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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罢,他那温柔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连覆在眼睛上的手也松了开来,初见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个衣角翻飞而过,申屠伯远眼角带着笑意,仔细看着她,似乎要在最后时刻将她的脸死死熔铸进脑海里一样。

“不、不要这样……”初见惊慌失措,她伸出血淋淋的手,企图抓住他,无奈那衣角只堪堪从指尖滑过。

只不过一个眨眼的瞬间,那抹熟悉的身影向前一纵,朝那万丈悬崖重重坠了下去!

第十一章 昙花酒

“喂,这位姑娘。”

重重薄雾经风一吹,便慢慢散了开来,从薄雾那头,走来一个单薄的人影——那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身上胡乱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衣裳,她瘦得可怕,两腮深深地陷了下去,双眼黯淡,唇瓣皲裂,整个人宛若一张薄纸。她行走在一片枯萎了的黄草地中,脚步无声,加之那缭绕于她身侧的薄雾,使得她阴森森的像一个厉鬼。

黄四娘习惯性地抚了抚头上的簪花,尔后懒洋洋地靠在酒肆门前的木柱子上,她半阖着眼睛,对着那姑娘如此说道:“喂,这位姑娘。”

大抵是四周太过寂静,使得那行尸走肉一般的少女僵硬地扭过头来,黄四娘柔媚一笑,“对啦,说的就是姑娘你,这会子风正冷得紧,我看你气色不好,进我这小店中喝一杯酒暖暖身子怎样?”

那少女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嘴张启了几番,或许是很久没有说话了,少女发出的声音喑哑难听,“酒?”

“正是,我这小店什么酒都有:竹叶青、罗浮春、烧刀子、樱桃酿……只要你想得出的,这里就有。其实啊,这酒不在乎种类,我家小店的酒有一个区别于其他家的地方,”说罢她微微一笑,“——我家小店的酒,是仅此一杯,就能叫客人忘却一切的无忧酒。”

“忘忧?”那少女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随即神态恍惚道,“我不需要忘掉什么……”说罢她指向前方,那里浓雾弥漫,唯有若有若无的水声从遥遥处传了过来,“请问,前方可是忘川?”

黄四娘愣了一愣,她眼下那颗泪痣在她明艳的笑容中竟显出一丝哀伤的感觉来,“正是忘川。”

“从那里跳下去后……”少女咽了一口口水,眼中竟盛满了向往,“会在黄泉里遇见自己最想见的人是不是?”

“……”黄四娘没有再说话。

“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少女神经质地低声道,“伯远会在那里等着我,等我死了,就可以在黄泉万千鬼魂中找到他了……”

“我去山崖下寻了他好久,那里好多蛇,冰凉冰凉的,还吐着信子,全是蛇,没有伯远……我找不到伯远的尸身了。”

“我连伯远的尸身都没有找到,他肯定是怪我了,他怕黑,也很怕蛇的。”

“所以我不能让他再等我了,我要去黄泉找他,去找他……”

“我是伯远的娘子,娘子怎么能将自己的夫君给忘却了呢?”

“我爱伯远,很爱很爱他……”

黄四娘静静地看着这个喃喃自语的疯子,她看见她的手腕上有好些蛇牙印,伤口红肿,有的已经开裂流脓,还好她所遇见的是无毒蛇,否则她早就死于非命了——但是周身带着这样多的伤口,她却像无知觉一般,继续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忘川那里走去。

“姑娘,”黄四娘终是忍不住,上前拉住了她。那宽大的衣袖下,竟是甚是硌手的嶙峋瘦骨,“既然打算去寻自己的夫君,为何不梳洗一下再见呢?你去我家小店中喝一点热酒,吃一些果点,再洗一下脸,模样精神了,再去见你的夫君岂不更好?”顿了顿,她又道,“这样,你的夫君也会更乐意见到你啊。”

少女看着老板娘,漆黑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一样,半晌过后,她终是点头道,“好。”

