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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骗人,因为我可以听见人心底的声音。”

“那……”孩子想了想,又问道,“那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你?”身后那人又是轻轻一笑,“你想转回头来看看我是谁。”

“那我能转过头去看你吗?”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长得丑,会吓到你的。”

“好吧……”孩子似有挫败地扁了扁嘴。

孩子是一种多么单纯又善良的生灵,在雨后残破的神庙中,突然一个陌生男子出现,他说他是人,她信了,他说他能带她回家,她也信了。

他说的话,她全全相信了。因为她知道,在她身后,那尊白色神像正于黑暗中静静地看着自己,有神明的地方,便不会有恶的存在。

“不许抬头偷看哦。”男子牵过女孩稚嫩的手,缓缓闯入那梦似的萤光中去了。

男子很高,她若不抬头,自然是看不见他的脸,但借着萤火的光线,她看见他的影子修长,一席长发随着夜风轻轻飘动着。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萤火。

幽暗的山岭被无数黄绿的光线点亮,忽明忽暗,忽近忽远。他们穿行其中,好似行走在银河之上。那年轻人一手牵着她,一手为她驱赶着流萤。

他穿着雪白的衣衫,袖口宽大,款式古朴,似乎不是她这个时代的衣饰。然而那种布料竟是说不出地柔软,随着他的走动,袖口有时会扑在她脸上——那衣服上,带着清凉的夏的味道。

男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央央,沈央央。”

男人扑哧笑出声来,“怎会取这样一个随便的名字?那你为何来这山岭?”

“阿爹病啦,家里好几天没开伙了,再这样下去……”孩子的声音瞬时就低了下去,“再这样下去,阿爹就没了。”

男人没有出声,而是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山野里长路漫漫,不知过了几时,在萤火渐渐少去,乃至不见的时候,央央终于发现脚下的路是自己认识的了。

男人松开了央央的手。

央央再度想抬头看他,却被他一手摁住了天灵盖,“不是说了么?不许偷看哦。”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柔柔的。

“可是,不看见你的脸,我怎么报答你?”孩子语气天真。

“你要报答我?”那人似有些微吃惊,“那也是无妨啊,我认得你的脸,待你长大有能力报答我时,我便去找你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

男人再度摸了摸她的头。

央央清楚地记得,分别时,对方蹲下身来,用手覆着她的眼睛,道,“好孩子,不许偷看哦……”尔后只听得衣服的摩挲声,那个带着夏季潮湿而又清凉的气息渐渐远去。

央央止不住好奇心偷偷睁开了一条眼缝,只看见一个白色的模糊背影,在无数流光的簇拥下,朝那神秘山岭的深处走去。

那个挺拔的背影美得像是山中最高贵的精灵。

——那个如梦如幻的夜里,留给时年七岁的央央的是一段旖旎美好的记忆:古老的神庙,明灭的萤火、雪白的衣裳、清凉的气息以及除了这段虚无记忆之外的,一双真实的,绣着蔷薇花纹的崭新布鞋。

第一章 暗角铃声

他自光明之处来,去往那纯黑之地。

周遭是潮湿的巨石,脚下是柔软的土壤。少年一身蟹青长衫,长发垂坠,双目湛蓝,他在黑暗中行走犹如白日。有清澈的水从头顶的巨石里渗出来,滴落在少年的宝石抹额上。

“在下宁灼光,自色界初禅诸天而来,打扰诸位安眠,还望赎罪。”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在这绝黑的环境竟表现出少有的谦虚,在向四方行过礼后,他才向那黑暗更深处走去。

黑色似乎会吸纳生气,除了脚踝上银铃叮当,行了许久,竟再是听不到其他声音。

再往前走,似乎就没有路了。

宁灼光竟有些苦恼,那召唤他而来的人,是否现在还在原地等待着他的到来呢?

