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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那年轻人已经转回身去,离自己越来越远。

迷蒙的大雪中,若不是手里实打实的银子,小乞丐或许会认为自己遇上一位善良的雪妖。

——他一身白色大氅,与肮脏的自己相比,简直是纤毫不染的美丽雪妖。

这方北方城池的冬季是那样漫长,却在这个陌生人来到之后,慢慢转入了温暖的春天。

后来小乞丐觉得,那日他们的相遇,或许不是偶然。

三日后,她又看见了他。

他还是穿着一身白裘,彼时她蹲在一个角落中,正蜷缩着四肢望着天空发呆。也不知看了多久,待她低下头来时,正看见街对面也蹲着一个身影——那个男人蹲在地上,将双手拢入大氅里。那毛茸茸的镶边遮盖住了他半张脸。

这长街处于集市之中,行人重重,但偏偏她低下头去时,透过了行人匆匆的身影,看见了一脸笑眯眯的他。

“喂,”那个奇怪的人突然开口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深觉奇怪,但还是很认真答道,“丫头。”

“丫头?”那人的笑意更大了,“这哪里是名字啊。”

“我爷爷一直这么叫我的。大人……”说着她顿了顿,才为难道,“大人,你是来向我要回那个钱袋么?”

“你还有钱吗?”

孩子老实回答,“一文都没了。”

“那就是了,”那人还是一副满不在意的表情,“你都没钱了,我叫你还什么?”

“那大人你……来找我做什么?”孩子非常机灵,若不是有事,他一个高贵的公子为何盯着自己看这么久?又不是人牙子……人牙子!想到这里她坐直了身子,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或许是她的脸太脏,对方竟没有看出她的惊惶。他扬起那暖意融融的笑来,亮出一口白牙,缓缓道,“这几天我思虑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照着初心来做——你,跟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这不就是人牙子么?!小乞丐抖了一抖,随即爬起来扭身就跑!

“喂,你跑那么快干什么?!”身后传来那奇怪男人的声音,却让她溜得更快。

第二次见面,让他在她心目中那云朵般高不可攀的形象瞬间垮塌——这个奇怪的有钱人,一定是人牙子。她才不要离开这里呢,等再过几年她长大了,几条街开外的那家绸缎庄就能让她去做染布娘了,到时候她能每天吃饱饭,才不跟这个怪人离开这里呢。

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就是为了拯救你而出现的吗?

他不知来历,不知姓名,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笑眯眯地说,要带你走。

——现在想来,初见才知道这句承诺何其重要。

她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没有在那时跟他走。

第四章 瘟疫

再后来,那个男人便出现在初见生活的各处。每每在街上乞讨时,他总是着一身华贵的衣服跟在她身后,不厌其烦地问她要不要跟自己走。

“城外的世界可是极好的,你真的不走?”

“我答应你让你吃饱饭,穿暖衣,你也不愿跟我走?”

“你这小丫头,怎么这么固执呢?我又不是坏人……”

他的语气不急不缓,脸上亦是带着笑意。他从来没有逼迫过初见,而是极具耐心地在她身后念叨着这些话。

起初初见怕极了他,渐渐地,也好似习惯了有这么一个怪人跟在身后,甚至有时候雪下得大了,他会凑近来,展开大氅,偷偷为她挡去雪花。

有了他的存在,似乎这个冬日过得异常快。

初见向往的春天很快来临了,然而这个春天除了给这座城市带来温暖之外,还带来了瘟疫。

初见记得一觉醒来时,只感觉全身乏力,昨夜那个比她还小的乞丐牛儿发了高热,说了一夜胡话。她守着这个弟弟整整一夜。

然而,当春天的阳光照进破庙里时,她推了推牛儿,却发现这个孩子的身体已经僵硬。她将牛儿的脸翻过来,见他稚嫩的小脸上爬满了红色的斑点。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嘴唇也是乌青。

这个天真开朗的孩子,总喜欢跟在她身后丫头姐姐丫头姐姐地唤着。他的耳朵听不见,又因为年龄极小,几欲饿死在这城池里。初见心善,总是将自己讨来的吃食分他一半——这个听不见声音的孩子,唯一能发出的声音便是一句含糊的丫头姐姐。

