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萤一个妇人带着稚童同难民一路南行,她吃了很多苦,亦学会很多东西。当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开始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纤纤玉手早已变得粗糙,皮肤亦不再白皙细嫩。

她不再会为了一些小事而哭泣,她从最苦最累的事情干起,没有丁点儿怨言。

——她在变得坚强。

而那宴安写来的信却依旧不断。无论她在哪里,信都能准时寄到,五十年来,竟没有一次意外。

第六章 陆离

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老人似乎已经耗尽了力气,她半阖上眼睛,声音几乎轻不可闻,道,“这么多年了,我老啦,再也等不住他了……”她的记忆正在衰退,她已经忘记了他们之间的许多:他的眉眼,他的笑声,他揉着她的脑袋时手掌的温度……乃至他的名字。若不是那缠绕于手腕上的天地牢,和每年一封的信,只怕她就要将他忘个彻底了。

握着老人那干枯的手,杉灵问道,“老夫人,你想让我帮你寻回小晏是么?”

哪知老人却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程萤啦,我嫁做他人了,我老了,丑了,再是配不上小晏了……”

“那老夫人的意思是……”

“我的愿望,是程萤与小晏成婚,而不是我和小晏。”说到这里,老人语气凄凉。流离人世几十载,满身业障,怎么能嫁给记忆中那干净而开朗的少年呢?

有资格嫁给他的,只有当初那个心思纯明的少女。

“杉灵知道了,这就去布置。老夫人若累了便小睡一会儿吧,待你醒来,便可看见程萤与小晏的婚礼了。”少女扬起温柔笑意,如是说道。尔后在为老人掖毯子时,悄悄在老人眉间使了一个法决。

老人安静睡去,少女起身,悄然离开。

来到庭院中央,杉灵四望,尔后闭上眼睛,仰起头来,双手拢在嘴边,一声清脆的鸟鸣自她口中发出,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在这万里晴空之中,似有翅膀扑打之声传来,尔后声音愈加真实起来,接着,无数鸟儿铺天盖地自四方而来——那是世人所看不见的异象,六合八荒中所有鸟族首领皆从万里之外赶来,不惧风雨,只为了这个异族姑娘的一声短短召唤。

无数形态各异的鸟儿齐齐落在紫园的满架藤萝之上,垂下五彩的尾翼,各色翅膀在阳光下扑腾着,宛若藤萝间延展而开的花朵,鲜艳到了极致。

“你们替我捎个口信,说我请摩迦郡中各位同僚帮一个小忙。请他们于今夜务必到达这里。”

众鸟儿仔细听她说完后叽喳一叫,似在领命,然后展翅掉头,又朝四面八方飞散而去,急急去人间各处寻找摩迦郡人了。

在目送鸟儿离去后片刻,杉灵忽然歪了歪脑袋,感应到什么一样,自言道,“咦,怎么有同僚这么快就到了?”说着快步走过一条长廊,停在一处偏门口。

偏门应是许久无人出入了,藤萝在此处长势尤为旺盛,垂落的葡萄一般的花串几乎遮去了半扇门。

杉灵不做他想,一边撩开花朵,一边去拉那已经锈迹斑斑的铁门栓。嘎吱一声,木门微微开启——门后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二十五六的模样,眉目俊雅,自带风骨。他一身白衫,背着一个半旧的褡裢袋,在杉灵开门时,他正巧从袋中抽出一封薄薄的信来。听闻声响,他抬起头,看见明媚的少女,那双本是冰凉一片的眸子瞬时绽放出少见的暖意,他扬起嘴角,笑如春风,“灵儿?”

“陆离?你……”杉灵吃了一惊,手蓦然缩回,藤萝花便幽幽拂下,只是才拂至半道,一双修长而苍白的手恰时伸了出来,再次阻了花串落下。

两人照旧相视。

陆离一只手挡着花儿,脸上笑意未退,“怎么,我吓着灵儿了?”