“叮、叮叮……当……”

似有似无的铃铛声蓦然响起,却不是来自他的脚踝。

灼光立刻朝那声音来处走去。

——声音主人正躺在一处断裂的白石之下,那白石横亘出一个安全的夹角,正巧为他挡去渗出的水。

“咯咯……”伴随着那个铃声,还有比铃声更为清脆的笑声。

灼光转过一个折角,终是看清了那个发出声音的人是谁——那是个出生仅仅数月的婴儿,连牙齿都未长出,一头毛茸茸的胎发,一双溜圆的水灵双眼。他穿着一件红色小褂,仰躺在石柱之下,自娱自乐般地伸出藕节小手在虚空胡乱抓着什么。

“咯咯……”即便什么都没抓到,他还是自顾自地笑得开心。

而那铃声,便是从婴儿双臂上的银铃镯上传来的。

兴许是在这无声的地方待了太久,灼光一靠近他便察觉出来,孩子倒是不认生,吃力地扭过小脑袋看向灼光,然后双手朝他伸出,再次发出咯咯笑声。

灼光愣在当场。

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可谓是丰富多彩,他死死抓着褡裢袋,在孩子扭过头来朝他笑的时候,他犹如被一记重锤锤向胸口,浑身抖了一抖,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了,朝后趔趄一步,他扶住了背后的石壁。

孩子不懂自己被拒绝,依旧伸手朝灼光那里抓着,嘴里嘟囔着无人能听懂的话语。

灼光则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孩子。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陆离那头老狐狸除了脸他什么都要!

——“忘川那个嘱托似乎极为麻烦,你想想,寻找记忆与寻找父母,虚妄之物,与实实存在之物,哪个更好寻到,自然是……”

“又想骗我么?!”摩迦郡中,灼光猛地打断陆离的洗脑。

陆离见灼光脸色不好,却依旧温吞吞道,“这样吧,我这个做义兄的就不做其他赘述了,只同你做一个交换,怎么样?”

灼光没有答话,却是竖起了耳朵。

“这不是快到立夏之日了吗?那寻找记忆的嘱托是急中之急,如若由我接手解决,必定立刻就要赶往人世,想是到了立夏那日也赶不回来的,而那时候你在摩迦郡,杉灵也在摩迦郡……”

陆离说话往往是三言两语,一针见血。

“啊啊啊啊啊!”前刻还彬彬有礼地向四方生灵致歉打扰的灼光,此刻却是双眼血丝暴起,抱着脑袋发出见了鬼似的尖叫。

谁也没告诉他,这要寻父母的人,竟是一个连自己口水都管不住的奶娃娃!

第二章 义兄

烈日当头,正是午饭时刻。

按理说,人满为患的饭馆里应该是喧嚣鼎沸的,然而在这家号称百年老字号的桃家饭馆里,客人倒是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但所有人皆是捏着筷子,将头扭向居中的一张桌子,他们的脸色或是不忍或是心痛,总之皆是一脸凝重,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

大家都未出声,那么自然衬托着居中桌子上的哭声更大了。

“哇——”孩子的哭声从最初的洪亮逐渐转为低低的呜咽。连本是一张粉团子似的脸蛋也憋得通红,满是泪水。他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从裹着他的薄被子里伸出来,似乎央求他人来抱,十根手指头不利索地抓着什么。

“唉,真是投错了胎,摊上这么一个爹啊。”临近的一个客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的叹息似乎会传染,其他客人也接连啧啧感叹起来。

而众人口中那不负责任的孩子爹——宁灼光,正一脚点地,一脚搭在长凳上,手捧一海碗牛肉面,模样豪放地大快朵颐。

孩子的哭声他可以忽略,但是毕竟是上古钟山之神,纵然再是迟钝,那自四周聚集而来的无名杀气也叫他察觉到些许不对,于是他含着一大口面条,抬头,四望。

“……”灼光无言。

“……”周边食客亦是看着他,无言。

“看什么看?!再看小爷剜了你们的眼!”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面上,灼光暴起。

已经当上奶奶的老板娘再也看不过去,便对灼光道,“这位小郎君,你孩子怕是饿了,在哭着要吃的呢。”

“什么我孩子?!”灼光先是一愣,尔后再次暴起。

“这还不是你孩子啊,和你生得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你看他手上的银镯,同你脚上的是不是一模一样?”老板娘一副看透人世沧桑的模样。

灼光吞下面条,他先是狐疑地看了一眼孩子手上叮当作响的银镯子,再看看自己脚踝上的银环,脸色经过了疑惑、思考、恍然大悟,接着毫无预兆地,灼光第三次暴起,“什么叫一模一样的?!我还看你们都穿了衣裳了呢,那你们是不是一个娘生的啊?!”