酒肆中难得的空无一人。

老板娘很快就准备好了精致的果点:一盘鲜嫩红透的树莓,一盘沾着晶糖的白色云糕。

“来,尝尝吧,虽说这些果子配酒不佳,但我知道,你们年轻的女子就是喜欢吃这些鲜嫩清甜的东西,”黄四娘一边说着,一边亲自为少女斟上了一杯酒。

那是一杯透着微绿的酒,盛在一个薄如宣纸的酒杯中。杯中酒水因为刚刚放下的缘故还在微微荡漾,有绿色的微小光点从酒水的波纹中溅了出来,好似夏夜荧光。

“好漂亮的酒啊。”少女看着这奇异的酒水,如是说道。

“这酒名为‘昙花’。”黄四娘微微一笑,解释道。

“昙花酒?名字也很好听。”此刻少女已经捏起了酒杯,往唇上送去。

“是啊……昙花酒,便是由昙花酿成。姑娘可知为何要用昙花来酿?只因……”抬起眼眸,风情万种的老板娘眯起眼睛,笑得迷离。“昙花只开那么一瞬——这盏酒,能叫人在一瞬之间,忘却所有。”

“咳咳咳!”少女闻言,全全入口的酒水硬是被她吐出了一半,酒水呛进气管中,让她瞬时满面通红地跌坐在地上,已经瘦成骨架的她伏在地面上,四肢蜷缩在一起,“不能忘……我不能忘掉……”

她的手指在地上胡乱地抓着什么,她还在剧烈地咳嗽着,却能依稀听得她如此低声念道:“不能忘,不要忘掉伯远……”

那比宝石还要美丽的酒水,咽入喉中时竟陡然变得极苦,比她吃的任何药汤都要苦涩,这滋味呛进气管中,流淌进心里。

这个在地上摸索打滚的狼狈少女,满身尘土,头发散乱,自始至终,她都没能再站起来,只得哀声祈求着老板娘:“求你别让我忘了……我还要去找伯远,我不能忘了他……不能……”

声音微弱,似乎用尽了她生平所有力气。

黄四娘的脸上不再有笑容,她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少女挣扎翻滚着,犹如掉进油中的蛾子。

不能忘,不能忘……

她的伯远,从八岁到十八岁的人生里,是一直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那个长街上的初见,那夜他轻易的消失,直到十年之后的再遇,她牵着他的手走过小镇中每一条街道,他傻傻地在自己身后唤着“娘子”,以及最后,那个简陋的婚礼和那个清浅得仿佛没有过的吻……这一切如果忘了,她后半生将何以为继?

伯远,伯远……

卑微的祈求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至那少女抱着胳膊,蜷缩着双腿,再也没有任何力气为止。

黄四娘走过去,凑近她的唇边,却依稀可以听见,这个早已双眼迷离的少女,口中依旧喃喃着:“不能忘。”

不能忘——即便这一切她已经全全忘了。

——所有的记忆在刹那拼凑完整。

“你,全都想起了是么?”行走于记忆之中,身前是依旧拉着她的手慢慢前行的申屠伯远,身旁是一幕幕鲜活的记忆。

初见没有回答,反而更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傻瓜。”男人回首,对她温柔一笑,“申屠伯远已经死了,你抓得再紧也是没用的……”

“我不是申屠伯远。”

“你的夫君,已经落崖而亡了。”

“我只是一个幻象罢了……”

说到最后,申屠伯远伸出手来搂过初见的脑袋,将她拉进自己的怀中,“我所能做的,只是将属于你的记忆还予你……”

他的声音愈加虚幻起来,接着一阵风吹来,方才还怀抱着她的男人陡然消失,初见心中一惊,睁开眼睛来。

尔后第一眼,她便看见怀中那书写着伯远生辰八字的草偶人。

“醒了?”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周遭是一片黑暗。

而就在她睁开眼睛的下一刻,只听一个清脆的响指,周边瞬间就明亮起来,依旧是那个光线迷离的酒肆,门外阳光灼灼,偶有一阵风吹来,带着潮湿的气息。而那老板娘便靠在门框边,姿态慵懒,想是那个响指便是她打的。

