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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家见他说的奇怪,问道,“什么上来?小郎君你要去哪里啊?”然而没等他说完,就见那少年朝外纵身一跳,扑通一声,坠入海中!

船家被结实地吓了一跳,来不及思考他急忙奔向船尾,伸出脖子朝少年跳去的地方望,海水幽深,哪里见得到他半点影子?!

“小郎君!小郎君!”船家朝海面大喊起来,然而寂静的天地间,独独只回荡着他急切的叫喊声。

而在深海之下,在水流将少年包裹住的刹那,忽然有白色微光闪过,接着只听一声呼啸,一条银白色大蛇从光线里窜出来,带动了一阵激流和无数气泡。

大蛇的额心点着一抹纯白的火焰图案,下头生着一双湛蓝剔透的琉璃目。它的体形大如深海之下的无名海怪,全身包裹着纯白的火焰——那烈烈燃烧的火焰在白日是看不见的,唯有在这幽海之下,显得异常璀璨夺目。

大蛇眯起眼睛,似乎在为久违的自由而欢呼,在水中欢快地扭转了一番后,才朝那海之更深处游去……

而在海面之上,则是一片安静——方才那精彩绝伦的一幕,在海面上的船家是看不到的。

或者说,钟山之神显出本相,是凡人肉眼所不能看到的……

第一章 白石城

海边白石城是一个热闹的小城,城中人口稠密,有世代在这里居住的渔人,也有来往做生意的外族人。镇上建有一个海上大码头,每日太阳还未升起之时,就有无数渔船出海,若运气好,还能见着来自彼岸神秘国家的船队……

——灼光抖开兽皮手卷,眯着眼睛看着手卷上幻化出的文字。

一阵凉风幽幽吹过,穿着单薄的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冷,他最讨厌的就是冷!

偏偏这该死的鬼地方,初春比那冬日还要寒冷!灼光几乎将兽皮手卷撕碎。他是着了什么道了竟听信了那只笑面狐狸的鬼话!说青水镇的委托人是老人家,所托之事必定比白石城的孩子更要麻烦——那张自人世传来的书信上,署名是个来自海边白石城的孩子,却未写明要完成什么心愿。

“这种麻烦的事情还是我这个做义兄的来吧。那孩子委托的事情,说不定就是要一罐糖或是一个玩具呢,定不会累着你的。”记忆中,那个从来都是笑眯眯,说话温吞吞的白衫男子如此说道。

猛地摇了摇头,灼光决定将这个极度影响自己心情的脸给忘掉。

此刻他正行走在白石城的主街道上,两旁是挤挤挨挨的店铺,酒招翻飞,灯笼摇曳,正午时间,酒楼餐馆都已开业,铺门大开,从里面飘出香味来。还有那绸缎首饰铺子、茶馆戏楼皆是敞开着门,等待着客人前去光临。就连街道两旁的小摊位,都是热火朝天的模样,火炉里的炭火猩红,开水咕嘟咕嘟地烧着,刚刚端上的面尚且冒着热气……

灼光狐疑地四望,这白石城确实是热闹,若是能再见到半个人影的话,那便更热闹了。

——这方贸易频繁的海边城镇中,竟不见一人。

酒楼中的桌子上摆满了美味佳肴,有的甚至已经被吃去了一半。绸缎铺子里绣花缎子摊在桌上,扯出了一半,仿佛有人正在端详着它。脂粉铺子里装着胭脂的鎏金小盒打开了,里头胭脂艳红似血。炉火不灭,吃食尚热……这城中的一切景象,仿佛在告之来人,在刹那之前,这里的百姓还在,各自做着各自的营生,就如那最最普通的一日一样。

灼光的眉头不自觉地抽了抽,寂静无声的城池中,唯独他一人行走,脚踝上的铃铛声叮叮当当,场面着实是诡异。

“什么鬼地方……”灼光抽了抽嘴角,尔后又自言道,“妈的,这就是个鬼地方啊。”

