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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都在外头等了你近一个月了,你就这么铁石心肠呐?”

“那是他的事情,我都叫他不要缠着我了!”

“你好歹出去见他一下吧,等你画完了这庙里的画便要离开这镇子了,哪里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同那小子说说,他留不住你,自然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

悬于半空中的少女沉默了一会儿,尔后才道,“行,我去和他说说!”说着小心翼翼地放下笔,将手在已是五彩的衣裳上擦了擦,尔后叫王伯垂下了绳子。她脚一点地,轻盈一跳,便朝庙门走去。

小庙外艳阳高照,炙热得连蝉都不愿鸣叫,一个身板瘦弱的书生便蜷在门口那没有一丝遮挡的地方,用袖子遮着脸,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郁青池!你一个读书人害不害臊!天天跟着我一个大姑娘跑来跑去,还要不要脸面了!”央央才跨出门,左右一扫,便看见挨着墙壁的青池。

青池听见了央央的声音,马上就拉下袖子来,一脸高兴又羞涩的表情,“央央!”

“不许这样叫我!叫我沈姑娘!”

“沈姑娘多生分呐……”小书生似有无限委屈,他皮肤白皙,一双眉目生得极为秀气,他难为情地扭着自己的衣角,好似个小媳妇,“你、你都是要做我娘子的人了……”

央央一听哪里肯干,立刻倒吸一口凉气,“你再说这种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可是……”抬眼偷偷看了她一眼,“可是你那天在山涧中……”

这件事情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少女便像是点着了的炸药,“这件事情也不许再提起来!”

自那天无意撞见央央衣裳不整的模样,这个书生就跟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她,每日早中晚地来向她问安,有时会带着小点心,有时会带点漂亮的小首饰——皆是些哄姑娘开心的笨拙办法。央央自然不为所动,冷嘲热讽也好,拳打脚踢也罢,他好似没有脾气一样,天天前来,乐此不疲。

“可、可是……”青池拧着八字眉,“这都是事实啊。我做了的事,便就要负责的!”

“谁要你负责啊!”央央感觉自己已经将眼珠子给瞪出来了。

面对对方冷得像阎王一样的脸,小书生依旧是一副羞涩的模样,仿佛他现在已经娶到了央央,他喜滋滋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精致的小盒子,带着讨好的笑容,将盒子捧到央央的鼻尖下。

“央央,你看,这是十香坊里买到的水晶糕。这天气热,吃这个是最好不过的了……他家的水晶糕可是鼎鼎有名的,买的人可多了……”这样说着,青池小心翼翼地揭开了那油纸,油纸里是一个厚实的小盒子,盒子打开了,里头摆放着四个晶莹剔透的糕点,每个犹如婴儿拳头大小,做成了五瓣梅花的模样,犹如半透明的冰,里头包裹着软糯的红豆,上头缀着一片翠绿的薄荷叶子。因为盒子厚实的缘故,在青池打开盒子的那个瞬间里,还可见薄薄的寒气蒸腾起来,迎面带来丝丝凉意。

青池双手捧着食盒,一脸希冀地看着央央,双眸灼灼。

“央央,你尝一个好不好?”

央央没有说话,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热情的书生。

倘若有人在暴雨之时为你送伞,而他浑身湿透,你会怎样感谢他?倘若有人在酷暑之时为你送水,而他热得嘴唇干裂却硬是没有喝一口那凉茶,你又怎么感谢他?倘若有人在你家门前苦守几日,捧着自己所有积蓄诚心诚意地承诺他会一生对你好,你又会如何做?

以身相许么?

央央摇摇头,那是戏文中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姐才会做的事情。她所需要的,是会农活,会盖房子的丈夫,而这手掌白皙的书生,他会走上仕途,娶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他不应该娶她这个连自己名字都不识的女子——仅仅为了山岭中那甚是模糊的一眼。

“央央,你尝一个好不好?”

见央央在发愣,青池又笑眯眯地说了一遍。

央央闻声回过神来,她有些许动容的眼神瞬间收回,突然间,她像是做了一个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紧了紧嘴唇,尔后伸手一挥!

