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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们出了桃家饭馆,在灼光提出要寻找蜜糖的父母起,陆离就已经划开了时间,让他俩来到了曾经。

——那掩面与他们相撞的小书生便是郁青池。

陆离带着灼光和蜜糖走过这千年前的一幕又一幕,以局外人的身份见证了郁青池和沈央央的相识、成婚、直到有了蜜糖……

他们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曾经的光影幻境:殃神来袭,碎月城毁于一场巨大的地震中,满城人死绝,甚至连周边的荧光岭都塌陷下去,曾经的山岭变为平地,曾经的城池再也寻不到一点痕迹了……他们对这一切只能静看,不能改变。

半空中烛阴忽然回过神来,下一刻,那只大得遮天蔽日的巨蛇在空中游弋几圈,而后缓缓落下来,才一落地,蛇尾幻作少年套着银铃环的双脚,紧接着是全身,不消几个眨眼,彼时那个身着蟹青色衣裳的少年又出现在了陆离面前。

在二人身侧,大地依旧在震动,无数哭喊着的人从他们身边跑过,房屋在这等力量下就像豆腐一样脆弱,到处都是火光和残垣。

而天上,有无数白色晶末飘飞下来。

镇静下来的灼光抬头,看着那些晶末,他眼中竟有一种哀胜于死的表情,“呵,这便是,六月飞雪么?”

陆离看着这惨烈的一切,却忽然问道,“灼光,你还记得我们当初在菩萨座下听法时,菩萨说过的话么?他说,我们都是殃神。”

灼光回头,怔怔地看向陆离。

陆离打碎帝王盘,使得江山分崩,天下战乱连连,饿殍满地,万里枯骨。灼光召海水淹没大地,使得千万百姓死绝,放眼皆是浮尸,瘟疫四起。就连杉灵,也因愤怒烧死无数百姓——他们曾经作的恶,何止殃神害死的这一城百姓。

灼光回想起,在白石城,他曾经对小海说,他从不后悔他做过的一切,哪怕是被锁入冰牢中经历那非人折磨时,他都认为他没有做错——他被人背叛,报复何错之有?只不过这一切,与他先前对殃神说的那句,“你凭什么杀害那样多的无辜之人!”一对比,倒真真显得他曾经所做的一切是那样可笑可憎了。

心中一动,灼光似乎有点领会地藏王菩萨的苦心了。

“走吧,我们还要为这孩子寻找一对父母呢。”陆离见灼光久久不语,如此说道。接着,他转身,再也不去看身后的人间地狱,而是脚步缓缓,又走进了时间之中。

当初山岭塌陷,位于山岭之上那座神庙自然免不过一毁,它随着裂缝坠落地下,壁上之花拼死保护,才保得蜜糖安然无恙。那尊将他父亲化生出来的烛阴石像倒塌,架在蜜糖上方,为他空出了一方安全之地。而后,这个孩子便在纯黑之境中活了下去。壁上花们用自己的生命喂养着他,因此他生长得极慢,却是健康的……千百年来,偶有精怪自这深深地下经过,壁上花便会央求着它们,让它们带来一只春之笔或是一张秋之纸。

直至花了那样长的时间集齐了笔墨纸砚,书下愿望后,仅存着的几束花儿摇晃着自己的枝条,最后一次将蜜糖安抚睡去,而后焚烧了自己,燃起了纸张……

直到灼光踏着水汽而来,向四方已经燃成灰烬的壁上花问候行礼之后,这场经历了几千年的传奇,才真正画下了句号。

此刻,陆离已经抱着蜜糖走远了。

灼光看着蜜糖趴在陆离的肩头上,一边啃着他的衣裳,一边用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看着看着,孩子忽然咧起满是口水的嘴角,朝灼光笑起来。

灼光一愣,随后追了上去,“那个……大哥,这孩子再让我抱抱吧!别让他尿你身上!”

逝者已矣,活下来的人就应该更努力地活下去,不是么?