那召唤他而来的人,应该就在这条街道尽头的坊中。

拉了拉褡裢袋,灼光快步走上去。

这白石城临海而建,地势不高,城外建有一道拦海大堤,透过那黑色大堤看去,远处的海面一片乌青,黑云压低,有隆隆的闷雷声传来。

天气这般寒冷,再加上马上到来的暴雨,果然是祸不单行。

灼光又将陆离连同他祖上一起咒骂了几百遍,终是来到了坊中,几番折腾后,他找到了那人的居所。

同其他地方一样,院落的门虚掩着,仿佛主人刚刚挎上篮子采买,不一会儿就要回来似的。灼光在院中寻了几个来回,却不见一人,只在一处房中发现了那张召唤自己而来的纸张,上面是自己歪歪扭扭的几个丑字:已见字,宁灼光致上。

最后灼光又骂骂咧咧地走出了院落。

第二章 上古山神

在离白石城不远的拦海大堤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女孩。

女孩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留着一条长长的辫子,普通渔民的打扮,她将背上背着的满满一筐鱼给放下来,尔后抬起头来,眼神焦急地望向海天连接之处。

天空渐渐开始下起雨来。

冰冷的雨水浇透了女孩的衣裳,但她只是将额前滴水的碎发往耳后拢了拢,朝前又走了几步。

轰隆隆一声巨响。

闪电宛若一条发光的巨龙,在远方低矮的云层中窜动着,感觉不一会儿就会逼近这里。

女孩自小在海边长大,自然知晓这样的天气不能站在大堤之上,无论是闪电还是海浪,都能要了她的命。

然而,女孩咬着牙齿,蹲下身来,双手紧紧抓着背篓,眼睛却还是坚定地望向海边。

她好像在等什么人。

雨更加大了。

白色的海浪在飓风的鼓动下疯狂地扑打在大堤上,好似有万千愤怒似的。原本还在天边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聚集在头顶上,遮蔽了太阳,使得天地间笼罩着一片叫人绝望的黑暗。

“哗啦啦——”巨浪猛地扑来,这次的浪比任何时候都要大,竟高过了大堤。那海水的力量何其之大,铺天盖地的巨浪直直朝女孩扑去!

女孩啊的一声惊叫,被水的巨力一推,整个人宛若一张纸片,狠狠往后仰去。

背篓也被掀翻,满满的银鱼四处散落开来。

女孩被打出了一丈有余,浑身湿透。此刻她的脸已经被冻得青紫,不住地颤抖着,但她却再一次站了起来,焦急地看着已经狂怒了的大海。

她将手拢在嘴边,用一种嘶哑且变调的声音大声喊着,“阿呜——”

而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脚下微震,低头看去,惊恐地发现,那本应该万分坚实的大堤竟裂开了一条细缝。

女孩歪着脑袋“咦?”了一声,身体的本能叫她后退了几步。

又是一个大浪扑来,那裂缝竟又大了几分。

这一次,就算再是迟钝,她也知晓了危险近在咫尺,这才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地朝堤下跑去。

——那是白石城千年难遇的风暴。乌云夹杂着闪电,飓风卷带着巨浪,一盏茶的功夫就逼到近前。而在这之前,经验老到的渔夫还悠闲地抽着旱烟,暗道这云散高阳的天气真真儿是叫人舒坦。

竟没有一人意识到这场巨大灾难的来临。

大浪一下高过一下,早就超过了大堤的高度。在白石城百姓的心中,这大堤历时数年筑成,坚不可摧,因而白石城是永久不受飓风海浪侵蚀的。

只是在如今早已疯狂的海水面前,这大堤竟像是纸剪出来的一样,摇摇欲坠。

又是一浪扑在大堤之上。

终于,承载不住大海力量的大堤发出了临死前的哀鸣,轰隆一声摇晃,一条裂缝将大堤拦腰切断,巨石滚落,大堤从那缺口处开始疯狂坍塌起来!

尘土夹杂着雨水朝女孩的脸上扑来,女孩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前路……早已变成碎石落入了肆虐的海水里!

