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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萤,不会有什么把我们分开的,即便是生死,你死,我就随着你一起下地狱。”

“萤萤,等我。”

萤萤,应该是她的小名吧?她的记忆中,满是他的声音,稚嫩的童声,低沉的少年声,再到稳重的青年声,满是他的声音,温柔的、高兴的、无奈的、宠溺的。

杉灵于程萤的记忆中慢慢行走着,她没有想到,一个世人的记忆能塞得如此满当,她亦没有想到,一个世人的记忆也能如此单调——那样多的记忆,便就仅仅是为了记一个人而已。

那个人叫晏安,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小宴这个称呼似乎只是为了表示亲昵,她作为官宦之家的女儿,论礼仪来说,应该要唤他一声兄长的。

六十多年前,程家与宴家是朝中荣极一时的两个大家族。程家宗主乃是当朝太傅,两个儿子皆是朝廷重臣。宴家则是武将出身,满门良将,手握重兵。

他们两个氏族,一个是王朝的笔,一个是王朝的刀。

于情于理,两家都是世代交好的。

而那时的程萤是程氏长子与正妻所生的小女儿,程家向来重子轻女,这女儿生来便没有得到太大的重视,好在富贵人家也不缺吃穿。宴安不是嫡出,但因生来聪慧,也深得当时宴家当家宴老将军的疼爱。

她和小宴,相识于一个太平盛世。

杉灵拨开程萤幼时这些华丽如锦的记忆,终是寻找了这段姻缘的源头。

最先入眼的,是满天璀璨的烟火,以及满街繁盛的彩灯。有喧嚣笑声潮水一般涌来,杉灵行走在这六十多年前的帝都城中,长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两旁摊贩热情吆喝,卖的有吃食、纸伞、绣品以及各色精致小玩意儿。

杉灵仰头,见街道上方有无数绳索横穿而过,上头挂满了样式各异的彩灯,多是锦鲤的样式,斑斓鳍尾,十色流苏,鲜活可爱。风吹来时,仿若在水中游动。而透过那些挤挨的彩灯缝隙,还能见到烟花四散,开出一朵又一朵艳彩。

有行人手持彩灯,有说有笑地走来,不见杉灵,直愣愣地穿透她的身体而过,杉灵习惯似的不做理会,她凭着直觉,慢慢走过长龙一般的街道,来到一处府邸后园的高墙下,墙下站着一个年龄不过十岁的小公子,玉冠束发,披着一件绣工精致的麒麟团纹紫貂大氅,五官俊俏英气,他抬着头,朝墙上伸出双手来,那小手已经冻得通红,想是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可他竟没有一丝不耐,语气软软道,“萤萤不怕,跳下来,我接着呢!”

而在墙头上,则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梳着两条细细的小辫子,穿着厚厚的兔毛领袄子,她似乎很害怕,缩着脑袋,蜷着四肢,远观就如一颗蹲在墙头上的汤圆。

“可是,好高……”小女娃拧着眉,皱着小鼻子,奶声奶气道,“摔着可是会很疼的。”

小公子转目一想,立刻问,“是谁说想吃龙井茶糕和麻团的?我可是顶着被世伯责罚的危险带你出来的,若你连一堵墙都不敢跳,我便自己出去玩了!”

“可是……”汤圆依旧犹豫。

“不下来,我可就走咯?”

“别!”

眼见男孩已经转身,女娃娃一急,竟招呼也没打,瞬时就从墙上跳了下来!

那边已经转过身去的小公子一听风声,瞬间就回过身来,脚下一蹬,高高跃起,将小女娃抱了个满怀,可毕竟是孩子,小女娃又穿得厚重,因此竟没有稳当落地,他算到似的将对方的小脑袋往自己怀里一摁,半空中翻了个身,让自己的背先着地。

哎哟一声,小公子龇牙咧嘴,风度翩翩的英雄救美终是尴尬收场。

“你摔着没?!”顾不得自己,他赶紧将怀中的小圆子提了起来,前后端详检查了一番。

小圆子似乎吓傻了,小辫耷拉着,愣愣地摇头。

说来也怪,明明才比她大两岁,不论是心智还是身高,小公子似乎都要高出她那么一大截,他将小女娃的小辫子捋顺了,笑眯眯道,“那走吧,我去给你买好吃的!”