初见面无表情地坐起来,她脱下自己的破烂衣服,将牛儿裹起来,尔后抱着这个僵硬的小尸体,去往医所。

大夫早就被时疫吓破了胆子,哪里敢让初见进门,叫学徒将她打出门外。这一次,初见不同往日那般被欺负后只知道默默走开,她将牛儿护在自己身下,不让棍棒落在牛儿的脸上。

“大夫,求求你,救救他吧……我卖身做你家的丫鬟,做牛做马,只求你救救他……”女孩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不是我不救他,是实在没办法啊!这瘟疫来得太恐怖了,你看看这几天死了多少人,只要一碰病人就会得上,得上了就会死!还有啊——”那大夫铁青着一张脸,看着牛儿满是红疹的脸,嫌恶道,“他已经死了!你带个死人来我铺里寻什么晦气?!”

“或许还有救的……他还小,很容易治好的。大夫你就为他看一看吧……”昨夜还抓着她的手,安慰着她说自己已经好多了的弟弟,怎么就和爷爷一样,睡了一觉后就死了呢?

女孩的手死死抓在门槛上,任凭谁人打骂都不松手。

“大夫,我求求你,救救他……”

医馆的学徒不耐烦了,弯腰去掰她的手指,哪知定睛一看竟是吓了一大跳——她的手臂上竟也是满满的红疹!

“师父,她、她也被染上了!”学徒的声音几乎变调。

“什么?!那还不快赶出去!叫官府的人来,抓她去瘟疫塔里,不要叫她害了其他人!”大夫的声音亦是惶恐不安。

木棍大力敲在她的手上,瘦小的孩子哪里经受得住这番酷刑,她惨叫一声,手指已是血肉模糊,终是松开了。

她像个破麻袋一样,被人踢了出来。

没有人帮她,所有路过的行人见她双臂都是一脸惊恐,绕道走开,即便这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仅仅是个孩童。

仅仅是个,无助绝望的孩童。

她在街上躺了好半天才爬起来,带着一身伤痕背着牛儿又回到破庙里,她将藏在佛像背后的那半块已经干掉的馒头塞进牛儿的小手里,然后找了一片破布盖在他脸上。

初见的脸肿了半边,眼角也摔破了,她坐在牛儿身边静默了半晌,尔后吸了吸鼻子,终是张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那时她还不懂瘟疫的可怕,她不知道此刻的城池,因为瘟疫已经是人心惶惶。染病的无论男女老幼,都会被抓进黑塔中自生自灭。

大夫已经报官,衙役正带着锁链赶来。

第五章 初见

那时的初见孤立无援,她本以为,她会死在这里。

她不知道,有一个人正赶在衙役前头,心急如焚地来寻她。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破庙门口时,正看见孩子坐在一具尸体前,哭得凄惨,他不再是笑眯眯的表情,风风火火地走上前来,抓过初见的手臂,看见那些可怖的红疹,他的脸色瞬时阴沉下来。

初见以为他会像所有人那样惊恐地逃开,但这个男人蹲下身子,伸手一揽,将她用力搂入怀中——他的胸膛是那样温暖宽阔,还带着一股子干净的薄荷味道。孩子在他怀中犹如一只小猫崽。

他的心跳清晰传入她耳中。

“跟我走。”

初见听见他这样说道。

——这句话,他曾在之前说过无数次,他的话语总是那样漫不经心,让人觉得他是在开玩笑。而今,他说得十分坚定。

跟我走。

初见想,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上天派下来拯救她的神仙吧?