初见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一只白色巨虎的怀中,那巨虎环着身子和翅膀,将自己安全地拢在里面。巨虎有着一双摄人心魄的黄金色瞳子,其中尽含悲悯。

“陆离?”初见竟一眼认出了它,只不过与先前不同的是,少女那双眼睛再不是明亮如星,她苍白着脸,“你将我的记忆,还予我了……”

恍若做了一场冗长而破碎的梦,而这个梦,终究是醒了。

“是,你召唤吾来,吾自当为你驱除种种苦难。”说着,白虎起身,只见白光晃过,那只巨虎消失,原地依旧站着那个风度翩翩、长身玉立的白衫男子。

他长发如瀑,衣衫如雪,五官精致。只不过,他眼中不再是那冰冷的假笑,而是微微皱起眉来。他的额上尽是汗水,双腕上的银环犹自嗡鸣震动着。

“多谢。”往昔那个爱笑的开朗少女似乎变了一个人一样,她从地上爬起来,慢慢朝门外走去,“陆离,你的恩情,我来世再报。”

“你还要去忘川么?”

初见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扭过头去看了陆离一眼,没有回答,继而又往前走去。

“你还是要去寻死么?”提高音调的再次质问。

少女依旧没有回答。

“申屠伯远舍弃自己的生命,去往十年之前救活了你,为了你,他痴傻,惨死……你便就用他换来的命,去死。”

缓缓前行的初见终是停下脚步,她看向这个男人,许久许久,她才恨极了一般,一字一顿道,“伯远他根本就不了解我!他若爱我,就应该在十年前的那座城池中让我自生自灭!他才自私,他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他凭什么会以为他死了,我还可以像从前那样生活下去?!!他是我见过的最最自私的人,为了自己,他毁了我的一切你知道吗?我要去黄泉里问清楚他,为何要这样对我,为何就这样随便抛下我去了!死很容易,他为什么偏偏要让我痛苦地活着!”说到最后,少女双目血红,已经歇斯底里。

陆离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可知道,你这一生,是我造成的。是申屠伯远求我划开时间,让他回到了你的儿时。他在去往十年之前时便就知道自己注定逃不过一死,因此他曾叫我答应他,保得你一命——只要为了你,他告诉我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陆离的话音刚落,初见脸色一滞,想到了什么一样,满脸恐惧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就要夺门而去!

然而她一介凡人哪里可以逃得过陆离,还没走多远,她就感到一阵风逼近了自己,一个熟悉的气息,带着丝丝寒意,迫近了自己的背后,耳旁,脸侧……

——那个平素笑眯眯的男人,一手捏着一个白瓷酒杯,一手端住了她的下巴。

他的话语冰凉至极,没有一丝感情,更不容得他人有一点反抗:“既然如此,这昙花酒,你便就再喝一次吧。”

初见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这句话叫她的神志瞬间崩溃。

“不、不要……”少女周身止不住地颤抖着,她拼命反抗,却哪里有用?!

“我不要忘了他!我死也不忘!即便要下地狱我也不会忘,即便此后的所有轮回我都不要忘了他!我是伯远的娘子,不能忘,死都不能忘!”

那杯微微泛着荧光的酒杯已经靠近初见的唇,她咬着牙齿,终是无助地求饶,“陆离我求求你,我不去寻死了!不要让我忘了他好不好?!我会活下去的,努力活下去!我只求你不要让我忘了他……求你,求你……”

忘了他,让她在往后的轮回里再怎么寻到他呢?