上好的紫貂大氅一个翻飞,他已经牵起了小圆子那胖乎乎的小手,朝巷子那头的最热闹之处跑去——那正是上元佳节的夜晚,帝都破例取消了宵禁,万家同乐,烟火亮空。

这阖家团圆的节庆里,最美好的许不是富裕人家的彩灯,最悦耳的也不是权贵名门的歌戏,而是民间那能灿烂一整夜的烟火会以及街道上百姓们嬉闹玩笑的声音。

灯火融融,烟火灼灼。

杉灵看着这一切,深觉有趣,默默跟上了上去。

两个孩子在人群中犹如两条灵活的鱼儿,在火光通明的街道上肆意穿行着。上方有遮住夜空的万盏彩灯,城中河里有璀璨通明的巨型彩船。女娃见什么都是新奇的,每个小摊前都能驻足许久,小公子则耐心地站在她身旁为她解释着什么,她负责吃喝采买,什么鲜艳的面具,灵动的动物彩灯,还有香气四溢的各色小食……他就负责给钱与提物。

上元节中有许多孩子出来玩闹,三五成群,多是拿了父母给的一点碎银子同伙伴一起来的,因此他二人一起也不显得有多突兀,倒是馄饨摊的老板娘喜极了这对玉似的人儿,给小女娃的碗里多捞了几颗小馄饨。

二人玩闹了整整一夜,待小女娃已经迷糊了眼睛,含着泪水打呵欠的时候,小公子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遂将之前买的东西绑作一堆,挂在自己脖子上,而后背起小女娃娃,缓缓朝家中走去。

“小宴,你看那人好奇怪!”忽然女娃松开了搂着小公子脖子的手,朝一灯火阑珊处指去——此刻他们已经走离了大街,光线黯淡,但女娃指去的方向处却设有一个小摊子,没有好看的灯笼照明,也没有在棚子上方系着的五彩绸带,摊子主人是个披着灰色斗篷的人,孤零零地坐在小马扎上,摆弄着面前的东西。那样一个黑暗的角落,自然引不起游人的注意,行人三三两两路过,竟没有一个人在那摊位前驻足。

“萤萤想看?”他侧过头去,轻声问。

“嗯。”

不再说话,他背着她朝那小摊走去。

小贩卖的是几盘红线。

由几个小小的粗麻袋子所装,袋口敞开,便可见里头整整齐齐码放着发丝一般的红线。奇异的是,周遭明明没有亮光,那红绳却无光自亮,鲜艳极了。

一共有八个袋子,作一字排开,放在小贩的脚尖前,小贩则佝偻着脊背,从脏旧的斗篷下探出了两只干枯的手,那手指细长,且留着长长的指甲,十指戴满了各色宝石镶嵌的戒指。

小贩双手捻着红线,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十指翻飞,灵巧地将红线编织为一根红绳。

想是年事已高了,她的声音听来颇为喑哑,“一生命途皆坦荡。”这么自语着她拿过搁在脚边的小铜剪,从第一个袋子里剪下一段红线,编入红绳中。

“官途通达子孙盛。”剪下第五个袋中的红线编入。

“奈何老来多疾病。”这次将第二个袋中红线扯一段编入。此刻她手中已是长长的一段红绳,将红绳一剪为二,将两段红绳皆是编上绳扣,末了又道,“一生不得心上人……”

程萤听得有些迷糊,不禁问,“这位婶婶,你卖的这是什么?”

“天地牢。”

“天地牢?那是用来干什么的?”

“信者,用以牵连宿命;不信者,只做个精巧的手环罢了。”说话间,小贩微微抬起头来,斗篷依旧是一片阴影,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小公子有兴趣买上俩环么?两根红绳,一生牵绊,可定三生情谊。”

晏安正欲拒绝,哪知程萤却欢欣地点头,“小宴,我们买一根,买一根好不好?”

晏安无奈,只得掏出钱袋,口朝下倒了倒,竟是空空如也,“钱都花完了……”苦恼了一会儿,他瞬时想起了什么,扯下了腰间的玉佩,递给小贩,“我用这块玉,换俩天地牢可好?”

那是他爷爷晏老将军送与他的周岁礼物,上好的玉料,通体剔透温润,乃是无价之宝。平素他都是极为珍惜的,今日却不知怎的,冥冥中好似有人指引一般,让他想也没想就用它换取了两根鲜亮手环。

小贩咯咯一笑,“小公子以玉换情,自然是可以的。”

说着她伸长手,露出一截绣满异域繁花的敞口袖子,她先是剪取了第一口袋子里的红线,脸朝向晏安,念道,“一生戎马征战场。”

遂剪了第二个袋子里的红线,朝向程萤道,“老来福盛兼绵长。”

“将军身毁心不死。”

“名门深闺命多舛。”

小贩将之前四个袋中的红线以此取过,自第五个开始,便好似都独独朝着程萤呢喃,“父母媒妁如白丧。”

“生死不知各一方。”

“豆蔻往事逐渐忘。”

“只到奈何述衷肠。”

将八个袋子里的红线一一编进了红绳里,在念完最后一句时,小贩已然将红绳一刀剪成两段,将绳扣编好,两段鲜红的绳子分别系在了两个小娃娃稚嫩的手腕上。

程萤试着动了动那绳环,疑惑道,“咦,好似不能脱下了?”