尾声

那是一个清凉的早晨。

露水尚且没有被夏日给晒干,一只刚睡醒的老母鸡咯咯叫着从窝里站起来,然后开始在院子里扒拉着谷皮吃。七八只嫩黄的小鸡崽滴溜溜地跟着,时不时地还叽叽叫几声。这是位于山中的一户人家,茅房三间,后头种着几株高大的榆钱树,前院用篱笆围了一圈,院中一口小井,种了几排青菜,养了几圈鸡鸭。此刻,做娘子的已经早早起了,淘米烧水,隙间还嘱咐睡得迷迷糊糊的丈夫:“待会儿去镇里头卖柴时,记得带点盐回来。”说罢抬头瞄了一眼墙上那幅已经有些破旧的、绘着童子抱鱼的年画,默默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丈夫已经起来,见自己娘子那模样,倒是憨憨笑了,安慰道,“叹啥气呀,咱俩过也挺好的。近日子里我攒了点钱,到镇上恰好给你换个银簪子,有了孩子可就没你的簪子了啊。”

“瞎说什么呢?”做娘子的嗔怪着看了他一眼后,就准备出门摘几把青菜来,才一打开门,她便愣住了。许久,她才颤声道,“孩子他爹……咱们的孩子,咱们的孩子……”

男人听得云里雾里,问道,“啥孩子他爹呀,啥孩子呀?”他恐娘子有什么危险,连鞋都没套就冲了过去,一看之下,也是愣住了,而后眼睛一酸,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竟也是红了眼眶。

门外的台阶上,正躺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穿着红色小褂子,裹着翠绿的被子,此刻正伸着小胳膊自己同自己玩呢,听有声音,他奋力扭过头来,看向这对喜极而泣的夫妇,盯了半晌,他突然就眯起大眼睛,咯咯笑了起来。

幽蓝夜萤,金晶流光。

不热之火,壁上之花。

君妾之隔,相距茫茫。

如萤如光,天涯参商。

仲夏之宴,世间愉欢。

锦鲤谜面,绣衣脂香。

杳杳灯市,漪漪浮潭。

妻看远方,惙惙念想。

仲夏之殃,水冰月寒。

万里焦土,白骨坟场。

寂寂无人,积怨瓦窗。

君眺家乡,心中怀伤。

愿妾此生,与君相随。

妾守故里,君困战场。

披甲而来,归于家乡。

魂兮而来,归于彼岸。

愿妾此生,与君相随。

不论生死,不论参商。

君归家乡,妾守家乡。

魂归彼岸,妾随彼岸。

番外 小剧场之·火焰羽

“喂,那个人,你停一下好吗?”

长风嘶吼,白雪弥散。一身鲜艳衣裙的少女跋涉于及膝的大雪中,在这异界里,只余下这刺目的白色,万里之内不见一个生灵,唯有寒风相伴。

“呼——”极寒的气息缭绕于她的周身,她深吸一口气,尔后缓缓吐出来,白气瞬时化作冰沫,随风飞去。

孟杉灵以为这里除了自己不会再有活人了——听说因罪被打入这里的神魔,皆会在千年之内被冻成冰雕,接着元神溃散,再也不入轮回。不想在她埋头跋涉的时候,听到了这么一句话语来。

那个声音是个男声,极其微弱,带着些微颤抖。

杉灵停下来,循声望去。

自己此刻正沿着一处冰山的边缘而走,方才她太着急赶路,没有仔细观察这山脉,一看之下,竟发现这山出奇地高,整座山竟全全是冰晶筑成,就像是无数水晶堆叠起来一样,平滑明亮,美丽无瑕。

这座宏伟的冰山,便是叫三界之内的生灵闻风丧胆的冰牢。

而那个虚弱至极的声音,便是从里面传来的。

杉灵走近山壁,将手掌靠上去,但不到片刻,她就烫着似的缩回了手,一看手掌,纤纤五指上已经结满了寒冰,一股透彻心脏的凉意从指尖上传来,饶是杉灵,也倒吸一口气。

“你是谁?”杉灵不敢再靠近,她透过那厚厚的山体看去,见这方巨山中心闪耀着一抹白色的焰火,在周遭寒冷的侵蚀下,已如风中之烛,岌岌可危。

“这里好冷,求姐姐救命……”那个虚弱的声音顿了半晌,终是颤抖着挤出一句话。

很显然,这抹微弱的火光是对方的精元,而他的本相,已经被寒冰给侵蚀了。再过不到百年时光,他便会在这冰牢中灰飞烟灭。

这是何等痛苦的一个过程,比被绑上诛仙台经受天劫雷还要残酷。天劫雷不过是一瞬,在这里,却是要待上漫漫无期的千百年才能死去。不知年岁,不知昼夜,不辨颜色,甚至,天地间,除了侵蚀入心的寒冷,再无其他陪伴。

寂寞,才是万年冰牢最恐怖的所在。

因此这里关押的皆是为祸人间、罪无可恕的恶魔。

“你是犯了过错,是死是生,不由我定。抱歉,我帮不了你。”杉灵说罢便要离去。

“姐姐,求你不要走,求你……”那声音明显是惊惶了,竟带着孩子般的无措,“求你不要丢下我,好冷,这里真的好冷……姐姐,我马上就要死了,只求在死前,让我再见一次阳光好不好?”