“啪——”少女出手利落,在男子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手将那盒昂贵的点心打落在地!

脆弱的点心一碰地便千碎万裂,如碎冰一般撒的到处都是。

青池低呼一声,立刻弯腰去拾,哪知他手还未碰到那倒扣在地上的盒子,一只脚就狠狠踩在了盒子上,一用劲,将盒子也踩瘪了!

“央央……你别踩,我求你别踩!”青池低声哀求着,他望着那满地的点心,破烂的盒子,又抬头无助地看了看央央,漆黑的眸子盛满了不解。

“郁青池,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吃的,就是这水晶糕。”

“央央……”书生仔细看着少女的脸,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没有说他是连跑了几十里地买的这份点心,他也没有说他省下了半月的钱两买的这点心。他用油纸小心地包住了这价格不菲的点心盒子,依然担心点心被太阳晒化了,于是一路上佝偻着脊背走着,哪怕自己被晒得满面通红,汗流浃背。

他只曾经从他人口中打听到,央央喜欢吃水晶糕。

小书生蹲在地上,望着已然脏碎的点心不知所措,他的手悬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竟捡也不是,扔也不是。

央央暗想,这次,这个傻子会死了心吧……

兴许是青池真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他心疼地看着点心,不一会儿又仰起头来,他的眼中依旧盛着哀伤与不解,但他却硬是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来,“那央央,你喜欢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真是个傻子!

少女转身便要走,但袖子猛地被青池抓住。

青池不敢拉她的手,只敢捏住她的袖子。

“央央……”小书生不擅长与女子说话,憋了半天,终是结巴道,“央央你放心,我会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让你待在家中,喜欢吃什么点心就吃什么点心,万事都不需要你操心的!”

他的话语真挚恳切,那一瞬间,央央几乎要答应下来。

“要我嫁给你,除非你能让墙上开花,黑夜发光!”然而,少女终是说出这一番冷漠的话来,言罢硬是掰开了书生的手指。不顾青池在后头的呼唤声,走进了庙中。

墙上开花,黑夜发光……这是碎月城的一句俗语,寓意是:不可能发生之事。

书生目送着少女走进庙里,终是没勇气跟进去。外头烈日灼灼,几乎能将人生生烤干,书生就像是石像一般,半天没动。

遥遥处的山岭中,那凉气扑面的阴处,两个男子坐在华盖似的大树下,一个静坐着闭目养神,另一个稍稍年轻点的则盘着腿,坐姿不羁,他双手举着粉团子一样的孩子。

——“举高高咯!”

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孩子轻轻抛起,半空中的孩子开心地发出咯咯笑声,手脚上银环叮当,尔后被年轻人稳稳接住,尔后又被抛起来,乐此不疲。

另一个白衫男子瞥了他一眼,尔后又闭上眼睛低声道,“你好似不太在意那郁青池的事情。”

“在意又如何?不在意又如何?天命如此。”年轻人洒脱答道,尔后注意力又放在那孩子身上,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只要这孩子不再发出雷霆般的哭声他就谢天谢地了,还管得了那世人的婚配嫁娶么?

“蜜糖是不是很喜欢举高高?”笑眯眯的少年轻松地将手中的孩子抛高,再接住,再抛高,再接住……

“毕竟也是同你也有关系的,我还以为你看了怎么也会动些恻隐之心……”陆离扭头,看见灼光与孩子玩得正开心。

似乎是被这欢乐的气氛感染了,陆离竟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或许是有动恻隐之心的,从灼光对这孩子日渐亲昵的态度就能看出来。毕竟,这孩子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灼光的孩子了。

过了一会儿,陆离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说道,“灼光?”

“……”

知道他和孩子玩得正起劲,陆离无奈一笑,又道,“你不要老是抛孩子。”

“……”

“他刚吃饱了羊奶,这般折腾很容易吐奶的……”陆离那懒洋洋的话音才刚刚落下,就听见蜜糖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尔后是灼光杀猪般的一声尖叫:“啊!”