“这天地牢以思念为线,终生携带,火烧不去,水浸不毁,除你二人,外人不可视。若想脱去也很简单,一旦你们二人缘分消失,这红绳环便会自己落去。两个小娃娃,前路坎坷艰险,世道莫测多变,望你二人不悔此生……”

晏安和程萤的目光全全被这神秘红绳夺了去,待晏安回过神来,想要向小贩道别时,一扭过头,身侧竟是空空如也,一片漆黑,哪里再有什么小贩?!

“咦?那位婶婶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她是神仙吗?”程萤揉了揉眼睛,天真问道。

站于他们身后的杉灵默默看完了这一切。

她几番思索,终是淡淡笑了,低声道,“是……织娘?”

那是传说中极为神秘的一种精怪,只有缘人才可以遇见。纵然杉灵行走人世千百载,也未见过这种妖精。听说,倘若世人在秋冬时节遇见织娘后会遭到厄运,在春夏遇见则会有好运——只是这上元佳节处于春之初冬之末,此时遇见这传说中的古老妖精,对于这两个孩子来说,到底是恶报,还是福报呢?

望着那眉目清秀的小公子背着小圆子渐渐远去了,杉灵遂转身,继续朝程萤的记忆深处走去。

彼时的程家为了巩固与晏家的联盟,见晏家六郎喜欢程萤,便干脆将年纪尚小的女儿送入了晏家,将他们自小养在一处,晏家为人宽厚,竟是给予程萤家人都不曾给过的关爱,因此程萤有大半的童年都是在宴府度过的。

晏安喜欢偷偷溜出府邸去玩,回来时他一定会带礼物来见程萤,几块糕点,一盒珠翠,无论什么东西,都能叫女孩满足地将双眼眯成月牙儿。

——也许只有程萤自己知道,让她开心的不是这些小玩意儿,而是小晏的出现吧?

记忆中,春去秋来,男孩渐渐长大,长成了身姿挺拔的青年,行事依旧是那样不羁。名门弟子意气风发,又有一身俊俏的功夫,已经成为帝都众多闺门小姐心中的佳偶。但这样一个眼高的贵公子,却是将平生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用在了自己的青梅身上。

二人的感情愈加深厚,手腕的天地牢鲜红依旧。

在程萤及笄那年,婚事已经被双方父母提上了议程,程萤也自然而然被父母接回了自家的府邸中。

第三章 风雨欲来

十五岁,对于程萤来说似乎是记忆两极的临界点,从那之后的记忆已不是明媚绚烂的一片,它们变得浓稠深红,宛若将要干涸的血迹,竟沉重得叫人迈不开脚来。

杉灵行走于这些怪异而扭曲的记忆里,她惊异地发现,巨变的这漫漫几十年的记忆中,没有了晏安丁点儿身影。

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晏、程两家还未详细谈及他们的婚事时,北方战事爆发,敌国在短短数月内便占据了东北大片江山,晏家作为武将世家,临危受命,领兵北上御敌,而作为晏家的新秀将领,十七岁的晏安将带领精兵先行,急急赶往战场。

他走得那样急,甚至不能好好同程萤道别一场。

于是在临去前夜,随性的年轻将军躲过侍卫和家丁,偷偷翻进程家府邸,轻车熟路地寻到程萤的闺阁之外,他站在一架开得茂盛的紫藤萝下。藤蔓被那紫中透粉的花朵压得极低,晏安个子高,他隐没在阴影里,伸手抬起几垂花朵,昂着头,静静看向窗内那个熟悉的身影,此刻程萤披着一件衣裳,在灯下缝制着一件厚实的貂领袄子。

那个反应总是十分迟钝、给人印象不大聪明的女娃娃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圆圆的脸蛋变为瓜子小脸,曾经呆愣的性子变作了文静温婉。此刻的她,有着最柔美的侧脸以及纤长的睫毛,她认真低头的模样好似一潭静水,明澈又温柔。

整整一夜,晏安就那样笔直地站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的身影,嘴角翘起,带着点点柔情笑意。

秋雨无声地落了一夜,残下一地紫色的花瓣。

直到东方渐明,闺阁里的那盏油灯已被丫鬟添了几次油,贵族小姐才细细地为手中的袄子打下最后一个结,敲了敲酸疼的肩膀,在不经意地扭头时,她才猛地看见窗外那熹微晨光中,那笑得好看的年轻将领。

低低发出一声惊呼,手旁的笸箩掉落在地,针线撒了出来,听闻声响的丫鬟急忙跑进来,询问何故。

程萤摇了摇头,随便扯了个谎解释了,待丫鬟弯腰去收拾针线时,她再回头看去,那树开得极盛的藤萝之下,已是空空如也。

——她的心上人,已不知何时,带着一肩露湿悄悄离开了。

但就在那瞬间的相视里,她看懂了他口中无声对自己说的话。

他说:“萤萤,等我。”

少女嘴角忽然弯出一个甜蜜的笑来,继而将怀中的那件貂领袄子展开,心中估量着那人的身量,而后仔细叠好了,交于丫鬟手中,“将衣裳送到晏府去,对小宴说,虽说已经入春,但北地依旧寒冷,得叫他一直穿着这件袄子!”