“这里没有春夏秋冬,我已经记不得春天的感觉了……”

“这里终年白色,已经把我的眼睛弄瞎了,我看不见,但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再感受一下阳光……”

“姐姐是重明鸟对不对?求姐姐就帮我这一次……大恩大德,灼光来世再报……”

最后,那个声音越说越小。

一阵强劲的风吹来,那风竟是可以透过冰壁的,那极寒的触感猛地朝那团微弱的火苗袭去,那个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这里是异界冰牢,号称有来无回的恐怖之地,没有一个生灵被关入这里后能活着回去,也没有生灵在这里死后,能再入轮回。

这冰牢中唤作“灼光”的人,因为元神将灭,已经不能维持正常的思维了。

杉灵听着灼光喃喃的话语,终是没有离去。

纵然是罪大恶极,在进入冰牢后将都化作尘土。

杉灵摸过自己的辫子来,手捏一小撮头发,忍痛拔了下来,那头发根上尚且带着血丝,在被强行拔离后,蓦然闪过一阵红光,长发化作一根火红的鸟羽。

那鸟羽巴掌大小,鲜红似血,周遭带着灼灼燃烧着的耀眼火焰——相传重明鸟自太阳中化生而来,它的本相自带火光,叫上古邪魔都退避三舍。

那根鸟羽,在这冰牢地界中,美得像是一颗小太阳。

杉灵抬手一扬,这抹炙热火焰穿过冰牢,朝那抹光亮飘去。

“拿去吧。我还要赶路,告辞了。”少女的脸色苍白,她再无多说,抬起脚来,缓缓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她露出的后背,竟是一副叫人吃惊的恐怖样子!

——她的后背上,竟是满满的伤痕!

那伤痕好似鞭刑留下的,衣服撕开了几道口子,可以看见她衣裳下的伤口仿佛已经生成好久,竟没有一点愈合的样子,雪上加霜的是,这裸露着的伤口已经结上了厚厚的冰碴!

这个不习惯暴露自己喜怒的少女,独自一人带伤经过苦寒的冰牢地界。她此刻所受的苦楚,一点也不比冰牢中的犯人少,而纵然如此,她依旧是拔下了一根火焰羽赠予了那个不知身份的将死邪魔。

重明鸟乃是太阳化生,纵然遭遇诸多磨难,它的心境也不会改变分毫,一如太阳,永远温暖明亮。

宁灼光常说,想起杉灵姐姐的时候总感觉心里是温暖的。

的确,在此后的百年漫漫时光里,那冰牢中的少年蜷缩着四肢,怀抱着那根灼灼燃烧着的羽毛,苦熬度日。

手指粗的冰牢锁链穿入他的后颈,锁住了他的脊柱骨。他被囚于这硕大的冰山之中,有风灌进来,每吹一次,他都要经历地狱般的折磨。

只是还好,有一团火焰一直温暖着他的胸口。

在寒冰将他侵蚀得只剩下一撮豆大的精元时,他还能感知到春天的味道。这是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东西——起码能让他自己安慰着自己,在他被所有人背弃的时候,还有人肯赠予他唯一的暖。

他不是什么上古邪魔,他也不想犯下那滔天罪恶,他最初最初只希望,有一个人能对他好。

仅此而已。

于是在不知多少年后的摩迦郡中,当灼光再一次听见那个语调软绵的声音时,他错愕地抬起头来,看着这个面带微笑、身着彩衣的美丽少女。

她的发髻上簪着时令花朵,背着一个半旧的褡裢袋。她笑的时候会露出两个好看的梨涡,她柔柔地向摩迦郡的众生行礼道,“杉灵见过诸位。”

她的脖子上套着雕刻着花鸟图案的银环——灼光这才意识道,此刻的她,与自己竟是一样的。

“杉灵、杉灵姐姐!”那根早已不能燃烧的羽毛依旧放在自己贴心的口袋里,意气风发的少年由衷地大笑起来,尔后于众目睽睽之下,快步走上去,在猝不及防中一把拉过少女的手臂,瞬时将她整个人搂入怀中。

手臂收紧,收紧,再收紧……缺乏安全感的少年仿佛在这一瞬又回到了那寂寞的冰牢中。

“姐姐你还记得我么?我是宁灼光!”

