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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就是它!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晚上跑来蛊惑我家七儿!害得七儿病一直不见得好转!道长,您务必要除掉它以绝后患才好呐!”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咬牙切齿,似乎恨极。

而映之,则看见自己的四肢被桃木钉在了地上,那锐利的木刺上用鸡血刻画着繁杂的符咒,由上而下,刺穿了自己的四掌,透过骨头,被钉死在地上。他动弹不得,鲜血直流,来自四肢的疼痛啮噬着他的神志,他强撑着抬起头来,见自己眼前站着好多双脚,透过脚看向远处,只见小七被绳子绑在柱子上,小小的孩子满脸泪痕,大喊着“放开他!爹爹,娘,求你们放开他,映之哥哥不是坏人!求你们不要伤害他!”

她哭得凄惨,脸色铁青,她尚且生着病,这样叫喊下去,会要了她的命。

“道长,你看看,七儿现在还在被那妖孽蛊惑着呢!”又有一个妇人哭着扑在小七的身上,她一边祈求着道长,一边盖住小七的脸,迫使她不再去看映之,“我家乖巧的女儿,怎么到了这会子还是执迷不悟呢?这可叫怎么才好呢……”

小七动弹不得,便用力甩着脑袋,向前挪着身子,绳子已经在她的脖子上勒出血痕,她好似没有感觉一样,盯着血泊中的映之,哭喊,“映之哥哥,你不要死……小七求你不要死,小七还要看你点的灯笼,小七说过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求求你,映之哥哥,回我一句,不要死,不要死……”

映之奋力抬起头来,他那被钉穿的爪子试着动了动,又是一汪鲜血涌了出来,“小七……”虚弱至极的他朝女孩勉强扯出一丝笑来,即便那时的他已经显出了本相——方才为了逃出道士的阵法,他将自己的牙齿咬掉了,指甲也颗颗破落,剩下几个血洞。

他只一个法力低微的妖怪,世人不需要几分法力,便能将他打得狼狈不堪。

“不要哭……会发病的。”他半阖起眼睛,从喉咙深处咕哝出几个字来。

嘈杂的环境下,没有人听得懂这只伤痕累累的狐狸在说些什么。

“它、它又在念咒了!”被吓成惊弓之鸟的中年男人见映之嘴巴一张一合,觉得它又在作怪,想也不想就抬起一脚,狠狠地踹在映之的脑袋上!

“嗡”的一声,映之只感觉脑袋上骨头咔嚓一声响,有血从他毛茸茸的耳朵里流出来,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只感觉有巨大的石头从自己身上碾过一般,看不见,听不清……

“啊啊啊啊啊!不要动他!!你们谁都不许动他!!!”迷糊中小七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她在疯狂地蹬着双腿,报复似的将脑袋用力撞在身后的柱子上。

“小七……不要哭,不要……哭。”他想出声,却再也不能发出半点声音。他的脸埋在自己的鲜血里,温热而膻腥。

他依稀听到,那个男人问,“道长,现在该把这妖孽怎么办了?”

另一个男声悠悠道,“贫道自会将这妖孽带回,放心,这妖孽不会再来危害任何人了,你家尽可安心过日子了。”

男人急忙感谢道,“道长大恩大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啊!这钱财……”

道士一把制止,“嗳,斩妖除魔是贫道的天职,钱财是万万收不得的,你留着钱财好生照顾你那小女儿。这女娃子的病怕还是要小心调理。”

男人更是感激,“道长说的是,道长说的是……”

又过了片刻,那男人疑惑道,“道长既然要将这妖孽带走,可这镇魔针是钉死在地上的……要将妖孽带走着实是难办啊!”迟疑片刻后,男人恍然大悟,又道,“瞧我这笨脑袋!钉死了四肢,拿柴刀砍断了便是!道长你不介意吧?”