孩子抬起头来,手抓着他的前襟,仿若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她点头。

男人勾起嘴角笑起来。

——自此开始,他们的宿命纠缠在一起,就像一团乱了的丝麻,早已分不清你我。而厄运也就此如影随形。

男人牵着孩子的手才走出破庙,就同赶来的官差打了个照面。七八个官差用白布蒙着面,手拿着铁链,见了初见手臂上的红疹先是一愣,尔后凶神恶煞地拥上来。

“跑!”男人一声低呼,拉着她朝反方向逃去。

他的手抓得那样牢,带着初见在这方巨大的城池里逃窜起来。疾行中,初见抬起头,看着身前这高大的背影。他们此刻正朝着夕阳的方向,他的背影将那轮落日正好遮住,因此他的头发染上了些许余晖,在风的吹拂下,微微发亮。

他的手指纤长而干净,显然是从没做过粗活的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当时初见想,自己真是幸运,死前竟还有一个人是帮着自己的。

渐渐地,她跑不动了,而后方的官差却愈来愈近。

初见只感觉衣裳一紧,本能地,她松开了一直抓着对方的手——她不能让这个人和自己一起死。

官差抓住了她的衣角,手中的铁链已经高高扬了起来,“得了瘟疫还想着跑,你是要害死更多人吗?!”

那官差说的也不错是么?为何要因为自己惧死,而害死更多的人呢?

孩子的脚步停了下来。

而初见的异常和官差的话语让男人也猛然停了下来,却也是下意识地更抓紧了她的手,他不明所以地回头,只看见壮实的官差举起了铁链正欲给初见一个下马威。想也没想,他迅速抱起了孩子,双臂环过她的肩膀,将她全全压在自己身下!

同一时刻,粗重的铁链朝他的脑后狠狠敲去!

初见只感觉他猛地一抖,想是那官差也没料到这一幕,也是愣了一愣,男人抓住这个机会,又直起身子来,抱着初见朝城外逃去。

夕阳最终陨落于西方地平线下。

男人用外裳将孩子包裹起来,他因疼痛倒吸了一口凉气,尔后竟还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脑袋,“有我在,不怕。”

陆离不知道他们跑了多久,那段记忆是那样混乱,昏黄的阳光,重重的人影,纷乱的脚步声,以及那个男人硬撑出来的笑容。

再之后,是陆离在初见脑海中见着的那熟悉一幕: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们跑出了城池,到最后竟也不知逃到了什么地方,身后那恶魔一般的灯火终是放弃了拘捕——他们已经远离了城池,是死是生,与城内的百姓便是不相干了。

男人体力不支,脚步一个虚软,栽进了春日湿润的土壤里。他怀中的孩子亦是摔在地上,好在土地松软,她没有摔伤,从衣裳中爬了出来。

“他们走了……”望着越来越远、直至消失的火光,许久之后,孩子喃喃念道。周遭一片寂静,他们正身处一方林子里,树枝尚未吐芽,夜里便是一副张牙舞爪的姿态。

天上乌云浓重,月亮只堪堪露出一瞬后,又迅速淹没进云中。

然而,没有声音来回答她。

初见爬到男人身边,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喂……”

依旧没有回声。

孩子于黑暗中又静默了一会儿,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一般,将男人拖到一处干燥的地方,然后用衣裳盖在他身上,尔后摸黑朝山林深处跌跌撞撞地走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枯枝脆响,一个小黑影又摸索着回来了。

初见抹去了额上的汗水,将手上小心捧着的一叶子清水递到了男人嘴边。水是远处山岩下的暗泉,仔细听着就能听出水的方向,叶子是水泽旁生出的芋叶。将叶子打个卷儿,便可以拿来当作容器。

孩子一手拿着芋叶,一手扶起他的脑袋,一种粘腻的触感从手掌上传来。

“喂,喝水了。”

——终究是个孩子,这一声短促的话语,完全暴露了她的内心。

她的声音喑哑,那简单的几个字,是她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似乎是怕自己的声音太过颤抖。

她多么惧怕,他就这样不说话地离开自己,爷爷是这样,牛儿也是这样,但她却不能只守着他哭泣,那样救不了他一丝一毫,她必须为他做点什么,哪怕为他寻些水来。

冰凉的水触着了他的嘴唇,他喝不了,水顺着他脖子流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铁锈味。

水没有了,初见又站起身来朝水源处走去,白日里被医馆学徒打伤的手指现在已经肿得像十根小红萝卜,连弯曲都不能,浸在冰水中更是火辣辣地疼,她却无知觉一样,又舀起一叶子的水来,蹒跚地走回去。

摸索着找到了他,孩子让他枕着自己的腿,将水慢慢灌了下去。

“咳咳……”男人发出声音,他渴极了,一醒过来,便开始大口喝起水来。

喝完后才预感不对劲,为何自己的脸上还接二连三地落下雨来了呢?试着去摸初见的脸,发现孩子早已泪流满面。

他无力地笑了笑,“哭什么?”