番外小剧场之三《百香草》

才看见女娲神庙那角翘檐,杉灵便闻到了让人作呕的恶臭。

掌管庙宇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祭司,身着绣着黑狐领的丝绸彩衣,脖上戴着数十条由玳瑁、珍珠、玛瑙等珍宝串成的链子。他在弟子的簇拥下,于路旁巴巴等待着杉灵的到来。

起初,见道路那头出现人影时,他的表情还是雀跃的,但是见单单只有杉灵一个女子时,他的脸瞬时拉了下来。

“怎么回事?不是说会请高人来吗?就这么一个女子,还指望着她斩妖除魔?!”老祭司年岁虽高,脾气却大得很,他呵斥着左右徒儿,将手杖狠狠杵在地上。

“咣咣咣——”三下镀金手杖敲地,以示他的不满。

杉灵的脾气极好,面对已经用下巴看着自己的老祭司,她依然是柔柔一笑,微微行了一礼,“抱歉,确实只有杉灵一人前来。”

并没有解释任何事情,也不需要解释——这女娲神庙中出现的魔物,除了她之外,这人世间,怕是再无他人可以降服了。

“唉……”老祭司长长叹了一口气,便朝她不耐烦地摆摆手,“赶紧去吧,若没将那怪物捉来,我可不会给你钱的!”

杉灵神情一顿,她显然是没有想到报酬这一层,道,“杉灵为人驱除邪魔,从不收取报酬的。”

重明鸟自太阳中化生而来,生性善良。它每年自那遥远神域飞来人世,历经各种阻难,只是为了帮助世人驱除世间邪魔。自它化生而来,它就一直这样做了,没有想过退缩,不念时间长短,更不会计较那几块晶亮的银块——这东西,在世人眼中似乎极为重要。

“不收报酬,难不成你是个傻子?”吃准性格绵软的杉灵收服不了庙中邪魔,一身精贵的老祭司已经开始嘲笑起来。

杉灵摇了摇头,再不多言,转身朝女娲神庙走去。

听闻在数日前这座远近闻名的女娲庙中出现了妖怪,那妖怪身带巨臭,将方圆几里的土地染得恶臭不已,这可急死了老祭司,多方寻找得道高人擒拿那只妖怪,数日过去了,高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却没有一人能撼动它。

说来奇怪,那怪物也不伤人,就是寄留在主殿之中,赶也赶不走。

可是这恶臭恼人,本是香火不断的女娲庙再也不见一个信徒,流进老祭司荷包里的银钱自然就没有了。

这座女娲庙建得十分阔气,前后占地极大,建有庭院古树,池水走廊。那供有大神女娲的主殿更是金碧辉煌。由整株万年古树做成的八根巨柱子,地铺纯白石板,石板间的缝隙用金泥填充,才走进那主殿,就会被那亮闪闪的地板给晃花了眼。

女娲神像由一块自东海深渊劈出的黑玉雕刻而成,高近一丈,身下蛇尾鳞片清晰,衣袂飘然,嘴角微翘含笑,双目微眯,表情悲悯,栩栩如生。

白庙黑像——再没有一座女娲神庙如此特殊了。

杉灵缓步走向神殿,穿过大门,她看见那女娲身子微微向前倾着,目光正好能及殿中所有角落。殿中早没了人,就连簇拥在神像脚下那如山的鲜花,也因为多日无人更换而衰败殆尽。

她停在门槛处——神仙面前,正蜷缩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团身影佝偻着脊背,双膝跪地,额头僵硬地磕着白色的地板。

“咚——咚——咚——”它磕得极重,那声响回荡在这空旷的大殿里,清晰异常。

它一边磕着头,一边喃喃着什么。

杉灵仔细听来,它似乎是在说:“为什么……为什么……”

这团影子,带着源源不断的恶臭而来,吓走了世人,独霸这座美丽的神庙,而这么多天来,它却只是静静地跪在女娲面前,声音颤抖而卑微。

——它没有祈求,更没有怨憎,它在这些日夜中不停朝女娲磕着头,只想询问她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您告诉我,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它的声音嘶哑,或许早就被污物腐蚀哑了吧?它全身沾满了各色污物,像是皮肤一般紧紧贴在它身上,那些污物不停地散发着恶臭,它们在它身上附着,腐烂,慢慢侵蚀着它的皮肤。