老板娘心想灼光定是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带着孩子很难为情,便一副了然一切的笑,“小郎君,好好的生气做什么?我这不是瞧孩子哭得可怜嘛,要不我调一碗米糊给孩子喂喂?待会儿啊经过哪个有母羊的人家,再讨一碗奶来给他吃!”说着,不顾一脸铁青的灼光,去往厨房了。

偷偷瞥了一眼那依旧哇哇大哭的孩子……灼光陡然周身一抖,那模样好似他抱一下孩子就会下地狱似的。

于是,他又在心中将陆离咒骂了八百遍:那个遭雷劈的陆老狐狸,千万别再叫他遇上,要再遇上他就扒了那陆狐狸的皮!

人世中因果循环,轮回不断。有些事情,做得多了,总会得到相应的果报;有些道路,走得多了,总会遇到守在那里的鬼。

正当灼光望着剩下的半碗面条食不下咽的时候,桃家饭馆又走进了一位客人。

那客人一身白衫,双袖略长,背着一个半旧的褡裢袋,一副远行的模样。

他脚步轻盈地寻了一处空桌子坐下,斟酌了片刻,却没有点吃食,而是叫了一壶清茶。

——那大中午不吃饭只喝水的不是陆离还会是谁?!

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在这偌大的人世中他们也能打个照面!

灼光登时双眼一亮。

“这位小郎君,你家孩子的米糊来啦!”热情的老板娘才一露头,就对灼光大嗓门地嚷嚷起来。

灼光阻止已然来不及,陆离的目光随着老板娘的喊声一个转移,投到灼光身上。

陆离先是认出了灼光,尔后又斜眼看到那跟包袱一样随意放在桌面上的孩子,他垂目思虑了片刻。

“掌柜的,结账!”陆离在桌上丢一块碎银子,十分豪气,“不用找了!”尔后就跟一道风似的,前脚已然踏在了饭馆门槛之外。

“大哥,既然遇上了,怎么就急着走呢?”灼光哪里会容得这只老狐狸走掉,也是立刻追上去,一把抓住他飘飞的衣袖。

陆离见走不了,便顿下身形,他调整了一下略微僵硬的表情,换上万年不变的温暾笑脸,“我还道是谁,原来是灼光呐……你义兄我还要去完成世人嘱托,便不和你在此多……”

他话未说完,就见灼光突然揪住了他的衣领,一脸凶神恶煞。

“你这个混账东西!”灼光开口就是惊天动地。

众人的目光立刻扫向陆离灼光二人。

“你污了我姐姐的清白,迫她生下你的孩儿,如今你这负心郎是要抛妻弃子吗?今日不管你是死是活,你都要跟我回去给我姐姐一个交代!”字字铿锵,义正词严。

众人先是看了眼嘴角已然抽搐的陆离一眼,又看了看旁边桌面上的孩子,不由得在心中恍然大悟:哦——原来这孩子长得像舅舅!

“宁灼光你……”

“你什么你?!你这蒙着人皮的野兽,若不对这孩儿和我姐姐负责,我就当场将你的狗腿打断!”

“啧啧啧,这是做了什么孽哦,竟有亲爹不要自己孩子的……”善良的老板娘一边给孩子喂食,一边斜眼狠狠剜了陆离一眼。

百口莫辩……

陆离绝望地看了众人一眼,又看向摆出愤怒表情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眼中窃喜的灼光。

“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尔后拿开灼光那只攥着自己衣襟的手,他无奈地看向四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灼光行走人世多年,终是将人世中的一些言行学了去,但再怎么学,也学不过天职便是司人间兴衰的白泽仙君陆离。

对于吃不得亏的陆老狐狸来说,一言便可反击灼光之前所说的种种。

“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陆离的表情灵活如戏子,委屈的眼神说来就来,“我同你姐姐在一起还不是为了能同你多待上一刻!若不是你生性放荡,家中男宠无数,我还需要用这等方法吸引你么?!”字字血泪,句句深情。

那一日,桃家饭馆的客人都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短短一个午饭的功夫,当真是看尽了世间百态,伦理家常。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说到底,还是陆离赚了。

第三章 兄弟

城外黄沙飞舞的小道上,烈日当头,周遭竟没有一丝树荫,而一白一青两个身影便缓缓走在这条空无一人的小道上,蝉声四起,他俩却如坠冰窟,时不时能看见他们浑身触雷一般抖上一抖。

灼光一脸僵硬地抱着孩子,孩子刚刚吃饱,活力满满,总是奋力地用手去抓灼光胸前散落的碎发,还时不时地发出咯咯笑声。

陆离道,“这孩子叫什么?”