一听自家小姐彻夜不眠所做的袄子是给未来姑爷的,丫鬟立刻挤眉弄眼地调笑,让彼时单纯至极的程萤羞红了脸。

只是至此之后,程萤记忆中再无晏安。

杉灵可以感受到,对于这段美好记忆,这记忆的主人寄予了怎样复杂的情感:她与小宴一块儿长大,二人一度亲密无间,只是稍稍懂事后,诸事便都止于礼节。十二岁后,她不曾亲过他,也不曾抱过他——后来她常常想,倘若她再大胆一些,主动一些,是否能在那场战役之前,就成为晏安的妻子呢?

她真真好怨那时懦弱无能的自己啊。

杉灵将意识从程萤的记忆中抽回,一时间,那繁华盛京,春雨藤萝,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娴静美好的贵族少女的画面犹如一卷浪花,全全呼啸着席卷而去。

杉灵睁开眼睛,她依旧置身于紫园中,目光所及之处是惹眼的紫色瀑布,头顶阳光微烫,记忆中如花一般娇嫩的少女容颜又化成为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妇人。

“老夫人,杉灵知道小晏是谁了。他叫晏安,乃是前朝晏老将军的第六个孙儿。他——”杉灵眯起眼睛,露出两个好看的小梨涡来,“是老夫人你的未婚夫呀……”顿了顿,杉灵又问,“老夫人可曾记得自己十五岁以后的事情?”

她是不大喜欢窥探世人的记忆的,相较于精怪那样单一炙热的情感,世人的记忆太过复杂诱人,饶是出身于上古之时的杉灵,也担心自己会不小心溺毙于世人那过于精彩的记忆中,万劫不复。

程老夫人那张焚烧于火中的纸上所写心愿是:愿程萤嫁于小晏为妻。

这其中曲折因果,便由许愿之人自己说清楚吧。

“十五岁之后的事情……”老人的目光转向杉灵背后的重重藤萝,思考良久,尔后缓缓道,“自是记得些的……”

晏安带着为国尽忠的一腔热血踏上了战场,尔后却再也没有回来:军队遭了埋伏,为了不让全军覆没,晏安领着数百死士拖住敌军,以求争得让大军撤离的时间。

没人知晓那场战争有多么惨烈,只知参加了战役的将士们全全被记入了死亡名录中。

亦没人告诉程萤这一切。她依旧满怀着希冀为他缝制着一件又一件寒衣。

半年后,敌军势如破竹,一路南下,帝都岌岌可危。

昏庸的帝王终是从酒色中稍稍回过神来,听从了众多老臣的建议,南下避难。而程家自然要随帝王一同南移。在程氏满门正急急收拾着难以计数的金银细软时,程萤穿着柔软的丝绸绣鞋,披散着头发,不顾闺阁女子不能见外人的礼节,疯了似的跑向主院,一把拉住正在指挥奴仆收拾东西的母亲。

“娘亲,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为什么突然要走?北方那边是出了什么事情吗?!小宴他……”她的眼中盛满惊恐,犹如受惊小鹿。

见小女儿如此衣冠不整的模样,程夫人遂皱起眉,声音冷硬,“回去!这个模样成何体统!”

“娘亲……”

“送小姐回去!”

“娘亲!告诉我小宴是不是出事了?!他、他怎样了?娘亲!娘亲!”已经有婆子上来拉住她,将她往后院拖去。她从未反抗过父母之命,竟连怎样挣扎都不会,婆子力道极大,她的手臂霎时被捏得青紫,她却不敢喊疼,只会轻轻推开她们。

拉扯中,她的脚磕在台阶上,一个不稳滑倒在地,沾了满身的灰尘。

程夫人眼中却怒意更甚,“够了!今后不许你再提晏家一个字!晏家六郎已经死了,你就断了念想吧!”