双腿一软,女孩瘫坐在地上。

那层海浪比任何时候都要大,高到天际一般,带着腾腾的杀气与寒意,朝蝼蚁一般的女孩卷来。

“叮当叮当……”

恍惚中,女孩在大风与大浪声中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紧接着,她看见一个青色的身影站在了自己与海浪之间。

“小丫头片子,这大堤上可不是你淘气的地方。”那个秀气的长发少年嘴角扬起一丝邪气的笑意,如此低声说道。

下个瞬间里,他扳过女孩单薄的肩头,一手环住她的脊背,一手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怀里,“哼。”他不屑地冷笑一声,足尖一点,带着女孩便飘然从大堤上跃下!

而在他们离开的下一刻,那悚人的巨浪随即拍了下来,将他们方才站的地方拍得粉碎!

女孩只感觉耳边风呼呼刮着,心脏狂跳,她死死抓着少年的衣衫。少年几个轻盈的跃步后,女孩感觉自己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这才怯怯地睁开眼睛来。

入眼的竟还是那少年。

女孩看见,那少年身着一身飘逸的蟹青色长衫,他披散着长发,只不过他的额头上戴着一环镶着碧蓝宝石的额环,那湛蓝的颜色,异常纯净,同他的眼睛竟是十分相似。

——这个突然而至的年轻人,竟有着与常人迥异的蓝色双眸,宛若深邃的大海。

那少年弓着身子,用苍白的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尖,道,“如果你害怕的话,还是可以闭上眼睛的哦。”

尔后他又是神色轻佻地一笑,无比自信地转过身去。

一阵微弱的白光闪过,高地上再不见青衣少年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银光闪闪的大蛇!

在那狂风怒吼的海边,那原本是建着大堤的地方,一条十丈之高的巨大银蛇盘踞在那里,圆瞪着碧蓝的双目,大张着蛇嘴,露着毒牙,吐出鲜红的信子来。它周身被白色的熠熠火光包裹着,这火光使得如此恐怖的巨蛇少了几分骇人的魔性,而多了几分叫人心生畏惧的庄严。

“钟山之神在此!谁敢在吾前放肆?!”大蛇凶狠一嘶。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本是肆意妄为的海水像是听懂了一样,来势瞬间小了下去,只是蔫蔫地拍打着海岸。

“还不快滚!”蛇目又是一瞪。

海浪瞬间退了下去!

不过几个眨眼间,海面竟就平静了下来。什么海风巨浪全全消失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毁成粉末的大堤,定会叫人觉得先前的一切是可怕的幻觉。

女孩看着这一切目瞪口呆,此刻在她心中,只想到了这四个字——上古神明。

第三章 小海

“阿嚏!”裹着毯子的美少年搓了搓鼻子,然后十分粗鲁地骂道,“妈的,老子最讨厌的就是冷!”

在白石城温暖的屋中,女孩端上热姜汤时,便就看见他紧紧靠着火盆,瞳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的黑色。他一副十分虚弱的模样,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少年,便就是方才一声喝退海浪的巨蛇。

女孩皱起眉头来,她先将姜汤端与少年喝了,便拿过案上的纸和笔写了几个字,尔后展到少年的面前。

灼光低头一看,见纸上写着秀气的几个字:你是谁?

灼光吸了吸鼻涕,得意笑道,“小丫头片子,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上古钟山之神,你知道吗?”

女孩很是纯真地摇摇头。

灼光的笑挂不住了,“没文化。”他啧啧叹道,尔后他起身,扯过案上一张纸,抖在女孩面前,道,“这是你写的吧?是你将我召唤过来的,下面那行字是我留的,看到没有?宁灼光,我叫宁灼光。”

女孩歪着脑袋“咦?”了一声,那神色大概是没想到这几个鬼画符一样的东西竟是字!

灼光深觉无法和她进行交流,又啧啧感叹,“唉,果然是被笑面狐狸给坑了,这次任务不仅麻烦,连人都是个没文化的哑巴。回去看我不烧了那只老狐狸的窝!”

