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燃犀记事/诡事书上一章:第12章
  • 燃犀记事/诡事书下一章:第14章

忘记他,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法术就好——就像他偷偷施在央央以及碎月城百姓心眼上的“障目”一样:即便他和那烛阴神仙长得一模一样,也永远不会有人将他们二人联系在一起。

第十章 怨憎梦

“如果哪天我一定要离开央央的话,就让她彻底忘了我吧。”

当初说起那句话如此轻松——能让青池离开央央的理由,也只有死亡了吧?自己死去也不要紧,只要不让央央受到伤害就好……可是,当了越久的世人,青池似乎思考的就越多,比如删掉了她这段记忆,会不会让她困扰?会不会让她也将蜜糖一并忘记了?会不会让忘记刚刚学会的花样?

她忘记了他,也许会让她在今后的日子有许多不便呢?所以,一旦真的要离开央央的话,还是不要让她忘了自己。

——就让她,恨自己吧。

因此,当山告诉青池,殃神将再一次来到时,他低着头愣了好久,再抬起头来时,他的眼眶通红,但他竟是笑着的,“山,怎么办?我好像已经学会了自私,我不想让央央恨我了……”

山问,“你要带着央央离开吗?只是单单减少两个人,殃神是不会发现的。”

“你是叫我逃走吗?”

山先是一阵沉默,尔后道,“郁青池,从你有了自己的名字起,你就已经是一个人了,一个普通的世人除了自己的妻儿,不需要再守护其他东西了。”

山的声音沉稳而悠长,带着威严与长长的尾音。它是这片山岭的守护神,在它的庇佑下,众多精怪得以繁衍生存。它是长者,也是智者,它的决定总是最为正确的。

青池长久地沉默。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山以为青池或许已经默许了他的想法的时候,山看见——这个卑微渺小的精灵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夜,央央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正走在荧光岭那草木葱茏的小道上,冥冥中似乎有人在指引她一般,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山岭深处的小庙中。

周遭突然下起了雪,鹅毛般的雪瞬时将满山浓翠覆盖了起来,天地一片苍茫,却奇异地没有感觉到寒冷。

而那苍白的尽头,熟悉的神庙静静地立着。

一股莫名的惊惶涌上心头,央央皱起眉来,似想回身,哪知后头有人突然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朝前走了几步,终是站在了神庙前。

“嘎吱——”一声,在她立于庙前的同时,庙门也微微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他一身宽大白衣,慢慢踱出了神庙。奇怪的是,明明是个模样十七八岁的少年,他眼中却满是如初生婴儿一般的纯真。他对大雪的来到似乎很是惊奇,张着嘴,睁大着眼睛,仰头看着这漫天大雪。

他伸出手来,任凭雪花在掌心融化。

“下雪了呢。”他似乎感知不到央央的存在,在大雪之中徘徊许久之后,他终是如此寂寞地自言道。

现实仿佛是倒映着璀璨星辰的水面,在顽皮孩子丢出一块叫“真相”的石子后,哗的一声,那看似美好的景象在刹那破裂,让人恍然大悟,原来先前看见的璀璨星空,全全是假的。

那美好星海,依旧停驻在那高高九天之上,遥不可及。

青池啊青池……

央央的眼睛早就被雪照得灼热,她只能看见青池那毫无血色的脸以及在行走的过程中,衣摆下不经意露出的银白蛇尾。

少女默默靠向青池,她仔细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想伸手去抚,然而手却穿过了青池的脸——在这个幻境里,她不会感知到四季的存在,亦触摸不到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竟是一只妖。

念想至此,央央突然间捂住了脸,泣不成声。

梦境中,她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陪着青池踏过了几百年的时光:他坐在屋顶看雪落,他躺在大树上小憩,他在夜里召唤出无数萤火,他在白日里遥望着不远处的碎月城,傻乎乎地笑。

她伴着他走过百年四季,他笑,她便跟着笑,他悲伤,她也跟着一起悲伤。当她看见年幼的自己背着背篓,怯生生地推开那扇积满灰尘的庙门时,青池欢心地飞了下来,面对这个瘦小的世人孩子,他就像是面对一个珍贵的瓷器,即便他眼中满是好奇,他却压制住欢欣,安静地陪在她身边。

大雪突然停止,流光一转,荧光岭亦是郁郁葱葱,化作一片蓝绿的萤火海洋。

一身白衣的他嘴角噙着笑意,牵着孩子稚嫩的小手,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可是,不看见你的脸,我怎么报答你?”