“陆离,你怎么到得这样快?”杉灵的目光扫向他手里的那封信笺,苍黄的信封,与程老夫人所收的信笺竟是一模一样。

“五十年前,有人施术,召我而来。”陆离看着同僚略显惊愕的脸,晃了晃手中的信,他解释道,“那个人,叫晏安。”

让我们拨回时光,回到五十年那场惨烈的战役中去。

——那是王朝与北方铁骑的第一次正面交锋。浸淫于安乐中百年的南方军队万万不会想到那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的北方民族,骑着战马,挥着马刀,毫无军纪兵法可言,就将他们打得退无可退。

三万军队在峡谷中遭遇了埋伏,敌方才区区五千人,首尾一包,三万人顿时乱做一团。

晏安作为副将,掩护主将离开,众人将包围圈突出一个豁口,主将率亲信仓皇逃离,他则同敌人殊死一战。

陆离并未正面见着这场战争的惨烈,他曾经掌管着帝王盘,主天下兴衰,战争死伤对他而言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在这充斥着死亡的地方,召唤他而来的信笺,似乎也特别多。

风中浸染着血的腥味。

刚刚结束的战场上,依旧有几处残火烈烈燃烧着,秃鹫在尸堆中欢呼雀跃着,享受着难得的欢宴时刻。有鲜血从高地流下,汇成小溪,一寸一寸渗进这荒凉的北方土地里。

望着这惨烈的战场,陆离微皱起眉,他小心避开血洼和尸体,朝战场深处走去。

行了好久,终是停在一人面前。那人趴在地上,盔甲残破,浑身是血,背上还插着好几支羽箭。在他手旁,是一堆战车燃烧后的灰烬,仍有炭火星星,犹如野兽的眼睛。而在这堆炭火上,放置着一张薄纸,竟没有一点被烧毁。

陆离拿起那张纸,细细来看,上头书着一行小字:若我不幸,务必保得我未婚妻子程萤活下去,晏安来世再报仙人恩情。而在这行字之下,是自己的回复:已见字,陆离致上。

取春雨浸湿之笔、夏阳酷晒之墨、秋风吹拂之纸以及冬雪覆盖之砚,用此笔墨纸砚书尔之心结,焚于火中——这古老巫术所能实现的愿望,皆涉及施术者的生死命运。而这军人,用最后一口气息将他召唤过来,竟不是为了救自己的命,而是为了他人?

想必这张愿望是早早写好,时时带在他身上的,直到自己重伤不治,他才将纸张抽出,丢入就近的火堆里。

“萤萤,别让她……别让她知道我死了……否则,她会活不下去的……”男人气若游丝道。

将那纸收入怀中,陆离垂下眼帘,眼中有异光闪过,他似乎不能理解这世人的心思,只得缓缓道,“阁下放心,在下自会守护程萤一世,保她安然。”

许下承诺,陆离不带一丝犹豫提步离开,而那重伤之人,终是带着笑意,满意地合上了眼睛。

此后,陆离仿着小晏的字迹,每年向程萤送出一封书信——这拙劣的办法,竟真的支撑着程萤活了五十年之久。

或许并不是这拙劣的谎言骗过了程萤,而是这个痴情的女子只愿相信宴安还活着。

信笺不断,红绳不断,那就证明宴安还活着。

紫园中,陆离轻轻拂去了肩上的花瓣,解释道,“这是我送的最后一封信,程萤阳寿已到。”

杉灵歪着脑袋,看向语气淡淡的陆离。

“灵儿怎么这样看我?”

少女突然调皮一笑,“这么说,你看过晏安的模样咯?”

陆离皱眉,“是又怎样?”

“那么帮我一个忙吧,也算为晏安的嘱托做个了结怎样?”说着不等陆离答应,少女突然后退两步,于园子的空旷处轻盈地转了几圈,五彩的裙摆翻飞,伴随着她脖间的银环叮当,美得像一场梦。

有微亮白光自杉灵脚下蔓延而来,继而爬上她的腿、腰和脸上……

待白光消失,她也停下了下来。再见杉灵,已不是那笑起来有着两个梨涡的娇俏的重明府君,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陌生的美丽少女。

瘦削的肩头,明秀的小脸,一身荷花红的襦裙,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朵雪白的梨花。

“陆离,你看像不像?”少女扬起明朗的笑,她拉住呆愣住的白衫男子的手,“该你变啦。”

——她变幻成了,十六岁的程萤。

第七章 婚礼

“老夫人,醒醒了,吉时已到,我们该去参加婚宴啦。”

熟睡中的老人被轻轻推醒,她睁开眼睛,眼前燃着一豆孤灯,想是已到夜晚,只听闻外头隐约一片喧嚣喜乐。

唤醒她的是一个有着猫一般剔透棕眸的少女,着一身绯色石榴花纹的襦裙,她未带珠饰,唯有脖颈上套着一个银圆环,银环正中挂着一个小铃铛。

“衔蝉姐姐,老夫人醒了么?别误了吉时啦!”门口的竹帘子被掀了开来,露出一张少女圆圆的脸庞来,同是穿着一身俏丽的银红色襦裙,梳着双环髻,她身后嬉笑着簇拥着好几个少女,每个少女竟长得分毫不差,着同样款式的衣裳,手中都捧着一个金托盘,托盘上盛满了桂圆、红枣等果子。

“就来就来!”衔蝉一声应和,末了还不忘提醒道,“喂你们几个,小心别撒了‘早生贵子’!”

