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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眼睛,不含丝毫惊讶,平淡得不似世人,更像是顿悟飞升后的仙君,带着一股子看透一切的疏离味道。

“正是。”这是第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世人认出了陆离的身份。

对方扬了扬手中的纸,上面留有陆离行云流水般的字迹,“阁下真是守时,”尔后他伸手朝向小几前的位置,“请坐。”

水榭四周没有一个侍卫和随侍的宫女,想来这位国师大人是个喜欢清静的人。

黑漆小几上燃着一炉香,旁边随意摆放着几根算筹,另有一壶在炭炉上温着的清茶,清茶旁摆着一玉碟鲜红的树莓。

树莓是春夏才有的山果,而帘子外的景致,偏偏是大雪纷飞的寒冬——奢靡的皇家总是喜欢用这样无聊的方式来区别普通世人。

申屠伯远微微起身,为陆离斟上一杯茶水。

捧着温暖的茶盏,陆离对他话语直接,“可想好了?其实你不必回去,你若让事情顺其发展,你们之间的宿命便会彻底。她会死,但对于你,死的不过也就是个陌生人罢了。”

申屠伯远亦是直截了当地回答,“可是她是我未来的妻子。”

“不救她,她便不是。”

年轻人拿起水晶算筹,在手中细细把玩着,他没有答话,许久之后才抬起头来,“阁下可知窥探天机的痛苦?”

陆离笑了笑,“我本就按照天机去行事的。”

“那么你?可否悖逆过天道?”

陆离神色一凛。

见陆离不愿说话,申屠伯远又道,“如果没有悖逆天道,想是阁下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其实在下曾经想过,既然怎样都悖逆不了天道,那么便去顺应好了,起码不会伤心又伤身。她既然注定是在下的娘子,那么便注定了,在下会喜欢上她……即便她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国师一卦天机,占卜之事从来没有出过半分差错,因此皇家才将他奉为上宾,金丝雀一样将他困于这皇宫深处。他是无缘姻缘的人,只因他早就卜出自己的红线十年前便断去了,他本以为自己就此孤苦一生,却突然变了心思,将陆离召唤而来——或许,他能求人帮忙,回到十年前红线断去的时候,将一切都接起来。

他要以如此尊贵的一个身份,去换浮生中一个他尚且不知姓名模样的人的性命。

只因为,那人是他的娘子。

陆离淡淡道,“你从未见过她,更不要提什么爱,只为了一个娘子的称呼,这般做太不值得。”

“你让我回到十年前,不就见到她了?”年轻人又是一笑,“我知道,阁下这帮人中,具是身怀神异的人,但这时间之术,只有阁下能够办到。”说着他突然起身,继而朝陆离行了一个大礼,“伯远在此恳请阁下,让我们,夫妻团聚。”

一阵冷风吹来,将陆离的长发吹得丝丝飞扬,他扭头看向水榭外冻得结实的平湖,道,“世人,你可知道,你与她命程相依相克,你们有夫妻之缘,却没有携手之福。你不回去,她死。你救了她,你必死。”

申屠伯远抬起头来,脸上竟是出奇的平静,“她死时,应该才区区八岁吧?八岁的孩子,死时应该会很害怕的……”

陆离终是有些许动容,“你这又是何苦。”

申屠伯远看了一眼那玉盘中的树莓,缓缓道,“阁下可知山鬼的传说?山鬼以树莓诱惑世人,伴其千年时光,再放他们回去时,世人往往是因为接受不了世事变迁或死或疯……很多时候,世人都是依靠着美好记忆努力活下来的。在下一生为他人占卜,一生都是为他人窥探天机,只看得他们疯笑,自己却始终徘徊于浮生之外……”顿了顿,他郑重道,“在下不想变成一个没有任何可忆的人……”

他无父无母,唯一的寄托便是他那早已死去十年的娘子。

陆离记得,那是一年前的寒冬,申屠伯远召唤他而来,要求回到过去——因此十年之前的寒冬里,在一个空旷的北方城池中,一个身着雪白大氅的男子与一个小乞丐在那挂满红灯笼的长街上相遇。

他们的初见,那样平凡,又那样奇妙。

——这位大人,你的钱袋掉了!