灼光道,“这张面目,大概要换一换了吧?想是很多人已经记住这个模样了……”

“现在有他父母的消息么?”

“毕竟以后再出去时,让人认出总是不好的……”

对话牛头不对马嘴。

陆离看了灼光一眼,风轻云淡地笑笑,“你放心,我对那些人施了忘忧咒,不出几日,他们便可自然忘记这件事情。”

灼光又回望了陆离一眼,继而答道,“这孩子叫蜜糖。”

“换面目这样麻烦的事情总是少做的好。”

“他的父母我现时还没有找到线索。”

——依旧是牛头不对马嘴。

“原来如此。”陆离了然一般点点头。

“大哥,你不是可以扭转时间么?帮我看看这孩子的父母是谁吧?”

“既然是有求于我,那你不觉得你方才的行为太过鲁莽了吗?”

“不那样做你早溜得没影了!”

“我这不是忙着去完成那世人嘱托吗?”

“骗谁呢!你不是刚从忘川回来么?我倒是记得杉灵姐姐说想吃人世的莲花酥,说!你是不是来买莲花酥了?!”

陆离正欲回话,就见一人跌跌撞撞地自对面而来,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长袍,他用宽大的袖子遮着自己的脸,却又急着赶路的模样。

这边一人步子匆匆,那边两人顾着说话,结果便是那书生一头撞向二人,灼光眼疾手快,抱着娃娃侧身一让,书生一个趔趄,眼看着便要栽到地上去,陆离适时出手,一把捞住了他。

“谢谢,实在是谢谢这位兄台了,另外还要道声抱歉,小生这路走得太急了!”书生弓着腰,加之袖子的遮挡,依旧看不见他的脸,但从声音可以听出他是个年轻人。

陆离和灼光相视一眼,没有说话。

那书生胡乱道了歉,便又匆匆离开了。

灼光看了看怀中咿呀不停的蜜糖,正欲抱怨两声,却感觉手上一湿,初时他还暗想着天怎么下雨了,然后转念一想,烈日当头,哪里来的雨啊……霎时间,灼光全身僵硬,接着又是一抖,最后鬼哭狼嚎,“哎哟喂这小东西尿了?!大哥,快来帮忙啊……大哥?大哥?!陆老狐狸你跳那么远干吗?给小爷我回来!”

第四章 荧之乡

用柴刀拨开眼前一人高的蒿草,少女追寻着记忆中那不甚熟悉的道路往前走去——自她在半个时辰前偏离了山中小道后,脚下的路便是她一刀一刀劈斩而来的。

她的家乡碎月城是南方边陲的一座山中之城,拥有延绵无尽的林海以及终年退不去的浓雾。这里的一切东西好似都能沾染上浓重的水汽,四季不落的乔木,清澈冰凉的溪流,远山上蒸腾而起紫色瘴气,以及墙壁上终日擦不干净的潮湿触感……她自这里出生,学会了在大山深处辨路,采集各类药草植物。

阿爹说,这片大山岭名唤荧光岭,只因每到盛夏时节,这万里林海里便会幻化出无数萤火虫,夜里它们聚集飞舞,点亮了整个森林,观之犹如灿烂星海。碎月城的百姓说荧光岭的萤火是神迹,能保佑碎月城百年安平,因此纵然那山中再是荧绿幽蓝,都没有人敢在盛夏时节贸然闯入山中,唯恐扰了神明们的清修。

碎月城是一方热闹的小城,而荧光岭却是一片寂静——繁华的人世与叵测的神明世界,竟然只隔一道轻易便可以越过的山岭。

七岁那年,央央的阿爹病重,连着几月躺在榻上动弹不得,纵然有热心的左右邻居帮衬,家中依旧常常揭不开锅,有时候央央饿得紧了,便背上竹篓去往荧光岭中,野萝卜在附近的溪水中洗去了泥就可以吃,很是清甜。野芋头也是很香的,回家后可以用炭火烤熟了吃,只不过阿爹吃多了芋头不好。因此多数时候,央央喜欢往高高的野草中钻去,因为运气好的话,她可以捡到几枚浅绿色的野鸡蛋。