“知道啦,小心着呢。”少女们笑嘻嘻地应付着,放下门帘,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走远了。

衔蝉扭回身来,朝老人甜甜一笑,推着她的竹轮椅,“那我们这就走吧。”

老人不明所以,“姑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参加婚宴呀。”

“谁的婚宴啊?”

“晏安公子与程萤小姐的婚宴呀。”

衔蝉话音未落,他们已经走出了房门,就见外头天色已暗,满架的藤萝枝条上挂满了贴着喜字的大红灯笼,灯笼光线温暖昏黄,将一切都照得那样不真实。

老人看见有许多人自一处不常开启的偏门外走进来,提着贺礼,有说有笑地走进不远处的正厅中。

“姑娘,他们都是谁呀?”

“老夫人,那些都是参加婚宴的来宾。婚宴嘛,总是要人多才热闹喜庆呢!我这就推您进正厅去!”

一老一少跟随着其他宾客,一起进入了正厅中。

——熟悉的大堂不知何时被布置一新,此刻一片朱红艳彩,凿井处垂着五彩花球,堂前挂着鸳鸯和鸣的绸缎画,在前头的高几上排放着一溜果子,并着两根红蜡烛。

这一切分明是喜堂的模样。

喜堂门口处来往着方才那几个捧着“早生贵子”的四个同胞姑娘,每个姑娘手提一个小竹篮,见有客人来便从篮中抓一把喜糖塞入客人手中。看老人和衔蝉过来,便嚷着让客人们空出一条走道来。

“老夫人来啦,你们都让让呀!”其中一个小姑娘在为老夫人开路的同时,还不忘朝她怀中塞一把喜糖。

安置老人坐定之后,四个姑娘又热情地上了热茶与果子。

老人许久不见如此热闹的场景,有些发懵,她是个善良宽厚的老人,即便不知所措,仍旧带着笑意任她们手忙脚乱地折腾。

忽然有嘈杂的笑声与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有许多衣着各异的人,老人、青年、女子乃至孩童,每个人起着哄,簇拥着一对新人走入喜堂来。

老人不认识其中任何一个人,但她注意到,在那些宾客的脖颈或是手腕等处,竟像推着自己的少女那样,皆套着数个银环,银环花纹不同,数量各异,皆是叮当作响,光泽无瑕。

有司仪高喊一声,“新人到——”

而那众人欢呼祝福的新人,男子一身黑色滚红边的长衫,正一脸微笑地用一根红绸带牵着新娘小心翼翼地走进门来。

人群之后的老人看着那张脸,愣在当场。

多少年了,当她已经垂垂老矣、风烛残年时,他却还是那样风华正茂,英姿勃勃。

——小晏,那新郎竟是她的小晏。

纵然记忆已经模糊,但当再次见到他时,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是军人的缘故,他的背总是笔直的,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很好看,有一种清澈洒脱之感。

她曾经心心念念要记住的人啊。她坚守了一生的诺言,年轻时不顾一切的抗婚,年老时用剪子在手腕上刻下的名字……她如蝼蚁一般在乱世中活了下来,褪去尊严和骄傲,只为了能等到他。

她的小晏,她思念了多年的良人,真的没死。

此刻晏安眼中只有那娇小的新娘。没有冗杂的礼仪,在司仪略显生疏的喊声中,以天为媒,以地为证,三拜后,新郎揭开了新娘的喜帕。

喜帕下是少女羞涩的脸,她低垂着眼眸,长睫打下阴影,杏目朱唇,粉白面颊。

那与年轻晏安一模一样的新郎先是一愣,他的视野中,对面并不是程萤,而是那个有着两个小梨涡的熟悉脸庞。

——杉灵低垂着眉目,头戴凤冠,于摇曳的喜烛亮光下,实在是明艳极了。

新郎忽而一笑,继而双手一握,朝新娘深深鞠了一躬,沉声唤,“娘子有礼……”