陆离扭头看去,见灼光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搓着,那力道仿佛即刻就能搓下一层皮来,而蜜糖正坐在地上,嘴角溢着白色的沫沫,正好奇地拿着一片枯叶朝嘴巴里塞去。

“陆离你这头死狐狸,乌鸦嘴,扫把星!谁要你的帕子了,给小爷我滚远点!”

——深山之中响起的怒气冲冲的指控声,惊起几只五彩飞鸟:“呱——呱——呱——”

第七章 荧之花

“好孩子,不许偷看哦。”

梦中那个熟悉的声音又来了……年幼的央央偷偷睁开眼睛,正看见那月华似的白色衣裳跟随着萤光缓缓离去。

“可是,不看见你的脸,我怎么报答你?”

“你要报答我?那也是无妨啊,我认得你的脸,待你长大有能力报答我时,我便去找你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

躺于榻上的少女睁开朦胧的眼睛,看向窗外那星河灿烂的夜。

突然间,她看见一粒橙黄色的光粒自窗外飞进来,无声无息地停落在她的面前——“央央,你睡了没有?”

窗外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央央随即翻身向里,“睡啦!”

“睡了你还说话?”

“那是梦话!”

“央央,你出来好不好,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你们读书人都是这样半夜约姑娘家出来的吗?”

“央央,我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东西要给你看,你出来好不好?”那个声音真挚,又小心翼翼。

胡乱裹了衣裳,央央气势汹汹地一把拉开门,正看见璀璨星幕下,书生提着一盏幽幽的灯笼,带着一如既往的傻笑看着自己。

往后央央曾经这样想过,那日她顶着烈日,带着儿时的记忆踏入那茫茫山岭之中,一心想着寻到那个寂寞神庙后能再会当初那个送自己回家的神秘人,然而在误入山涧中时,一回首,却看见那个迂腐又执拗的小书生愣愣地看着自己。

或许那神秘人已经来见过自己了,还将郁青池这个礼物送予了自己。

在那个星辰耀眼的夜里,少女披散着长发,踩着绣花布鞋,跟随着书生轻手轻脚穿过碎月城中那带着水汽的石板地,穿过薄雾,迎着夜风,来到了城外那座新庙里。

小书生不知在此之前干了什么,本是浆洗得干净的衣衫上满是尘土,就连脸上都沾染着不少土粒,想是摔了几跤。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尔后下定决心一般,红着脸道,“央央,你不要生气。”说着他伸出手来,覆上央央的眼睛。

因为没有做过重活的缘故,男子的手指修长白皙,触感冰凉。

“跟着我走。”他一手覆着央央的眼睛,一手牵着她,两人跨过几道门槛,停在主殿中。

男子站在少女身后,轻声道,“你是不是说,我只要能让墙上开花,黑夜发光,你就会嫁给我?你看,我做到了……”

说罢,他拿开了手。

央央睁开眼来,瞬时,萤光溢满了眼目。

——漆黑的庙中,有数不清的萤火虫在飞舞,比那星海还要灿烂,比那月光还要静谧。幽绿与橙黄的光线充满了所有视线所及之处,美得像场梦境。

而她面前的小书生,发髻散乱,衣裳单薄。见央央看向了自己,他露出一记甜笑来,在他肩头,萤火虫停得满满当当,将他那张清秀的脸庞照得微亮。

“这是黑夜里的光,而这个——”青池说着走到那副未完成的壁画面前。他解下腰间的水袋,先是将水倒落在掌心,尔后朝那壁画一洒,“就是壁上之花……”

那水珠才落在壁画之上,奇异的事情就发生了,有金色的芽苗从壁上伸展出来,带着炫目的金光,在可见的速度下迅速展开嫩芽,尔后是抽出新叶,开出了金色花朵。那不知是何的植物生长得那样迅速,忽而便爬满了壁画,正巧掩盖在各个神明的衣裳之上。

那花朵好似蔷薇,花瓣层叠错落,朵朵犹如金子雕刻而成,在黑夜中无光自亮。

幽蓝的萤,金色的花。

不热之火,壁上之花。

少女瞪大了眼睛,她静静看着这绝艳的一幕,试着伸手去摸那些神奇的花儿,指尖才一触到花瓣,那花便有意识一般,温柔地缠上她的手指、手掌、手臂,宛若一只慵懒的猫儿,轻轻缠着她的手臂往上长去,在她的惊异中于她脸颊旁停了下来,开出了一朵金色小花,而在开花后的瞬间,那根藤蔓突然哗的一声全全碎开,化为金色粉末。

“它很喜欢人,但是它不能接触世人,女娲大神赐予它金色花朵的时候,给它下了一个不能与世人接触的禁咒。”青池在央央身后轻声说道。

央央问,“为什么?”