承蒙山中神明们保佑,她一个孩子靠着一双稚嫩小手,撑过了半年光景——那年冬天,阿爹病逝。

死对于阿爹来说是个解脱,病痛折磨了他太长时间,因此他在走的那个晚上神态很是安详,竟没有受多大苦楚。此后又过数月,在外地做画师的叔父赶回来,将央央这个小小的孤女带走。

时光如白驹过隙,十年后,荧光岭依旧,小孤女却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彼时关于家乡的一切都已经模糊了,唯一记住的便是那个不甚清楚的白色背影,以及那夜萤火虫组成的缭乱光华。

儿时的她认为那个牵着自己走出迷途的白衣人是个人,而今她思虑来,只觉自己幼时太过天真。

——十年后,央央返回家乡,再次踏入那片浓雾弥漫的森林,为的是再次寻到那座残破神庙。

“求神仙大人保佑我再次找到你吧。”抹去了额上的汗水,一身短打装扮的央央喃喃说道。

天就要黑了,若还找不到那座神庙,她只怕又要无功而返了。心里有些微沮丧,央央想着再走一段,若还未有什么收获,她便暂时回去吧。

而恰恰就在走过这一段路后,当她拨开茂盛的杂草,看见层层树枝之后,那座记忆中的破败庙宇,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这十年的时光在它身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它还是那样,安详地立在山岭深处,除了呼啸而过的风,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央央欣喜地咧嘴一笑,加快了脚步,朝那神庙靠去。

“打扰了……”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一如孩童时期,在进入庙宇之前先是虔诚地打一声招呼,尔后她轻轻推开了门。

“嘎吱——”,一束微绿的阳光顺着门慢慢拉开的缝隙钻入庙中,投射在其中那尊雪白的神像上。

那神明的脸终是再一次出现在了央央的眼前。完美的轮廓,英挺的鼻梁,刀凿般的利落眉骨,以及眉骨之下,那双温柔到仿佛能包容万物的眼睛。

央央慢慢走进去,她抬头,看着神像对自己微微扬着笑意的脸,少女解下包袱,不顾地板上的厚厚尘土,她双手合十,俯身跪地,“钟山之神,央央前来还愿了……”

——在这尊神仙宽大的衣裳之下,露出的不是一双人脚,而是一条雪白的蛇尾。那蛇尾鳞片分明细腻,蛇尾蜿蜒,在衣裳下摆处若隐若现——这尊神像同那伏羲、女娲大神一般,有着人的面容,蛇的身子。

在上古那样多人首蛇身的大神中,唯有一位,世人喜欢用白石雕刻他的神像,那便是本相就为银色大蛇的钟山之神,烛阴。

“你还记得我么?十年前有个小女孩来这里避雨,向你许愿,希望能找到回家的路,之后便有人带她回了家……烛阴大人,那女孩便是我,还请你不要怪罪我还愿太迟才好。”少女将包袱打开,里头是一些时令果子,以及几块香气诱人的糕饼。

将果饼摆放在神像面前,央央对着他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烛阴大人,你会怪我打扰到你的修行吗?这里好安静啊,静得……感觉时间都停止了呢。”

“烛阴大人,你在这里多少年了呢?这座庙宇好似建成好久了,久得让他们都忘了这里的存在了……”

“烛阴大人,你在这里寂寞吗?我阿爹说,这荧之岭中有许多世人看不见的生灵,所以我想,你在这里应该不会寂寞吧?”

“烛阴大人,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少女盘着腿,摇头晃脑地对神像喃喃着什么,她说这荧光岭中时刻氤氲着水汽的天气,说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而她头顶上方的男子凝固着笑意看着她,没有丝毫不耐。

钟山之神掌管四时变幻,曾接受过人间无数香火,只是如今,在远古大神相继隐没于宇宙中之后,善忘的世人似乎渐渐绝了对这些大神的供奉。

央央认为,幼时的她无意闯入这片无人秘境中,是上天赐予的缘分。

“愿得神的庇佑,一生安平……”

在日头渐渐落下去的时候,她再次俯下身来,朝那神像深深一拜。

“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一拜方罢,少女抬起头来,这时候太阳恰巧在天之尽头收起了它最后一丝余晖,天地间刹那暗了下去,神庙中的央央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但是我会一直记着你。”