——“那也是无妨啊,我认得你的脸,待你长大有能力报答我时,我便去找你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

十一年前的那场相遇,究竟是那个精怪拯救了迷路的世人女孩,还是世人女孩拯救了那寂寞的精怪呢?

“青池一直很喜欢世人,他说喜欢世人身上温暖的感觉。”

在央央注视着青池牵着年幼的自己远去时,突然响起了一个沉稳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央央一惊,四望了一下,问道,“谁在说话?”

那声音答道,“我是山。”

“山?”央央思考片刻,“你是青池那个一直没有露面的朋友?”

“是。”

“是你带我到这里的?”

“是。”

央央问,“为什么?”

“因为我要让你离开青池。”

央央皱起眉毛。

“郁青池他会——吃掉蜜糖。”

“你胡说八道什么?!青池那样善良,即便他是精怪,也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但是他爱你啊……”

“爱我又和吃掉蜜糖有什么关系?!”

“吃掉蜜糖——吃掉和他气息最为相似的人,他便会脱离灵体,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到那时,他需要吃东西,会生病,会老去。他想要变成人,即便成人有诸多苦难。他,只想和你相守一辈子。”

“你胡说,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青池他虽吃掉了你们的第一个孩子,但今后,你们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来替代蜜糖的不是么?”山的声音竟带着丝丝嘲笑,“你们人不是最善忘的么?再过个三年五载,你应该会将这个孩子忘得一干二净的。”

山的口气显然让央央动了真怒,“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你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连样子都没见过的陌生人!”

“你可以不信我。”山说得风轻云淡,“反正你的第二个孩子马上就可以替代蜜糖。你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一个安静的夜里,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你夫君咀嚼你孩儿骨头的声音,咔嚓,咔嚓……”

山的声音忽而变得飘渺起来,最后央央只能隐约听清山这样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一切么?因为郁青池是这荧光岭的守护神,但现在他为了你甘愿去做一个弱小的人。他背叛了这片山岭,也背叛了我……因此,我怎么能让他如愿变成人?嗯?沈央央,你听到了吗,郁青池正啃着蜜糖那白嫩嫩的小指头呢……

咔嚓,咔嚓……

央央发出一声低呼后,陡然睁开了眼睛。

背上早已濡湿一片,她猛地坐起来,大口喘着粗气。

此刻正是午夜,有无数萤光从窗外飞进来,一闪一灭,幽绿萤蓝的光线将屋内照亮——本应该睡在她身边的青池不知何时离开了,他的床榻竟是冰凉一片。

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

央央顾不得穿鞋,疯了一般跑向隔壁睡着蜜糖的小间中,尔后她看见蜜糖房间亦是一片萤火,她的夫君只着了一件单衣,站在蜜糖的小床边。

央央来得那样突然,他还来不及收起手中高举着的刀。

“央央……你怎么醒了?”此刻,这个往日脾气极其温柔和顺的男人依旧是那样傻傻地笑着,但他的手中的尖刀却已经抵向了自己儿子的脸颊……

央央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把推开青池,然后抱起蜜糖,狠狠收进怀中。乍醒的孩子猛然发出一阵哭声。

“滚开!”披头散发的女子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对他厉声说道。

青池的眼底闪过一丝悲伤,但马上他又扬起温柔如水的笑意,他轻声道,“你都知道了?是山告诉你的?”

央央点头。

“央央,我们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的——你说过,你希望我是个人,我现在努力地想让自己变成人,不好吗?”