孩子的眼睛亮得像星辰一样,她穿的单薄,脏乎乎的小手捧着自己精致的钱袋,仰着一张小脸,怯生生地看着自己。

——哦?既然掉了,便不是我的东西了,送你吧。

他们的宿命在刹那间扭转。

为了能有一份可供回忆的记忆:他为了她的生,毅然选择了死。

第八章 草偶人

次日,陆离领着初见来到了那家无名酒肆。

酒肆依旧默默立于一片荒草中,好似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一般。室内陈设如常,酒客稀稀拉拉地落座于几个角落里,听不见他们说话碰杯的声音,整个酒肆安静异常,唯有老板娘站在老柜台后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算盘。

待陆离二人走进来后,老板娘像是早就预知了,她抬眸看了看一身干净衣裙的初见,勾起嘴角来笑了笑,也不知是对谁说话,“我就是知道有的人来这人世里准没学到什么好东西,坑蒙拐骗哄女人的手段倒是越发炉火纯青了。”她的语气一直都是娇滴滴的,因此这番话虽是刻薄,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倒有一种女子特有的柔媚感觉。

初见躲在陆离身后,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你看,我说了,这老板娘一见我就没个好脸色!”

“无妨,先寻个地方坐吧。”陆离哪里不知道她口中的“有的人”是谁,但他却不做理会,领着初见寻了个干净的桌椅坐下来,尔后眼眸一抬,看向还在一旁撇嘴的老板娘,他眯起眼睛,温暖地笑起来。

“……”平素八面玲珑的老板娘愣了一愣,看着他那人畜无害的笑容,竟在刹那间消了气,她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身走进后边的厨房中,端出几瓶用黑釉小坛封着的酒来,走向酒肆中那几位客人。

自老板娘端出那酒之后,初见瞬时变了脸色,她深吸一口气,惊奇道,“好香啊!”

“那是春风露。”坐于对面的男子解释道,“这酒十分难酿,除了昆仑山的琼台女仙擅酿此酒外,就属她最拿手了。”

初见好奇,“这酒是拿什么酿的?竟只有神仙才能酿得?”

“以春天为酿——将春天锁于坛中发酵,四百年后便会酿为酒水。这酒最适于冬日大雪之时饮用,因为喝了它,能叫人看见春天。”说罢陆离压低声音,神秘道,“姑娘若好奇,可叫老板娘上一盅尝尝。”

初见立即将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不行不行,这酒来处这样神奇,肯定要价不菲!再说现在只是初夏,要看春天,门外的景色还是能勉强看看的……”就在此刻,老板娘已经同几位客人说了些什么,几位似乎都是老客人了,接过她奉上的那一小坛春风露,便罢了这酒桌,笑呵呵地离去了。最先走出门的是一个裹着一件破烂风帽的老人,那老人满脸皱纹,胡子花白,他将春风露塞进包袱中,拄着双拐朝那门口挪去,在他踩出门槛的时候,正是撞上初见扭头看去——初见看见,门口的景色犹如一面被石子打碎的平静湖面,方才明明是杂草丛生的景象,在老人出去的刹那间,陡然波纹一闪,变为了黄沙漫漫的大漠!

一阵灼热的风夹带着细沙吹来,正巧吹在初见脸上,她低呼一声,眨了一个眼,再去看时,老人已经走出酒肆,而外头的景象,依旧是忘川河畔的初夏,哪里有什么无际的沙海?!

可是……初见摸了一把自己的衣襟,竟从上面摘下几粒细沙来。

尔后不待她反应过来,又有几位客人离去,随着他们走出门,外头的景色犹如走马灯一样,转换了一个又一个:繁华的城池,积水的幽涧,平静的海边……最后一位酒客踏出的刹那,甚至景色流转到了白云漂浮的九天之上,四周空旷无物,唯有不远处的太阳,离得无比之近,仿佛一伸手便可够着。那客人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他先是吹了一记口哨,尔后就见一只白鹤自西方飞来。那客人看模样是个方巾布衣的普通书生,他扫了一眼酒肆内,看到独独留下的陆离二人,他报以一笑,抱拳告辞,然后才提着春风露,坐上那只白鹤的脊背,飘然而去……

初见看得目瞪口呆。

前几次她急着来酒肆里要回自己的记忆,没有注意到其他,因此她虽然知道这酒肆古怪,但万万没想到,这酒肆竟如此神异!

