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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家的路上,小海的心情似乎很好,她抱着斗笠蹦跳着,眼睛弯成两轮新月,若不是不能说话,她此刻应该正欢快地哼着小调子。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白石城的街道上依旧萧索,只余下炉火闪闪——在这里,除了天气变化,这城中的任何事物好似都停留在时间的一个节点上,炉火不会燃烧殆尽,食物亦不会凉去。

白日里城中已是鬼气森森,如今夜里看来,更是恐怖,只是小海好似习惯了这一切,对这些诡像视而不见。

灼光问,“阿呜会在海边待几天?”

小海的眼神陡然黯淡下来,心道,“就只是一天。它的家乡太远,它需要花好长的时间游一个来回,所以来看了我以后就必须回去……”

从彼岸之地千里迢迢地赶来,只为这一天的见面么?

灼光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女孩的头发。

“那它会带你去哪里?”

小海抬头看向灼光,带着些许疑问,“你怎么知道它会带我去玩儿?”

“我自然是知道了,我可是神呢。”

“它带我去追太阳!”小海再次扬起笑来,“阿呜能一口气游出好远!是我家的渔船都不曾到过的地方。它告诉我说这片海洋中最漂亮的地方就是太阳那里。那里的海水是金色的!没有世人能到达那里,但是它能,所以它就会带着我去追下落的太阳。”

灼光理所当然道,“你定是一次都没追到吧?”

“是啊,不过我不在意!”小海笑嘻嘻的,“只要能见到阿呜,其他的都不重要啦。再说……虽然阿呜一次都没有追到太阳,但是我们已经离太阳很近了,我也看到了很漂亮的景色呢。”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和阿呜就约定好了一般,待阿呜出现那日,它便会带着小海游向她不曾去过的幽蓝深海那里,追着太阳,奋力游着……骑在大鱼背上的她能感知到寒冷的风,她知道阿呜游得很快,但是周遭景色都是一模一样的,所以她又不知道阿呜到底游得有多快,或许比那最大的海船还要快。快得让她的眼中只能印出金灿灿的阳光来。

那些阳光比她平常见的要奇怪一些,竟不是温暖的,像是打散了一般,化成万千金粉,在她眼前宛若烟花一般绽开,尔后再迅速掠过她的耳际,向身后飞去。

在她面前,有一点光斑,比其他的金粉都要明亮,好像是一面白色的镜子。阿呜说,那就是他们要追的太阳。

可是尽管阿呜拼尽了力气,他们依旧是追不上太阳,从清晨到日落,那白色的光亮依旧出现在自己面前,仿佛伸手就能够着。

有几次,小海劝阿呜不要再追下去了,他们可以寻思着别的游戏,可阿呜却十分固执,每年一次的见面,它都会唤她坐上自己的脊背,再次朝太阳出发。

其实倘若小海读过书,她便会知道,阿呜去追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太阳。

吞舟鱼生活在极东归墟仙境中,那里便是太阳的故乡。它们族群是看着太阳升起落下的。要追上太阳的脚步,何须那般拼命呢?

这样想着,灼光突然问道,“小海,我给你说一个传说好不好?”

女孩点头。

灼光清了清嗓子,道,“南海郡那边的人称吞舟鱼作海,说是有一个北方人去往南方,大船途经一片深海时,看见船侧两旁陡然浮起数十座大山来,连阳光都被遮挡住,那大山很是奇怪,时沉时没……”

北方人没有见过此等奇景,便问船家这那什么。

船家答道,“这可不是大山,而是海的脊背。它们当中最小的也有一千多尺呢。”

北方人再次细细看去时,竟真的看见了大鱼明亮的双眼,在游动中时隐时现,正在所有人都感到危险时,晴天里忽然下起了雨。

船家说,“这是海在喷气,那水汽散播在空中,经风一吹,便像是雨一般了。”

船上的人担心大船被掀翻,便在海靠近时,一边敲击着船一边大声喊叫着,那海听闻声响,便没入了海中,再也不见踪迹。

而那北方人,仅仅是从北方到南方打了一个来回,再回来时,满头乌发便全全白了……

小海眨巴着大眼睛,问,“那些海就是阿呜的族群吗?”