这般轻松的语气却叫孩子彻底崩溃,她的小手环着他的脖子,声音早是连不成句,“你、你流了好多血!”

她能感知到自己的前襟和手臂上满是黏稠,而他的脑后更是湿漉一片。她看不见,却让她更是惊惶。

男人又笑了笑,“丫头,我叫伯远,你可要一直记得,知道吗?”

初见拼命地点头,她忘了对方在黑暗里是看不见的。

“第一次见到你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失望,你又小又丑,被人欺负了也就那样偷偷逃开。我寻思着,要不然送你一袋银子便离开吧,没想到你看见了那银子竟然还追着我还回来……”

男子的声音缓缓的,依旧是那漫不经心的语调,似乎是平常玩笑一般,然而初见知道,他的身体越来越凉。

“我给了你满满一袋银子,你也没用,全全拿给牛儿治病去了……我便想了,你怎么这样傻呀……既然你这样傻,那我是不是要一直留在你身边保护着你了?”

“我一生什么都没有放在眼里过,竟然要为了一个小乞丐留在这里呢,当真是笑话。可是你这个臭丫头,我都低三下四地来求你了,你却不同我走,当染布娘有什么好的?我带着你走,什么东西要不着呢?”

“曾有人劝我,不去找你,不去救你,我们俩的宿命就会彻底分开,我让你死,我便能活,可是我怎么能独活呢……都是因为,”一只手抚上初见的脸蛋,手指冰凉,带着鲜血的味道,“我们的初见,真是好美呢……”

当那个有着明亮双眼的孩子捧着钱袋,气喘吁吁地看着自己的时候,他就决定了,不能让她孤零零地死在这座寒冷的城池里。

“为什么啊?我们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孩子早已哭得哑了嗓子。

“因为……”

“什么?你要说什么?”听不清楚他的话,初见俯下身子仔细听着。

“因为,”男人气若游丝,他的眼睛死死地睁着,还想再看一次她那双星子般的眼睛,可是映入眼中的却是一片黑暗。

“因为,你是将要成为我娘子的人啊……”

依旧是那淡淡的,温文的语气,似乎还带着笑意,就如之前多次对她说话那般随意。

尔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只奋力朝初见脸颊伸来的手最终跌落回地上。

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

初见只感觉头脑轰的一声炸开,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你说过要带我走的,为何自己先走了?

“伯远……”孩子试着唤他的名字。然而,只能听见夜风在枝丫间幽回的低鸣声。

“你醒来,好不好?我答应这就跟你走了。”又是一声寂寞的喃喃。

这一次,回应她的是一声“咔嚓——”

有类似裂碎的声音从伯远身体内传来,尔后,初见看见竟有光束从他胸口上散发出来,那白光起初微弱,尔后渐渐强烈。光线照亮了孩子的脸和周边的黑暗。

初见伸出手指轻轻去触碰伯远的手,只听细微的嘭的一声,他的身体犹如一面摔落在地的镜子,瞬时分裂成千万块,每块光亮就像一点小小的萤火,组成了炫目的光晕,光亮似乎有生命一般,在虚空中沉沉浮浮,尔后皆是缓缓朝孩子飘去,绕着初见周旋几圈后,再朝天空飞去。

初见从未见过此等景象,她脸上尚且挂着泪痕,挽留不住那些光亮,她只得站起来,跟随着它们朝前行走了几步。

无数光亮比萤火更绚烂,比烟火更温柔,朝那九天高空飘去。

孩子扬着头,看着光亮消失于黑暗的天际里。许久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什么,耳际是夜风的呼啸,周遭是扭曲怪异的枝丫。

突然间,坚强的孩子笑了起来——他果然,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神仙呢,现在他是不是要回到天上去了?