“因为世人多肤浅,他们知晓它的美丽后只会想疯狂地占有它……”顿了顿,青池又说道,“占有不是爱,是毁灭。女娲大神为了保护它,便下了这个禁咒。”

央央眯起眼睛笑了笑,“倒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传说。它有名字吗?”

“山告诉我说,它叫‘荧’。”

“山?山是谁?”

书生腼腆地笑了笑,“山是我最好的朋友。”

“郁青池……”央央的眼神突然认真起来,“你到底是谁?”

书生拂去衣襟上的萤光,他歪了歪脑袋,竟极为认真地思考了一番,道,“央央想让我是谁,我就是谁。”

“我希望你是人。一个普通的世人。”

流光四溢的女娲神庙中,四方大神身着蔓延而来的花朵衣裳,带着温柔的笑,低头看着庙中二人。

少女披着衣裳,长发及腰,她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孤女,是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而这个书生,没有背景,不知过去,于寂静的山林中踏雾而来,一身微亮,周身萤火——在他身上没有世人的味道,他的肩头能停留惧人的萤火,他也能召唤出壁上的花朵。

两人隔着浮沉不定的萤光相看着。那名为“荧”的花朵想靠近央央一点,它伸出柔软的藤蔓,开出金色的花朵,尔后粉身碎骨……如此循环,犹如飞蛾扑火。而另一边,花朵却不费吹灰之力地爬上了郁青池的肩头,愈开愈盛。

听了央央的话,青池突然弯起嘴角,笑得好看。那笑不带他之前的腼腆与羞怯,而是一种安定人心的温暖。

他缓缓而清晰地答道,“好,我是世人,一个普通的世人。”

——这是一个奇怪至极的承诺。而就是这个承诺,让央央忽而笑得欢畅,“郁青池,那你……什么时候来娶我?”

她想,或许是她报恩的时候了。

第八章 新婚

据老巫祝说,那日是成婚的吉日——那日,也是碎月城最为普通的一日。

年轻的新娘早在数月前就绣好了嫁衣,自己盖上了那绣着荧之花的盖头,坐上喜轿,一路上由不多的朋友护送着,去往那山岭之内——在那密林深处,有一处由篱笆围起来的简陋屋舍,性子单纯的新郎独自一人将屋内的帘子换成了喜庆的大红色——没有高昂的聘礼,没有阔气的排场,一切都是小书生拿出了全部积蓄细细布置而来的,这一切他已然尽到了最大努力。

那夜,在屋外空地上摆着四五桌宴席,菜色朴实干净,年前晒制的笋干,山中最新鲜的野菜,清晨才捕来的活鱼,以及央央亲手酿制的杨梅酒……宾客喧闹,酒香扑鼻。

萤火被世人的热闹所恼,早就躲去了山岭深处,唯有满天灿烂的星辰陪伴着世人度过这喧嚣的一夜。

屋内,那融融烛光中,新郎在屋内搓着手,紧张地来回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下定了决心,坐在新娘身旁,小心翼翼地揭开了盖头……

沈央央,在流浪几年后最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荧光岭。

再后来,日子如流水那般平静趟过。

青池白日里去往碎月城做教书先生,晚上便在孤灯下读书,央央则继续为他人画壁画,画小样。两人的日子过得清苦却又安逸。

青池的脾气极好,在央央的记忆中他似乎从未生过气,唯一一次能算生气的便是她带病却熬到深夜等他回来,那时他涨红了脸,想数落她却又下不得狠心,只是戳着她的脑门叫她赶紧休息去。碎月城里有人知道青池疼极了妻子,便笑他惧内,即便如此他也只是笑笑不做争执——他虽是个读书人,但礼教在他心中却不太重要。他说过自己无父无母,唯一能付出的人,便只有妻子一人。

