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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曾经与素娘的种种,那个有着一张小圆脸的单纯少女,占据他生命的全部,他无忧的童年,青涩的少年,踌躇满志的青年……同她一起,仿佛已经成为习惯,一旦失去了她,那打击将是致命的。

所以,他将再一次失去她了吗?

“阿轩,我好喜欢你啊,从第一眼便喜欢上你了……原谅我的自私好不好?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少女渐渐闭上了星辰一般的眼睛,但她却依旧笑得温柔,“我好想听你叫我一声素儿,我——”

声音戛然而止。

巨大的恐惧感涌上心头,木轩试着摇了摇她的肩膀,见怀中的少女嘴角噙着笑,眼睛已然紧紧闭上。

“娘子?”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心却像是被什么撕裂了一般,无可名状地疼起来。

这只小小精灵为了他,甘愿作一个替代品。甚至到最后,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

她的感情何其执拗,又何其卑微。

木轩的脸色死白,他空洞着双眼,又是低低一问,“娘子,你醒来……”而就这句话后的下一秒,素娘的身体陡然间分崩离析,化为无数光蝶,将漆黑的山顶照了个透亮,那些纷飞的荧光绕着木轩周旋三圈,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尔后呼啦啦地朝天上飞去,零碎得犹如一场梦境,转瞬消失殆尽。

“啊啊啊啊!不要走!我求你不要走!”崩溃的男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他展开双臂想留住这些荧光,却只是抱了个空。

咣当一声,一根碧绿的簪子掉落在地,摔成数节。

那孤零零的山顶上,木轩保持着怀抱的姿势,勾着头,久久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呜呜风中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好,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素儿。”

以妄为真,不知命宿。一枕槐安,有情皆苦。

槐安台上冷风肃杀,槐安台下热闹依旧。

“老板,这个多少钱?”一只小巧玲珑的手拈起一个精致的香囊,左右端详了许久,尔后那只手的主人——一个戴着面具的少女开口询问小贩价钱。

小贩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见这少女身量颇小,穿着一身用金线钩花的白色襦裙。她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却留着一头雪白的长发,长发一袭从头垂坠到脚踝,竟是纹丝不乱。在她鬓旁一左一右绾着两个小髻,点缀着金色花片的步摇。一个妙龄少女着这一身贵气的装扮竟也不显得如何怪异,反倒觉得异常合适。

想是这一头与众不同的长发更夺人眼球罢了。小贩在心中暗暗盘算了一会儿,竟也想不起这槐安镇中有谁是这般模样的。想不起便懒得想,这小贩也是爽快,答道,“十五个铜板一个。”

少女歪了一下脑袋,尔后轻吐两个字,“奸商。”

小贩不乐意了,“姑娘,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这香囊可是我祖上三代就开始绣了,做工可是真真儿好的呢,收十五个铜板也就抵个成本价。”

“十个铜板,卖不卖?”少女丝毫没有被小贩说服。

小贩顿了顿,继而挥手道,“好吧好吧,好不容易在有生之年撞上一次槐安集庆,便就是为了讨个高兴。这个香囊你便拿去吧。”

姑娘喜滋滋地付了铜板,继而转过身去,交给身旁一直站着却不说话的伙伴,“孟姑娘,这个送你。”

那一身鲜艳的异族姑娘闻言接过那香囊,见淡绿色的香囊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重明鸟,奇异的双瞳,周身散发着红色光芒,妖艳而华丽的彩色尾翎。关于它的图腾与凤凰不同,凤凰常与祥云白鸟相伴,而手中这只重明鸟,则是脚踏五毒的模样——上古之时,重明鸟不辞辛劳,每年在浮生走一遭,为世人驱魔除害。因此不知什么时候,这鸟儿的图腾有了吉祥的寓意。即便是怕极了鸟儿的虫族,也会学着世人绣上两只来贩卖。

将那香囊收入怀中,杉灵笑道,“那便谢过了。”

那少女一派不符合年龄的老成模样,背手走在前头道,“我槐安镇中的百姓命短,随便一个物件要造起来都要花去几代人的时间,因此你可要小心爱惜着它。”说罢她顿了顿,抬头看向那安静的槐安台,道,“待这集庆散了,孟姑娘就可以带着木公子的魂魄离去了。那孩子寿命已到,这时候恐怕已经……”

“好。待他再醒来,会认为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梦境罢了。”

“孟杉灵。”少女突然回过头来,认真唤着她的全名。

“何事?”