他最后听到的声音是什么呢?是柴刀斩断自己四肢骨头的脆响?还是小七最后妥协一般的求饶声?

骨头被斩断的那刻,剧痛狠狠刺激着他的大脑,周身宛若坠入地狱,动弹不得,叫喊不出。

与此同时,小七哭喊着,“爹爹,小七今后会乖乖听话,小七再也不见他!放了他,别再伤害他……小七没有受他蛊惑,今后也不会再记得他了……放了他,砍了他的手,他会死的,别死,别让他死……”哭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沙哑如夜枭。

意识的最后,听到声音应该都不是这些……是道长与那男人的对话。

——“道长,你看我家七儿忘不了这妖孽,该怎么办?有没有法子让七儿永远忘了这段记忆?”

他与小七那些美好的记忆。

星夜,烛光,笑声,彼此许下不要离开的诺言,将会在此刻灰飞烟灭。

道长沉吟了片刻,映之最后听到是那叫他绝望的一个字:“好。”

——不要世事变迁,不需沧海桑田。只是一个小小法诀,就能叫脆弱的世人忘却曾经发誓要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一刻,映之想着他还是喜欢世人的。

父母爱惜自己的孩子,道士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小七到最后都没有背弃他……世人都是善良的吧?

错的是自己,不应该妄自以一个精怪的身份接近世人。

第六章 丹炉

第二颗珍珠从掌中滑落,跌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碎成万千尘土。

老人低着头,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着最后一颗珍珠。

“我曾想去寻那夺走你记忆的道士,叫他还予你那段记忆。只不过……”陆离说着望了一眼门外灼灼天光,黯然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大概,早死了罢。”

那最后一颗珍珠里,承载着映之在道士手中所受的苦难。

那段记忆,已没了之前两段的那般热烈富有张力,七婆只感到炙热,单一的炙热。除了这种感觉,感官似乎被关闭了一般,不见天日,不能呼吸,甚至连呼喊都没有一丝力气。

——他被投入了丹炉中。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哪里都是烫的,叫人坐立不安,他的皮毛起火了,漂亮的棕色皮毛燃烧殆尽后灼烧到皮肤,发出滋啦滋啦的焦味来。他被烧掉了耳朵和一只眼睛。他被烧成一块炭的模样,蜷缩在烈火中,奄奄一息。

丹炉中其他的精怪知晓了他的遭遇后,全是哈哈大笑地嘲笑他。

众精怪皆是同他一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但是在死之前,能得些乐子也是不错的。他们游荡在映之的身旁,用阴森森的口吻对他说道,“你这个傻子,对世人怎么能付出真情?世人是三界里最薄情的生灵,他们自私,胆小,为了自己,他们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这浮生中,唯有世人会堕入饿鬼道和畜生道,足可以见他们是多么自私自利了!”

“你听过戏文吗?那里头可有许多说着精怪和人的故事呢……其中有哪个是得了善果的?!”

“他们遇见咱们精怪,只会用桃木刺穿我们,然后投入这丹炉中,被火活活烧死,永世不得超生!”

那些带着蔑意的话语在映之耳边回荡着,犹如钻入心中的小虫,挠得他痛苦不堪。他用断肢无力地挥了挥,想要赶走他们,却只惹来他们更加肆意的嘲笑。

“不,小七不会背弃我……”他紧紧闭着眼睛,蜷缩在丹炉里不是太热的角落中,那只尚且完好的眼睛流出一滴晶莹的泪来,只不过那泪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火给烧干了,只留下一道难看的泪痕。

他虚弱道,“即便她忘了我,我、我回去的时候,再认识她便是……”

精怪的生命那样漫长,他完全有信心再让她认识自己一次。她虽然忘却了全部,但心性定是没变,她肯定还是喜欢那些变幻无常的狐狸火。那时候,他只需提着灯,再一次敲响她的窗户便是——如果,他还能回去的话。