灼光微笑着点头。

这个天真的女孩没有听出这个故事中的重点:那个北方人仅仅是从吞舟鱼群中穿过,便白了头发——传说,在吞舟鱼游动时,能穿过时间和地域的阻碍。

北方人与大鱼一同前进,便同大鱼一同穿越了时间,仅仅是从北方到南方的路程,就几乎度过了世人的一生。

小海心念道,“其实那北方人不必害怕的,阿呜那样善良,它的族群自然不会伤害他的。它们那些大家伙,被一点声响就击得逃走,哪里会有掀翻船只的心思?”

孩子的心性总是单纯又直白——或许跟随着大鱼一起朝前游着,大鱼又会将一船人带出那老去的时间里。

第七章 追日

次日一早,小海在背篓里装满了肥鱼,尔后将昨日收到屋檐下的鱼干再放回空地上——今日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空洗蓝,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

孩子在天刚刚微亮时便忙上忙下,直至全部都准备好了,灼光还蜷缩着身子,裹着被子睡得安稳。

孩子轻手轻脚地走近灼光,细细打量着他的模样。她发现,灼光睡觉的模样像极了一条蛇,他抱着胳膊,将脸大半都遮在被子下。

被子是小海浆洗得干净的印蓝花被,一些小破损的地方也被她缝补得整齐,只是有些小,灼光个子本就高,加之他的睡姿,使被子根本盖不住他的双脚,那套着银铃环的赤脚苍白得吓人,好似根本没有温度一般。

“灼光哥哥……”小海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长睫毛,“天亮了,你要随我一起去海边吗?”

孩子喑哑着嗓子,她不确定在灼光睡着时能听见自己的心声。

哪里知道她的手指才触到灼光,就见他陡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竟不是平常见到的纯黑,而是那日他喝退海浪时的湛蓝,他嘶了一声,像极了蛇叫。尔后在猝不及防中,小海被抵在了墙上,少年睁圆了眼睛,怒极了一般捏着孩子单薄的肩膀,那张秀气至极的脸靠过去,尔后嘴巴一张,竟吐出了一条长长的红色信子!

“世人……”那带着蛇嘶鸣的声音,夹杂着几分仇恨、痛苦以及不甘,叫人听来毛骨悚然。

若不是小海不会说话,此刻只怕她已经尖声叫出来了。而就这时,灼光双脚上的银铃环不动自响了几声,尔后便听灼光凄厉地惨叫一声,那微微散发着白光的银环竟拖着他向后退去!

小海先是吃惊地看着灼光松开自己,尔后反应过来的她急忙上前,一把攥住了灼光的手!

温暖的触感自手上传来,灼光的双目陡然变回了黑色。

“灼光哥哥,你没事吧?”

之前几乎伤害了她,她却瞬间忘却,眼中满满都是对他的担心——灼光自嘲地笑了笑,他看向女孩,伸手了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

小海顿了顿,然后踌躇问道,“你……之前被其他人伤害过吗?”

这个小丫头片子,平素迟钝得要死,有时却又机敏得很。他抖了抖脚踝上的银环说道,“我之前做了一些事情,我从来不觉得是错了,可是有人认为我错了。做错了,便要受到惩罚,”灼光白了老天一眼,“而且还有一帮曾经和我一样的家伙被这些银环困着,脱身不了。为了赎罪,便干起了帮助世人的行当,帮助一个世人,就能换取一个善果,当善果累积到一定数量的时候,我就能得到自由了。”

“这就是你帮助我的原因?”

“聪明,”说到这里,灼光又恢复到不可一世的模样,他抱着胳膊,“我们那里啊,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身上的银环越多,就代表着越厉害……”

“还有比你更厉害的人?”