污水,墨迹,烂泥,乃至是……屎尿。

这些世人避之不及的东西覆盖了它全身,让人早已看不清它原本的模样。

杉灵全全没有料到状况如此,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愣在门口好一会儿,才低声自语道:“不消墨……”

不消墨,不会消退之墨,将污秽之物添进不消墨中,尔后泼向受罚之人,因墨迹不消,带着那些污秽之物也永不会消退……这些烙印,会覆盖住容貌,乃至融入受罚之人的灵魂之中。不管这受罚的是鬼是神,纵然有七十二般变化,他的一切都会被覆上不消墨的痕迹,一生一世,神魔无救。

而眼前这个怪物……杉灵凝聚心神看去,却也看不出它是个什么东西。

太脏了,它的本相上尽是污物,从头到脚,掩盖了它原本的模样。杉灵只能感知到从它身上泄漏出来的点点融融白光。

是哪个世人……如此残忍地对待它?

“女娲大神,您造出世人,送他们一个兴旺人世,并要我司人间兴衰之职,庇佑他们,我不负您的嘱托,努力去做了……可是您为何要给予世人七情六欲,为何要给予他们如此强烈的贪欲……为何,要让他们这般对待我……您那样偏爱世人,给予了他们您所能给的一切,为何就不能护我一二?为什么……为什么……”

怪物朝神像不停叩拜着,口中低声喃喃,那神像却只能眼含着怜悯,静静看着它。

杉灵轻轻走上前去,来到那怪物身边,默默坐于它身边的蒲团之上。

怪物先是一愣,似乎感知到她的到来,可它只是顿了顿,继续又磕下头去。

两人都没有理会对方。

恶臭熏人,在没有人可以待住一刻的神庙里,杉灵竟脸带着微笑,她拿过自己的褡裢袋,从里头掏出一把草茎来。

草茎柔软细长,上头还生着朵朵纯白的花骨朵儿。乍一看,似乎是春日里随处可见的野花。少女侧头看了看那怪物,似乎在用眼睛估量着什么,尔后她盘腿坐着,细细地编织草茎,指尖在草茎间灵巧翻飞,很快就编出了一弯花环来。

编好花环后她双手捧着花环抬高,仰着脸欣赏了片刻,尔后扭过头去,对身边那怪物说道,“喂,我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怪物没有理会她,依然磕着头。

杉灵也没有生气,她笑了笑,又朝那怪物身旁凑了凑——怪物只感觉头上瞬时压了个什么东西,它错愕地抬起头来,正巧迎上杉灵那张秀美的脸。

女子的笑容纯粹清澈,还带着两个好看的梨涡,她道,“你知不知道百香草?”

那怪物满脸污浊,早已看不清模样,他满头是打结的脏发,甚至连眼睛都黏上了一只,而剩下的那只独眼,却是奇异的黄金瞳色。

他脸上有些许不解、惊惶甚至是恐惧。

“你不许动哦。”少女不待他回答,便转过身去,捞起一个花盆,扔了那枯萎的花朵,倒出些许清水来,掬在掌心中。

“百香草可是很香的呢……”说着少女双膝跪地,直起上身来,她一手抓着那怪物肩头,掬着清水的手顿在那花环之上,尔后手掌一倾,清水滴落——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本已半干的草茎在遇水的瞬间焕发出了生机,绿色在草茎上延展开来,抽出嫩叶,绽开了花朵儿……

“好香啊……”站于女娲神庙外的人们都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香味不同于世人调出的香,那是一种清新不腻的气味,说不出是什么香味,似乎是众多香味的融合,似乎是……春天的味道?

“师父……那女子好似是有些本事的!”服侍在老祭司身侧的小童感叹道,“那些臭味竟消失了!师父……”说着他抬起头来,正巧撞上老祭司阴恻恻的脸,瞬时住嘴。

百香草,生于东极归墟之地的神草。遇水则活,其香能延续百年不散。香味能渗入世人的意识中,安定人心,去骄去躁。这神草珍奇,在归墟之地都难见一二,常做归墟少昊之民用以定情的信物。