在这个绝望而血腥的夜晚里,孩子终是以这样牵强的理由安慰了自己。

——至此之后,她以初见为名。

哪怕因为瘟疫几乎死去,哪怕今后再是困苦,她都以一种无比坚韧的态度活了下来。她知道,世人易忘,所以她将与他的相遇熔铸进自己的名字里。她在时时刻刻告诉自己,她叫初见,将来要嫁给一个叫伯远的人。

她,初见,只会是伯远的娘子。

再之后的记忆,在陆离看来与每一个世人无异。她有幸得到大夫的救治,从瘟疫的手里将命夺了回来,尔后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渐渐拔高长大,她很勤快很随和,脸上时常带着开朗的笑意。她独自一人在浮生中流浪,尝尽了各种心酸,亦是感受了许多温暖。她见过许多人,去过很多地方。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依旧明亮,亮得犹如星子落入其中。

陆离在初见的记忆中行走了许久,最终,他来到她的十年之后。

——记忆是多么神奇的一个东西,明明在十年之间她受了那样多的苦楚,从她的记忆看来却又如此轻描淡写。而十年之后那个明媚而潮湿的清晨里,她的记忆又再度鲜活起来,犹如十年之前那样炙热而张扬。

那样刻骨铭心的记忆,怎么会出现在一个世人身上呢?

那是离一个南方城镇仅隔一个山头的山谷,山谷前是一方广阔的平地,有一条蜿蜒的小溪从山谷前流过。气候温润,正是一个阳光正荣的春日。

一座简单的小院依山傍水地建着,在露水尚未被阳光晒干的时候,院子的主人已经起身。此时的初见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白皙的肌肤,瘦尖的脸颊,她穿上一套干净的灰色短打,将袖口和裤腿用布条扎了起来,尔后麻利地束起头发,接着从水缸中舀出清水来洗脸做饭,趁着饭在灶上焖着的功夫,她准备去远处的蜂箱那里看看,或许还可以顺道采几把野菜来。

拿过纱罩,姑娘才拉开门,就感门后似乎靠着一个什么东西,狐疑地拉大门缝,一个血团顷刻间躺倒在地上。

“啊!”低低发出一声惊呼后,初见随即冷静下来,她蹲下来扶起那人,想是途经此地的路人遭遇了什么变故,才引得这一身鲜血,来寻求帮助的时候体力不支终是靠在了自己家门前,但愿他还活着。

“喂,你醒醒……”正打算伸手去推那人,却在顷刻间生生顿住,她雪白的手指僵在半空中,尔后竟是半天没动。

如今的天气里,似乎没有人再会穿这样厚重的白色大氅了,而裹着大氅的那个人,脑后一团血污,似乎已经破开了一个大口子。

这一切,显得那样熟悉。

初见感觉自己的心狠狠抽了一下,她颤抖着手终是抓住了那人满是血污的大氅,尔后轻轻将他翻了过来。

苍白的脸,淡淡的眉眼,紧紧闭着的嘴唇……

记忆终是又重叠在一起。

在那个雪之城里,透过重重已经模糊了影像的人群,那张有着温文眉眼的人蹲在街那边,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跟我走,好不好?”

她的伯远,从十年前那个夜晚化为乌有,却在十年之后,出现在了这里。

初见低低啜泣了一声。

——她感知到,他尚且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再是顾不得许多,初见扯开一件衣服,将伯远的伤口包扎好后,从枕头下寻出她所有积蓄来。

“等我,我去给你叫大夫来!”少女说着攥着银钱,朝镇子跑去……

她等了他十年,她本以为她会就这样一直等下去,毕竟生人是等不过死人的。所以上苍对她多么眷顾,又将她的伯远还了回来。

那个满世界中,独独会对她好的伯远。

再后来,镇子里的百姓都在传,山那头养蜂的漂亮姑娘嫁人了,嫁给了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只晓得对太阳笑的傻小子。

第六章 半杯因果

“陆离……”

伴随着一个柔媚的声音,一个只手轻轻覆在白衫男子的眼睛上。

“醒来。”

那是老板娘的声音。

陆离伸出手,随着手环的叮当作响,他抓住了那只柔若无骨的手,继而将其轻轻拉开。

他睁开眼睛,看见那美丽的女子正坐在自己身侧,她托着下巴,正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自己,从陆离的角度看来,正可以看见她发髻上那朵水灵灵的花儿,以及眼下那颗状似泪滴的痣。

陆离随意看了一眼周遭,这家无名酒肆一如他喝酒之前,陈旧古朴,光线昏黄,只不过,客人全全都离去了,如今只余他们二人。

“你这一觉睡得可是久了,都快到我家小店打烊的时候了,”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微微一笑,又道,“你是不胜酒力,还是,那孩子的记忆太过吸引你了?”