因为你是我年幼时心中唯一的光亮。

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她独自撑起了一个家,养活阿爹,养活自己,纵然邻里和善,经常相帮,但不会有人在意这个小小孩子的衣裳是否破旧了,鞋子是否小了,更不会有人知道,时年七岁的她在夜中听着阿爹的咳嗽声是多么惊恐和绝望。

只有他,在她最为艰难的岁月里给予她最最温柔的暖,比其他人都更要细腻,更要叫人永生难忘。

最后离开时,央央从包袱里拿出一双小巧精致的绣鞋来。鞋子针脚细密整齐,鞋面上还绣着几朵栩栩如生的淡红蔷薇花。鞋子想是有些年头了,失了些许光泽,但是被保护得完好,想是鞋子的主人极为珍惜它。

恋恋不舍地看了这双小绣鞋一眼,央央终是下了决心,将小鞋放在神像的脚旁——这双鞋子还是留在这里,让神送给下一位需要它的孩子吧。

再次回望了那神像一眼,少女背着空瘪的包袱推门离去。

第五章 夜下湖

走出神庙时,西边的晚霞都已黯淡下来。

水雾在浓绿的林间慢慢聚集,缭绕着溪流绵绵而起,在某个潮湿的草堆里,有几点萤光缓缓亮起,尔后跟随着水雾一起腾入半空中,旋转飞翔着,一点、两点、三点……那比星星要渺小得多的光亮在央央身侧越聚越多,似乎是为她照亮前去的道路一样。

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一汪清澈湖水,萤火虫聚集于水面之上,将周遭的一片照得凄美无瑕。

兴许是走了太多路,央央有些渴了,她摸索到湖边想去捧一捧水喝,哪里知道湖边石块上早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她人才踩上一块大石,就只听啊的一声低呼,整个人都落进水中!

哗啦一声,湖水四溅,溅得萤火虫纷纷四散躲避。

好在山中湖泊皆是溪水积成,并不深,央央才一落水,双脚便能踩到水底,手脚并用地爬上岸,全身早已湿透,她苦恼地看了自己衣裳一眼,思虑着附近无人,便脱下外裳来想着先将衣服挤干了,不然这夜晚露重,拖着一身水只怕会生病的。

脱了外裳,解了头发,央央双手攥着衣服反向一扭,水滴滴答答地掉落下来。

清风徐来,带着丝丝凉意。

突然间,她只感觉余光处的光线似乎不对劲——那不是萤火的幽幽光线,而是一种阴森森的、惨白的灯光……

疑惑地扭过头去。

她看见,在那草叶茂盛处,正站着一个人。

一身宽大的粗麻灰袍,提着一盏白色的纸灯笼,萤火在身侧飞舞,照亮了他那张略显吃惊的清秀脸庞。

那是一个书生模样的瘦弱世人,衣着寒酸,容貌清俊。他显然没有料到这茫茫山岭之中,尚有一个少女只着单衣,坐于流萤闪闪的湖水旁,黑发披肩,裸露着双足。

如果不是女仙显身,又会是谁在这静谧深夜中出现在这里呢?

书生的双目被光照得透亮,他一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就连央央转头看见了他,他依旧木头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央央。

一见钟情。

深夜踏青的书生只提着一盏孤灯,信步于这山岭之中,冥冥中竟被命运牵引着,看见了沈央央。

他郁青池命中的娘子。

“登徒子!”少女见对方还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一时又羞又恼,捡起脚边的石块朝他扔去,只是青池站得太远,那石块还未碰到他的衣角就失了去势,画了一道弧线落在他脚边。

只是央央的愤怒终是让青池瞬间清醒过来。

纸灯笼掉落在地,小书生赶紧拿着袖子遮住脸,“姑娘,小生实在是罪该万死!小生不知道姑娘会在这里,还只着一件单……”

“住嘴!”央央手忙脚乱地穿起湿衣服。

“好好好,我住嘴,住嘴……”青池慌乱应着,脑子却是一团糨糊,依旧絮叨着,“姑娘,小生真真不是故意的,小生会负责的!明日小生就上门求亲去……”

火烧着了纸灯笼,顺势将周边的枯草一并烧了起来,青池慌忙去踩那火,而当他灭了火,再抬头望去时,前方的湖面一片平静,树影朦胧,萤火点点,哪里还有那姑娘的影子?