“你闻闻,是不是没有味道了?”神殿中,少女跪坐在怪物面前,笑眯眯地问道。

她没有本事去了那不消墨,但她起码可以尽自己所能帮它一二。

头上的花环在遇水之后瞬时从干巴巴的草茎上长出了挤挤挨挨的花朵,散发出了阵阵香气,将他身上的恶臭掩盖了过去。那独眼妖怪怯生生地想伸手去抚摸那花朵,却突然想到自己如今的状况,唯恐脏了那花朵,只得迅速收回手来。

它垂下眼帘来,那只本满含惊恐与绝望的眸子在看见少女充满生气的眼睛后,陡然燃起了一小撮希望来。黄金瞳色的美丽眼睛眨了几番后,突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那怪物将头深深地埋下去,用手捂着面容,发出压抑的哭声来。

许多年之后,摩迦郡建成,其中众生百态,经历身份各异,只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疑问——那叫人如沐春风内心却冷淡到极点的陆离为何会对孟杉灵百般呵护?他记得她每个喜好,他会为她特地去人间走一遭,买她喜欢吃的莲花酥。他会为她走入世人铺子里流连许久,只为挑选一只适合她的白银首饰。诸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他甚至会为别人说一句杉灵的不是而翻脸恼怒。

甚至,陆离答应了杉灵,他会学着慢慢再次接受世人……

孟杉灵,是他陆离心尖上唯一记挂的人。

司人间兴衰之职的陆离不是没有见过其他女子,比她漂亮的,比她高贵的,比她更加讨人喜欢的……这些人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仙君白泽没有情感,不会爱人,他所尊崇的只有他心中的道——正因为如此,他对杉灵的态度,才遭到他人的诸多揣测。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源于女娲神像脚下的一见。

当他不再披着这身漂亮的皮囊,当他卸下了所有的尊严,当他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后,唯一接纳他的,只有她。

当他遭到世人驱逐,浑身恶臭,绝望至极时,有一束阳光硬生生地将包裹住他的黑暗给撕扯开来,为他带来了这一丝丝的暖。

面前的怪物犹如受伤迷途的小兽,怯懦地缩起了自己的四肢,甚至不敢大声地哭出来。看着它的模样,杉灵突然倾身过来,不管它身上有多么肮脏,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揽住了它的脖子。

“傻瓜,你哭什么呀?你该高兴不是吗?”她的声音柔软而又温暖。

——够了,这便就够了。

——他陆离,只愿用剩下的所有时间去偿还这个拥抱。

故事六:《天地牢》

第零章 藤萝雨

站在这大户人家的门口时,杉灵只需稍稍抬眼一望,便可看见自墙头内爬出的藤萝。那藤萝长势旺盛,串串果实一般的花朵铺在青色的琉璃瓦上,深紫、浅紫、粉紫……无数种变幻着的紫色挤挤挨挨,热闹喧嚣,它们相伴着覆上瓦片,垂落于翘檐之下,甚至遮去了红漆大门的一角。

有风吹过,花朵轻摇,竟抖落了两三瓣紫色下来。

杉灵望着这藤萝好一会儿,微微扬起笑来,尔后终是拉了拉褡裢袋,捏住那厚重的黄铜门环。

“咚、咚、咚。”三声缓缓而清脆的敲门声。

“哪位?”门后随即响起了一个稳重的中年男声。

杉灵脆声答道,“在下孟杉灵,应程老夫人召唤而来。”

她话音方落,那门便开了——在那扇红色大门才开启一条缝隙时,杉灵便感觉到门后有融融紫光溢出,带着迫不及待要冲出来的勃勃生气。

待门开全了,她终是看清楚了,在门后,竟种了满满一园子的藤萝!

那些藤萝不知活了多少年岁,盘虬的枝干缠上园中支架,然后再蔓延展开,在这方小园内竟如华盖一般,遮去了天空,此番正是藤萝开得正艳的时候,满园的紫藤花朵垂坠下来,犹如万千流苏,蔚为壮观。

而在这奇迹般的紫藤园前,站着一个微微而笑的中年男子,他大概是个读书人,布冠布鞋,一身利落朴素。对于杉灵的到来他似乎没有半点惊讶,先是朝杉灵作了一个揖,尔后朗朗道,“有劳孟姑娘,千里迢迢而来。”

见这世人如此淡定,杉灵倒是有些奇怪了,“先生似乎知道杉灵会来?”

“家母在昨日行了那个巫术——说实话,家母对于那巫术的执念超乎常人,这几十年来,她一直在试,却并未成功过一次,直至昨日那投入火中的纸上出现了‘孟杉灵’三个字。”

“先生不问杉灵来去便开门迎接,就不怕杉灵是勾人生魂的鬼神?”