陆离没有应声,而是蛮横地捏开了她的嘴,那杯致命的浅绿酒水灌入初见的喉中……

少女的双手朝前无力地伸着,似乎在抓取着什么一样。

苦涩的酒水呛进气管里,她剧烈咳嗽着,陆离却不管其他,依旧强行将酒灌下。

终是挣扎无力的少女瘫软在地,满满一杯酒,全全咽进肚中。

陆离丢了酒杯,尔后轻轻地松开了她。

少女犹如一个没有提线的木偶,跪在地上,她一手撑地,一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伯远,伯远……”

她死死盯着地面,慌乱,绝望。

“伯远,不能忘了他,初见不能忘了伯远……”她不断对自己这样念道,她的眼睛瞪得那样用力,有两行血泪从她眼角溢出来,滑过脸庞,状若恶鬼。

——“跟我走好不好?”

她看见十年前那个寒冷的北方城池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自己透过重重人影,看见街对面蹲着的那个笑得好看的男人。

“伯远……”

少女抬起狰狞的脸庞来,溢着血水的双眼看向酒肆那明亮到刺眼的门口。

“不跟我走我便自己走咯。”汹涌人潮后的男人站起来,拍了拍衣裳,依旧带着那满不在乎的痞笑。

“真的走咯……”

他笑着转身离去,雪裘素白,黑发飘扬,不带一丝留恋。

“不要走……我跟你走。”少女声音凄凉。

然而,即便她如何呼唤,那身着雪氅的男人还是潇洒地走入了人群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忘了申屠伯远。”

脑海中划过那人熟悉的语调,初见的手朝光亮处胡乱摸索着。

“乖,忘了我……”

所有的记忆在刹那,从脑中抽离而去。

…………

第十二章 只为韦陀

“陆离,你知道我为何要以记忆为食么?”轻轻为初见盖上被子,老板娘突然如此问道。

“因为‘记忆’是世人所能储存得最长久的东西。”

“可绝大多数记忆,都被世人选择遗忘了,不是么?”她以记忆为食,使得她这生命短暂的生灵,能得长生。习惯性地摸了摸头上的白色簪花——那花朵洁白无垢,花瓣剔透错落,花蕊鹅黄晶莹,正是一朵水灵灵的昙花。

起身,老板娘为初见合上门,二人又走回酒肆大堂中,此刻酒肆中空无一人,苍黄的阳光落进来,洒下斑驳的光影,偶有一阵风吹来,摇晃的光影中的老板娘身姿更是妖娆。

“我曾认识一个人,他许诺自己永远不会忘了我,可到最后,他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不是么?”说着她自嘲地一笑。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只是韦陀只是他试练的一世,待他回归本位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她拥有那么多世人的记忆,浓烈的、淡漠的、清晰的、模糊的,但终究她没能拥有她最想得到的那段记忆。

她以长情的记忆为食,但也只有她知道,世人最是脆弱的,也是记忆。

陆离望向这美丽到妖娆的女子,没有回答,许久之后,他拂了拂衣袖上的尘土。

“要走了?”老板娘突然问道。

“是。”

“那么,后会有期。”

伴随着老板娘淡淡的话语,那一身长衫的男人背上褡裢袋,提起步伐,没有一丝犹豫地走入那抹灼灼蒙蒙的光线中。

来去匆匆的陆离,又马不停蹄地往下一个世人身边去了。

……

尾声

次日,对于这无名酒肆的老板娘来说只是个稀松平常的日子。客人来来往往,酒肆中酒香弥漫。

“那个……老板娘?”

清脆却带点迟疑的声音传来,正在拨算盘的老板娘抬起头来,见到对方的脸后随即扬起笑来,老板娘的眼下生有一颗盈盈欲坠的小痣,使得她明艳的笑竟带上一丝哀伤。

盖上账簿,老板娘爽快问道,“咦?姑娘醒了么?”