“小姑娘,”突然间,一双柔柔的手攀上初见的肩膀,继而一个带笑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来,“那些景色美吗?进了这酒肆后,再跟着那些客人走出去,便可以到达那些世人无法到达的秘境里去哦……”

初见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见老板娘捂嘴笑得欢畅,她又看了看陆离,他依旧是那副不问世事的淡漠表情,对老板娘的恶作剧视而不见。

初见恍然大悟,“陆离你……你认识她对不对?你们到底是谁?!”

陆离抬起头来,“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你要回记忆。”说着他从褡裢袋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草偶人来。那偶人是他昨晚折下枯草编的,巴掌大小,他将偶人交到老板娘手里,道,“四娘,劳烦你了。”

老板娘瞥了一眼那偶人,“做得倒是精细。”之后她绕到老柜台后,先是捏了笔在草偶人的心脏位置书了四个字:申屠伯远。再将自己的手指咬破了,将血抹在人偶上,最后带着偶人朝初见走去,“伸出手来。”

初见死死背着手,“这是什么东西?!还抹血的!”

“它可是唯一能带你找回记忆的人呐,你可要好好对它。”老板娘不由分说地将偶人硬是塞进初见的手里。

那偶人一触碰到她的手掌,她便感觉神志被什么东西蓦然一抽,双目一滞,整个人瘫软下去,陆离适时接住了她,与她一同坐于地上。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她的额头上,口中快速默念着什么——嗡的一声,陆离双腕上的银环发出低鸣,随即泛过数道银光,陆离的身子不自觉地颤了颤,额上已渗出了冷汗。

他和所有同僚一样被限制住了自身大半力量,那银环控制着所有人的行动——他们对世人任何一个伤害的举动,都会被银环以数倍的痛苦施加回自己身上。

而闯入世人记忆中,企图翻寻拼凑他们的记忆,也是一种伤害。

“你若撑不下去便尽快放手知道吗?”老板娘担心地看了陆离一眼,再无多言,她走到酒肆门口,施了一个法诀,整个酒肆瞬时暗了下去——从此刻开始,再不会有酒客能看到这家酒肆。

初见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奇妙的空间里。

这里没有边距,没有上顶亦没有下限,她踩在虚空中,却如在平地。四周飘飞着无数不停变幻着光线的碎片,仔细看去时,那碎片似乎是……是一段不停重复着的场景?

——那个名为申屠伯远的偶人,带着曾经的记忆,牵着初见,走入她脑海中那片混沌的记忆里来。

“你醒了?”耳旁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初见闻声扭头,见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挺拔的男人,这男人身着白色大氅,他牵过初见的手,声音温柔,嘴角噙笑,“跟我来。”

初见从未见过他,却感觉无比熟悉,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手。

两人在无数支离破碎的记忆中慢慢走过。那些碎片中,有黑夜,有白日,有暖春,也有寒冬……无尽的,画面各不相同的,或长或短的,初见的眼睛几乎被这些记忆给晃花了眼。走了许久,她才发现,纵然这些记忆再是杂乱,却都有着一个相同点——这些记忆中,只出现了一个人。

他有着温文的眉眼,柔软的头发,以及时常出现在脸上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笑意。

他是自己身前正牵着自己的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对方突然停下,他指着其中一片记忆说道,“初见,你还记得这个么?那是十年后我们再次相见的时候……”说罢他走上去,将散落在其他地方的碎片一一拼凑上去。

“你还记得申屠伯远吗?他是你命中注定的夫君啊。”

“夫君?”少女仰头看着那些拼凑得愈加完整的记忆,“申屠伯远……伯远?”

……

“伯远,你叫伯远知道吗?”