“小七一直生着病,她没有朋友,若没有我陪伴着她,她会孤单的……”

“她说过,她害怕黑漆的夜晚,只要有我,她便不会再怕了……”

“她不是那些自私自利的世人,她很善良,很善良……”

在那等死的漫长时间里,小狐狸在半睡半醒之间一直呢喃着什么,没有停歇,声音却也不大,不知过了多久,围绕在他身边的嘲笑声渐渐小了下去……

小七在窗户下种了海棠花树,她说待树长高了,他便可以顺着树轻松地爬上去见她。他还曾答应过小七,在她病好之后,带她到山岭中去见自己的族群,参加那彻夜不眠的狐族酒宴……他要看着小七安平地长大……

——“你逃出去吧。”

寂静中,突然有一个声音如此认真地说道。映之知道,这是之前嘲笑他的精怪之一。

“到时候我们会积攒最后一点力气,将这丹炉冲开一个小缝,你便乘机逃出去。”

映之几乎认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呵,为什么?”那个声音一个蔑笑,“为了让你证明世人并不是那样无情的啊……”说到最后,这个声音似乎有无限寂寞。

拥有漫长生命的精怪是一种如此奇怪的生灵,它们拥有比世人更坚持并且更长久的情感。

映之试着睁开独眼,想看看那些拼尽最后一点生命帮助自己的精怪们。他看到,自己眼前缭绕着的除了明亮的火光外,还有许多白色的游丝……那些象征着精怪精元的游丝宛若残云一般,温柔地环绕着他,尽量不让他受到火焰的吞噬。

——原来,那些曾经嘲笑过他的精怪早就被焚烧得尸骨无存了,他们没有了实体,一边无情地嘲笑他,一边却默默化作屏障,保护着丹炉中唯一一个残存本体的映之。

“我们快要失去意识了,你快些离去吧。”映之最后听到的是众精怪的一声嘱咐。

尔后,那些白色全全聚集过来,轻轻拂过他的额头,似在告别。

离去吧,去寻你在乎的人,重新认识她,重新让那孩子再喜欢你……

离去吧……

陡然一声巨响——“嘭!”

炸裂声惊得打盹中的小童子一个激灵,尔后他抬头一望,眼中满是慌张,“师父!丹炉炸开了一条缝!”

在守炉小童子六神无主时,一条白烟从丹炉的缝隙中渗出来,迅速逃了开去……

在此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映之用那早已不利索的断肢奔跑着越过荒原湖泊,城池小镇,他被世人喊打着钻入潮湿的阴沟中,也曾被野兽驱赶着四处逃窜,他却不曾有过一丝退却与倦意。

躲在潮湿的杂草中时,他总是满眼希冀地看着漫天繁星——小七还在等着他,他一定会找到回家的路。

这一晃,不知过了多少年。

精怪对时间的流逝总是那样迟钝,当映之再次站在青水镇,那座眼熟的小楼前时,他不会思考,为何,当初那株小小的海棠花树苗,如今已延展出华盖一般的枝叶?

兴奋的他只是四处兜兜转转,从一堆垃圾中拖出一个破了个大口子的琉璃瓶子来,他用前肢将琉璃瓶子擦干净,尔后将这个捡来的宝贝叼在嘴里,缓步走向那座屋舍。

“小七……”

依旧是万籁俱静的夜,星子明亮,周遭潮湿,海棠花因为摇动簌簌落下凄美的花雨来——一个四肢扭曲的小怪物慢慢顺着树干爬上二楼,推开了那米色窗纸糊着的窗户,他轻手轻脚地进入房里,见榻上躺着一个病中的小女孩。

粉嫩的皮肤,浓长的睫毛,瘦得有些过分的小尖脸。

小怪物将前肢搭在榻上,盯着沉睡中的小女孩看了许久,突然眯起独眼,笑得欢畅。

他柔声道,“小七,我回来了……”

身旁那盏狐狸灯发出幽幽光线来,充满了整个房间。

女孩被光线弄醒,她睁开眼睛来,看见床边的来人。孩子不懂惧怕,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问,“你是谁?”