那张面具后的双眼灵灵闪动,“世人,真的会为了一个诺言而活一辈子么?为了梦境中一个虚假的诺言,而去振作,去努力地活下去?”

杉灵笑了笑,淡淡道,“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是木公子……应该会的。”

尾声 春尽夏至

这一天,天高云淡。

春雨终于收敛了它温柔绵绵的攻势,寐镇不再笼罩于朦胧的水雾之中了。阳光灼灼,纵然已是黄昏,那春日里温暖的气息还是久久没有消退。

一辆青牛小车咕噜噜地碾过干净的石板地,停驻在一个大户人家前。

从车上走下来的老夫人满是忐忑,她抱着用油纸包裹着的枣泥卷,心事重重地走进庭院中。这两天对她来说每分每刻都是煎熬——她怕她的独子还是如她走之前那般,返生无望。

庭院中那棵大槐树在一夜之间抽出了许多嫩绿的枝芽,满树的红绸带加上那欣欣向荣的绿意,给这古老宅院平添了几分生机。

老夫人不知道,在她经过的地方,那大槐树下的蚁穴与那盘用于祭祀树神的糕点盘之间的地方,洒满了晶莹的碎石以及朵朵已经枯萎了的小花,好似在这家主人不在的时候,有精灵在这里彻夜举办盛宴。

“轩儿,我的轩儿……”老夫人颤颤巍巍地走向木轩的房间,“但愿孟姑娘不要骗我,你现在一定是好了……”

跨过大门、天井、走道,在老夫人推开那扇熟悉房门后,她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坐在窗前的书桌旁,只着一件单衣,披散着头发,却是无比熟悉的。

“轩儿……”老夫人的声音颤抖。

那身影闻言转过来,手上还捏着一卷书。他放下书,脸颊虽是消瘦,眼睛却是无比精神清明的。

见了母亲,年轻人微微笑起来,犹如平常那样,随意道,“娘,我饿了,能做些吃的给我吗?”

听他这么一说,老夫人心中似卸下一块大石,终是忍不住,捂住脸,哭出声来。

窗外,古槐绿绦,蜂飞蚁忙,不要多久,那立夏便要来临了吧?

故事四:《昙花酒》

第零章 一杯无忧

“喂,这位姑娘。”

荒草萋萋,大雾弥漫。不见了日头,只能感觉自四周侵袭而来的彻骨寒冷。也不知独自行走了多久,在自己以为再是见不到一个活人的时候,从大雾的某处,传来一个娇俏的女人声音。

初见停下脚步,机械地将头扭向声音来处——那薄纱似的白雾竟开始渐渐散开,而在薄雾之后,现出一栋孤零零的酒肆来。

酒肆似乎建成已久,斑驳的门柱,苍黄的土墙,已经褪了些许颜色的酒招子……若不是突然从雾中显现而来,这般随处可见的酒肆定不会让初见多看一眼。

那酒肆门口正倚着一个三十许的妇人,穿着鹅黄色抹胸以及一袭如水的粉白丝裙。她生得很美,瓜子脸,桃花目,皮肤白皙透彻,一如她头上簪着的那朵美艳的透白花朵。在她的眼下,还生着一颗小痣,盈盈欲坠,宛若一滴泪水,使得她在一颦一笑间,都自带一种叫人移不开眼目的风情。

此刻这个妇人正懒洋洋地看着初见,她环着手臂,见初见面无表情地看过来了,便柔媚一笑,“对啦,说的就是姑娘你,”她带着金镯子的葱白手指对初见一指,“这会子风正冷得紧,我看姑娘你气色不好,进我这小店中喝一杯酒暖暖身子怎样?”