“子不语,怪力乱神。”中年人有着一双柔和的眉眼,淡淡的瞳色,淡淡的眉毛,这使得他的表情在任何时候都有一种疏离而淡漠的感觉,但只要他一笑,那疏离的感觉就会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受了时光历练的沉着与冷静。他看着杉灵的眼睛,微笑,“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神鬼?来这紫园的,不过是与程某有过神交,而今终是见面的友人罢了……”说话间,有风吹来,轻轻扬起他的发带衣袖,竟有出尘似仙之感。

这个中年人,纵然皱纹已爬上了眼角,他却罕见地保持一份待人处事的清明与透彻。

听罢对方言语,杉灵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先生真是个有趣的人。”

“那,请孟姑娘随我来。”他伸手一请后,转身踏入那雨幕般的藤萝仙境中去了。

两人在藤萝花下缓缓而行,程先生走在前头,浅浅道,“孟姑娘,家母虽是召唤姑娘之人,但如今家母时日不多,时常神志不清,到时还请姑娘多多担待才是。”

“先生言重了,看得出先生是个孝顺之人。”杉灵说着望向周边,道,“这一路行来,杉灵都不见旁人踪影,想必这园子是先生特地为程老夫人建来的吧?”

藤萝花期在五月,而今已到盛夏,独独这个园子里的藤萝灿若暮春时节,想必为了这一园子的花,主人是煞费苦心了。

“家母喜欢藤萝,也喜欢清静。”

——程家靠染布起家,经过几十年的经营,早成了一方大户,不要说名下的钱庄、绸缎庄等等产业,就算单单靠着田租,都能叫程家子孙衣食无忧,而这一切都是靠程家老夫人辛苦经营而来的。

据说这个老夫人一生流离,受尽苦楚,她不仅将孩子养大,还创下了这片家业。她的儿子程熠感念母亲的付出,便随了母姓,还建造了这座精致的紫园,供老夫人晚年所居。

“家母一生坎坷,做儿子的却不能叫她晚年无痛无病,所以这个园子也算不得什么。说起来惭愧,家母平生的最大心愿我却不能帮她完成一二,却还要有劳孟姑娘,实在不该。”

杉灵问,“你可知老夫人纸上所写的‘小晏’是谁?”

程先生摇摇头,“不知,家母很少说起她曾经历之事,但想来那小宴是……她心中真正的良人吧。”说到这里,杉灵竟在他言语中听到些微自嘲——纵然再是心明透彻那又怎样?母亲心中真正的良人不是父亲,而另有所属,怎样都会让孩子心生异样吧?

紫园不大,两人便就是这样漫步走着,随意问答几句后,程先生停了下来,他朝那藤萝更深处的走廊指去,道,“家母便就在那里,在下明白家母心中秘密不愿让我们这些做儿孙的知道,因此在下就送姑娘到这里了。若姑娘真真成了家母的心愿,程熠定当举全族之力报答姑娘大恩。”说罢,程先生交叠双手,朝杉灵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先生言重了。杉灵来此只为修行,成全老夫人的心愿,也是救赎了杉灵自己。”回敬一礼后,少女转过身去,朝园子更深处走去。

第一章 程萤

走廊不长,杉灵被藤萝花吸引,行走之时总是抬头看着它们,她看见阳光从浓密的花叶中投射下来,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温热,晒得人脸颊痒痒的……而越朝里走去,藤萝的种植就越加稀疏下去,似乎是为了能让院落照到更多阳光——走廊的尽头,是一片明亮的空地,白砖铺就,平整干净。一个老人坐在一把竹轮椅上,天气炎热,她的膝盖上却铺着毯子。她微微斜着脑袋,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呼吸微弱。

这个老人年纪约莫六十多岁,模样却比一般人要老得多,她满头银发,皱纹在脸上纵横开来,就像那干涸的河床裂开了无数细缝。她极瘦,好似一具骨架只披着一张老皮。

杉灵停下脚步,她看见这位老人额头上命火犹如风中之烛,微弱摇曳。

——这个老人现已是病入膏肓,油尽灯枯了。

杉灵放轻了脚步,慢慢走上去,“程老夫人,我来了……”少女柔柔的声音响起来,她握起老人干柴一样的嶙峋双手,“你和小晏的事情,我可以帮你完成。老夫人,你醒醒……”