床边的人扬起温柔的笑来,他将灯提到女孩面前,低声道,“我叫映之,是你的哥哥呀……”

“映之哥哥?”小女孩先是满脸疑惑,她看了一眼那幻化出幽光的琉璃瓶子,继而欢欣笑道,“呀,好漂亮!这是映之哥哥的灯吗?”

那段记忆最后,七婆看见,女孩眼中印出的影像,竟是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漆黑的长发,轮廓完美的脸庞,上挑的凤眼……

原来,不管外表如何,内心纯明的孩子总是能看到对方内心的模样。

第七章 春之宴

“啊啊啊啊!!”老人陡然甩开那珍珠,抱着头靠着墙,慢慢蹲了下去,“映之,映之……”她喃喃念着映之的名字,泪流满面。

记忆瞬间汹涌而来,即便是他人的记忆,但这般真实而又惨痛的经历足以在瞬间击碎一个人的神志。她曾那般坚定地发誓不会忘了他,现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他没有忘记当初诺言的一丝一毫,她却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无以复加的内疚情绪涌上心头,她再不能多说其他言语。

她长大了,成婚,生子,后来甚至有了孙子……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她早已同所有普通世人那般,以固有的一种生活方式劳作生存,那光怪陆离的彼岸世界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她终是成了她父母那样的人,粗暴地否定一切有悖于世人规则的所有事物——她再一次恶狠狠地伤害了他。

陆离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也蹲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老夫人,映之他并没有怪你。”

一股安人心神的暖流蔓延进老人的心房中。

老人抬起头来,浑浊的灰色眼睛怔怔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陆离淡淡道,“他去寻能救治小蒲的返魂草了——他的心中,并没有半分怨恨。”

“我……”七婆迟疑了一下,然后才道,“我能再见见他么?”

哪知陆离听了却摇摇头,“他不愿见你。”

七婆哽咽,“不愿也是情理的,终究是我亏欠于他……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他道他如今的模样太丑了,才不愿见你的。老夫人也不用自责,映之说他已经放下了,待他为小蒲采回了返魂草,他便永远离开,去山岭中寻他的族群了。”

听到这里,七婆像是被抽了魂魄一般,再不说话,僵硬着身躯,只是不停地流泪——这辈子她离别的场景见得太多了,父母的离去,丈夫的离去,儿子的离去……这些对她而言重要无比的人陆续抽离出她的生命轨迹。

她应该早就习惯了。

就连映之,她也应该想到,终有一天,这个在深夜中为她送来光亮的少年郎会离她而去,再也不出现了……

“小郎君,你之前有说,快的话,映之今晚就会带着返魂草回来了是么?”

陆离点点头。

“这是他最后一次来看……”那个“我”字没有说出来,老人话锋一转,“来看小蒲的吧?”

依旧是点头。

听罢七婆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摸索出身上的几个铜板来,尔后提过篮子便要走出门去。

“老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去集市,现在还早,应该是来得及的……我在灶上熬了粥,还请小郎君在小蒲醒后给她送上一碗。”

陆离会意,点了点头。

七婆这一去,便就是整整一个上午。

小蒲醒来,看见端着热粥在一旁等候着的陆离,第一句竟是问,“你……是映之哥哥的朋友吗?”

陆离眯起眼睛来笑了——只有孩子能感知到他与映之身上的气息是相同的。

“你的映之哥哥托我给你送一句话,他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待你病好之后,见到的第一个太阳雨,便是他回来探望你的时候了。”

“他……他是生气了吗?”孩子难受地垂下眼睛来,“阿婆那样对他,他定是恨我了,才会不理我的吧?”