深吸一口气,央央狠狠咬着牙齿道,“郁青池,你告诉我,这只是你的一个玩笑。”

男人看了她半晌,而后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想骗你,央央,我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啊。”

她蓦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一脸单纯的青池,“郁青池,你知不知道,我从来不在乎你是谁,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不是人,但那又如何?你在心里比任何人都像个人啊……”她没有哭闹绝望,只是紧紧靠着墙看着他,极度认真地再次问道,“告诉我,你和山一起骗了我!”

两人之间隔着重重萤火,此刻,却像是隔着碧落黄泉一般,遥不可及。

青池再也没说话,他是精怪,很多感情他都不懂,他不懂什么是隐瞒,亦不懂什么是逢场作戏。

或许,他学会的最好的感情,便是爱人吧。

他一阵沉默。

蜜糖在央央的安慰下又再度睡去,见他沉默不语,央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丢下轻飘飘的一句话,“郁青池,你这个骗子,从你同我说的第一句话起,你就在不停地骗我。”说罢,她抱紧了蜜糖,决然转过身去,赤着脚,闯过密集如梦的流萤,朝山外跑去。

青池没做阻拦,他静静看着自己的妻儿弃他而去,很久很久之后,他终是微笑起来,“山,谢谢你。”

远方传来一声轻叹。

在这个静谧得有些过分的夜里,郁青池走出了他与央央共同建起的小庭院,一身粗麻长衫的男人一挥衣袖,就见白光划过,原地哪里还见那个寒酸的书生?取而代之的是广袖白袍、人身蛇尾的烛阴大神。

他眉目如画,身姿挺拔,一袭雪白长发垂坠身后,竟是纹丝不乱。

“山,我们走吧。殃神它就要来了……”说着,一缕微风而过,吹动树木花朵,像是一声悄然的答应,郁青池身上白光闪过,原地已再无他人。

寂静的荧光岭中,灼光与陆离从重重萤火之中走出来,陆离看了一脸凝重的灼光一眼,淡然道,“看,他为你去保护本是你应该保护的人了……”

“大哥,”灼光看着青池消失的地方,喃喃道,“那时,我正被锁在冰牢里。”

“你这是在推脱责任?”

“不是,”看着怀中睡得安然的蜜糖,这个素来我行我素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眯起桃花目,笑得灿烂,“我是感谢上苍,在我以为自己被天下万物背弃时,还有人为我早已抛弃的使命而去努力拼命。”

“你恨人么?”陆离突然问。

“恨,”灼光答得爽快,“他们让我被锁入冰牢万年,我怎能不恨?”那寒冰锁侵蚀的痕迹早已融入了他的灵魂中,即便他现在已经重塑肉身,但肉身上依旧纵横爬满了无数冻痕,天气稍凉,就能叫他寒彻入骨——寒冷,这个他一生都不愿回想起的感觉,已然深入血肉中,只要他肉身不灭,寒冷时时刻刻都能折磨着他。

“只是,”少年顿了顿,然后朗声道,“我恨的那些人,早在万年前就死了吧?而今这些活着的世人,我心里的恨已经与他们毫不相干了。”

——他们这些行走在人世中的“非人”啊,无论是他、陆离还是杉灵,见识了如此多而真挚的人间情感后,或许真真的有那么几刻,他们可以明白地藏王菩萨的苦心吧?

度人,也是度己。

第十一章 无救城

碎月城建成的第六百零三年,殃神再次携众魔而过。世人不知,那日深夜里,在城中百姓全全沉浸在梦中时,自荧光岭方向飘来许多幽光,另有自城中缓缓升起的光亮,无数融融光线交织在一起,将碎月城团团包裹其中。

那些光线中,有自山岭赶来山神川君,也有城中的地神宅妖,它们或体大骇人,或个小如豆,或貌美如仙,或丑陋不堪。它们之中,有的此生从未踏出过自己的神庙,面对即将侵蚀而来的黑色浪潮亦是惧怕得瑟瑟发抖,但即便如此,它们竟没有一个退缩。