十年之后,当那双眼睛再次睁开时,不再有那满不在乎的笑意,而是一片茫然。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这位小郎君受伤太重,这脑子怕是……”欲言又止,他斜了一眼初见,“姑娘,你要想开些……”哪知初见竟是一脸平静地从水盆里拧干了帕子,给榻上的病人细细擦着手。

宛若教孩子一般,她带着淡淡笑意,柔声对那男人说道,“伯远,你叫伯远知道吗?”尔后她又指了指自己,“我叫初见,是伯远的娘子。”

大夫听罢,捋着胡须笑了。

真正的在乎,不关乎那人其他,即便他残了、傻了,她对他的好也不会改变一分。

傻了又怎样?他依旧是她的伯远。

“娘子?”男人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歪了歪脑袋,傻笑起来,“娘子是什么?”

“娘子就是……”初见极为耐心地思考了几番,答道,“就是天下间,对伯远最好的人。”

往后的日子里,这寂寞的山谷水畔,变得愈加热闹起来。

伯远很乖,当初见戴上纱罩去看蜂箱时,她叫伯远乖乖地待在家门口等她,待她回来时,日头正中,伯远却还是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在家门口,脸颊被太阳晒得通红,却是一脸严肃,直到初见唤了他,他才欢呼着跳起来,乐呵呵地叫着“娘子娘子。”

初见打来清水为他洗脸,顺道教他怎样浸帕子,拧干……伯远一遍学不会,她就再一遍一遍地教,就像教一个年幼的孩子那般,语气轻柔,没有丝毫不耐。

夜里初见为伯远做新衣裳,她教伯远穿针,他竟一学就会,于是油灯下,少女带着笑意缝着袖口,男子窝在她身旁,笨拙地为她穿线……初见时不时地拿着半成的衣裳在他身上比划着,她问,“伯远,你喜不喜欢?”

对方依旧是傻傻地笑着,用那迟钝的语气回道,“喜、喜欢!”

得到满意的回答,初见便继续缝制着衣裳,哪知伯远又接了两个字:“娘子……”

“伯远喜欢娘子。”

初见愣了一愣,她认真地看着他。这个痴傻的男人,五官平凡,已经失去了一身贵气,如今的他,只不过是个极其平凡的傻子罢了,若是将他丢入人群中,大概是很难寻到了。

“我也喜欢你。”少女甜甜一笑,她伸出手整了整伯远乱糟糟的头发,“不管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都一直喜欢着你。”

就如当年他毫不嫌弃身为乞丐的她一样,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丢下已经成为傻子的他。

她会一直、一直陪伴着他,直到生死再将他们分开。

再之后,初见还会带上伯远去往不远处的城镇里卖蜂蜜。她牵着伯远的手穿过人声鼎沸的集市,许多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俩,此时镇上已经传遍了,山谷里那个漂亮的养蜂姑娘嫁给了一个傻子。

“娘子,他们为什么都看着我们?”伯远怯生生地躲在初见身后,一脸害怕。

“不用管他们。”初见回过头来小声安慰着他,“你乖乖地跟着我,不要丢了,等我卖完了这些蜜,我便为你去买桂花糖糕好不好?”

孩子似的男人用力地点点头。

有孩子追在他身后用石子打他,被初见凶了回去;有妇人在他们身后指指点点,初见视作无物。有人买蜜,她也是笑盈盈地将二人的衣角绑在一块儿,再为客人称量。

带着伯远,对初见来说似乎是个最为常见的事情。

久而久之,镇上的人也就习惯了。

渐渐地,孩子们会时常来找伯远玩耍。那家卖桂花糖糕的小贩知道伯远喜欢吃,在初见来买时总会多切一块来送于她。初见要将蜂蜜送到哪家府上,周边的小贩也会帮她好生照顾伯远。

再后来,伯远还在镇上交到一个叫小顺的同是痴傻的朋友。

那段是初见最为开心的日子,苦点累点不要紧,只需每天能牵到他的手便好。他的胸膛还是那样温暖,凉夜里伯远会抱着她,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脊背,口中咿呀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小曲子。

初见能在他怀中安然入睡。

然而所有的美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在申屠伯远选择去往十年之前时,他们就注定了生死相隔——一场瘟疫,犹如十年之前那般,气势汹汹而来,推翻了所有美好。