小海的话让灼光猛然想起陆离那张笑眯眯的脸来,“自然是有的,不过就只有一个……只是他嘛,因为最是厉害,所以被这银环束缚得最是痛苦,他如今的力量,还不如我呢。”

“灼光哥哥,你做的那些你认为是对的事情,是不是因为你当时被人欺负了?”

灼光神情一顿,所以说这丫头有时机敏得很呢,怎么又将话题绕回来了?

小海喃喃道,“我知道许书生和白蛇的事情,是世人负了白蛇。”

“小丫头,你懂什么啊。”灼光转移话题,“我饿了,有什么热的吃食没有?”

小海听了,便将一直放在榻边的托盘往前推了推。那是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和一碟香喷喷的小鱼干。

这小丫头,一早起来忙上忙下的,竟也没忘了顺便煮了早饭。

将手贴着碗壁,感受着那烫人的温度。灼光闭着眼睛,很是享受地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寒冷,是他最经受不了的东西。那被禁锢于冰中的寒冷,亦是囚禁他一生的梦魇。

方才他情绪失控,是因为梦到了自己再次置身冰牢里。

寒冷、孤独、背叛以及那凉进血液里的怒意,是他在今后的修行里需要一一化去的心魔。

吃过早饭后,灼光和小海戴上斗笠去往海边,才走到海边,灼光却突然停下脚步,他抬起头来,眼望向远方大堤处:在那里,黑色长堤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整齐而宏伟,将海水牢牢阻绝在外,没有丝毫破损,甚至连裂痕都不见一丝!

这大堤,昨天不是被海水冲垮得一干二净了吗?

“你怎么了?”见灼光没有动,小海上去拉住他的手道。

这个孩子,竟没有感到丝毫异样吗?

“小海,你看那里。”灼光指向海边,“那是什么?”

“海堤啊,”小海笑眯眯的,说得理所当然,“昨天你就在那里碰见我的,你忘了?”

——自然是没忘,将昨日的一切全全忘记的,应该是眼前这个小姑娘才对……

“那我们走吧。”灼光不动声色,又往前走去。

阿呜还等在海边,感知到小海的气息,从深海里浮了上来,它见着灼光还是一副惧怕的模样,似乎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

小海跃上鱼背,向灼光招呼道,“灼光哥哥,你要不要随我们一道出海?”

灼光答非所问道,“今日它便要走了吧?”

小海不知他什么意思,但还是点点头。

少年了然后转身,一边朝城内走去,一边道,“哑巴,你若还想活命,便再留下一日来。”

语气平淡,没有一点威胁,但就在他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了阿呜答应的声音。

“真是的,又要收拾烂摊子了……”低低嘟囔一句,灼光离开了大堤。

——在明日之后,便将这整个白石城的人还给小海吧。

整整一个白日里,灼光一人便在城中兜兜转转,没有他人,他更是可以随心所欲,随便走进一家酒楼,提走一笼精致的糕点,边吃边在街上逛荡着,左边随意翻动着绸缎庄的布匹,右边鼓捣着古董铺子里要价不菲的瓶瓶罐罐。

待到太阳落山,灼光已经转回了小海家中,点起了炭火,裹着被子等着小海回来。

远远的,他闻到一股子清凉的水汽。

不久,一身湿漉赤着脚的小姑娘背着空背篓,蹦跳着回来了,一推开门,就见灼光笑眯眯地看向自己。

少年开口便问,“回来啦?追到太阳了没有?”

哪里知道小海见到他就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她走上去,凑近灼光,认真问,“灼光哥哥,你和阿呜有仇么?”

但凡谁被这样盯着都会不自在,灼光朝后一仰,不自在道,“怎么这样说?”

“那你做什么老吓唬它?它每年能来看我一次我已经很知足了,为何要强迫它再留下一天来?”

“再留一天不好么?”