自山岭而来的精灵在城中搜寻许久,终是找到数年前有过一面之缘,却一直牵挂着的姑娘,他蹲在她的床前,认真地看着她的睡颜好久好久,思考良久,终是怯生生地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长睫毛,而后心满意足地飞起,融入了城池上方那团白色祥气中。

垂垂老矣的宅妖坐在院中,仔细将石桌上那盘棋局观摩了好久,然后掷下最后一子,他看了一眼安静的屋舍,自言道,“真好,今后再也不用陪你这老东西下棋了,也再也不用……忍受你的臭脾气了。”说罢,他拄起拐杖,缓缓离开。

住于家井中的年幼井神将自己的宝贝:一个空葫芦瓶,一颗玻璃球以及一柄朱红拨浪鼓小心放进一个盒子里,然后塞进一个世人小男孩的怀中,道,“这些东西送给你好了,唉……我怕是玩不着了。”

男孩死死抱着东西,泪水汹涌而出。

井神蓦然开怀而笑,他竖起食指,“嘘——别将你爹娘给吵醒了。你哭什么?待到你长大了,你便再也看不见我了,也记不起我了……所以,你不要伤心啦。”他笑着同男孩招手道别,而后跑出家门,融入那光怪陆离的精灵队伍中,消失了身影。

这些数量众多的生灵精怪,不属于九天云城管辖,它们没有守护一方平安的职责,因此它们大可龟缩于自己的小庙洞穴中活下去,只是也许在这之前的漫漫时光中,有世人为它们供奉过果品,有世人为它们建造过三寸小庙,甚至仅仅是行走于山野中的世人轻轻一笑,让隐于树枝后的精怪喜欢上了这种生机勃勃的生灵。

报恩、责任、长久的爱、莫名的喜欢……无数的感情让精灵们在这一夜为世人螳臂当车。

强大的精怪自发地挡在弱小的精怪身前,他们低头,看着下方一片安谧的碎月城,竟是满脸满足的笑意。

那自远方而来的恐怖黑潮迅速靠近,散发着恶臭,翻滚着叫嚣着,见碎月城上空盘旋着的白色祥气,那片黑潮中蓦然亮起一只不停流着血泪的狰狞眼睛,声音嘶哑骇人:“滚!”

白色祥气被这一吼似有退缩。

就在这时,从白色祥气的后方缓缓走出一个人身蛇尾的男子来——他踩着云端而行,纯白长发以及白色广袖被风吹得猎猎而响,他来到最前头,目光死死盯着那片黑潮,长袖一挥,神情坚定,“该滚的是你!”

他这一声铮铮有力,使得身后众精怪皆是一振,接着齐齐喊道——该滚的是你!

黑潮之中,那只瞳仁极小的眼睛见对方模样先是一愣,尔后又是大笑起来——那眼睛虽弯起眼角做大笑模样,血泪却依旧不停流淌,观之更是诡异。黑潮道,“哈哈哈哈,本神还当真真是烛阴降世,不想却是个冒牌货!你这小精怪,本神劝你识相就速速离开,莫要说你们,就算真正的烛阴来到这里,也挡不住本神!本神乃是这世间至阴至邪之气,除非万物死绝,不然就算那云城上的天君,都奈何不了本神一分一毫!!”

青池脸上再不复那单纯明亮的笑意,反而是略带恨戾的冷笑,“奈何不得你?你虽不死不灭,但你可知荧光岭碎月城乃是风水福地,其中精怪地仙千千万万——我们,足以让你消了身形,再度睡去!”

“哈哈哈哈,你们这些蠢材,竟真真要为这些世人豁出性命?!你们死在这里,又有谁知?又有谁记得?你们这么做,不过感动的是你们自己罢了!用自己的性命换取感情?好笑,实在是太好笑了!本神最是讨厌你们这些假惺惺的蠢材了!你们既想死,本神就遂了你们的愿!”说罢,那铺天盖地的黑潮瞬时倾覆上来!