第九章 仙君白泽

“啊!”酒肆中,一直昏睡着的初见突然惨叫一声,似乎极为痛苦,额上青筋暴起,双手蓦然朝前胡乱抓着什么。

已经是一身冷汗的陆离忍受着银环的反噬,无力制止她的反抗,初见怀中那个草偶人眼看着就要滑落下来……

“陆离,停下来!再是强行介入她的记忆你会死的!”老板娘满是担心,她上前正欲将二人格挡开来,而就在这时,只见一道金光蓦然闪过,那因为反噬而面容都有些狰狞的男子突然发出一声类似野兽的低啸,“吼——”

尔后老板娘看见两颗雪白的獠牙自陆离嘴里兀出来,金光耀眼,亮得她睁不开眼来,当光线散尽,原地已再不见陆离,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只雪白的巨虎!

那只白虎遍身寻不得一根杂毛,仿若雪雕而成,它体态修长优美,五爪锋利,獠牙森森。在它的肋下,还生有一对纯白的翅膀。此刻它正环着身子将初见围住,见初见依旧不安,它眯起眼睛,“扑”的一声展开那双巨大的翅膀,轻轻收拢一点,把她全全裹入自己的怀抱中。

说来也怪,方才还是挣扎个不停的初见竟迅速安静下来,睡在了它怀里。

“莫要担心。”老虎扭过头来,黄金颜色的瞳子看向老板娘,低声说道。

老板娘却是目瞪口呆。

眼前这一身纯白到刺目的神兽模样高贵逼人,甚至带着一股子睥睨众生的帝王之气——仙君白泽,上古之时便掌控人世帝王更替与王朝兴衰,它生来似虎,肋有双翅,爪踏火焰,并且生有一双与众不同的黄金眼眸。

这生来就有着高贵身份的神兽,据说只有帝王之命的人才能够窥探到它的模样。

“你疯了么?竟显出本相来?!”老板娘皱起眉头,显然动了真怒,“为了一个世人竟能做到如此,你忘了你曾经怎样被世人欺辱了么?!”

满身污浊,周遭恶臭……白泽素来爱净,若不是那世人胆大妄为将白泽欺辱至极,它怎会犯错,乃至一朝性情大变,背离天下!也不至于被锁上诛仙台,劈得白骨尽显。

陆离,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地藏王到底在你心中植了什么东西,让你为一个世人暴露脆弱的本相。

“这便是修行。”淡淡一声回应后白虎将头扭回去,靠于初见的脸颊旁——白泽的帝王之气,能驱逐一切恐惧不安的情绪。

那个小小的偶人又稳稳地躺回初见怀中。

而在初见的意识中,申屠伯远依旧带着她往记忆深处走去,在拼凑完整一段段美好的记忆之后,他们又来到一段破碎得厉害的记忆前。

“初见,”伯远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男人眉目温柔,他伸出手捋顺了她额前的碎发,“莫怕。”

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涌上心头,少女往后一退,“我不过去。”

伯远眯眯一笑,“这些事情皆是已经发生过了……你不必再害怕的。”

申屠伯远,这个名字太多人熟知了,因此在那个北方城池里,他抹去了自己的姓氏,便是为了在初见长大后,不会叫她将自己与那个一指算来便是半个天下的国师申屠伯远联系在一起。

十年前那个绝望的夜晚,他并没有死去。他不属于十年前的时空,因此他在死前必然会返回属于他自己的年代。

“你回到过去,除了救回你的妻子外,不会对其他任何人的命格产生影响,亦不会死于那个时代,要死,你也会被自行送回来,死于你自己的这个时代。”陆离曾如此说道。

因缘便就是这么奇妙的一个东西。

十年前,他溯游时间,只为救她一命,而在他奄奄一息被强行送回自己的时空时——十年之后,当已经长大成人的初见打开门来,发现多年来心念的夫君靠于自己的家门口,一身血污,未变丝毫。

彼时他拉着她逃跑,为她挡去致命一击。而现在,她不顾一切地救回了他,并实现了她的承诺。

她成了申屠伯远的妻子。

只不过再是奇妙的因缘,都敌不过命运。不管初见多么细心地照顾他,不管那个拉着伯远的手再是怎么紧紧地抓着,不管她与这个傻小子之间有着怎样深切的感情。

申屠伯远,终究难免一死。

伯远离开的那天,初见正在为自己缝制嫁衣。

“娘子,我想去镇子一趟。”一旁蹲在她身边看着她绣花的伯远突然这样说道。

初见不当一回事,亦没有停下手里活儿,“昨天不是刚去过一趟么?”