宾客又是一阵欢呼,姑娘们更是朝堂前撒了满满一地的藤萝花瓣。

脸上一凉,老人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五十年,她终是等到了程萤嫁给晏安了……那断骨的毒打,被人踩进土里的尊严,乃至此后牲口一般求着生存的日子,在这烛光摇曳的日子里瞬间淡开了去。

不重要了,之前所经历的种种都不重要了……此后比翼双飞,鸾凤和鸣。

程萤,终是嫁给了她心中的良人宴安。

人影憧憧,宾客们还在嬉闹欢笑着,虚空中充满了醇香的酒味和糕点的甜腻,所有人没有注意到的是,在那喧嚣之外的小小角落中,老妇人看着这一切,面带着微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尾声 不断之念

再过去,便就是奈何桥了吧?

老人看向周遭模糊了天地的世界,只能听见小船划过黄泉水后的哗哗声。

那摆渡的船夫头戴竹笠,身披蓑衣,自始至终都看不见他的脸,他一边划着桨,一边道,“老人家,你是好人,来世一定能得福报,投身个富贵人家的!”

老人安静地坐在小船上,带着安详的笑意,没有答话。她低头,看向手腕,一根红绳在手腕上鲜亮耀目。

倒是奇怪了,明明已经死去了,这天地牢为何还在手上呢?

“老人家,你看,前头就是奈何桥了,过了奈何桥啊,此生记忆便消失殆尽,便可不带一丝烦恼地安心投胎啦。”说着船夫朝上方一指,还特地放慢了行船速度。

那是一座凌空存在桥,似乎是用石头垒就,不知来处,亦瞧不到尽头,就像这黄泉之水那样,似乎是混沌一片,无边无际,仔细瞧过去时,却又只能瞧见模糊一影。

“那桥下似乎还有一只船?”

船夫伸头一瞧,继而不屑道,“可不是吗,那只破船可都停了几十年了。”

“为何不走呢?”

“船上还待着一个孤魂呢!”

“孤魂?为何待在那里?”

“不愿投胎转世呗!据说几十年前也是乘船来到这里,听说过了奈何桥便会忘了前生,便抵死不肯再前进一步,还打了船夫。他在这里苦等了有几十年了吧?硬是不肯走。鬼差也架不走他,将他的魂魄都几乎打散了,他也没有哼哼一声,鬼差怕他真的就此灰飞烟灭,就拼好了他的魂魄,好言劝他往生,劝不得了,便又打散了他的魂魄。拼拼打打来回几十次,他耐得住那裂魂的疼痛,鬼差们都没耐心了。后来地藏王菩萨显身,说他尘缘未了,这才任由他在这里傻子似的等下去了!”

“他在等什么?”

“谁知道呢?他不动,也不说话,就蹲船头跟鬼似的……”说着船夫一顿,继而哈哈一笑道,“瞧我说什么呢,他不就是鬼吗?”

二人不再说话,小船离奈何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程萤看见那泊于黄泉之上的孤船已经十分破败了,乌篷摇摇欲坠,船架更是腐朽不堪,也不知那孤魂去哪里找了木料,对船修修补补,打了一船的补丁,竟也没使船沉没。

黄泉水没有波纹,因而坐于船头的灰影子就那样瑟缩着,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安静而寂寞。

程萤的小船很快驶了过来,船夫似乎不喜欢这只孤船,一边唠叨着什么一边摇快了桨。

两船就这样默默相遇,即将要默默错开。

忽然,那孤船上的影子动了动,继而毫无预兆地站起身来,那孤魂抬起头,将目光盯向小船上的老人。

程萤余光蓦然看见他那已经破得不成样子的袖子下,掩盖着一环细细的红绳。

看着老人历经风霜的脸庞,对方突然如释重负地笑起来,他轻轻唤她的名字,一如生前那般带着无尽温柔。

“萤萤。”

注:织娘,人间传说由蜘蛛化身而成的神秘精灵。蜘蛛,又称喜娘,寓意喜报。据说织娘将自己的蛛丝编成“天地牢”,天地牢是验证因缘的奇物,互为牵绊的二人系上天地牢,无论火烧水浸,还是生死轮回,天地牢皆不会毁去。

而传说中唯一能消融天地牢的办法极为简单,那便是二人不再思念对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