青池见势当头迎了上去,他嘴里霎时兀出两个森长獠牙,脸颊覆上银色鳞片,双眼也化为琉璃目色。

“嘶!”化为巨型银蛇的男子吐出信子,山一般的身子直直朝那团黑气缠了上去!而跟在它身后的白色祥气亦是不做停留,齐齐覆了上去!

“轰——”一声巨响,双方相击纠缠在一起,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与此同时,在去往荧光岭的山路上,一个年轻的妇人抱着孩子,正脚步艰难地朝山岭深处走去。

怀中的孩子早已睡着,她却没有停下口中的歌谣:

幽蓝夜萤,金晶流光。

不热之火,壁上之花。

君妾之隔,相距茫茫。

如萤如光,天涯参商。

……

她没有穿鞋,山岭多荆棘,因此脚上已经被锐利的叶片钩刺划出条条血痕。

那是沈央央。

她没有如青池所想离开荧光岭,反而是朝山顶那处破败的神庙走去——青池和山都太过单纯了,即便他们活了千百年,他们也学不会世人那复杂的心思。

——那个蹩脚的梦中谎言,怎能就此骗过她呢?

她抱着蜜糖跑出家门,一是生气青池欺骗自己,二是她要到那神庙里去问问山,为什么要和青池一起来骗自己?

为什么,青池那般坚定要自己和蜜糖离开他?

他曾为了她做过那样多的傻事,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来喂养壁上之花……她的青池,性格坚韧,万万不会轻易抛下自己的妻儿。

央央心中忐忑,但她不是个慌乱的人,即便如此,她还轻轻哼着童谣,坚定地朝山上走去。

仲夏之宴,世间愉欢。

锦鲤谜面,绣衣脂香。

杳杳灯市,漪漪浮潭。

妻看远方,惙惙念想。

仲夏之殃,水冰月寒。

万里焦土,白骨坟场。

寂寂无人,积怨瓦窗。

君眺家乡,心中怀伤。

长长的童谣尚未唱完,才走至半山腰的央央忽听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轰——”

她心中一跳,蓦然回过头去,看向碎月城的方向!

此刻在她看来,碎月城一片安稳,唯有上方云腾雾绕,遮得星月无光,一片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那声巨响与此刻的静寂比来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她没有生阴阳目,自然看不见城池上方厮打得有多么激烈,然而她的心竟是不住狂跳,她死死盯着城池上方搅动着的云海,突然间,似有幻觉一般,她看见郁青池站在云端之上,白发白衣,竟是和她梦中见到的精怪模样不差半分,只是——他的白袍撕破了好些地方,本应是纹丝不乱的头发也被烧去半截,他满脸被火烧过一般,尽是灼伤……他好似在与谁打斗,身上裂开了一道又一道口子,鲜血横飞,伤口见骨。

“青池……青池!”央央下意识喊他。

而就在此刻,已经遍身不见一块好肉的郁青池微微侧过脸来,他的眼皮早被揭了去,右眼只余下一颗狰狞的眼球嵌在眼眶中,摇摇欲坠般。央央的一声轻呼,他好似听到了,转动着那颗白森森的眼球,看向了她。

那一瞬间,央央捂住嘴,失力瘫在地上,满脸泪水。

方才他微微侧过头来看向自己时,嘴唇微张,轻吐出一个字来。

他说:走。

他那伤痕累累的身影只显示了片刻便就消失了,她看不见精怪,方才那刻显身,或许只是他们之间至深至情的感应吧?

碎月城依旧安静,上方依旧是云海翻滚。

央央不由自主地朝青池的方向走了几步,这时怀中的蜜糖突然扭了扭,似乎为了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小脑袋朝央央的胸口又拱了拱——她突然清醒过来。

低头,她看了孩子一眼,再抬头望向碎月城,咬牙,转身,抱着孩子继续朝神庙跑去!