在杉灵柔声呼唤下,打盹的老人动了一动,继而睁开眼睛来。

她的眼睛早已浑浊,似乎被风霜浸染,满含沧桑。刚刚醒来的她先是反应了许久自己身处何处,尔后才看见面前微笑着的杉灵。

这个有着两个精致梨涡的少女穿着五彩衣裙,漆黑的发辫上簪着时令鲜花。她一身明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美与生气。

老人笑了起来,她平素就是个脾气极好的人,如今无端端见着这个陌生的姑娘也没有厌烦或是疑惑,她甚至没有询问杉灵是谁,而是低声赞赏道,“姑娘簪着这些花儿,真好看。”

杉灵总算知道了,程先生那通透的性子来自于这个慈祥的老人:没有一丝戾气,对待任何人都是极为温和的,甚至不问缘由。

杉灵由衷道,“老夫人年轻时,簪花肯定也是极好看的。”

“我年轻那时候么……到处都在打战,没有人理会谁簪花不簪花的。”老人似乎连说话都很是吃力,每说一段话都要费上好长时间。

杉灵蹲下身子,仰头看着这位老人,在她说话间,有融融暖光自杉灵的掌心溢出,然后渗进老人的身体——杉灵正将自己的生气传递给了这位陌生的世人。

“杉灵知道五十年前战乱连连,但就算那时再是流离,总有一个人会注意到你的模样的,那便是你的夫君,小晏不是么?”

“小晏?”听闻了这个名字,老人突然怔了一怔,好像在细细回想什么似的,语调寂寂,“我老啦,终是要等不住他啦……”

“不会的。老夫人还记得那个巫术吗?杉灵是向你回过信的,此番杉灵前来,便就是要完成老夫人的愿望——您那许愿的纸张上写着,希望程萤能嫁于小晏为妻是不是?”

杉灵尚且不知小晏是谁,但她知道程萤便是面前这个鹤发老人——这老人的愿望,是嫁给一个叫小晏的人,几十年,未曾改变。

第二章 良人

世人的记忆总是那样脆弱,忘却记忆的理由有那么多种,一个法诀,一杯神酒……只是那样多的理由里,最叫人唏嘘的,恐怕就是时间了吧?

时间太久了,加上病症一直折磨着她,她竟忘记了先前的许多事情;他是谁?他的名字?他与自己又有怎样的一段过往?

她经常在晒太阳时疲倦睡去,再是突然惊醒,有时候她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地,甚至忘记面前侍奉着的、面容有些熟悉的人是她的谁?

衰老和时间在一步一步地蚕食她的记忆,清醒的时候她会恐惧,她怕自己忘了他。于是在某个深夜里,当子孙们都各自睡去的时候,她拖着病弱的身子爬起来,摸过桌上针线匣子,拿出金剪刀,在自己皮肉干枯的手臂上一点、一点刻下他的名字来……

可笑的是,在她拼死不想忘记他名字时,她已然将他的名字忘却了一半——小晏,她只记得自己儿时就是这么唤他的,并非是因为她比他年纪大,相反,她还要比他小上两岁,所以这个叫法似乎是为了表示亲昵吧?

小晏,小晏……他的全名,她绞尽脑汁地回想也是想不起来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记得自己承诺过要嫁给他,这个承诺现在于她来说就如呼吸一般,再是忘不掉了。

她要嫁给小晏,程萤只能嫁给小晏。

老人摩挲着自己手臂上,那个亲自刻下的“晏”字,那个字丑陋扭曲,伤口溃烂了许久才好,每逢雨天,那里便隐隐作痛。她总是习惯性地细细抚摸着那个疤痕,仿若那个面容已经模糊的小晏便就站在自己身侧一般。

“小宴……”或许是身子实在是弱,老人的双眼逐渐模糊,她将杉灵的话细细思索了许久,终是思维不清地回答道,“是的……嫁给他,但不是我。是程萤嫁给小宴……”

杉灵依旧仰着头微笑着,她轻握着老人的双手,轻声道,“老夫人,杉灵可否见见那个小宴呢?”说罢,少女凝神,细细探入老人的脑海之中——在这个静谧而温热的午后,双目温柔的少女看见有紫藤花瓣飘来,铺天盖地,犹如狂风,瞬间将她们二人包裹住,无数种紫色遮蔽了杉灵的眼睛,而在紫色飘走之后,眼前的老人已然消失不见。

有声音传来。

“萤萤不怕,跳下来,我接着呢!”

“萤萤,等你长大后就给我生娃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