“什、什么……娘亲你说什么?”她趴地上,无人去扶她,狼狈的她爬起来,脸色煞白。

“他已经死在战场上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程萤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神经质般笑起来,“你在玩笑……娘亲你在玩笑对不对?小宴不会死的,他叫我等他,他说不会有什么将我们分开,他说,”一身白衣的少女披散着头发,衣裳不整,神情扭曲,貌似魔怔,最后一句,她说得那样轻,那样小心翼翼:“要娶我为妻的……”

“把小姐拖下去!没有我命令,不准让她见任何人!”忍无可忍的程夫人突然下令,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瞬时又围上了上去,将她轻而易举地架起来,拖了回去。

——这个王朝安逸太久了,腐朽的制度,冗杂的官员,懒散的军队,以及终日只知晓歌舞走马的帝王都在一点一点啃食着王朝的根基。纵然有将军来想力挽狂澜,但终究败给那些士气正盛的敌国精兵。

风光了百年的晏氏子孙,在短短半年内,一半死于战场,一半死于帝王的迁怒。

这些,程萤都不会知道——她需要做的,是恪守父母之命,做一个合格的贵族家的女子,一个温顺的联姻工具。

十几年来仅在表面维持的关系瞬间破裂。晏家满门不留,与晏家交好的世家被吓破了胆子,纷纷划清界限。没有人再敢提及与晏家的情分。程萤与晏安的婚事已经叫程氏族内人人自危,浸淫权术几代的程家人在晏家落难时可没少做落井下石之事,而与小宴有婚约的程萤,自然也成了程家人眼中的灾星。

这个少女本就是他们弄权的工具,加之之前的十几年时间都养在别家,更是毫无情分可言。

即便,她与他们流的是同样的血。

回忆到这里,老人突然叹了一口气,“那时候,我真真儿是什么也不懂,我从不知父母之命竟是可以违抗的,若我当初不随父母南下,而是北上去找他,现在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光景?”

不需思考她一个女子怎样才可以独自走到北方,哪怕是让她死在寻他的路上,她这一生定会少了很多遗憾吧?但那时的她无措犹如一只雏鸟,除了拉着自己母亲的手苦苦哀求几句,她竟再也没能力做些什么。

南下的路途上她哭了一路,也病了一路。

第四章 成婚

帝都南迁,昏庸的帝王将大好的半壁江山拱手让给了敌人,而自己却蜗居南方安乐一角,向敌称臣,苟延残喘。

一年后,被酒色吸干了的帝王死去,新帝继位。

“新帝不喜欢程家,他宠信新贵赵氏,赵家族长蹴鞠练得好,而新帝就喜欢蹴鞠……帝王的宠信总是那样叵测多变,一年前,父亲还是在南朝里说一不二的高官权贵,一年后,父亲见着了赵氏族长,也不得不拉下脸面,朝那年纪轻轻,甚至连字都不识几个的年轻人鞠躬讨好。那时父亲年事已高,族中又没有子弟能再得新帝喜欢,父亲独木难支,眼看这庞大家族要一朝溃败时,他不知在外使了什么手段,打点了多少人马,终是将我许配给了赵氏族长的痴儿弟弟。”老夫人说得很慢很慢,她的眼神平静,连语气也听不出半点波澜。

事情已然过去多年,纵然那个伤口一直没有好起来,在这样长的时间里,应该已经习惯了这彻心的疼痛吧?

曾经,晏安战死没有任何人告诉她,这一次,就连婚事,也没有一个人告诉她。

她被关在闺阁中,眼中世界只有脚前的三丈土地,直到一天有仆从开启了闺门,她看见闺门之外的程府披红挂绿,才猛然知晓,那日竟是她大喜之日!

众侍女强迫她穿上大红嫁衣,她惶恐万分,往日温柔得像一片羽毛一样的少女陡然间变得歇斯底里,但纵然是歇斯底里,她所能做到的最是过分的事情,也不过是披着一身鲜血一般的嫁衣,死死抱着床柱不肯离开而已。

“我不嫁!除了小宴,我谁也不嫁!我答应过他要等他回来嫁给他的!!求求你们,不要这样做……不要……”她发髻散乱,不顾自己身份哀声祈求着一众仆从,有人眼中闪过不忍,却终是无可奈何。

眼看吉时已到,程萤却还是这般妆容,父亲登时怒不可遏,他一脚踹开了闺门,一把捏着她的胳膊,竟不管是否会弄疼了她,狠狠地将她往门外扯,“今天你就是死也要给我死在赵家!萤萤,你知道爹爹为了把你嫁给赵二郎付出了多少人力财力吗?如今赵家势大,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依附着他家!想要嫁进他家的贵族女子要多少有多少,你可是何等幸运才有这个机会的?!”

“幸运?”少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父亲已经扭曲了的脸,生平第一次露出讥讽的冷笑来,“爹爹,那赵家二郎是个傻子!他连话都说不利索……”

“啪——”重重一记耳光打断了程萤的话。

“你放肆!那是你未来夫君,竟然敢说出这等阴毒的话来!”