第十二章 魂随

“嘎吱——”那扇破败大门再度被人推开了。

走进来的年轻妇人头发散乱,一身泥泞。

神庙一如从前,带着潮湿的尘土气息。门窗老旧,墙壁斑驳,唯独庙中那供奉着的纯白神像纤尘不染,它微微低下头来,目光温柔地看着来人。

今夜即便是山岭也是一片叫人心慌的死寂,没有蛙叫,亦没有虫鸣——失去了精怪们的荧光岭仿佛瞬间老去一般,丧失了那份叫人心安的气息以及那股勃勃生气。乌云遮盖了星月的光彩,周遭一片漆黑,使得央央只得靠着摸索前进。

央央跪下来,朝前慢慢爬着,直到手指触碰到一角冰凉的石衣。心中顿感安心,她沿着那石像衣角滑坐下来。

“我该唤你做烛阴大神,还是青池?”全黑中,她突然如此低声问道。

自然不会有人再来回答她的话了。

片刻过后,只听央央又道,“或许,你还是烛阴大神……青池,只是你赐予我的神迹罢了。”

“烛阴大神,十几年前,我迷路来此,许愿回家,你便圆我的愿,当时我还在想,这座这般灵验的神庙为什么会被人遗忘掉呢?”黑暗中,传来央央断断续续的自语,突然,她无奈地轻笑一声,“你让它孤单了几百年的时光,难道就是为了让青池遇见我么?”

“呵……我有什么好的,我只不过是个山野丫头罢了。一直以来的一切,都是青池在努力呀。”

“一直,都是我的夫君在努力呀……”

说到这里,她转身,将睡熟中的蜜糖轻轻放在石像脚下,而后双膝跪地,将额头重重地磕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祈求道,“所以烛阴大神,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已为人母的她轻轻拂过裹着孩子的小被子,展颜一笑,眼中却满是决绝坚定,道,“请大神,帮蜜糖再寻一对父母!郁青池他不是个好爹爹,他抛下我们娘俩了。而我,也不是好娘亲……”说着,她又重重地朝神像磕头,“我不能抛下夫君就这么逃了!我总是要,为他做些什么才好。”

他一人孤独了几百年的时光,她不能再让他一个人了。无论是生是死,只要她能陪在他身边便好。

只要不叫他再生孤单,便好。

下一瞬,奇迹发生。

有光亮起,俯身下拜的央央突感眼角有光,她诧异地直起身子来,就见整个神庙都泛起了微微白光,而后,有无数金色嫩芽从神庙壁上抽出,带着慵懒的姿态,缓缓地生长、抽枝、延展出柔嫩的金叶子,再是花苞……

那样多的花蔓,带着安抚人心的柔美光线,它们越积越多,将墙壁全全覆盖住,好似一汪金色瀑布,那流水延展过墙角后继而爬上了神像,或是在地上摸索着,在触碰到蜜糖后,它们似有意识般,一株壁上花先是晃了晃带着花蕊的枝头,似乎是人歪着脑袋思考一样,而后恍然大悟一般,欢快地朝裹着蜜糖的小被子下钻去,千百根花蔓交接纠缠,竟然在蜜糖身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摇篮,将他安全地包裹在其中。

央央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金色充斥了她的眼睛,她眼见着无数藤蔓长出,爬满了整个神庙,像是约好了似的一起生长,最后,是那些多如繁星、状若蔷薇的花朵在瞬时齐齐开放!

“谢烛阴大神大恩!”她的眼睛几乎给花朵的光亮灼伤,她却没有感知似的,又是重重朝神像磕了几个头,而后站起来,看向自己那被花朵包裹的孩子,禁不住走上前去,轻轻握住他的小手。

“蜜糖,我的蜜糖……”做娘的此刻早已红了眼眶,她俯身下去,轻轻在孩子额上印下一吻。

熟睡的孩子在此刻转醒,一见自己的娘亲,他吞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咯咯笑起来。

然而央央却是松开了手,而后咬着牙,头也不回地跑出神庙,朝山下的碎月城跑去!