陆离垂下眼眸,斑驳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将他浓密的睫毛拉下长长的一道阴影。

许久之后,白衫男子才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瞳仁不同往日,竟呈现出明亮的金黄色。

那奇妙的瞳色更衬得他苍白清秀,隐隐透出一股子睥睨众生的高傲神态来。

“怎么?”见他这番奇特的模样,老板娘也不吃惊,她又换了一个懒洋洋的姿势,“你露出黄金瞳来,是打算为了那个不相干的世人同我打一架么?我便老实告诉你吧,我以记忆为食,那孩子的记忆是上品,即便你要动手,我也不会吐出来的。”

“我不是为了这个……”陆离的声音此刻阴沉得吓人,他闭上眼睛,许久后又睁开,瞳色已然恢复纯黑。

贪嗔痴恨,这些情绪一旦出现,他便会保持不住这幅世人的模样而露出本相。

突然间,陆离开口,轻声唤道,“昙儿。”

老板娘一直带着轻佻笑意的脸僵住,她眼中盈盈闪动,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这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男子——这个略显亲昵的名字,上一次叫来,还是他未被捆上诛仙台的时候吧?

有些微微触动,老板娘却没有应声。她看见,陆离将手搭在额上,声音中带着些许懊恼,“这所有因果,都是我造成的。”

“果然如此,她的命运里沾着你的味道……”

“她剩下的后半段记忆在哪里?”

老板娘抬起眼眸来,看了陆离一眼,没有说话。

陆离又道,“你方才将我拉出记忆,我应该还有一半没有看完。”

“那孩子只喝了半盏昙花酒,剩下的一半,她吐了出来,因此我只取到她半段记忆。至于她为何记不起后边的事情,大致上也是因为酒混乱了她的记忆,她拼凑不出完整的一段,便以为自己全全忘记了。我做事向来敢做更敢当,所以信与不信都随你。”

陆离听罢立刻起身,作势就要离去。

“就要走?”

将要跨出酒肆时,只听得身后老板娘懒洋洋地问道。

陆离回身,礼貌性地点点头。

老板娘笑了笑,那泪痣竟让她此刻的表情带着点哀伤,“我便知道,谁都阻止不了你要做的事情,你一旦达到目的,任是谁,你也不会为了她,耽搁一会儿的……”

不同于往日那样习惯性的温柔回应,陆离愣了一愣,似乎在思考老板娘话语中的深意,尔后他突然眯起眼睛,笑了起来,“你怎的这样容易生气?我没有说要离开,明日我会带着那孩子来见你的。她的记忆既然已经混乱,我便要重铸,只是我对世人施咒是犯了戒律,”说着他抬起手,长袖滑落,露出手腕上的银环来,“那时候还需要你护着我。此外,我还需说的是,上古之时,我因职责必需摒弃情yu,但并不是说我是无情之人——如果昙儿有事,我自然会赴汤蹈火。”说罢,一身白衫的男子转身,缓缓走入铺子外那昏黄的夕阳光线中去了。

空落落的酒肆里,老板娘怔怔地望着门外,直至男子的背影消失,竟还是半天没动。许久后,她才低下头去,自嘲地笑了笑,“再回人世时,竟也学了两手讨女人欢心的手段么?”

那声“昙儿”已经叫精于人世的她愣神好久了,何况那句“赴汤蹈火”?