再后来,一年时间匆匆而过,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央央给他取了一个小名:蜜糖。

“蜜糖,你看娘亲画的梨花好不好看?”又是暮春,此时的央央已经梳做了夫人发髻,她坐在窗前一边画着花样,一边抽出空来轻轻摇晃着身旁的摇篮。

竹摇篮里的孩子尚未满月,在这早晚尚凉的季节里裹得像一颗粽子,他长得像极了他的爹爹,白白的皮肤,浓密的睫毛,以及狭长的眉眼轮廓。

孩子睡得正香,自然不会理会央央的话,央央这句也像是自问自答,她喜滋滋地放下花样,尔后探头看了看天光,道,“哎呀,该到做饭的时候了。——蜜糖,跟娘去给爹爹做饭好不好?”

她脸上带着幸福的笑意,此刻的她已不再是伶仃孤女,在荧光岭中她有丈夫,有孩子,有她最为重要的亲人。

——她再也没有去寻那座供奉着大神烛阴的小庙。

在母亲抱着孩子走出房门时,窗外遥遥处,那躲在大树下的两个人影走了出来。

灼光一把抖开兽皮手卷,仔细在里头翻找着什么,许久过后,他才了然道,“唔……我确实在荧光岭中有这么一处供奉地。”

旁边的陆离瞥了他一眼,“你倒是后知后觉。”

“当年我神庙无数,哪里是每个都顾得过来的……况且那时,我已是自身难保。”

远古大神们逐渐被世人所遗忘。堪堪剩下的神兽们,比如白泽、烛阴等却又因为犯错而顾不得人世,因此他们曾经的庙宇现在几乎绝迹,侥幸剩下了的,只怕也因为没有大神庇佑而被人废弃,成为山岭深处的一个荒凉遗迹。

“即便当初你有诸多苦衷,这件事情的因果也是由你而起。”顿了顿,陆离又道,“你便尽力补偿吧。”

灼光收了手卷,尔后斜睨了陆离一眼,嘿嘿一笑,问道,“大哥,你是不是已经知晓了其中缘由,所以你故意将这个任务换给了我?”

陆离的表情风轻云淡,“没有的事。”

“菩萨教导过不可打诳语的。”

“既然不能打诳语,那你赶紧将他领了去……你现在应该也休息够了吧?”陆离指着他怀中睡得正香的婴儿道。

此时一身白衫、仙风道骨的男人胸前绑着一个五颜六色的袋子,里头正睡着口水四溢的蜜糖。什么白衣飘飘,什么仙风道骨,哪个男人做一副带孩子打扮的时候能仙得起来就有鬼了!

半天前灼光借肚子不适硬是将孩子塞到他怀中后就再也没有要回去!那孩子小小的、软软的,也不知何时会突然情绪爆发大哭起来,最重要的是,对屎尿完全没有控制力的孩子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怀抱着一个随时都会触发的暗器!

蜜糖含着自己的手指,小脸紧紧贴着陆离的胸口,一张小胖脸因为贴得太紧而有些微微变形,口水已经有泛滥成灾的趋势。

陆离一脸生无可恋。

灼光一本正经地回答道,“等这小子醒了我再抱走,不然到时候又哭了是你哄还是我哄啊?”说罢他揪起蜜糖的小褂子,将他口水擦干净——换来陆离一张更加铁青的生无可恋的脸。

灼光一边擦着口水一边喃喃道,“说来这孩子也是可怜……也罢,我就多花点力气,为你寻到你的父母来!”

“灼光,”陆离想到什么似的,突然问道,“你想看看他们二人为何要抛下这个孩子么?”

灼光一顿,尔后抬头看向陆离,反问,“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区别?”