少女捂着脸,看着这个被她叫作父亲的人,眼神一点、一点凉下去,她一字一顿地坚定道,“父亲,女儿不孝,女儿这辈子,只能嫁给小宴!”

“那个小子早已经死在战场上了,被战车碾得连灰都不剩!你还想着他!”

“他死了也罢,我死了也罢,我只会嫁给他。今日,哪怕你断了我双手双脚,我也只能嫁给他一个人。”在死死抓住床柱的那只左手手腕上,鲜亮的天地牢紧紧环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天地牢未断,她和小宴的缘分就未散。

战场多变,即便小宴所领的军队全军覆没,但谁又真正寻到了他的尸体?他一定还活着,只是受伤太重,不能及时回来寻自己罢了。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少女的眼中一片死寂,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红绳,又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的父亲,语气满含讽刺,“父亲,我有三个嫡出哥哥,一个嫡出弟弟,外加九个庶出兄弟。我们程家子嗣满堂,什么时候,那十几个儿子包括旁支几百号族人都变得这般无用了?要硬生生地卖掉一个女儿来求取富贵,要这般不要脸地用一个女子的一生来填补他们的平庸!”

她说得极慢,一字一顿,声音低却是十分清晰的,这些话让父亲当时就愣了一愣,但马上他阴沉下脸。

“其他人都给我滚出去!”程大人如此命令道。

善于察言观色的仆从们纷纷逃也似的离开,末了还将门给关上。

程大人环顾四周,而后拉开了书案前的椅子,坐了下来,脸上竟还带着笑,“萤萤可知,如今你的爷爷身体不好,整个程家都落在了爹爹一个人的身上?”说着他拿起桌角一方小巧的砚台,细细把玩着。

上好的砚台,雕刻成一朵呈露荷叶的模样,观之有趣极了。他的手指一边翻转着砚台,一边又说,“你出生时爹爹就不大喜欢你,女儿么,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不能考取功名,只做一个男人的附庸而已,又有什么用呢?但早先晏家六郎喜欢你,晏老将军对你也甚是疼爱,我倒也感欣慰。可如今不同了,萤萤,你的身价早已经因为晏家而被贬得一文不值了,现在用你一人换取你十几个兄弟的富贵安平,你应当高兴感恩,不是么?”

程大人起身,慢慢踱步到程萤身边,他没有放下手中的砚台,“可是,”表情蓦然变得狰狞,他高举起手中的砚台,“你这恬不知耻的下贱货色!竟敢如此对父亲说话,还胆敢抹黑整个程家!今天我就断了你的双手双脚,看你还能硬气多久?!”

精美的砚台狠狠砸向少女的双腿,刺破皮肉,磨顿在骨头上。

骨头登时发出咔嚓的碎裂声。

“啊啊啊啊!不要!”尖锐的疼痛瞬时让她抛去了所有的尊严,她拖着扭曲的双腿拼命往床里靠着,满头珠饰掉落了,嫁衣也撕破了,少女在大红色的被褥上翻滚惨叫着,鲜血越积越多,竟比那嫁衣还要红。她双手攥成团,满面泪水,不停哀求着:“爹爹我求你,不要!女儿不可以没有双腿!女儿不可以不能走路!爹爹,求求你,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胡言乱语的呼痛与求饶没有换来对方一点点怜悯。到最后,她竟无力再挣扎了,浑身湿淋淋的,不知是汗还是血,她趴在厚厚的喜被上,面容朝下,双腿诡异地扭曲着。

“萤萤不怕,跳下来,我接着呢!”

“萤萤,你猜这次我又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萤萤绣的花真好看,只要是萤萤做的就没有不好的!”

“萤萤,离你及笄还有半年,我等得好辛苦啊……”

“萤萤,等我。”

“萤萤,不怕……”

恍惚中,那如春风和煦般的少年不知何时又出现在眼前,穿着挺直的袍子,有着最明亮的笑容与最温暖的声音。

他那只套着同样鲜红天地牢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他将额头抵在她的额上。

萤萤,不怕……

重伤的少女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伸手在虚空里抓了许久,犹如一个溺水的人,但终究,脱去几片指甲的手又因脱力而重重落了下来。

她的脸埋在被褥中,可以嗅到浓重的血腥味。

她笑了,答:“好,我不怕。”

喜乐依旧不停,迎亲队伍在张灯结彩的程府门口等了片刻,终是看到新娘的到来——围观的百姓中有人低声发出惊叫。

这哪里是新娘?分明就是从地狱里拖出的恶鬼。

一身破败的嫁衣,一身淋漓的鲜血,甚至连鞋子都没有穿,喜帕草草地蒙在头上。半死的新娘在各种情绪和眼神中被丢上了喜轿。

轿帘落下的刹那,她听见父亲与她此生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冷漠道,“今日之后,她是死是活,便不关我们程家的事了!”

