棠花的树苗,待过些年后,你就可以顺着这棵树爬上楼来看我了。虽然你是精怪,但是精怪要凭自己的力量爬上来是不是也很累?映之哥哥,你喜欢海棠花吗?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种其他的树,皂荚、香樟、合欢,或者是玉兰?”

在小女孩那软糯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直至消失时,在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扇糊着米色窗纸的竹制窗户。

周遭是一片冰凉的星光,除了那星光之外,还有另一个光源,那好似一种幽幽的光线,时而幽绿,时而碧蓝,着实是好看。那记忆的主人,就在窗外,身旁是那束蓝绿的光线,他伸出手来,敲向那窗户,“笃笃笃。”

笃笃笃。

这熟悉至极的声音似乎同记忆深处某个恐怖的记忆不谋而合,明明是同一个声音,为何那时与今时听来,感觉如此不同?

“小七,你在不在?”说话的是那记忆的主人,听来声音是个少年郎,声音低沉,却是十分好听的。

窗户那头,即刻有一个女孩用稚嫩的声音欢欣应道,“是映之哥哥吗?”然后不待少年回答,就听窗户哗啦一声被打开。屋里赤脚站着一个小姑娘,梳着两条细细的羊角辫,穿着一件枣红色的褂子,不过七八岁的年龄,大眼睛水灵灵的几乎要滴下水来,皮肤白皙如粉团似的,只不过瘦得过分,似乎是在养病当中。

那少年提灯一跃而入。

漆黑的房间里登时被光线染亮。

——或许是年代过于久远,那段记忆遗忘了他们是怎样相识的。一个是自山岭而来的精灵,一个是久病的世人女孩,不知是怎样的际遇让他们认识了彼此。

七婆只看见,那记忆中,小女孩病了很久很久,她的脸色一直是苍白的,只能长久地待在自己房中,她常常咳嗽,一咳,脸色便泛出可怖的青色。或许是病了许久,她显得很安静,在家人面前,她就像是个只会眨眼睛的布娃娃。

然而,在所有人都沉沉睡去的时候,她唯一的朋友会在此刻到访,让女孩脸上挂满笑意。

在小女孩的眼里,夜并不是漆黑的,而是充满了瑰丽的色彩。

那自山岭而来少年,每次都会提着不同的灯来见她,他有着温柔的声音,他法力不深,伤不了任何人,甚至与她的见面,都要避开其他世人。但他又是那样厉害,只要他指尖一撮,就会有万千光华徐徐绽放开来,宛如烟花,却比烟花更要幽静。那些光亮落在身上触感是冰凉的,好像初春时节的露水,带着满满山野的味道。

这段属于映之的记忆里,满满都是女孩的笑脸。

他的族群离青水镇颇远,于是,每日他都要跋山涉水而来,被丛草割破了脚掌,露水沾湿了皮毛,只为了那个病中的世人女孩能笑一笑。

他同她一起坐在窗台上,他向她讲述好多关于狐族的事情,他说狐族爱喝酒,爱在午夜时开酒宴,酒宴上有许多五颜六色的果子和糕点,还有玉瓶装着的果子酒,那果子酒味道醇香,世人喝了三天三夜都醒不过来。他还说,在宴会上,会有狐狸变化成世人的模样,戴着古怪的面具,穿着华丽的衣裳,跳着世人的舞蹈……

最后,他说狐族虽说善良,却不大喜欢和世人有来往,因为族中的长辈说,世人贪婪卑鄙,他们只会将精怪视为魔鬼猛兽加以破坏,即便他们之中有善良的人,也会因为寿命过短而忘记他们曾经经历的所有事情……

世人的感情,短得好比狐狸喝醉后沉睡的一夜。旖旎,而又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小七听着映之讲述的这一切,突然用那藕节似的小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角,“映之哥哥,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即使我变成了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婆婆,也不会忘记你。你可是对我最好的人,娘说,做人不能忘恩,我怎么会忘记映之哥哥呢?”

映之摸了摸小七毛茸茸的脑袋,笑道,“傻瓜,等你长大了,便就看不见我了……”

当孩子渐渐脱去了稚气,也卸去纯明的时候,他们的眼睛便就再也看不见这神奇的世界了,曾经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也会因为年岁尚小,而认为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听映之这么说,小七突然生气了,她报复似的一口咬住了映之的胳膊!

“小七,你这是干什么?!”映之吃痛,却没有收回手来。

“为什么会看不见?只要你不离开我,我怎么会看不见你?!”小七没有松开口,便含糊地嘟囔道,明明是她先伤人在先,却哭得一塌糊涂,“你莫不是嫌我以后会长大,变老变丑了,你便嫌弃我不想和我玩了,不然我怎么会忘了你!”

孩子哭得伤心,映之见状赶紧安慰她,他将食指竖在唇上,“嘘……小七不要胡闹,你可不要引得你爹娘醒了,若是被你爹娘发现了我,我想来找你玩可都是不行了。”

这一招果然好用,小七登时止住了泪水,瞪着大眼睛看着映之。

她的瞳仁中,清晰地映出一个少年的眉目,漆黑的长发,轮廓完美的脸庞,上挑的凤眼,以及温柔的笑意……

记忆的最后,是映之伸出胳膊来,将女孩一把搂进怀中,“小七,如果你需要我,即便我在天涯海角,我都会回来找你的……”

即便那时我已经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第五章 还忆

看到这里,七婆像是手中握着一团火,将几颗珍珠尽数甩了开去,尖声叫道,“你这是什么妖法制造的幻象?!为何里面有我……我、我不相信,你迷惑我是为了什么?!”

那三颗珍珠滴溜溜地滚落到陆离的脚下,陆离面无表情地捡起珍珠,缓缓道,“老夫人果然是将一切都忘了……”再抬起头时,他目光冰冷。

“什么叫忘了?!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那幻象中我少说也有七岁,七岁的事情我会记不起来么?我根本不记得认识过一个叫‘映之’的妖孽!说,你是不是那妖孽的同党!”七婆后退几步,已是歇斯底里。

“‘映之’是你给他取的名字,你写的本是‘映七’,意思是他会举着狐狸火照亮你。那时你年岁尚小,字写得胡乱,映之便将‘七’认成了‘之’。”陆离这样说着,捏着珍珠走近七婆,不由分说地将剩下的两颗珍珠硬是塞到她手中,“这是不是在下伪造的幻象,老夫人自己心里应该清楚。在下伪造这份幻象有何好处?若是要夺人精魄,硬抢来就是,何需这样麻烦?”

陆离这番话说得强硬,他的力气大得骇人,迫使七婆又从新握住了那两颗珍珠。

那是映之剩下的两段记忆。

第一颗开头,七婆只听见嘈杂的喊打声并感到彻心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