第七章 树莓之约

再回到那间废弃了的驿站旁时,陆离正巧看见初见从忘川那里走过来。

此刻初见已经洗干净了脸,露出了清秀的五官和白皙的肌肤。鸡窝似的头发也在洗干净后扎成长长的辫子,加上那一身花瓣一样的鹅黄色襦裙,任谁也想不到这个俏丽的少女就是之前肮里肮脏的小乞丐。

她怀中抱着一个用一片大翠叶子包裹着的东西,随着她的走动,叶片上滚落下滴滴晶莹的水珠来。

或许是怕在水边湿了裙角,初见将裙角打了个结,赤着一双脚一蹦一跳地往回走着。她自小一人长大,没人教她那些烦冗的礼数,见到她陆离后,她也没想要将裙子放下来,反而更加开心地迎上来。

“陆离,你怎地去了这么久?”她扬着笑意跑到他跟前,男子挺拔高瘦,初见只得扬起头来对他说话,她将怀中那叶子送到他鼻尖下,问,“你饿了吗?我摘了好些果子,好甜,你吃点好不好?”

翠绿叶子里盛着满满的山果,是鲜红欲滴的树莓,夹带着透明的水珠,清香诱人。

然而陆离却没有看树莓,而是转目看向初见。

这个历尽挫折的少女,此刻正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眼角弯弯,不含半点忧愁。

陆离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片刻前,他还看着这双眼睛的主人经历悲苦,那记忆中深深笼罩的哀愁,使他这个闯入者都差点走不出来。

“嗯?你是在发呆么?”初见看陆离出神,好奇地伸手五指,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白衫男子顿感失态,他又恢复了那面具似的笑容,拈了一颗柔软的树莓放进嘴里,冰凉的触感在嘴巴里流淌着,带着春之末尾的清甜味道。

“不知姑娘是否听说过一个传说,但凡在深山中看见独自采摘树莓的美貌少女,万万不可接近,更是不能吃她们手中的树莓。”

初见眨巴着眼睛,问,“为什么?”

“因为那些少女很有可能是山鬼幻化而来的,一旦吃下了她们的树莓,便会失去理智,跟着她们走入深山中……再出来时,已是沧海桑田,当初相识的人,早已化为尘土了。”

少女依旧是笑嘻嘻的,“好有趣的传说,你从哪里知道的?”

“从一个你也认识的故人那里。”

“什么?!”初见吃了一惊,继而反应过来,她一把拉住陆离的袖子,“你是不是讨回了我的记忆了?!”

这一次陆离没有抽走袖子,他不动声色地将初见手里的树莓全全接过来——他对世间的食物不大上心,却反常地喜欢这树莓的味道,或许是因为采摘它的人拥有一颗无垢之心,使得树莓竟全全保留下了春天的奇妙味道。

他曾记得杉灵说过,吃带有春天味道的食物,能安定烦躁的人心。

“不算讨回来,不过那家酒肆的老板娘说了,明天我带着你一起去见她,她便答应将你的记忆还回来。”

“如此简单?我之前可是见她好多次了,她都不理会我的。”

“我带你去便不一样了。”十分自信的回答。

“哇!陆离你真是个大好人!”作势要拥上来。

“初见姑娘,男女授受不亲!”陆离已然变了脸色。

…………

——最终,初见都不知道那个陆离所说的“故人”是谁。

那个知晓许多奇闻诡事的男人,有着温文的眉眼和明朗的笑容,他总是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对任何一个人说话,让人觉得他的话语总是真假难辨。

只不过他的确做着一些真真假假的勾当。

倘若初见知晓些国事,定然能知道她拼死不想忘记的人是谁。他身份神秘,受到皇族贵胄的信赖,亦是平民百姓眼中不可高攀的地仙,甚至当今皇上最疼爱的栖霞公主,都对他芳心暗许。

他复姓申屠,申屠伯远,乃当朝国师,他指间的水晶算筹,便是半个帝王圣旨。

陆离记得,第一次见着申屠伯远的地方,是那金碧辉煌的皇宫禁城。

他背着半旧的褡裢袋,就像先前多次赶路那样,旁若无人地穿过重重守卫森严的皇宫,宫内来来往往的宫人侍卫竟像见不到他似的与他擦肩而过。

最终他来到一角水榭前。

水榭建在一汪巨大的湖泊上,里头仅端坐一人——那是个身披华丽白氅的年轻人,平凡的眉眼,却有着优雅的气质。陆离才一掀开紫水晶珠帘,他便停下了手中的笔,对着这个能在皇宫中出入自由的神秘人报以一笑,“阁下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