他说的直白,但女孩却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挫败,她拿起笔,正欲写什么,就听到灼光在一旁懒洋洋道,“哎,别写了,你要想说什么直接在心中说便是,我可以听得懂你心里的声音。”

“真的?”

一个怯生生,却又显得软糯糯的声音传进灼光的心中,灼光一愣,大概是没想到这小不点的声音还挺好听的。他放柔了声调,“自然是了,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愿望要完成的?赶紧说,我的时间可珍贵得很。”

女孩清澈的眼睛看着灼光,“我叫小海,在这白石城长大,这城池本是十分繁华的,我的爹爹和娘也是这里的渔民……”

“捡重点的说!”灼光不耐烦了。

“想你也是看到了,这满城的百姓,除了我一个,全都在一夜之间不见了……”

“所以你想让我找他们回来?”

小海殷切地点头。

灼光皱起眉来,“他们消失多久了?”

“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灼光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小海老实道,“我记不清了,总觉得是很长很长的时候,细想来又觉得是不久前,总之就是计算不清他们到底何时消失的。”

“那你去其他地方找过他们吗?”

小海摇摇头,“我从来没有去过外边,怕出了白石城的地界,便迷路回不来了。爹爹和娘万万不会丢下我去其他地方的,他们一定是因为被什么困住了,倘若他们回来,又不见了我,再去找我,我们岂不是永远也见不到面了?”

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你们基本是永远见不到面了。灼光在心里想道,但嘴上却说,“好吧,这件事情我会好好查查,如果他们没事,我一定将他们带回来……”尔后他眼珠子一转,毫不客气地问,“我还是很冷,你会不会做饭?烧点热饭来给我暖暖肚子行不?”

小孩乖巧地点头,问,“鱼汤行吗?”

灼光满意地点头,“最好不过了。”

灼光无法想象,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是怎样在一个空寂的城池里活下来的,家中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连院子都扫的一尘不染。她是个手巧的小姑娘,听闻灼光要吃东西,在厨房中一阵忙碌,便端出一大盅奶白色的鱼汤、一碗白米饭以及一碟刚采来的新鲜野菜来。

“小丫头片子的手艺不错啊。”灼光先是喝了一口鱼汤,一脸满意的表情。尔后他拿起筷子,大口吃起米饭来。

虽说他已不再需要吃人间的食物了,但对于鲜美食物的欲望,他从上古时期就没降低过,他才不像陆离那般,为了自己的天职必须摒除七情六欲,弄到最后把自己整得跟一个变态的禁yu洁癖狂一样。

灼光自觉和杉灵姐姐一样,对这人世还是有诸多留恋的。

又喝了一口浓浓的热汤,灼光心念着果然一想起杉灵姐姐心里就像火烤似的暖暖的!

小海安静地等待灼光吃饱喝足后收拾了碗筷,尔后她看了看天色,此刻风暴虽然退了,天却依旧下着毛毛细雨。她拿过蓑衣和青笠,朝外走去。

“你去哪呀?”灼光靠着一个软靠,悠闲地挑着白齿。

这一次,小海用干涩的嗓子硬生生地挤出两个字,“阿呜。”

“阿呜是什么东西?”

“我的朋友。”

第四章 阿呜

说起小海与阿呜的故事,剧情着实是简单。

小海自小不能说话,因而没有朋友。小海是个很安静的孩子,其他孩童嫌弃她是个哑巴,她便也不缠着他们玩耍,而是在父母驾船出去捕鱼时,自己背着筐子到海边去捡拾些小鱼小虾来,一方面添些家用,一方面打发着寂寞的童年时光。

拦海大堤下的浅海上有渔民们用石头垒砌的石沪。那是一种用岩石和珊瑚礁垒起来的小堤岸,平素是高出海水的,远望去就像是田埂,涨潮时海水带着小鱼冲进石沪中,退潮后鱼儿便困在其中不能出来了。因此小海常常步行很长时间,走到大堤的尽头处,那里有几处残破的无主石沪,运气好时还能满载而归。

在一个盛夏的傍晚,太阳终是失去了力量,只剩余晖在海的那边,颜色比咸鸭蛋黄还要诱人。小海一人站在石沪上,低头搜寻着清凌凌的水底,将看见的螃蟹海螺一一丢进自己的背篓里。

女孩为今日的收获暗自欣喜,偶然抬头擦汗时,竟看见不远处那大堤尽头的阴影中,好似有一个灰色的小岛。

她来往附近这么多次,不记得那个地方有个小岛啊?