“嗯……”不知所措地点点头,一身鹅黄色襦裙的少女绞着手指。

“我知道姑娘想问什么?姑娘你是孤儿,无父无母,路过我家小店时正巧生了重病,一直昏昏沉沉的,我便为你请了大夫,不过你的病虽是治好了,但是大夫说你病得太重,因为伤了这里,”老板娘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很有可能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确实什么都记不得了。”少女那双比星子还要亮的眼睛朝天望了望,继而苦恼地摇了摇头。

“忘了便忘了吧,再重新开始便是。我之前听姑娘自己说过,你的家乡在雨水充沛的南方,你是个养蜂人,手艺很好的。你若真真什么都记不得了,随处寻个南方小城住下来也是不错,”说罢她抽出一个钱袋子来,塞进少女手中,“这是盘缠,虽是不多,但也能支撑着你回到故乡。”

“不不不……”少女受宠若惊,“姐姐你已经为我治好了病,我再不能收你的钱了!”

“拿着吧,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老板娘又是微微一笑,她伸手抚着头上的白色簪花,悠悠道,“若碰上对你好的小伙子,就此嫁了,一世安平岂不也是很好?”

少女眨巴着眼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

“我呀,就是喜欢看你们这些年轻姑娘笑,看着你们,觉得我自己都年轻许多呢。”

“姐姐才不会老呢。”少女笑嘻嘻的,接着她余光一扫,看见老柜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草偶人。

那偶人由枯草编织,巴掌大小,上头有一抹鲜血干涸后的痕迹,并且写着生辰八字。

“咦,这是什么?”她拿过那偶人细细端详,突然间没有来由地,少女心头微微刺痛,这编制得精细的草偶人上书着四个大字:申屠伯远。

“申屠伯远,他是谁?”

番外小剧场之·桃花糕

摩迦郡是众位戴罪之神的居住所,坐落在六重天外的色界初禅诸天。色界虽说已是世人无法涉及的秘境,却因为没有脱离三界,即便这诸天中的生灵皆是化生而来,摒弃了男女食色之欲,却依旧保持着喜乐善念,是一方能净心洗晦的无尘净土。

——当然,这一切都是摩迦郡建成之前的景象。

摩迦郡中所住何人?皆是上古之时便化生而成的神兽,有的早已脱去凡骨,位达神品,追随在各位大神身边,帮助他们治理浮生世人,其资格比云城上的仙君们都要老。再不济也是上古之时就混出个名声的,不是被世人奉为驱邪避魔的灵兽,便是成为夜里父母吓唬晚睡孩童的可怕魔邪。

虽说他们是带着七情六欲来色界修行的,但老油条毕竟是老油条,哪个曾经坏事做尽,哪个曾经目中无人,哪两个曾经是见面就撕的冤家,在这色界天里,依旧我行我素。

不是他们在历经生死后不知悔改,实在是这么多年的习惯了,即便有心改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好的。

因此这初禅天中的角落里,天天就上演着鸡飞狗跳的戏码,不是二人化出本相恶斗,便是一群人化出本相恶斗,反正这摩迦郡中的主题就是天天恶斗。好在色界众生早已摒弃了嗔怒,恶斗就恶斗吧,还能把这三十三重天给捅破了不成?

这一想来,地藏王菩萨将这群闯祸精安顿在色界,真真是高瞻远瞩。

色界实质与欲界一般无二:四季轮回,山河田海。所谓神界,只不过比欲界众生少了一份恶而以。

心中无恶,哪里都是琉璃世界。

摩迦郡的景致不错,依山傍水,风调雨顺。诸位神兽们在此间扎屋建房,几条小路相连,几栏篱笆相隔。喜欢清静便住得远些,周遭种上些树木阻隔。喜欢热闹的便住得近些,几家门户鸡犬相闻。在大家皆是相安无事时,这里乍一看,还颇有一丝世外桃源的味道。

此刻时值立夏初至,却一连几天阴雨连绵。不见了日头,寒气便侵了上来,有时一觉醒来,还能感觉背脊寒凉,榻卧皆是一片受潮后的湿漉。

这种日子众位神兽当然是见怪不怪,他们千百万年来什么可怖天气没有见过?还惧这点阴雨不成?