“纵然知道结果,但是因为过程不同,你或许会对这个‘果’生出更多不一样的感情来。”菩萨叫他们来人间修行,并不是单单为了了结世人的愿望,而是为了让他们放弃自己高高在上的神位,融入这世间,以看到更多悲欢离合、七情六欲。

待到哪天,他们看得多了,看得更加透彻了,便算是完成修行了……

关于郁青池与沈央央的故事,早有了结果。万物有序,六道轮回,他们改变不了这个结果,唯一可以改变的,便是能平息一点灼光内心深处对世人滔天的仇恨吧。

第九章 山岭之神

都说,为人多苦难。

陆离、灼光都曾司过保护世人一职——世人这种以女娲大神自己容貌创造的生灵实在太过脆弱,纵然女娲对他们百般宠爱,集结众多神兽护得他们安平,生来便具有七情六欲的世人却总是在各种灾祸中轻易消亡着:天灾、人祸、情伤……

在地下黄泉的司命簿中,曾经记载着碎月城这样一段过往:碎月城建成三百二十六年冬,殃神携众魔过,城中百姓皆陨。

短短十来个字,便将几万人的性命如灰尘般扫去,不留下一点痕迹。

而蜜糖出生的那年,乃是碎月城建成的第六百零三个年头。这个几百年的古城曾在战乱中被摧毁,也曾在瘟疫中被遗弃。城墙坍塌了,再被人建起来,百姓迁走了,再有新人来到——六百年过去了,早已物是人非,唯有碎月城这个名字一直保存了下来。

碎月,谐音“岁月”也。世事变幻,唯有岁月不急不慢,遵循着天地规则默默流淌而过。

——碎月城建成的第六百零三年,殃神再次来到。

没有人知道殃神的来历,亦不知它为何要经过碎月城。上古之时,它由世人一口浊气化生而来,随着时光的推移日渐强大起来。它生于世人,报复于世人,但凡它经过的地方,世人皆死。

九天云城上的天君道这上古魔物源于世人自己,它不属于六道,只要世人存在,它便生生不息。它以世人生命为食,吃饱了便会沉睡,少则几年,多则千年,直到下次饿醒过来,再次进入人间寻食——天君命天上仙君不准插手殃神食人之事。只因这是世人自己心中的恶果,世人不死,它便不死。

据说杉灵曾为了世人同殃神交手过,其结局是杉灵九死一生,拖着白骨尽显的身躯走回了摩迦郡中,而殃神却不伤分毫,在杉灵返回摩迦郡后,它轻轻一口浊气,夺取了一城百姓的性命。

殃神,乃是超出了所有神兽力量的可怖存在。

但这世界总是如此精彩,千万众生里,有力量不容撼动的殃神,亦有心智坚定不容撼动的生灵,这些生灵中,有善良纯明的杉灵,亦有那些自茫茫山岭中化生而来的渺小精怪们。

它们或许是一尊小小神庙中的守护灵,或许是万里林海的保护神,它们的职责有的是保护脚下一圈狭小土地,有的是庇佑广博大地上的万千生灵。它们的力量参差不齐,却无一例外地敌不过殃神,而它们却一次又一次地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它们拥有最为坚韧不屈的信念,以及最单纯透彻的善念。

灼光打开兽皮手卷,上面记载着许多守护神为保一方生灵以命相搏的事情,他的手指慢慢划过这些早就被遗忘了的名字……停在了一个叫“郁青池”的名字上面。

郁青池,意思是在那个泛着绿色萤火的池水边,遇见了你。

书生提着白纸灯笼,在波光粼粼的幽涧边遇上他命中注定的妻子,那一刻,他才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而在此前的百年里,他一直被世人唤作:大神烛阴。

他化生于千年之前,荧光岭那座小小的烛阴神庙中。

彼时的荧光岭还不是如今的模样,烛阴小庙很是热闹——那时还是个神与人共在的世界,神庙随处可见,庙堂之上供奉着白泽,寻常人家供奉着重明鸟,而山民们则喜供奉掌管四时变化的烛阴大神。

勤劳的世人们为了彰显虔诚,不辞辛劳地开凿出一条狭小山道,山道由石阶铺就,弯弯折折,上万石阶自下而上,通向了山岭最高处的神庙,神像用最为精贵的纯白石料细细雕琢而来,广袖长衫,白发披肩,笑容温文,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信徒们常常踏着石阶前来祈福,带着最为质朴的贡品,一步一叩首,缓缓而上……道路险阻,前来祈福的世人却是络绎不绝。