带着疑惑,她赤着脚一蹦一跳地朝那里走去,待走近了才看清,这哪里是什么突然出现的小岛,分明就是一条大鱼兀出水面的脊背!

小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鱼,它露出水面的地方只是一点点,却已经大得骇人了,在上面甚至可以建起一栋房子。她站在大坝从上看去,竟看到一大片阴影,比她见过最大的海船还要大的阴影。

小海捂着嘴巴低低的“啊!”了一声,她想,自己也许看见了一条搁浅的大鱼了,它靠在这堤岸上,半天没动一下,也不知死了没有。

她有些担心,便卸下了背篓,尔后纵身一跳,从那不高的堤岸上一跃而下!

海边的孩子自是在出生起就熟悉水性,小海也不例外,在水中潜游上小半柱香的时间绝对是没问题的。跃入水中的女孩宛若一条灵活的鱼儿,憋着气,她顺着那兀出的鱼背往下潜着,海下深蓝,那大如城墙一样的灰色鱼身好似也没有边际。小海最早下潜时看到的是巨大鱼鳍,再下去是无数排列整齐的灰色鱼鳞,那鱼鳞甚至可以把自己全身都清晰地映出来。

下潜了许久,依旧不见底,小海不敢再潜下去了,便扭转身子,朝前游去,游了许久,就在她憋不住要回水面时,终是看见这只大鱼的眼睛。

小海扬起笑来,手轻轻地覆在鱼鳃上。

突然间,海水四动,卷起的水流几乎要将小海给冲走了——大鱼动了动它那漆黑的眼睛。

它还活着!

小海心中欢喜,她游到大鱼眼前,让它看见自己。

“呜——”大鱼突然发出一声悠长而又古老的鸣叫声来。

“阿呜?”小海在心中轻轻重复着它的叫声,她再一次慢慢靠近大鱼,将脸颊贴在它光滑的鳞片上。

“不用担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她在心底默默说道。

“呜——”大鱼又是一声长鸣。

“你受伤了是吗?”听出它声音中的颤抖,小海顺着它眼珠子转去的方向看去,看见它的脊背上,竟破了一个口子!

那口子已经不再流鲜血了,像是被什么扯开的,残损的白色筋肉在海水中飘飘荡荡。小海游上去,见这可怖的伤口,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轻轻拍了拍大鱼,好似在安慰它,这个伤口在背鳍与脊背连接的地方,它伤在这里,想是不能游水,不得已才靠在如此接近世人的地方。

小海游上岸,将自己收获不菲的那一背篓小鱼带下水去,潜游到鱼头附近便全全倒了出来。她知晓这点鱼对于这条大鱼来说是杯水车薪,于是轻轻摸了摸大鱼灰色的脑袋。

心念着你一定要活过今晚,明日我便来救你。

那条大鱼好似能听懂她的话一样,“呜——”的一声长长应道。

好孩子,小海学着娘的模样安慰着它。

次日,小海才吃过早饭,从自己床下的土陶罐子里倒出一把铜板来,收入兜里后,又用油纸包了两个米团子丢进自己背篓中,想了想,还提上了一个小木桶。

“小海,你这是要去干什么?”娘亲见她不似往常,便皱着眉头问。

女孩笑嘻嘻地,用手势告诉她自己要去石沪那儿,中午也不回来了。

“你中午不要吃饭吗?外面日头那么大,小心被晒病了!”