孩子不明白娘亲为什么要突然离开,扁了扁嘴,伤心大哭起来。围绕在他身边不停晃着脑袋的壁上花似乎也急了,纷纷拢上去,扭着开满花朵的枝条,似想安慰他——你的夫君正在拼命保护着一方土地,那么你的孩子,就由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小生灵来守护吧。

此刻山下的碎月城中,那本是聚在一起的白色祥气此刻已经被打散开来,无数精怪被黑色吞噬,但活着的依旧不顾死活地往黑气身上撞击着!

它们有时也会拼死扭头,看向下方那依旧安静的城池。

能拖一时便就拖上一时吧,即便知道结局不能改变,但它们起码是为了自己所喜欢的那些人做过些什么吧?

每一只死去之前的精怪都是如此单纯地想着。

无数精怪的尸体被殃神的黑气包裹住,接着被吃掉精元,只余下纷纷扬扬的白色粉末自九天而上撒下来。

那粉末发着微微光亮,如骨灰,如初雪,无声无息地飘落,经风一吹,便再无痕迹。

而在这场浩大的战争之外,有两个局外人,无言地看着这一切。

陆离正抱着蜜糖,他侧过脸去,看向灼光:这个平素玩世不恭的少年此刻紧皱着眉头,似乎带着无尽怒意看着这一切。

陆离又扭回头来,他再次看向城池上方,淡淡道,“我们过去吧,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了。”说罢,也不等灼光回应,径直朝碎月城中走去。

两人的脚步不快,奇异的是在陆离每踏出一步时,他们俩身边的景色就像纸张一般被翻了去,才走了几步,两人便就到了城中。而就在二人寻了个空地堪堪站定时,就听嘭的一声巨响——一个残破的身影从天上掉下来,带着漫天撒开的血珠。

正正落在陆离和灼光的面前。

那是郁青池,已经不成人形的郁青池。

他那白色的广袖长袍早被烧毁扯烂,上面尽是血迹和刀痕,就连他的白发也被烧掉,甚至摔落在地时,火星还在他的头发上明灭着,而这些伤,全然抵不过一处——他银色的蛇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段残存的蛇骨。

殃神不知使了什么法术,将他蛇尾上的肉全全剔了干净,只余下了一段狰狞的蛇骨来,带着些许肉末和白色经脉,落地之后便扑入灰尘里,尤显血腥可怖。

奄奄一息的人趴在地上,蛇尾骨微微颤动着,他却是再也抬不起头来。

“哈哈哈!不自量力!”天空之上,传来了殃神的狞笑声,那团黑色浊气中猛然翻出一只瞳仁极小的血色眼睛来,眼角已经被撕出一道口子,流血不止。

“你们这些蠢材,真是要让本神狠狠折磨你们一番才肯开窍呢,本神现在就嚼碎了你们的骨头,吃了你们的灵魂,让你们死前痛苦万分,死后不能投入轮回!这样,想必你们才能知道自己所做之事是多么可笑!”

“本神要让你们这些假惺惺的蠢货即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殃神话音未落,就听大地之下传来咔嚓一声脆响,而后就如破碎的薄冰那样,整个碎月城先是猛然摇晃了几番,紧接着,大地蓦然裂了开来!

“地震啦!”

沉睡中的碎月城百姓终是从梦中转醒过来,然而仅仅是让他们反应过来这是天灾地震,大地便裂开了巨大的口子,数不清的房屋伴随着里面世人惊恐的尖叫声,瞬间坠入无尽深渊中!

“哈哈哈哈!”殃神嚣张大笑,“你们,全都要死!”

自碎月城正中出现的深渊裂口一路蔓延开来,伸向附近的荧光岭中,尘土飞扬,山倒湖陷!