女孩摇摇头,黯然道,“对我好,可是对它不好……”

这个善良至极的女孩,因为不会说话,在人世受到诸多苦难,她却没有丝毫记恨,依旧以自己的本心对待任何一个生灵——灼光曾经认为,自己在人世这么多年,见过那样多的人,贪婪的、善妒的、残忍的、自私的……他本以为,世人正在慢慢变质,浮生早就不是上古时期的极乐净土了,不想,他还能遇上小海。

她好像自己的杉灵姐姐,那个总是微笑着,纵然万剑穿身,却是能对万物都包容的神。

“不是这样的,我叫它留下,是一件好事,对你好,也是对它好。”明灭的火光中,少年半边脸颊被照得温暖,他突然勾起嘴角来,笑得温柔,“小海,你忘了,我是你召唤而来的,怎么会伤害你呢……”

夜深时,灼光掀开被子站起来,屋内一片昏暗,他却能在暗中视物,宛若白天一般,他先是走到熟睡的小海面前,轻轻掀开她额前的碎发,指尖在额头上凌空画了一个安魂咒。

“小丫头,做个好梦。”轻声这样说道,少年背上褡裢袋,踏着星光,朝海边走去。

海边寒风凛冽,墨色的海水在大堤下翻滚呼啸着,少年坐在大堤上,双腿悬空晃荡着,他歪着脑袋,额前那颗湛蓝宝石熠熠生辉。

如果适应了黑暗,便可以看见少年漆黑的瞳色正在慢慢褪去,换上了大海一般的幽深蓝色。

“哑巴!哑巴你给我出来!”少年朝海下呼唤着。

紧接着,一声呜咽从海底传来,海水沸腾着,露出了一大块灰色的鱼背来。

“还算听话,没有逃走。”说罢,灼光纵身一跃,跳在了鱼背上,“念在你不是出于恶意,我就不将你的罪责往云城上报了,你也要好自为之,今后便不要再霸占着这片海域了。关于小海,我助你将她送到‘那里’去就是了。”

阿呜应和了一声,声音竟是十分哀伤的。

叹了一口气,灼光又道,“不要悖逆天道,你力量太小,这后果不是你可以承受的。”这样说着,灼光伸出手掌,按压在鱼背上,道,“不过在送走小海之前,让我先看看这白石城,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鬼地方的……”

第八章 往昔记忆

阿呜的记忆中,满满都是小海。

毕竟比不得人,即便再是有灵气,阿呜的记忆还是混乱无序的……灼光细细梳理着其中的片段,小海的笑脸,小海的身影,小海一次又一次唤它阿呜的声音……

全是小海,满满当当,竟再也装不下任何其他——它的情感同世间所有精怪一样,是如此灼热。

极东归墟是一片被金色霞光和碧蓝海水所包围的仙境,那里是大神少昊的故乡,少昊以一滴眼泪幻化出吞舟鱼这个族群,自上古起,吞舟鱼便生活在那里,从生到死,陪伴着少昊之民,与凤凰一起鸣唱。

吞舟鱼的叫声很好听,少昊之民称之为“海之音”,那是一种苍凉又古老的音调,能唤起人对家乡的思念。彼时,少昊之民常常坐在黄金和玉石做的参天古树上,聆听着海之音。

然而,在这些大鱼中,却有一只瘦弱的鱼儿,不会说话。

它的音调很低,是一种类似风刮起来的呜呜声,比它的同类都要低,这样与众不同的声音,使得所有的吞舟鱼都听不到它的声音——它是个哑巴。

因为不能歌唱,使得鱼儿被同类排挤,它没有朋友,自出生起,便形单影只——或许,寂寞便是它唯一的伙伴吧?