抖了抖背篓中的米团子,小海随便点头答应了,就急匆匆地往外头跑去了。

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去白石城外的山崖上转了转,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去马上就要关闭的鱼市。傍晚的时候,只见在金色的夕阳下,一个小女孩,背着装满肥鱼的背篓,一手提着盛着药草的小桶,一手捏着冰凉的米团子吃着,正慢慢走在大堤上。

走到尽头了,她急忙望了一眼堤岸下的大鱼,见那里依旧兀出一方灰色小岛后,她松了一口气,加快步伐走上去。

“阿呜!”小海大声呼唤着这条大鱼。她为它取的这个名字,是从她少数几个能发出的音节里选的,正好是它鸣叫的声音。

那水里的阴影稍稍动了动。

小海笑了笑,这一次,她寻了一处平缓的海岸下水。她托着那装满药草的小桶,慢慢游到阿呜身边,爬上它的脊背,坐在那伤口旁。

像是小狗一样抖了抖了湿漉漉的脑袋,小女孩将那些刚从山崖上采来的药材一一用手揉碎了,再将药汁小心翼翼地敷在阿呜的伤口上。

“这几日不可以潜到水里去知道吗?娘说这种药材很有效用的,只要五六天,你就会好了。”拍了拍鱼背,小海心念道,她知道阿呜能听得懂。

敷完了伤口,她又将自己买的鱼全全倒进水中,希望阿呜在养伤的这段日子里不至于被饿死——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丁点鱼有没有作用。

她不敢将阿呜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她知道,即便一生在海边,很多渔人也没见过这样大的鱼,若是让他人知道了,保不准他们会将阿呜拖上岸当战利品给杀了。

在小海看来,有了名字的生灵就不应该被杀了。

做完这一切后,小海又爬上了阿呜的脊背。受伤的大鱼和哑女皆是静默无声,阿呜靠在堤岸上似乎在沉睡,小海则将手轻轻抚在鱼背上,冰凉而又丝滑的感觉从掌心传来,小海却感觉无比满足。

除了父母之外,再没有谁会这样安静地陪伴在自己身边了,不需要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就这样静默地等着时间流逝。

“阿呜,你现在是我的朋友了是不是?”女孩心中轻轻念道,她被阳光晒成蜜色的脸庞朝向海下那片大的阴影,“我……我还不知道有朋友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呜——”大鱼一声长鸣,低低的,带着安慰的腔调。

小海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再之后,小海每日都来看阿呜,带着肥鱼和药草,一直陪着它直到太阳西下。直到小海将自己存的所有铜板都花完了,阿呜的伤也好了。

“你还是要回到深海里去吧?爹爹说,大鱼都是来自深海里的。”那日,懂事的女孩再次潜入海中,展开双臂,轻轻贴在阿呜的腮上。

她一旦在水中,阿呜便不能动弹一下,因为只要它随意一挥鱼鳍,就能叫这个小不点被水流冲走。

于是深蓝的海下,大鱼一动不动,静默地感知着女孩温暖的拥抱。

“我知道你不能一直陪着我的,你得回到你的故乡去。但是——”心中所想因为鼻子传来的蓦然酸痛而顿了顿,“小海还是要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朋友的感觉是这般的。

“回去后,可不许再淘气,将自己弄伤了。也不要随便在其他人面前露面,喜欢在海上游荡的人都是渔民,他们会抓走你的。你一定要安平地回到你的故乡,知道吗?”或许是知道此刻一别便是永别,小海在海中待了很久,她心中的声音传递到了大鱼的心中。

或许在每个人的最初,都能用心声与万物对话。只是在成长过程中,这种上天赐予的能力便渐渐消失了。贪欲,色yu,权欲……这些东西会慢慢蚕食掉本心。

最后,小小的孩子站在大堤上,踮起脚尖,拼命伸长着脖子,招着手,笑眯眯的。

那遥远的海与天连接的地方,扬起一尾巨大的灰色鱼尾,接着是一声悠长的长鸣,“呜——”