“是啊,我昨日去找小顺玩,可是他生病了。娘子,我好担心他,今天能不能再让我去看看他?”

小顺是伯远在镇上交到的最好的朋友,他亦是一个痴儿,现今伯远已经熟识了去往镇上的路,有时还会在小顺家中住上一两日,因此她没有多想便答应了。

装上一罐蜂蜜,再包上几块自己蒸的点心。初见将这些东西同伯远需要换洗的衣服包起来,嘱咐道,“代我向小顺问个好……你是去照顾人家,可不是给他添麻烦的,能做的事情要帮着做,知道吗?”

伯远在一旁认真地点头。

叹了一口气,初见看了一眼针线筐子里已经做好的盖头,突然间她道,“伯远,你和我做一个游戏好不好?”

“娘子要玩什么?”

初见自己盖上盖头,然后抓着伯远的手,“我来教你。”

她捏着男子的手抓住盖头,随后往下一扯,鲜红的绸缎流水似的往下滑落,失去了盖头的遮挡,初见抬起头来,正对上伯远那双认真看着自己的眼睛。

突然有一种心慌感。她轻轻道,“伯远,等你回来,你就像这样子再为我揭一次盖头好不好?”

伯远不知道揭盖头是什么意思,但既然是娘子的吩咐,他便一脸严肃地答应下来。

明知他什么也不知道,初见却十分欣喜,她伸手一把抱上伯远的腰,将脸靠上他的胸膛,“我等你回来娶我。”

嫁衣马上就要绣好了,红烛也已经买好,她自己置办了嫁妆,只待她的夫君回来轻轻地揭下这层轻薄的盖头。

只待伯远从镇上回来。

第十章 婚礼

然而伯远终究再没有回来。

当初见得知消息,已是三天以后了:一场瘟疫席卷了镇子,早时不曾引起百姓注意,直到有人不停死去,才叫众人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一场初春时节简单的时疫,而是在数日之内就会夺人生命的恐怖瘟疫。

镇上第一个死去的人便是小顺。

听到这个消息时,初见正好在嫁衣上绣好最后一朵合欢花,闻言后她周身一颤,那鲜红的衣裳从指间滑落。她一把抓住那报信人,急切问道,“那伯远呢?!他现在在哪里?!”

“初见姑娘,你要节哀啊……”那人支吾了半晌,终是吐出几句话来,“伯远也被染上了瘟疫。”

“他死了?!!”双手愈加重地抓住那人的衣裳。

“不不不,他没死,只不过被关进了瘟疫塔里,那个地方你也是知道的,只要人被关进去了便永远也不能放出来了……所以初见姑娘你要节哀啊,此生你们怕是……”

后面的话初见再也听不见了,她瘫软在地上,全身入坠冰窟。

又是春天……她那样喜欢春天,为何,这温暖得叫人欢喜的季节却总是三番五次地来伤害她呢?

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

五指握拳,渐渐收紧,直至指甲嵌入掌心中,流出殷红的血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初见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她戴上斗笠,拿起镐头,推门走出屋子——此刻门外已是一片稀落星光。