那段记忆中,从海水折射出的影子里,灼光常常看见,一个瘦小的男孩盘腿坐在海底下,他有着黑玛瑙一般光泽熠熠的双眼,以及一头毛茸茸的灰色头发。

他正仰着头,一脸羡慕地看着同伴浮上水面,为神民去唱歌。而他,却只能躲在无光的海底下,仰着脸,跟随那苍凉的歌声,笨拙地发出呜咽声来。

他自卑,胆怯,腼腆。对于同伴们的欺负从来不敢反抗,若是受伤了,也只敢偷偷逃到远方海域,蜷缩在那里,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直到伤口愈合。

不知这样过了多少年,直到被同伴伤及了背鳍,重伤的他仓惶向西方逃去。他忍着剧痛,奋力游着,游着……不管身后的鲜血蔓延了一路。

“阿呜……”

在一片黑暗中,等死的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靠在大堤尽头的小男孩睁开眼睛来,看见一个女孩圆圆的脸蛋,幽深的海水中,女孩长长的头发飘散着,宛若水中精灵,她带着笑意,揽过他瘦弱的肩头,轻轻抱住了他。

“你是我的朋友,对不对?”

那温柔的声音,自女孩的心底传来,透过皮肤,再传进他的心中。

黑暗的世界突然被人扯开了一个口子,一束阳光流泻进来。

拯救他的人,叫小海。

他喜欢上的第一个世人,名字也叫小海。

记忆再往后翻去,依旧全是小海的身影:她赤着脚行走在石沪上,背着背篓,一蹦一跳的宛若一只活泼的雀子。她潜入海中,划动着灵活的四肢,在深海之下游动翻滚。她用沙哑的嗓音高声唤着他的名字:阿呜,阿呜……

她同海边任何一个女孩都是一样的,有着蜜色的肌肤和甜甜的笑容,但是这张脸庞却挤走了极东归墟仙境里那纯金的太阳。

每年他往返于归墟与浮世之间,躲开大浪,避开海船,只为了同她短暂地一见。

归墟与浮世相隔那样遥远,每次来回都要了他半条性命,他却不知疲倦。因为,在海的那边,有唯一在乎他的人啊。

记忆中的小海越长越高起来,从当初七八岁,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小丫头长成了一个小姑娘的模样。

是三年,还是五年?他同小海到底相识了几个年头了?或许是五年吧,他总希望能将那段时光拉长一些。

五年后,白石城覆灭于一场巨大的海啸。

海啸那日,恰巧是他与小海约定相见的日子。

——他清楚地记得,天地间一片昏暗,浑浊的黑色海水疯狂地卷起滔天巨浪,分不清海水和天的界限,看不到丁点生存下去的希望。

白石城的百姓根本没有预料到这场灾难,前一刻,城中还是一片熙熙攘攘,而在后一刻,巨浪在瞬间冲垮大堤,海水在顷刻间涌入,凶神恶煞,只是个眨眼,这方繁荣的小城,便被海水全全覆盖掉!

纵然是巨大的吞舟鱼,在这沸腾了的海水里也不能稳住身形,远方的白石城被包裹在一片汹涌的海水与密集的闪电中,大鱼却没有任何迟疑,拼命划动着鱼鳍,朝那已经彻底无救的城市游去。

小海,你等着我,我这便来救你……

一定要等着我……

被海浪掀起,远远地甩开。没有关系,扭回平衡后继续朝前游着。

被闪电击打到,震得全身麻木。没有关系,只是流点血罢了,自己还有力气游。

什么都没关系,哪怕豁出性命也不要紧,只要小海能活下来,只要她能活下来便好……

他心中唯一的火种不能熄灭,倘若小海死了,他的生命将何以为继?

深海之下,面色苍白的男孩不顾一切地拨开野兽一般骇人的海水,奋力朝前游着,此刻的水位已经比平常要高出许多,他满脸恐惧地看着自己身下,那在海中显得那样薄弱渺小的大堤残骸——大堤过后,便是白石城。