小海看着远方,直到鱼儿消失在海的那边,直到夕阳落下,直到寂寞的黑暗再次将孩子包裹起来……

孩子依旧是笑着的,嘴角却有被风干了的泪痕。

阿呜这一去,一年的时间悄然过去。

一年中,小海长高了不少,她依旧喜欢独自到石沪那里去捡鱼虾,待捡满了背篓,她偶尔也会抬起头来,看向当初发现了阿呜的地方,愣了一会儿,她便又扬起笑来,赤着脚丫一步一跳地行走在石沪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听爹爹说,深海而来的大鱼是海中的神明,它们能呼来风雨,卷起巨浪,能见着它们的人,或是该死的恶人,或是最为纯明的善人。它们淹死恶人,亲近善人。因此,世人见着它们若没有死,死后便能得极乐。

小海每每听到这等传说,总会暗想那自己是不是也能在死后去往极乐世界。

与阿呜的相识,是海神送给她最好的一个礼物。自此之后,她再也不会见到那只自深海而来的生灵了。

哪知在整整一年后,就在她与阿呜认识的那个日子里,行走在石沪上的女孩猛然听到一声熟悉又古老的呼唤声,“呜——”

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尔后扭过头去,望向那无际的海洋。

夕阳此刻已经有半个身子融入了海中,在那一片碎金中,一只巨大的海鱼挥舞着鱼鳍,正朝自己这里奋力游过来!

第五章 彼岸精灵

“后来阿呜每年都在这个时候来看我,一直没有变过。只不过今天突然来了大风暴,可能是阻了它的来路,才叫它迟迟没有出现。现在雨势小了,我想到大坝那儿,它应该就在那里了!”在去往废大堤上时,女孩扬起头来,露出斗笠下一张笑眯眯的小脸来。

灼光提出要和女孩一同去,此刻他俩人走在空荡荡的城池中,灼光亦是戴着一顶斗笠,他满脸严肃地听完小海心中传来的话语后,抱着胳膊,久久不语。

小海孩子心性,没有注意到那么多,依旧是一蹦一跳地跑在前头,纵然方才叫她差点丢了性命,也没能影响到她即将见到朋友的心情。

突然间,背后那一直不语的少年开口了,“小海。”

小海咦了一声,疑惑地回过头来。

“我猜想,你遇到的……或许不是一般的大鱼。”

小海歪了歪脑袋,大眼睛看着灼光。

灼光笑了笑,将她的斗笠压低了,尔后牵起她的手来,“小丫头片子,走吧,只需去见见阿呜,我就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拦海大堤在海啸中被彻底地冲垮,只在海边余下几块巨大的残块,小海同灼光在残石间攀爬着,找了个较为平坦的高处站定了。迎着海风,小海伸长了脖子朝海那边遥望着。

十几岁的孩子本是好动的年纪,小海却像是石雕一般,一动不动。时间过去了许久,不停拍打在身上的寒冷水汽终是叫灼光失去了耐性。

“或许,阿呜不会来了。”

脾气极好的孩子听见了,扭过头去,瞪了灼光一眼,却没说什么,继续等待着。

灼光吃瘪,却反常地没有回嘴——在全城人都莫名消失后,一年一度出现的阿呜或许是她活下去的唯一一个理由。

天渐渐暗了下来,雨势也愈加大了。

灼光盘腿坐在残块上,闭目养神。他能感知到,身下的海水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若不是自己此刻镇守在这里,海水说不定早就又凝结成一股巨浪,将这里毁得彻底了。

而此刻他的力量,在白日里喝退海浪后,还不足以让他再次显出本相震慑这一方海水。

有些心烦气躁,少年皱了皱眉头,若不是脚上这该死的破圈子,他还会忌惮这海啸?哪怕是这片海域,都能叫他一条尾巴轻轻挥干了!

灼光睁开眼睛来,见小海模样疲惫,正欲唤她回去,就见她眼中忽的闪出一撮火苗来,女孩一把拉住灼光的袖子,兴奋地用喑哑的嗓子喊道,“阿呜!阿呜!”