是啊,喜事变成了悲事,她不能按时出嫁会得罪赵家,但将她打得半残后嫁出去了,就不会得罪赵家么?

说到底,比起新娘不肯嫁于赵家的丑闻,将奄奄一息的新娘送上花轿来得更合算一些吧?毕竟,大婚是成了。

她那曾经对她笑颜笑语的爹爹啊,终是在王朝气数将要尽的时刻同它一起腐烂掉了,他为了这全族的生,选择了她的亡。

说到底来,这牺牲一人成全众人的做法,对那无助绝望的一人,是多么不公平啊。

轿外喜乐震天,程萤虚弱地靠在轿壁上,被敲破的皮肉已经与嫁衣黏在一起,稍稍一动,便能生生撕扯一下一块皮肉来。她小心翼翼地用裙摆盖在扭曲的双腿之上,想要保住最后一点尊严,尔后她缓缓抬起手来,看着那熠熠生辉的天地牢,用尽气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

“小宴……”即便被暴打得跪地求饶,也没有松口同意嫁去赵家的她,在想起晏安后突然心头剧痛,泪水汹涌而出。

那个曾经许诺要照顾自己一生的少年,你究竟,现在在哪里啊?

第五章 家书

“老夫人,抱歉……”杉灵一脸懊恼,她的目光转向老人的手腕,只见那里空空如也。

他人见不着的天地牢,竟是这位老人此后活下去的支柱。

“已经经历过的事情,还怕回忆么?不回忆,它就没有发生过吗?”老人微微一笑,她伸手抚了抚杉灵的发髻,安慰道,“姑娘莫要担心,我既敢说起这些,便真真儿是看开了的……”

半死的新娘被送至了赵府,本是傻笑着的赵家二郎一见新娘的模样吓得怪叫一声,一屁股钻进了喜堂前的长几下。赵大人更是怒不可遏,换了常服便要出门与程家理论。

而新娘,无人管她死活。

赵夫人掩着口鼻,嫌恶地看了她一眼,便道,“丢进柴房中去吧,那满身血的模样我瞧着怪瘆人的。”

于是在当夜,她被抬入柴房中,自生自灭。

程老夫人缓缓道,“他们都以为我活不了,我伤得太重,甚至连话都说不了。几个家丁在扔我入柴房时,还在说着‘明日来收尸着实晦气’这样的话。”说着她停顿许久,似乎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我也以为我活不过那晚了,只是……”

——那是程萤经历的最奇异的一夜。

她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黑暗中她蜷缩在冰冷而潮湿的地上,神志不清,一直说着胡话,她周身冰凉,额头却是滚烫的……或许是她伤得模糊了记忆,又或许是真有神迹发生,她看见,从那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团白光,那光比月光璀璨,比阳光柔和,带着叫人心安的温暖。白光悄悄靠了过来,再近一些时,她才看清,那是一只生着双翅的巨大白虎。

白虎从极黑处走来,没有一点声响。它生得那样美,有着一双奇异而高贵的黄金瞳,通体没有一丝杂毛。它步履优雅地靠过来,仰着下巴看了一眼临于生死边缘的少女后,俯下身子,哗的一声,展开那双大得吓人的双翅,尔后再轻轻合起,将少女环抱于羽翼之中。它毛茸茸的脖颈承托着少女的肩膀,之后闭上了那双金色的眼睛,似在沉睡。

这只奇异的神兽,程萤不知它来历,亦不知它名字,只晓得有它陪伴是那样安心,双腿不再剧痛,一切黑暗离她远去。

“安心……”迷糊中,她似乎听见有人如此喃喃说道,声音轻稳,如初春微风。

时至今日,程萤也不知那夜所遇是否为真,当她一觉醒来时,自己依旧孤零零地躺在那柴房之中,门窗反锁完好。

只不过,重伤的她竟活了下来。

程家毕竟还是有些根基的,即便两家因为婚事闹得不愉快,赵家还是顾及了程家的三分颜面,将程萤留了下来。

她最终,嫁给了那个傻子。

其中波折自不用说,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从云端一朝掉落进泥里,其中艰辛只有自己知道。

“我没有寻死,也没有哭闹。因为我知道,人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活着,好歹有个盼头不是么?好歹,有个念想,小晏还会回来的……”老人说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把黄金钥匙来,尔后扭头,朝向屋内,“姑娘能否将屋里头的东西递给我?在一个梨花木小柜中,那梨花木小柜就置在我的床头。”

杉灵应声点头,她接过钥匙走进屋子,目光一扫便寻到那个小柜,小柜中只放着一个用五六层绸布仔细包裹着的物件,显然是老人的珍藏,看样子像是个盒子。

杉灵走出来,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入老妇人的怀中。

老妇人打开绸布包,里面的确是一个红漆盒子,红漆已有些掉色。打开盒子,里头竟还用油纸包了好几层,而在最里头,这老人如此夸张地想要保存的东西,竟是一沓厚厚的信笺。

信数来有五六十封,按照时间顺序整齐码放,最上头的是年代最久远的,信封本为苍黄色,随着时间推移,信封更是脆得似乎一碰就会碎。

“这是?”