她如石像一般,已经枯坐在屋中整整一天了。

去往瘟疫黑塔的路是那样漫长泥泞,天上星子黯淡如鬼火,投射不了一点光亮,周遭老树扭曲,枝叶张牙舞爪,宛若乱舞的鬼怪。

一路上她没有遇上任何人,除了她,所有人对那个建于悬崖边上的寂寞黑塔都避之不及。

她全靠摸索着向前走,远处传来了野兽的低吼,旁边的枝叶划开了她的衣裳,她没有胆怯——可怕么?什么都没有失去伯远来得可怕。

幼时眼见伯远化为萤火消散是她最为可怕的记忆。

初见走了整整一夜……终于,在拨开层层厚重的枝叶后,她感知到锐利的风迎面吹来。

困着伯远的黑塔,便就孤零零地立于那悬崖边上。

初见一瘸一拐地用更快的速度走过去。

这座用于关押病人的黑塔不知何时建成,它用巨石垒成,一块一块的巨石叠加,填上糯米,坚固无比,所以这么多年来经受着狂风的拉扯,它仍然屹立不倒。

这座黑塔没有门,患病的人自塔顶被绳索吊下,然后塔顶的人割断绳索,塔中的人就此求生无门。

塔里常年潮湿,见不着阳光,更感知不到一丝风,纵然有人定时过来送与食物,塔中的人还是活不长久。走过了数百年的时光,这塔底,早已经白骨累累。

腐肉和污血侵蚀着塔基,使得整座塔散发着叫人作呕的恶臭。

初见站在塔底,抬头望了一眼高耸的塔顶——伯远在这恐怖的地方定会害怕的。

少女的神色更加严肃,她绕着塔仔细地走了一圈后,终是寻到一处潮湿的地方,这里流经一条细小的泉水,塔砖被水浸湿变薄,化出许多烂泥来。初见不再犹豫,举起镐头,奋力朝那块地方砸下去!

伯远,你等着我,我马上就来救你。

砖头要比想象中的脆弱,在她不知疲倦的挖掘下,泥土纷纷落下,一个口子渐渐出现在塔身上,尔后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伯远,你要支持住……我就来了。”

“我不会丢下你的,我发誓。”

“我知道你在塔里会害怕,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去镇上的。”

“你千万不要有事,你答应从镇上回来后娶我的。”

“即便是死,也要让我们死在一起好不好?”

伯远。伯远。伯远。

初见一边挖着塔壁,一边自言自语,仿佛要说服自己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已经累到全身失去知觉,甚至看不清前方事物的时候,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自厚墙那头传来:“娘子,是不是你?”

熟悉的语调,带着疑问以及深深的不安。

初见一愣,几乎认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那人又是一问,“娘子,你来接我走了是不是?”

初见瞬时便跪于土上,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四处摸索着她挖开的墙体,她发现,墙体已经透穿,露出一个小孔来——她的运气何其之好,那头的墙不知被哪个求生心切的病人用碎石挖穿,只剩下一半残壁,而伯远这晚因为恐惧,竟是窝于这凹处入睡的,当初见凿墙时,已经痴傻了的他本能地认为墙那头是他心念的娘子。

“是我。”

初见将脸凑上那个孔洞,里头漆黑一片,她看不见任何东西,然而一直坚强的她却在此刻崩溃,瞬间泪流满面。

“伯远,你还好吗?”

“娘子,真的是你吗?这里好黑,好多死人,我好怕……娘子,小顺死了,他们烧了小顺,还将我抓到这里来……娘子,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不然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丢在这里……”

“他们是闹着你玩呢,小顺也没有死,他只是去了一个地方,很久不能回来罢了,”初见柔声安慰着,“伯远乖乖待在那里,我马上就带你走。”

“好,伯远不害怕,乖乖等着娘子带我走。”里头的人影蜷缩成一团,不停颤抖着,却是咬牙答应。

初见再次举起镐头朝那片薄墙挖去,然而经过一夜的使力,那镐头竟突然脱离了柄手,在敲到砖石后咣的一声反弹到不知何处去了。初见回首看了一眼后,竟是想也没想地蹲下身来,用手挖掘着那些腐坏的砖体。

“伯远,不要害怕,等我来救你……”挖到最后,她只能神经质地道出这句话。十指指甲早已脱落,双手鲜血淋淋,她却像是没有感觉一样;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状若恶鬼一般用力刨着土。

待伯远能彻底钻出来时,已是天明。

再见初见,伯远先是兴奋异常,尔后他见初见血肉模糊的十指,心中一抽,几乎要哭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初见的手,慌乱道,“你的手怎么成这样了?痛不痛?我要做什么才能帮娘子止痛?!”