可是,却真真有一人经受不住了。

“啊啊啊啊啊!什么鸟天气,都立夏了还冷成这样?!这破雨若再下看老子不把这破重天给撕个窟窿来!”

先是一阵忍无可忍的怒骂,接着从一方茅草盖顶、细竹做墙的屋舍中走出一个少年来,披散着一头长发,着一身中衣,一脸的愤怒。他脸色青白,想是被冻了整一夜,因此心情极为糟糕,先是一脚蹬开了自家的竹篱笆,尔后气势汹汹地在无人的小路上转了一转,相中路边一棵亭亭而立的柳树,当即走过去,将一腔邪火撒在了这无辜的树上。

“滚你!”少年抬脚就是一踹,力道之大将那柳树拦腰折断,尔后他踢毽子似的往树上一踢,那柳树一个优美的抛物线飞向远方,轰隆一声落地,拍起万千尘土。

“啊啊啊啊啊!宁灼光,老子要了你的狗命!”

随着这声怒骂,从那万千尘土中冲出一个少年来,琥珀色的双眸,竟也是披散着一头黑发,着一身灰扑扑的中衣。

“冰牢还没坐够是不是?!要不要老子再送你一程!”那少年一把拽住灼光的前襟,阴森森地露出两颗小虎牙,面露凶光地威胁道,“赶紧去把老子的房子给修好了!”

“谁叫你把房子建在那里,老子还怪你不能让老子踢飞的柳树安全落地呢!”即便理亏,灼光也不知道歉为何物。

此言一出,那琥珀目的少年身后突然齐齐幻化出九条毛茸茸的黑色尾巴,就连他的面容,也隐约透露出一丝野兽才有的狰狞。他将拳头攥得咯咯直响,“死臭蛇,你想打架吗?”

“和你这个一身黑毛的破狐狸打架老子还不屑呢,有本事滚回你青丘老家去,求你那些个白毛族人一起来帮架,也让老子爽爽!”

“死臭蛇!”

“黑毛鬼!”

“连四肢都长不出来的烂蚯蚓!”

“多八尾也没个屁用的臭妖怪!”

“冰牢怎么没坐死你?!”

“烙刑怎么没烤熟你?!”

大战一触即发。

摩迦郡的其他人皆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半个时辰前还有几人因恶斗而铲平了一座山头呢,就区区两人的打架,他们还不屑围观呢。

就在灼光和那少年互相攥着衣襟,双眼喷射出熊熊怒火时,一个清凌凌的声音闯了进来,“灼光,元琤,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眼中的怒火瞬时被浇灭,尔后具是扭头朝声音的来处看去。

杉灵穿着一身艳彩衣裙,左手挽着一个大包袱,右手提着一个红漆食盒,正笑吟吟地看着二人,“你们是不是在打架?”

“哪里有!”二人一如之前的吵架,语调字数都是保持着高度统一,灼光和元琤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扫了对方一眼,尔后哥俩好似的勾肩搭背道:

“我不小心损坏了元琤弟弟的屋舍,正准备求他原谅,顺道为他重建一座呢啊哈哈!”

“灼光哥哥真是客气,不就是一座房子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怎么会放心上呢啊哈哈!”

“元琤弟弟你怎么这样大度呢青丘真是后继有人呐!”

“灼光哥哥你身为上古四季之神才是大度有风范呐!”

二人俱是皮笑肉不笑,两张老脸僵硬如凋零枯萎的老雏菊。

杉灵将一切看在眼里,也不道破,“既然灼光不小心损坏了人家的屋子,理应道歉才是。最近阴雨连绵,你得给元琤尽快修好屋舍。”

“好!听姐姐的!”灼光温顺至极地答应着,全然没有方才那不可一世的欠揍模样,“杉灵姐姐是来找我的吗?”