“他来人世的日子太少,还没有学会恨。”陆离说罢摸了摸小蒲乱糟糟的头发,“你若不信,待你病好了,见着了第一个太阳雨,便知我是不是骗你了。”

“大哥哥!”小蒲突然直起身子来,拉住陆离的衣角,半晌后,才怯怯问道,“他、他的伤好些了吗?我知道,阿婆打伤了他……如果你还能见着他,告诉他,小蒲一定会等着他回来,一直一直等下去的!”

陆离见孩子满脸真诚,继而柔声答应,“好,只要小蒲不忘初心,就能见到他。”

七婆回来时,竟带了一大篮子的菜,有春萝卜、鲜笋、蕨菜、蘑菇、茼蒿等,这些菜都是清早进山刚刚采摘下来的,尚且带着微凉的水汽。她将这些蔬菜细细洗干净了,又切下屋檐下悬挂着的腊肉,用水焯过后,切成细丝,煎得脆香。最后将那些春菜分别下锅炒了,几滴香油,几粒粗盐,简单的几个步骤,就香味四溢,陆离在一旁看着有趣,便问道,“老夫人做的这是什么?”

七婆笑了笑,道,“小郎君竟不知道?”

陆离摇摇头,他在人间游走千百年,却着实没有注意到这些浸染着浓浓人情味的东西:吃食,节日,习俗……这些对他而言仅仅是生命短暂的世人的自娱自乐,每年中有那样多的节庆,吃食也是数不胜数,对于长生的他来说,这些东西若每年甚至每天都要循环一次的话,着实是太累了。

“春天了,我做的这个自然是春饼了。”老人说着取出篮子里用芋叶包着的东西,打开了,见里头竟是一沓白色、薄如纸张的米皮子。七婆将菜细细包进一层米皮子中,娴熟地三折两折,做出一个漂亮的小白条来。

“小郎君要尝尝么?”七婆将一个春饼递给陆离。

陆离一怔,终是道谢接过,慎重地咬了一口,本是皱着的眉头舒张开来。

不需问味道了,七婆笑笑,“我这山野人家拿不出什么昂贵的吃食招待小郎君,唯有这小点心了,希望你不要嫌弃的好。”

陆离细细咀嚼着春饼,“唔……在下是第一次吃,应该先谢谢老夫人才是。”

不知何时,窗外又静静地下起了雨。这山坳中的青水镇,春季往往是伴随着雨水度过的,雨总是不大,甚至沾湿不了衣角,却仿佛能吸纳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这样柔美的天气里,会有家贫的年轻人上山采集药材和野菜,或许在万籁俱静中,他会突然听到枯枝被踩断的声响,那是身披女箩的美丽山鬼在大树后偷偷观望着他。

精怪的世界与人的世界,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交织在一起,酿出诸多凄苦的故事来。

吃掉最后一口春饼,嘴巴里尽是腊肉的醇香与春菜的清甜,突然间,陆离心情很好,他道,“老夫人,为了答谢你的食物,在下送你一个小礼物吧。”

此刻七婆身侧那抹了油的小圆箅子上,已经整整齐齐地码满了白胖的春饼,她包好最后一个,正欲放进圆箅中,便随口一问,“要送老婆子什么东西啊?”

“一双眼睛。”见七婆诧异地抬起头来,陆离淡淡道,“用这双眼睛能看见精怪的世界,只不过,只允许你用一晚。”

怔怔地看着这个俊美又温柔的年轻人,七婆拿着春饼的手悬在半空中,竟迟迟没有动弹一下。

孩子纯明的眼睛,可以看见精怪世界。

只需趁哪个孩子沉沉睡去时,将孩子的眼睛借给七婆一用便行。

“映之不想让你见到他如今的模样,但是我想,你换了眼睛后,他应该会同意的。”陆离如是说道。

第八章 换睛

夜深,万物睡去,唯有稀疏的星光明灭。

待小蒲陷入沉睡时,陆离坐在她床前,用指尖在她的额前凌空画了一个静心咒,尔后五指在她眼前一抓,待他走出房间时,两手却是空空的。

“小蒲答应借眼睛呢。”陆离笑眯眯的。小蒲是个善良的孩子,心里虽然疑惑,但是听闻陆离需要一双眼睛,竟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陆离逗小蒲,“不怕大哥哥是吃人眼睛的妖怪吗?”