或许是受到世人感召,理所当然地,在那个清凉凉的仲夏之夜里,那尊纯白精致的烛阴像上,似有生命苏醒——他化生于烛阴神像中。

——他是烛阴吗?显然不是,他只是个化生于世人信仰中的奇妙精怪,有着和烛阴大神一模一样的容貌,却没有他那样的通天法力。

那时烛阴总喜欢在钟山中沉睡,对于人世他并不是很关心,自然也不会庇佑这方小庙中跪拜的虔诚山民了。

而化生而来的精灵第一次睁开了眼睛,当他懵懂的目光扫向这广博大地时,心中似有声音告诉他:他因世人的虔诚而生。因此,在他出生那日,他便开始用自己低微的法力,尽力去帮助每一个前来求助的山民。

他为山民们祈来一场小小的及时雨,为他们挡去洪流冲下的重石,为迷途的人照亮回家的路,为孩子拿回卡在树上的风筝……他默默为世人做了那么多事情,只因为他喜欢世人,亦喜欢看到世人的笑。

那时的世人会在愿望实现后的次日,带着简单的礼物前来还愿,他们称他的本相,也就是那尊白色神仙为“烛阴”,因此他便以烛阴为名,即便在化生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善良而单纯的精灵都不知道烛阴大神到底是谁。

他喜欢躺在小庙屋顶上晒着太阳,听着庙中那些山民絮叨着人世种种,然后在他们离去时,招来一片云朵跟在他们头顶,不让他们被烈日晒伤。

再然后,便是殃神来了吧?

法力低微的他如何能抗衡那强大的殃神呢?可是他义无反顾地去阻挡了,他拼尽全力,魂魄被震碎了,百年辛苦修来的道行没有了……若不是山的阻挡,已经红了眼睛的他只怕要为了世人舍去这得之不易的生命。

殃神走过的地方,世人死绝,不会有一个例外。那时他拖着残破的身体,不顾山的阻拦,跌跌撞撞地跑向荧光岭外的碎月城,当看到满城的尸体后,这个单纯的精灵竟不知所措,他石像一般站于尸山之中,心中有莫大的哀伤,却哭不出来。

他曾小心翼翼保护着的东西,终是违逆不过强大的力量。

往后,没有人的日子总是那样寂寞,除了萤火和雨声,似乎再没有其他能陪伴他的东西了。

山喜欢沉默,他算了算,他认识山几百年了,竟然也没有和山说上几句话,若不是碎月城大劫,他和那不会说话的雨声或许都比山要熟络吧?

这个精灵用几百年的时间慢慢修复了自己破碎的灵体。几百年的时间,对于精怪来说或许是那样短暂,但那时间足够让草木蔓延上石阶,也足够让世人遗忘掉,曾经在山岭最高处,还有一处摇摇欲坠的神庙。

碎月城又重建起来,而荧光岭,则彻底变成了走兽精怪的天堂。

精灵还是喜欢躺在神庙屋顶上晒太阳,有时候他会经不住睡去,再醒来时,温暖的春天已悄然而过,大雪覆盖上来,将一切声音吸纳,他从皑皑白雪中爬出来,无措地望着四周,看着看着,竟然有一种巨大的哀伤涌上心头。

此后,他再也不会听到世人那欢欣的笑声了吧?

笨拙的精灵不知道该怎样再接触世人,咫尺之处的碎月城是那样热闹,他却不知自己能不能再去看看那些世人,看看他们的笑脸,或是听听他们的声音?

如果不是她,他会一直寂寞地在这里枯守下去,直到神庙坍塌,石像碎去。

“神仙大人,打扰了。我迷路了,可以在你这里坐一会儿吗?”