游过大堤,他看到许多尸体在水中漂漂浮浮,有的满脸惧色,有的残破不堪,海水中夹杂着丝丝血色,在大浪涌来的瞬间,巨大的力量能马上叫柔弱的世人身躯四分五裂。

他只感觉心脏都凉了下去,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呜——”却再也没有人能回应他。

白石城,彻底给淹没进海水之下。

阿呜没有放弃,精怪总是那样执拗,他将眼睛睁大,在白石城的上方来来回回游着,将所有能抓到的尸体都翻过来查看。

海水还是涌动得厉害,闪电不时能劈到他,他周遭的海水,竟也渐渐变成了红色。

突然间,他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扭回身体,朝大堤的方向游去……今日是他和小海见面的日子,所以去那里应该更容易找到小海才对。

——小海被卡在两块黑色的大石块之间。

她如一个小小的茧子,瑟缩在夹缝里,苍白着一张小圆脸,她长长的头发飘飞出缝隙,像海草一般飘摇着。

海水将她的眼睛印成了漂亮的碧蓝色。

隔着那道小小的缝隙,男孩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庞,尔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去触摸她已经冰凉了的大眼睛。

指尖的温度叫他的神情一顿,尔后他缓缓将脸靠过去,亲密地去亲吻她的脸颊,“呜——”男孩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

这个呼唤,隔着一个细小裂缝的距离,亦是隔着一个生与死的距离。

他心中的火种,最终湮灭于这场神魔无救的海啸里。

突然间,方才还是安静的男孩皱起眉毛,咬着牙齿,他上下望了一眼这两块残石,眼中闪现出恨极了一般的神色,他向后游去,然后再发力冲向前,用肩膀重重地撞向那巨石。

“轰隆隆——”一声巨响,石块簌簌晃了几晃,但紧接着又稳住了——连巨浪都卷不走的石块,可想而知是有多么巨大。

男孩没有放弃,他又是狠狠向前一撞!

一下,两下……他不知疲倦一般,机械地撞向石块,不知过了多久,他只感觉胸腔剧痛,眼睛和鼻子里陡然涌出大片浓稠的鲜血来!

“轰隆隆——”又是一响,即便眼前的视线已经被血色模糊,他依旧没有停下来。

知道绝望是什么样的感觉么?

黑暗、潮湿、无声无息,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这种日子还会有多长,是一瞬间的?抑或是一辈子?

经历了绝对的孤独,便会知道,当初深海之下,那个小女孩给予的一个拥抱是何等重要。

感情,对他来说一直都是比生命还要难寻的珍宝。

巨石已经在他的撞击下显现出好几条裂缝,尔后,裂缝渐大,并且四散开来,发出咔嚓咔嚓的恐怖声音。

不知这样撞击了多久,他突然听见自石块内部发出一声微小的咔嚓声,下一秒,两块巨石分崩离析。

他眼疾手快,迅速将石块间的女孩给拉了出来,然后将那苍白的小尸体护在自己身下,碎块纷纷落下,饶是有水的阻碍,那依旧大得吓人的碎块将男孩的脊背砸得血肉模糊。

“小海……”男孩温柔地怀抱着女孩,女孩的头发缠绕在他的嘴边和脖间,似乎是在安慰着他一般。他的心中喃喃着她的名字,即便怀中是一片冰冷,他还是扬起嘴角,无声地微笑起来。

石块击打着他,让二人朝海底沉去。

——小海的手还死死抓着她的背篓,背篓空着,里头的鱼早就被海浪卷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小海每次都会为他带来一背篓的鱼,这是她用自己攒来的铜板换的,价钱昂贵,连她自己都不舍得吃。

在她死之前,该是有多绝望啊?被夹在这巨石间活活淹死的绝望,从她圆睁的眼睛便能看出了,但即便是已经死了,她还是不忘牢牢攥住这个背篓么?

即便这样,她还是一直心念着他么?