杉灵晃了晃手中的包袱,“最近天气冷了些,我想你夜里睡得定不安稳,便给你送了一床薄被来。”随后她推开灼光家的竹篱笆,边走边道,“明天是立夏日,我顺道还带了吃食来。可惜陆离身在人间不能回来,不然我们三人也好好聚聚……”

灼光一听有吃的,一蹦三跳地跟上去,“那只笑面狐狸又不喜欢人间的吃食,找他做什么。我一人就能把那些东西吃光光……”末了他还扭过头来,朝元琤得意一瞟。

“别总叫他笑面狐狸,要是再叫陆离听见了,你又得吃亏——”杉灵将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她回过头去,见不远处那身着中衣的少年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长发凌乱,一身灰尘。他撇着八字眉,琥珀色的双眸正盯着她看,见她看过来,他身后的九条毛尾巴还乖乖地摇了摇。

杉灵又抬头看了看隐晦的天光,“元琤,我看待会儿就要下雨了,你先来这里避一避。”说罢朝他招了招手。

元琤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不顾灼光那杀人般的眼神,满心欢喜地跟了上去。

一张四方小几,三个圆形蒲团。

窗外是淅沥淅沥的小雨,绵绵滋润,自带柔情。

窗下三人围桌而坐,桌上的红泥小炭炉架着一壶青梅酒,滚烫地发出咕噜声。

一旁的榻上已经换上了杉灵带来的被子,被角上还绣着一只盘睡着的银色小蛇。

杉灵打开食盒,里头是一碟桃花糕。方形的糕点竟是奇异的透明状,宛若一块晶莹的冰,每一块糕点内冻结着一朵粉红桃花,粉瓣黄蕊,鲜艳娇嫩。

这桃花是她在去年摘下来的,用法术冻结着。今年桃花因这阴雨开得晚些,正好拿了去年的来做。

青梅酒微酸清醇,桃花糕甜糯软香。一酒、一糕下肚,便已驱逐了这雨天的潮气,连方才那一股子的烦闷心情都一扫而光。

三人捧着粗瓷酒盏,坐于蒲团之上,皆是转头,看向窗外那被雨水清澈了所有的天地。

“元琤,你初来这摩迦郡,还习惯么?”

“嗯,这里很好……杉灵姐姐也待我很好。”极为羞涩的声音。

“问你住得习惯吗你就回答住得习惯,好好搭上我姐姐对你好不好干吗?!”极为愤怒的声音。

“杉灵姐姐和我说话你就好好待在一边,这么不礼貌地插话你又想干吗?!”更为愤怒的声音。

“哎哟你这臭小子欠抽是吧老子今天就把你的皮扒下来做围脖!”撸起袖子,灼光已经一脚踩在了小几上。

“以为老子怕你吗正好老子还缺一条蛇皮带呢!”元琤也是一脚踩在小几上。

再一次,剑拔弩张。

看来这青梅酒和桃花糕也不能降了所有人的火气呢。杉灵看了一眼这两个生龙活虎的少年,随后浅尝了一口酒,嘴角却扬起了无奈的笑意。

——明日,便是莺歌燕舞的夏日了。

故事五:《壁上花》

第零章 萤之庙

“嘎吱——”一声,推开老旧的大门,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一座已经破败了的神庙,不知何时被世人遗弃,年复一年,它的周遭长满了鲜绿的植物,而它,却愈加摇摇欲坠下去。

背着竹篓的瘦小孩子推开大门后,摘了斗笠,将那双沾满了泥土的旧布鞋放于神庙门口,“神仙大人,打扰了。我迷路了,可以在你这里坐一会儿吗?”孩子的声音虔诚而清脆。

这座隐藏于山岭深处的神庙极小,只有两人高,庙门窄小,甚至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孩子思虑着这庙中供奉着的或许是一个粗眉倒竖、目露凶光的山神,又或许是个鹤发矮胖、慈眉善目的土地,可当她抬起头来,朝那尊早已被世人遗弃的神像看去时,竟有些发愣了。