“姑娘?姑娘?”青池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迎接他的依旧是一片静谧。

——慌忙逃走的央央没有注意到,青池预知一般看向她逃走的方向,莫名扯出一丝笑意来。

那笑,温柔若水,灿如星辰。

第六章 新庙

调好了颜色,一身短打的央央扭头对一旁的老伯喊道,“王伯,起!”

“好嘞!”老伯高声一应,用力往下拉着手中的粗麻绳,轱辘缓缓转起来,将坐在秋千上的少女慢慢往上拉着,待升到半墙高时,央央又喊道,“停停停!”

王伯依言停下,尔后将绳头系在一块石墩子上,“央丫头,要降下来再喊我一声!”

“好嘞!”少女爽快应道,尔后取下褡裢中的笔袋子,一字排开摊在腿上,取笔,沾料,手腕力道恰好的几个转儿,寥寥几笔,壁画上仙人的眉目已经明朗起来。

“央丫头,你画的这是啥?”新庙外头,几个大汗淋漓的汉子正将一张供桌搬进来,其中一个拿衣襟擦了擦满头的汗,尔后扭头看向这庙中两旁的壁画来——壁画已经完成了一半,描绘的似乎是上古仙神的集庆:百花齐放,万兽同乐,艳阳与大雪同在,各色大神或立或卧于这奇妙的四时景色中,皆是保持着传说中那高贵的模样——人首蛇身、鸟头人身、有的肋生双翅,有的身披薜荔女萝,姿态不同,穿着各异,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脸上俱是带着恬静安详的微笑,安人心魂。

据说,在上古时期,没有怨憎,没有愁苦,万物根据着自己的轨道自然化生、生长、衰老、死亡……

“你说的是哪个?”少女听到询问便扭过头来问道。

汉子指着站在群神中较前位置的一个垂袖而立的长发男子问。那人生有一双纯白的翅膀,身后拖着一条白色虎尾,他身姿挺拔,黄金眼目,虽是笑着,却自带一股睥睨天下的高贵气质。

央央答道,“那是仙君白泽。”

“那这个呢?”汉子又指向站在白泽仙君身边的妙龄少女,那少女生有一双重瞳子,笑得灿烂,露出两个小巧梨涡。她着一身百花五彩衣裙,赤着一双雪白的脚,她长得最像人,周身却散发着光,好似太阳。

“她是重明府君。”

“那你现在画的这个漂亮的小郎君呢?”汉子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央央面前的这位仙君身上。

这仙君尚是勾了个边,雪白长发,雪白长袍。央央刚刚画出他的五官,还来不及点上眼睛。

因此现在看来,这个仙君脸上带着温柔的笑,纯白眼目,全身犹如雪砌成的,却不让人感到苍白空洞,反倒有股温暖之意,缓缓自他的笑容传递到人心里。

“他呀……”央央微微仰头,看着自己细心勾勒的壁画,认真道,“他是四季之神,也是钟山之神,这个画中四季同在的景象就是他带来的……他叫烛阴。大神烛阴。”

“央央画得真好,就像真的一样……”那汉子由衷赞道。

“你啊就别问东问西的了,这些大神哪里是你可以用手指的,仔细惹得大神们不高兴了,让你出门就摔一跤!”其他汉子带笑提醒他。

“瞎说什么呢?!这些大神好多地方都不供奉了,我认真记住他们的模样,以便将来好供奉他们呢!”

“哟,怎么说都是你有理!说来也怪,也就这碎月城会建女娲庙。你看其他地方不都是佛寺道观,哪里还见得女娲大神的影子呢……”

几个汉子摆好了供桌,便吵吵嚷嚷又走出去了,然而还没出去半刻,方才那话多的汉子又折了回来。

“央央,央央!”嗓门依旧大。

“又怎么了?”少女不得不停下手中的笔,疑惑地扭过头来。

汉子笑得欢畅,“还有什么事?那小子的事情呗,追你追到庙里来咯!看来咱家的央央也是长大了,该到嫁人的时候了。”

本一直笑着的少女蓦然敛了笑容白了那汉子一眼,随即扭过头去又专心画起画来。

“央央,你真不去啊,外头日头毒着呢,那傻小子生得细皮嫩肉的,可不要晒坏了!”

“管我什么事!”高高处传来满不在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