笑着笑着,男孩突然用力锁紧了小海的肩头,张大了嘴巴,无声地哭泣起来……

没有泪水,唯有自眼角溢出的血液,混进海水中,化成薄薄的血雾。

再不会有人那般温柔地唤他的名字了,也不会有人见到他第一眼的反应是甜甜的笑。不会有人关心他的伤势,不会有人于那深海之下拥抱着他。

他的世界,阳光收回,黑暗笼罩,蓦然坍塌。

第九章 送魂

再不忍心看下去,灼光陡然收回了手,那绝望至极的记忆瞬时从他的脑海中抽离而去。

那场骇人的海啸,那纷纷下落的石块,乃至怀中那女孩柔软又冰冷的触感,全全消失不见,眼前还是漆黑一片的海域,虽有风浪,却万万不会致命。

灼光缓缓道,“当时掌管此地的白石府君与路过的南海府君发生争执,白石府君凭着此地是他的地盘,给了南海府君一点小教训。其实本就是小事一桩,作为阶位更高的南海府君本来笑笑便过了,没想到南海府君刚刚上任,年轻人血气方刚,一时咽不下这口气,便将这气全全撒在了白石城的百姓身上。这也是为什么这场海啸来得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却比任何一场海啸都要凶猛的原因。”

事后,九天之上的云城知晓了此事,天君震怒,长袖一甩,命仙兵将南海府君捉拿回云城,当场就绑到诛仙台上就地正法了。至于白石府君,亦是悔恨自己当初的行径,请愿云城剔去了自己的仙骨,剥去了仙籍,堕入轮回,永受那人世之苦了。

被海水淹没了的白石城,实质上也再不需要哪位仙君去守护了。

“这件事情在当初闹得很大,有些仙君私下议论说仅仅是淹死了数万世人,便叫南海府君魂飞魄散,判得着实是有些重了。不过在我看来,这是那天君老儿这辈子做的唯一对的事了。”说着灼光点了点脑袋,回忆道,“如果我没记错,那件事情离现在已有千年之久了吧?”

——这个哑巴,守护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已经有千年了么?

再之后的事情,灼光不用想,也是能猜到了。

南海府君发动的那场海啸,因为来势过于凶猛,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收不回去——天君震怒的不是南海府君的鲁莽,也不是那白白死去的数万百姓,而是被海浪拍碎的,散乱成无数碎片的世人魂魄。

人死了,转生便好,六道自有其规律。但魂魄四散,便不能转生,一两个尚且还好,这一下就是数万碎魂,六道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够天君收拾很长时间的烂摊子了。

直至今日,尚且有未拼凑完整的魂魄遗落在这一带。

只是……灼光兀自笑了笑,连天君都不知晓,这一城的亡魂中,竟有一个魂魄是完整的。

阿呜抱着小海的尸体,不顾一切逃了出来,他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壁垒,用全身血淋淋的代价,保她魂魄的安全。

然而,小海到底是死了。

而这停驻了时间的无人白石城,便是小海对这城池的最后意念——在这城中的一草一木,都停驻在海啸涌来的前一刻:这里火苗还在灼灼燃烧着,饭菜尚且温热,店铺大开,鱼市中的鱼儿还活蹦乱跳……除了没有人,这里的一切是那样真实有序。

这个奇妙的世界以一年为轮回,每年海啸淹没城池的日子,这里也会重演一次当初的场景,尔后在第二天所有的场景全部复原,时间又拨回到一年之前。

这里的小海,也是她意识中的一部分,只是说到底,身在其中,小海对一切都不知道罢了。

灼光道,“哑巴,我看你当初根本就不应该拼死拼活地将那丫头救出来。任她的魂魄破碎,终有一天会被鬼差找到,拼好,送去轮回……而你也少白白受千年苦楚。”

身下的大鱼轻轻摆了摆鱼尾,没有吱声。

灼光曾经给小海说过海的传说,传说里海只要奋力向前游着,就能冲破时间和地域的阻碍。

死去的小海一直被围困于自己的意识中,阿呜便每年游进她的意识中,于海啸那日去救她——他怕,倘若意识中的小海也被淹死了,她的魂魄也会就此弥散。

于是,年复一年,这只大鱼都奋力游着,闯进这座鬼城里,一次又一次地,在海啸来临前,带她离开。

只是生灵总是有寿命的,哪怕是有着漫长生命的精怪。

在年复一年的见面中,小海还是那个活泼的女孩,而阿呜,从当初那个灰色短发的腼腆男孩,逐渐变成了秀气的少年,再是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漫长的千年时光里,他的眼神依旧是那样温柔清澈,眼角却慢慢弥漫上细细皱纹。