百姓无助地跑出房屋,哭喊尖叫着,紧接着被碎石砸倒,坠入地缝。所有人都在高声呼喊着自己走丢的亲人,有的已经混身是血,却不管不顾地跪在废墟上拼命挖着。也有孩子跟丢了母亲,眼睁睁地看着燃烧的墙柱倒向自己……

人间地狱修罗场。

强大的殃神随意一挥手,就让这里变成了再也挽回不了的废墟。

方才还是视死如归的精怪们眼见碎月城受灾,眼中竟闪现出慌乱来,它们急切地转过身想去救下那些人,却被殃神探出的黑色浊气死死拉住。

殃神将它们一寸一寸地慢慢往回拉着,让它们亲眼看着身下的世人凄惨死去。

那些甚至不会说话的精怪见此一切,绝望地张大了嘴,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甚至有精怪自断了被殃神缠住的手脚,也要回到世人身边去。

切断了手脚,再被殃神捉了回来,直到断无可断,睁着几乎要爆出的眼睛和无尽怨念被殃神吞噬掉。

殃神由人间怨气化来,它最是知道怎样让人身死心死。

“不要……不要这么做……”半身已经化为白骨的郁青池奋力动了动,抬起头来,此刻的他半张脸已经被灼烂,就连双目也已经被刺瞎,他将那五根手指全全断去的半截手伸高,再伸高一些。

——他能感觉到身边的火光,他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他也能听到世人们的求救声。

但他却无能为力。

被削去了蛇尾,被刺瞎了双目,被斩断了手指……他再也没有一点能力去保护任何一个世人了。

那些曾经爬上那高高台阶、双手奉上自己淳朴供品的人啊,他那样喜欢他们,他们会有喜怒哀乐、能感受到四季变幻、能有生死轮回、能有那样多的感情握在手里……那样美好的世人,那样脆弱的生灵,为何要让他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他们被毁灭。

“不要,不要……”奄奄一息的他似乎已经丧失了意志,只能喃喃着这一句话。

不要伤害他们。求求你了。

他的手在虚空中抬了许久,直到他听到自身下传来一声大地的裂响——“郁青池!”

与此同时,他冰凉的手被人一把握住!

有个熟悉的气息出现在他身边,那人紧紧拉着他的手,而后脱下外裳,盖在他那白色蛇骨上,紧接着那人捞起他的脖子与胳膊,小心翼翼地将他搂在怀里。

“走,我带你回家……”

他听到,她轻声在他耳边呢喃道,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耳朵上,竟是令人无比安心的。

十几年前,他牵着她的小手找到回家的路,而今,是该她带着他回去了。

“央央……”青池闭着眼睛,有鲜血从他的眼眶里细细流下来,而他却换上了曾经那副温柔如水的笑来,轻轻应了一声,“好。”

大地裂开,犹如张开一张不见底的嘴巴,瞬时将他们俩一起吞没!

“不要!!!”

灼光见此情景,突然大吼一声,他疯了一般朝前跑出,却来不及抓住那二人,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坠入深渊中。大地疯狂地震动,这边才裂开了一条口子,那边土地一挤,才出现一瞬的裂口就在刹那间被合上!

那合上的裂口似乎是压死灼光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双眼血红地看向盘旋于九天之上的殃神,忽然他发出一声狠戾的蛇嘶声,再是一阵旋风自他脚上升起,瞬间将他罩住,下个眨眼间,一条巨大的银蛇窜了出来,朝殃神的方向便飞了过去!

“该死!该死!”那比郁青池的蛇身尚是要大上许多倍的巨蛇死死盯着殃神,周身在这黑夜中散发出夺目的白光,额上那一抹白色的火焰图案更是要窜了出来,竟兀自抖了抖,似乎真的在燃烧。

“你凭什么要杀那样多的人!三界六道,是死是活,自由规律,你凭什么杀害那样多的无辜之人!!”完全被愤怒控制住了的灼光不住吼叫着,眼见他逼近了殃神,蛇身已然缠了上去,正欲一口咬下去时——“灼光,醒来。”

陆离清晰的声音响在他耳边。

那声淡然的呼唤像是凉水浇头一般,叫红了眼睛的大蛇瞬时收了嘴,然后茫然一怔,看向下方遥遥处那面目都看不甚清的陆离。

“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陆离道,“难道你忘了么?这些事情是全全发生过的,你拯救不了谁,你亦改变不了什么……”

第十三章 碎月往事

他们俩带着蜜糖,在这碎月城与荧光岭中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