小蒲理所当然道,“大哥哥和映之哥哥是朋友,怎么会借了眼睛不还呢?”

在小蒲的房间外,陆离对惴惴不安的七婆道,“老夫人,闭上眼睛。”

七婆依言,一只温暖的手覆上的她眼皮,轻轻一掠后,并无任何感觉。

“可以睁开了。”

七婆缓缓睁开眼睛,再看四周时,视线除了比之前要清晰许多外,竟也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她怀中抱着一个用大芋叶裹着的包袱,竟有些不知所措。

陆离将小蒲的房门拉开一条小缝,道,“老夫人从这里看去,便可以看见映之了……”说罢,他陡然停住了声音,尔后竖起耳朵细细聆听,半晌后,才悄声道,“听啊,映之他回来了。”

这一声“他回来了。”犹如投入湖中的一枚石子,七婆激动地朝那门缝中看去。

一阵微风悄然拂来。

尔后是那米色窗纸外,海棠花枝在微微摇晃着,簌簌的声音不绝于耳,过了不久,一个身影顺着那枝叶爬了上来……

“笃笃笃。”

三下轻轻的敲打声。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清澈的声音在窗外问道,“小七,你睡着了吗?”

——他问的是“小七”而非“小蒲”。听闻至此,七婆捂着嘴巴,压着声音哭泣起来。

原来,他一直将小蒲当作了小七。

他心中念想着一直是那个年幼的小七。

不见屋内的答应声,那个影子歪了歪脑袋,尔后,推开了虚掩着的窗户。

——刹那间,光华缭乱。

窗户那边繁茂的海棠花枝上,坐着一个红衣少年。

他穿着鲜艳的象牙红短衫,以及同样颜色的蓬松灯笼裤子。他身量修长轻盈,半个身子都掩映在粉色的花枝后,一席流水般的长发同花朵纠缠在一起。

他在笑,轮廓完美,眉眼上挑,鼻子高挺,嘴角噙着温柔的弧度。他有一双极为精致的棕色眸子,瞳仁比寻常人要大上几分,晶莹透彻,摄人魂魄。

这个俊美无双的少年,以一种慵懒的姿态坐于树上,头发和肩头上落满了微微发亮的花朵,在他右手上还提着一盏散发着幽光的灯笼。灯笼上绘着五彩的灵怪图案,四角垂坠着五彩的穗子。

幽光时绿时蓝,不时还有明亮的游丝从中缓缓窜出来,红衣少年的脸被光照亮,在他周身包裹着微弱的白光,夹着灯笼中的蓝绿光线,让见者会误以为,这绝美的少年,是海棠花幻化而来的妖精。

七婆吃惊地看着这个美丽无双的少年,万千光华灼伤了她的眼睛,她竟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树上的少年见屋中的女孩睡着了,先是无奈地摇头,尔后赤脚在枝头上一蹬,带着纷飞的花雨,轻盈地跃进窗子里来。

“小七……”他将灯放在身边,俯下身去,温柔而仔细地盯着榻上的女孩。

女孩不安分地颤了颤长长的睫毛。

映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小蒲的额头,他凑到女孩耳边轻声说道,“小七,你的病马上就会好起来了……你看,映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来?”他摘下系在腰带上的一把青青药草。放在小蒲的耳畔。

那药草有着宽大的叶子,居中开着一朵洁白的小花,花开五瓣,鹅黄花蕊。模样简单,任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株春日里随处可见的药草,是可返魂的仙草。