浅眠中,他突然听到这么怯生生的一个声音,他瞬时坐起来,尔后从神庙顶上飞身下去。

他看见那个小女娃笨拙地朝烛阴神像拜了一拜,尔后从背篓中拿出萝卜来,用自己打满补丁的袖子擦去上面的泥,恭敬地放在神像脚下……

她那样仔细而虔诚,让他觉得,自己还停留在几百年前,那个神庙依旧繁荣的年代。

世人多数看不见精怪,因此直到那个女孩躺在神像身边沉沉睡去时,她都不知道,一身白衣的精灵正盘腿坐在她身侧,带着欣喜的笑意看着她瘦削的脸蛋。

她更不会发现,在她熟睡之后,他轻轻带上了门,不让微寒的雨丝打在她身上。

——那一刻,山岭深处烟雾缭绕,雨丝绵绵,寂寞了百年的精灵坐在女孩身边,听着她的呼吸声……他知道,离他天涯之遥的世人终是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尔后,像是几百年前那样,他赠了这个孩子一双精致的绣鞋,牵着她温暖的小手,送她回家。

那是百年来他最快乐的一天,在往后的十年里,他不再是寂寞的,因为那个女孩承诺过,当她长大后,她会回来报答他的。

精怪对于时间的流逝总是那样迟钝,他只觉自己等了很久很久,他微笑着看着冬雪来临,绿芽吐绿,树叶枯黄……接着又迎来了再一次的大雪纷飞。他却没有一丝不耐,他常常坐在神庙屋顶上,盘着腿,澄澈的眼睛望向那遥遥人间,一看就是一整天。

十年后,那个女孩再次来到。

倘若让一个世人等待一个诺言十年,那世人心中会产生怎样的感情呢?是怨憎,还是彻底的遗忘?

十年早让女孩出落成了大姑娘,而那丝毫不变的精灵依旧单纯,他心中只有欣喜与感激,他与少女并排坐着,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嘴角始终扬着。

少女虔诚地看着神像,“烛阴大人,你还记得我吗?”

精灵拼命地点头。

“烛阴大人,你会怪我打扰到你的修行吗?这里好安静啊,静得……感觉时间都停止了呢。”

——“你来了,这里不就热闹好多了吗?”

“烛阴大人,你在这里多少年了呢?这座庙宇好似建成好久了,久得让他们都忘了这里的存在了……”

——“是啊,好多人都忘了这里。可是你还记得我就很满足啦。”

“烛阴大人,你在这里寂寞吗?我阿爹说,这荧光岭中有许多世人看不见的生灵,所以我想,你在这里应该不会寂寞吧?”

——“山不喜欢说话,其他精怪么?因为我很喜欢世人,所以它们总说我是傻子,不愿同我做朋友……”

“烛阴大人,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有呢,一直在听。”

世人少女看不见彼岸世界,亦感知不到,在咫尺天涯间,有人坐在她身旁,她说一句,他就答一句。

欢喜的精灵不会注意到,天色渐暗。当那少女俯下身去,再次朝神像一拜,喃喃说道,“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如遭雷击,笑容僵在脸上。

直到少女拜祭完神像,将那保存得完好的小绣鞋还予了神像,起身,走出神庙,再是消失了身影……精灵才像疯了一般推开神庙大门,朝少女去的地方跑去。

山感知到他的不安,少见地发声问他,“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找她回来!”

“她是世人,本就该去属于她的地方,你别傻了,快回来!”

“不!她不能走!”

“世人和精怪是没有结果的!你会遭天谴的!”

“……”

山一再唤他回来,他却干脆不再应答,执拗地朝山岭外跑去。

对于再一次失去,他实在是害怕极了。他可以接受漫长的等待,但他万万接受不了诀别!

“等我……我会留下你!我会一生一世保护你的!”精灵在飞奔中渐渐幻化出实体来,他犹如一个寻常世人那样,提着白纸灯笼,着一身粗麻衣裳,寻着少女的气息,悄然走了过去……

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

几百年前,青池知道爱所有人的感情,而这次,他又学会了世人的另一种感情,他爱央央,只爱央央。

他可以为央央学习怎么做一个世人,可以为了她在烈日下跋涉几十里地去买点心,甚至为了她向山讨来了“荧”,用自己的生命去灌溉它,以求它在壁画上绽放。

山曾经警告过他,精怪不能在世间有牵绊,他会因为感情万劫不复,可是他充耳不闻。

善良的精灵眯眯笑起来,说,“如果哪天我一定要离开央央的话,就让她彻底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