那尊白石雕刻而成的神像真人大小,青年男子的模样,他身上没有沾染丝毫别的颜色,白色的广袖长袍,白色的腰间坠玉,白色的垂坠长发,连同他那双精致的眸子,都是纯白无瑕的。因为没了拜祭,这尊神像的肩头落满了灰尘,虽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但他眉目依旧安和。身处破布与蛛网中,他半阖着眼目,对着这个突然到来的孩子保持着百年不变的温柔微笑。

“咦,神仙大人,你是哪里的神仙?生得好漂亮啊,我都没有见过你呢。”孩子歪头疑惑,尔后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赶紧解下自己的小背篓,从里头拿出几根鲜嫩的野萝卜来。她用打满了补丁的袖口擦去萝卜上的泥粒子,然后恭恭敬敬地放在神像面前。

“神仙大人,这是我挖的萝卜,可甜了,你尝尝吧。”说罢,开朗的孩子还眯起眼睛,扬起一个大大的笑,“求神仙大人保佑我快些找到回家的路。”

安静的神庙中,古朴的神像微微俯着身子,眼神飘向孩子瘦弱的脊背,温柔无限。

而在这座小小神庙之外,是一方浩大无边的翠绿山岭,此番正下着绵绵细雨——在这多是狂风暴雨的盛夏时节,已经很少见到这般柔美的天气了——远处是被雨水蒸腾起的缭绕白雾,近处是被雨水洗得鲜绿欲滴的草木。传说,在这等牛毛细雨天里是不宜上山的,只因夏日是精怪活跃的时节,而这似有似无的雨水则更得精怪喜欢,若有人在此刻上山,那么极可能惊动山中的精怪,一些喜人的精怪或许会为了留下世人,擅自改动山中道路,致使世人迷路不返。

孩子约莫六七岁的模样,皮肤白皙,若不是瘦得过分,倒像是那铺子里摆放的精美瓷娃娃。此刻她靠在神像脚下,一边大口吃着萝卜,一边无措地望着门外的夏雨。

这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

兴许是在山中兜兜转转了半日,太过劳累了,她竟抱着剩下的半截萝卜,蜷缩于神像身旁沉沉睡去。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就听嘎吱一声,庙门缓缓关上了一些,正巧为孩子挡去飘进来的雨丝。

神庙中,寂静安和;神庙外,细雨丝丝。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孩子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全全暗了下去。

她揉了揉眼睛,此刻已没了雨声,奇异的是庙门外竟不是漆黑一片,有光在外头四溢浮动——那是漫山的萤火。

万千萤火铺满了目光所及之处,竟将这阴森森的夜照了个通亮。

心头涌上一阵恐慌,孩子跳起来,匆忙捞起背篓和斗笠就朝庙外跑去,自己不见了整整一天,阿爹会急死的!

然而,当她急匆匆地走到门口,伸脚去套鞋子时,鞋子却不知所踪!

孩子弯下腰来,急切地伸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摸到。

“鞋子呢,我的鞋子呢……”孤立无援的孩子已经声带哭腔。

“你的鞋子,是不是在这里?”

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声,音质干净,好似幽涧泉水。孩子听到便想要回身去看,哪知一双冰凉的手瞬时覆在了她的眼睛上。

“不准回身看哦,看了,鞋子就没有了。”那人声带笑意,尔后,一双柔软的棉布小鞋轻轻地套在了孩子的双脚上。

孩子蹬了蹬脚尖,发现鞋上那两个被自己蹬出的破洞没有了,“这、这不是我的鞋子!”

“是你的,你用萝卜换来的。”那人顿了顿,尔后又道,“来,我送你回家。”

“你是谁?”

“我是人。”

“你知道我家在哪里?”

“知道啊。”

“你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