眼前的这个男人一身脏乱,他身上带着一股子死人的腐臭味,初见看见他脸上已经浮起了点点红疹。

“没事,涂点药就好了。”倒是初见安慰起他来。她十指剧痛,无法去摸他的脸颊,只得揽住他的脖子,紧紧抱住了他,“只要伯远好好的,我就没事。”

此刻天已透白,悬崖那头的东方,依稀一片柔美的晨光。

初见不敢多待,正欲拉着伯远走,而就在这时,对面的树林一阵窸窸窣窣,竟从里面走出几个纱布蒙面的官差来!

那几个官差本是来给病人送食物的,他们见着伯远和初见后先是一愣,然后看见破了洞的塔身,瞬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不由大吃一惊,“大胆,你竟敢放病人出来?!”

“跑!”初见顾不得疲惫,拉着伯远撒腿就跑。前路被官差堵上,他们只得朝悬崖跑去。

“站住!你这丫头,知不知道会被传染的!”身后官差立刻跟来,有人大声呼叫着,企图叫他们停下来。

“这瘟疫可厉害着呢!得了多半就没命了!”

“那小子已经显疹子,铁定药石难救了,你别再傻傻地同他一起了……”

初见充耳不闻,她拉着伯远迎着晨光拼命奔跑着,在伯远看来,初见的发丝飞扬,不时地打在自己脸上,这个少女是那样瘦弱单薄,周身却在这个潮湿的清晨里染上一层迷蒙的金光。

——“跟我走。”

心中无端冒出这个声音来,尔后有什么熟悉的景象从内心深处窜了出来,那是漫天大雪,他回过头来,正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孩子双手捧着钱袋,仰着脸看着自己。

尔后情景一转,他蹲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穿过重重人影,终是看见那个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小乞儿。

“我叫伯远,你可要一直记得,知道吗?”

“我们的初见,真是好美呢……”

“因为,你是将要成为我娘子的人啊……”

那死寂的皇宫,鲜红的树莓,特地遗弃的钱袋,以及那双星子般的纯真双眸……

“初见……”

男人突然轻轻张开嘴巴,吐出两个字来,只是他念得那样小声,还没来得及叫人听见,就化进风中了。他愣愣地看着前头奔跑着的少女,突然间,他眯起眼睛勾起嘴角来,笑得好看。

他们很快跑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逃,二人只得站在寒风凛冽的陡崖上,眼看着官差越来越近。

此刻,太阳已经从遥遥东方升起了一半,周遭一片明亮橙黄。

伯远看着初见秀气的侧脸,突然间,他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撕下自己一大块衣裳来。

“伯远,你要干什么?”

“娘子,我们来玩一局游戏吧。”男人笑了笑,说罢将那块灰色的布料盖在初见头上,遮去了她略显惊惶的脸,“这虽不如娘子绣的那块好看,但是时间紧迫,便就将就一下吧……”说着男子侧过头去,看向远山朝阳,“你我都没有父母,就让这太阳做个见证好不好?”

手指捏住那张灰色盖头的边角,轻轻往下一扯。

阻拦视线的布料滑落,初见抬起头来,正对上伯远那双温文的眉目。

他露出一个痞痞的、满不在乎的笑来。

似乎料到什么一样,初见正欲说什么,伯远却抚上她的双眼,迫使她闭上眼睛。

“揭了盖头,便就真真成为我申屠伯远的娘子啰……”

一股熟悉的气息扑来,初见只感觉唇上温热——那个男人低下头来,侧过脸,将唇轻轻印了上来。

触感轻浅,轻若这个吻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感谢娘子,让伯远此生,有了可供珍藏的记忆。”

“娘子一直都很坚强的是不是?”伯远依旧遮着初见的眼睛,他凑近初见的耳朵,如此呢喃道。余光中,官差已经越来越近……“所以,就算没有为夫,娘子也要过得很好。”

“为夫会记得娘子,哪怕轮回生死。但是娘子要答应为夫,忘了一切……”

“——忘了申屠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