“是小晏写来的信。”

“小晏写来的信?”杉灵有些许吃惊,她轻轻打开最上头的一封,见信封中只有薄薄一张信纸,上头竟是短短一句话:一切安好,萤萤勿要担心。落款竟是“晏安”二字。她心存疑惑,便又拆了一封,依旧是一模一样的句子和落款,再拆一封,照旧如此。

这满满一沓的信件,竟都是一样的内容么?

“那赵家二郎虽是个痴儿,脾气却不大好,总是无端发怒。他见过我婚礼上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更是厌恶极了我,总是喊我做‘魔鬼’。我时常不知我做错了什么,总引得他将我痛打一顿。我腿上落下病根,一直不能走快,因此只得抱着头,缩在地上任由他打骂……”

自然不会有人再来帮她了。自父亲推她进入这个火坑以后,她便明白了,自己只是这庞大门族中的一个工具,用来联姻,用来生育,而她自己的喜怒哀乐,不会再有其他人来关心了。

赵家人只当她是赵家二郎的玩物,更是不会约束这个傻子,见她被打骂也只会看戏般地嬉笑。

一日,她真真被打得狠了,连耳朵里都渗出了鲜血,那傻子打累了便独自躺在床上睡去,程萤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水盆,细细地将脸上的血洗干净,又梳齐了头发。然后,她扯过一根腰带,走向屋外。

瘦得过分的少女昂起头来,看向上方那些绘得精美的横梁,仔细寻找着一根她满意的。而就在这时,余光中她似乎看见门槛外躺着一物。慢慢挪过去,程萤看见门外青石地板上放着一封信,苍黄色的信封上什么都没写,一朵紫色的藤萝小花压在上面,似乎是有人刻意为之。

她心生疑惑,顺手拆了那信,之后她看见了那行字迹:一切安好,萤萤勿要担心。

心如死灰的少女突然用手捂住了嘴,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她不敢发出哭声,只得死死咬住嘴唇,将那封信看了又看后,她将信纸贴着自己的胸口,弯下脊背来,犹如保护子宫中的胎儿,用整个身体护住了那信纸。

那是晏安的字迹。

小晏还活着,小晏给自己写信了……短短几个字,终是将她从绝望的悬崖上拉了回来。

“小晏,小晏……”

她呜咽着,点头。

再后来,每年都会有一封信笺出现。不知来处,不明时间,同样的话,却是崭新的墨迹,昭示着这封信刚刚写完不久。

她曾想去寻那寄信之人,只不过到头来终是一无所获。

“那时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便是这一年一封的信。”老人细细抚摸着手里的信笺,末了笑了笑,浑浊的眼中竟全是满足,“而我手上的天地牢也一直没断过,我满心欢喜,因为小晏还活着……我一直记得的,我要嫁给他,只能嫁给他……”

只不过,那时意志如此坚定的她却终究没有逃过命运的捉弄。

——她怀上了那个傻子的孩子。

赵家对她的态度终是有些改变,不再让她做粗活,甚至将她的住处挪出了柴房。

因为孩子,她好歹能吃上一些像样的饭食,只不过,纵然食物再是可口,年轻的妇人却失去了所有生气。她如一具木偶般,整日在门槛处呆坐着,抚摸着自己日渐大起来的肚子,摸着摸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那时她甚至尚是清醒,她知道,因为这个孩子,她或许与小晏再无成婚的可能了。

一切都是她的错,她再不是小晏眼中的那个小青梅了——她誓死要坚守着的诺言,因为这个孩子,全都破碎了。

哀莫大于心死。

即便直至那时,天地牢依旧没有断开。

十月怀胎后,她产下一子,单名一字:熠。

在熠儿三岁那年,偏安江南的王朝气数终是走到了尽头,北方铁骑一鼓作气,推翻了这个已然腐烂殆尽的朝代。国都被破那日,程萤正带着孩儿在远离都城的一座庵内祈福,幸运地躲过了一劫,而她那风光一时的婆家,以及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娘家,皆淹没于敌军的铁蹄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