“你要快快好起来,安平地长大……映之哥哥今后再也不能来看你了。”少年说到这里竟是微微一笑,眸子里却盛着无限哀伤。

屋内闪着凄美的幽光,少年靠着床榻,捏过小蒲的小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蒲。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突然躬下身来,在女孩粉嫩的脸蛋上轻轻地印下一吻。

他长长的头发掉落下来,落在小蒲的脖子上,痒痒的触感叫小蒲在睡梦中笑了起来。

再无多言,红衣少年直起身子来,再不多看小蒲一眼,转身朝那窗子走去,跃上窗台,轻盈朝下一跳,只见一抹漆黑的长发划过,屋中除了那盏映之特意留下的灯之外,再不见那少年的身影。

“映之……映之!”七婆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突然失去了理智,蹒跚的老人紧紧抱着包裹,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

陆离看着她不顾一切地跑去下,没有阻拦。

那边映之顺着树干刚刚落下地,拂去身上的花瓣,正欲离开,却听到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映之哥哥!”

他全身一颤,瞬间回过身来,那大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个小小的孩子从里头跑了出来。

穿着枣红色的褂子,梳着两个羊角辫,大大的眼睛,尖尖的小脸。

孩子抱着包裹,在冲出门后陡然定住,在看见树下那身姿挺拔的少年还未走时,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映之看着突然出现的孩子,愣了一会儿,继而眯起眼睛来,柔声唤道,“小七?你是小七。”

小女孩用力点了点头,拔腿走近了,扬起脸来,将手中那包裹递上去,“拿着。”

那大芋叶在方才的奔跑中散了开来,孩子的手举得高高的,映之看见里面露出几个白胖的春饼来。

“给我的?”

“嗯!我记得映之哥哥喜欢吃这个。我特意在里头包了你喜欢吃的菜,回山岭的路那样长,带着它就不会饿着了……”话音一落,小七就感觉双脚离地,一股温暖的气息瞬时扑面而来——华盖似的花树下,瘦高的少年抱起了她,双臂紧紧环绕着孩子。他将头靠在小七的肩膀上,闭起眼睛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你一定不会忘了我的。”

他独自承载了近六十年的寂寞,在浮生中流浪,他被世人厌恶,被精怪嘲笑,但他依旧坚定着,他所付出的一切,不是徒劳。

“怎么敢把这些都忘了呢?”此刻孩子的眼中竟是一片沧桑,“我会一直记着你,带进棺材中,乃至转世。小七想,这辈子,以至今后无数次的轮回中,能在夜间给我带来光明的,便只有映之哥哥一人吧?”

少年无言,手臂却是收得更紧了。

小七感觉自己肩头一片潮湿——听说,精怪无心,以至于无泪。倘若精怪流泪,那说明已修出人心,有了七情。

最后,红衣少年一手怀抱着春饼,一手摸了摸小七的头发,尔后转身,走入那延绵的山岭中去了。

“映之哥哥,小七这辈子过得很好,很顺和,很安平!”看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身影,孩子突然将手拢到嘴边,大声喊道,“你也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受伤,不要再……相信任何一个世人了!”

那背影已经模糊了的少年举起手来,摇了摇,意思是他听见了。

他终是没有再回头看一次。

夜幕下,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白衣男子靠在窗台上,默默地看着那一点殷红消失于天地间,尔后他抬手打了一个响指。手上的动作牵连着腕上的银环交击,发出叮当脆响。

那个瞬间里,天地万物依旧,春雨无声地滋润着安静的青水镇,远山呈现出一片水墨黛色,近处海棠粉红米白拥挤热闹,一切如常,又确乎不太一样了。

近处的门前,老人佝偻着身子,抬眸朝遥遥处张望着什么。远处,一个模样丑陋的小怪物咬着一个包裹,带着满身伤痕缓缓朝密林深处走去……

——陆离使了一个小小的法诀,让他们彼此都以最美好的模样说了永别。

在最美好的时候遇见了彼此,以最美好的模样道了不见,理应如此不是么?