与此同时,灼光听闻远方海上传来一声长鸣,“呜——”

那声鸣叫仿佛自上古而来,带着无尽的沧桑,悠长平缓,连绵回旋,带着广博无尽的气息,传入二人耳中。

那是,海的声音。

灼光一愣,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却又陌生,他思忖片刻,低声疑惑道,“吞舟鱼?”

少年霍然起身,极目望去,见一块灰色小岛正朝这边游来,那是大鱼的脊背,不时还可以见它扫出海平面的鱼尾,比海船的帆还要大。

突然间,灼光释然一般笑起来,他看了看身旁用力招手的小海,再看看那只大鱼,喃喃道,“原来,也是个哑巴啊……”

“这边的风浪太大,它游过来吃力,我送你去阿呜那里吧。”说罢,灼光也不待小海答应,他俯身抱起了她,如同他们初见那样,将孩子的脑袋埋入自己的胸膛里,尔后脚下一蹬,衣袂飘然,在海面上几个起落后,迅速朝阿呜靠去。

小海只是眨了几下眼睛,脚就稳稳地踩在了阿呜的脊背上。

女孩咯咯笑起来,随即跪下来,用手轻轻拍在鱼身上,心念道,“阿呜,我在这里!”

然而此刻的大鱼却是发出一声惧怕的长鸣,它颤抖似的摆了摆鱼尾,便就是这轻轻一个动作,就叫上头的小海和灼光几乎被甩下去。

“哑巴,本神还没说什么,你怕什么怕?要是把本神甩下去,本神要了你的小命!”灼光稳住身子后,立即就是一句威胁。

阿呜转了转圆溜溜的眼睛,似乎很委屈。

小海听闻灼光叫阿呜哑巴,很是奇怪,便扬起头来用眼神询问。

灼光哪里藏得住话,他瞥了一眼阿呜,直言道,“它是上古吞舟鱼。吞舟鱼是上古就存在的生灵,由少昊大神的眼泪化成,因此生来便带有灵性。现今这人世中大抵是见不到它们啦,它们一直生活在极东的归墟仙境,不过据说归墟仙境那里的吞舟鱼也是极少的——少昊大神如今融入了宇宙中,与天同寿,与万物一起呼吸,它们这些借着大神力量幻化而来的仙种,会因为大神愈加淡薄的气息而逐渐消亡的。”顿了顿,他又道,“也难怪你们会相识,你是哑巴,它也是哑巴。或许是同病相怜,所以才让它对你心生依恋吧。”

小海对阿呜的身份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听闻阿呜也是哑巴后她很吃惊,她急忙摇头,指了指阿呜,发出一声,“呜。”

“那是你们世人能听到的声音,不代表其他吞舟鱼能听到。它发出的声音是‘呜’而其他吞舟鱼发出的是‘雾’音,音调比它的要高出不少,而就是这样的区别让它的同类听不见它的声音,纵然它喊破了嗓子,它在同类那里便就是个哑巴。”

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的不同寻常,让它在同类那边受尽了欺凌。它生得本就比其他吞舟鱼要瘦小好多,加之不会说话,定是让它生存得颇为艰难吧?

多年前那叫它搁浅的伤口,或许也是同类咬伤的吧?

灼光回望了一下东方——那极东归墟仙境遥远异常,寻常世人即便穷尽一生也难以渡到那里去,所以,这条吞舟鱼是受了怎样的委屈,叫它带着伤痛跋涉千万里,最终奄奄一息地停留在世人的海边?

这些上古生灵,最是怕到浮生界,只因这里充满了瘴气,贪婪的世人不知会对这些神奇的生灵做出什么恶事来,而阿呜,竟独自搁浅于海边,不能游动,不能回乡。

灼光突然有些触动,他上古时掌管四时天气变幻,对于万物生灵自然是更加了解,因此,他能猜到阿呜为何千里迢迢来到人世——它在寻死。

被世人捕捉也好,在这人世饿死也好。这条大鱼最初而来的目的,只是为了死。

所以,小海的出现才对它如此重要。

这个善良的女孩,或许是点亮它生命的唯一火种了。

第六章 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