进入小海的意识要几乎要费去他半条性命,又因为不能久留,因此他总是在海啸那日出现。

一年三百多天,只为了能相见的这一天——而在这短短的一天中,阿呜还要载着小海,去往黄泉。

他要将小海的灵魂送去往生。

小海所见的那个金色太阳,便是黄泉的路口。

但阿呜毕竟只是一介生灵,纵然有穿越时间和地域的本事,他也始终追不上那轮“太阳”。

一年又一年,日子年年叠加起来,已经晃过了千年。

千年对于灼光来说只不过是弹指一间,而对于阿呜来说,便是一生——这一次阿呜来迟,叫小海差点死于自己记忆中的海啸里,是因为他已经老去,再也没有那般充沛的精力来去于虚实两界了。

灼光从怀中掏出那张小海召唤他而来的纸张,晃了晃,丢入海中,“这个办法,也是你教那丫头的吧?你可想过,我助了你,小海便真的永远消失了。”

重入轮回,不知她未来是男是女,亦不知她的容貌模样。保持现在的状态,最起码,他还是能在这记忆构筑的世界里见上小海一面。

大鱼没有发声,亦没有动弹一下,仿佛死去了一般。只有灼光能感知到,在大鱼胸腔中,那颗苍老的心脏缓慢地跳动着。

痛苦,哀伤,寂寞……这些情绪让坐在鱼背上的灼光都感知得清清楚楚。

一人一鱼靠在大堤旁,静默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灼光突然起身,他轻轻一跃,落在水面。少年行走于水面犹如平地,他看着阿呜乌溜溜的眼睛,继而走过去,展开双臂靠在鱼鳃上。

鱼鳞湿滑,而且冰凉。这是灼光最为讨厌的感觉,此刻他却闭上眼睛,将脸颊轻轻靠过去。

上古钟山之神掌管四时变化,对于万物生灵的感知自然胜过许多神仙——他在用一种不属于人类的方式安慰着阿呜。

那是一种原始而古老的交流,不需要语言,只需聆听着对方的心跳与血液流动便好。

如今的世人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但小海常用这样的方式与阿呜交流。不会说话的她,似乎有着极高的感知力。

“哑巴,如果你下定决心,我便帮你,送走小海。”到最后,灼光在心中默留下一句话后,借着微弱的星光,踏浪而去。

阿呜看见,他脚步轻盈,蟹青色的衣衫犹如飘飞的水流,散发着幽幽白光。这个有着不凡神位的俊俏少年,披星戴月,朝那西方赶去……

第十章 符咒

第二日,天气晴朗异常。温暖的阳光投进窗子里,照耀在女孩恬静的睡颜上。

风尘仆仆的灼光推开庭院的门,他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尔后放轻了脚步,走进屋来。

解下褡裢袋,他坐在小海身边,用手撑着下巴,似乎在想着什么很难办的事情。此刻尚早,白石城万籁俱寂,除了海边传来的浪声,这里寂静得可怕。

这千年来,小海活得想必也是非常艰辛的。

她一个孩子,独自留守在鬼城里,一个人去海边拾鱼虾,一个人去采野菜。一个人自言自语地穿过空旷的大街。

没有人在乎这个孩子是否睡破了被角,也不会有人在意她是否能从井中提起一大桶清水。

她仅仅靠着一年一次的见面,硬生生在这里坚持了千年。如今,他这个外来者,居然要打破他们俩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这样想着,灼光突然感觉衣角一紧,扭回头,见女孩竟不知在什么时候抓住了自己衣服。她睡得香甜,却在潜意识里感觉不安。她将灼光的衣角当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在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