陆离抬头看向那苍青的天空,眯起眼睛,扬起微微笑意。

尾声 安魂谣

“大哥哥,你说映之哥哥现在哪里?”

下了一夜的春雨,在次日,天气竟反常地放晴了,阳光正荣,照耀着头顶的花朵熙熙攘攘,打下细碎的金光来。

小蒲咬了一口喷香的烤芋头,仰头问。

此刻女孩正窝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怀中,男子则靠在树干上,一手枕着脑袋,闭目打盹。

“大哥哥?你睡着了吗?”小蒲眨巴着大眼睛,扭过头来。

陆离此刻才懒洋洋地答道,“在一个叫作‘轮回’的地方。”

“轮回?是他家乡的名字吗?那是一个镇子,还是一座城池?”

“是家乡,所有精怪的家乡。”斟酌了很久,陆离才下定义道。

返魂草,是精怪才能寻到的仙草,只是此药难得,饶是擅长寻药的精怪,历经千辛万苦也不一定能寻到,道行稍低的精怪常常死于辛劳。这神秘的药草,对于很多精怪来说,是一命偿一命之草。

映之本就身受重伤,再去寻草,必死无疑。

“这么说,映之哥哥在那里便不会受苦了?”小蒲笑得见牙不见眼。

“嗯。”那样善良的一个生灵,必然会得一个善果。

“大哥哥,自从你来了之后,阿婆好似也变了很多。她还帮我把映之哥哥留下的那个大琉璃灯给擦干净了。虽然映之哥哥走了,那灯也就不发光了,但阿婆说那是他留下的唯一东西,要好好收着才是呢!我还看见阿婆说这话时流了眼泪,不过她告诉我是眼睛里进了沙子……大哥哥,你真是好厉害,可以让阿婆接受映之哥哥,你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吗?”

沙沙沙……有风吹过,树冠发出细碎声响。

沉默良久,陆离才睁开眼睛来,他摘下落在孩子头顶的一片花瓣,答非所问道,“小蒲,大哥哥教你一首歌好不好?”

“什么歌?”

“安魂谣……”

天之墨,水之浊,命陨化灰撮。

水之浊,磷骨火,野坟荒千座。

磷骨火,无居所,傍风眠月落。

魂安去,往生处,汝之言,心尖握。

浮生世,阴阳隔,不提汝,笑靥过。

心底藏,相思诺,一棺葬,怀中卧。

故事二:《海之音》

第零章 深海

“这位小郎君,便就是这里啦!”

船家将海船停驻在一片透蓝的海域上,此刻天刚微亮,东方稍显一点鱼肚白,在素白的光线下,鹅黄色的小帆船犹如一片枯叶,轻轻飘摇在水面之上,荡开圈圈涟漪来。

“到了么?”一直懒洋洋坐在船尾的少年睁开眼睛来,朝四周望去——他似乎是外族人,穿着一身绣着水形暗纹的蟹青色衣衫,背着一个老旧的褡裢袋。他是一个生得极为秀气好看的少年郎,双眼明亮又生动,只不过任何时候,他都是困倦的,似乎很不喜欢这春日里尚是寒冷的天气。

“到了。”船家朝这一带一指,“绝对错不了,小郎君你不是渔人,看这海啊都是一样样的,但是我不一样,我在这一带跑了一辈子啦,对它比对我婆娘还要熟悉呢!”

少年听着船家的解释站起来,在他起身时,只听叮当几声好听的脆响从他脚上传来——他双脚脚踝处套着数个细窄的银铃环,银环上雕刻着精细的蛇形纹路,他一动,便发出好听的叮当声。

他抖了抖衣衫,看着这幽深的大海,片刻后道,“船家,劳烦你先在此地等我片刻,我马上就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