“酒?”似乎很久不与人打交道了,一脸死白的少女沉默许久,终是喑哑着嗓子问道。

“正是,我这小店什么酒都有:竹叶青、罗浮春、烧刀子、樱桃酿……只要你想得出的,这里就有。其实啊,这酒不在乎种类,我家小店的酒有一个区别于其他家的地方——”妇人收敛了笑意,语气略微一顿。

“我家小店的酒,是仅此一杯,就能叫客人忘却一切的无忧酒。”

第一章 忘川

再往前走去,便是忘川了。

这条河自然不是黄泉中那条通向轮回的往生之路,而是人世中的一条河流,河水奔腾,水雾四溢。江水自那染青的山峡那头汹涌而来,再带着绝对的气势席卷而去,两岸陡崖苍松,天空澄澈高远,竟是一片大好山河的壮丽美景。

一路上都紧紧牵着男子手的小女孩在听见前方奔腾的水声后松开了手,赤着一双小脚丫欢快地跑上前去,尔后扭过头来,朝对方道,“大哥哥,忘川就是在那里啦!”

随着女孩指去的方向,那名长身玉立的男子透过重重枝叶,看见遥遥处,一泄江流宛若天上而来的银河,从高处湍急奔来,水质清澈,却极其强势,拍打出重重白花,声音不绝,震撼人心。

男子没有再往前走,他蹲下身来,朝那小女娃招了招手。

女孩乖乖地折了回来。

他拉起女孩脏兮兮的小手,往里头轻轻放了一颗金色的种子,他的声音轻柔好听,“这是你为我指路的谢礼。”

小女孩愣了一愣,尔后仔细端详着这颗奇异的种子,好奇道,“大哥哥,这漂亮种子能种出什么呀?”

“能种出一颗金糖瓜。你在一个有月亮的日子里把它种下去,它会长得很快,在下一个月亮出来的日子它就会结出果子来了,到那时候,你娘的病就会好了。”

女孩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咦?你怎么知道我娘生病了?”

“因为我是神仙啊。”说罢那男子眯起眼睛来,笑得温暖。他本就生得好看,一笑起来更是暖人心肠。

男子的身材修长,蹲下来时正好与小女孩的视线齐平。这女娃娃瘦得可怜,一身衣服皱巴巴脏兮兮的,短小了些,还破了几处,像个小乞丐。而平素有洁癖的他在此刻竟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揉了揉女孩乱糟糟的头发,继而掀开了她的刘海,在她的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好孩子,愿你安平长大。”

那颗种子确实是会结出金糖瓜来,薄壁空心,真真儿的金子做成。其分量正好可以请来大夫医治她家中那久病的母亲。

——上古时期他普度众生,却不是无尽的给予。无尽的给予,只会叫生性脆弱的世人变得贪婪丑恶。

以他的能力怎会找不到一条河流?他找这个女孩引路,只不过为自己的布施寻找一个理由罢了。

那清浅的一吻叫女孩低低一声惊呼,尔后傻傻愣在当场,许久之后,只待那人走远了,小女孩才朝那潇洒的背影高呼道,“陆离哥哥,你找忘川莫不是要去轻生?!”

那白色的身影没有转过头来,依旧朝远处走着,他淡淡道:“安心。”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像是耳语一般萦绕在耳畔。

这壮丽磅礴的忘川,与黄泉忘川同名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传说世人若在这里甘心跃下死去,便能在黄泉阴司中寻找到自己最想念之人。

而这次唤他而来的人,便就在忘川河畔。

凭着感知,陆离在岸边缓缓而行,尔后停在了一座废弃了的驿站前。

这驿站想是废弃了多年,在这初夏之时,周遭长满了开着鹅黄小花的野草。野草竟有半人高,将这已经塌了一半的屋舍给团团包围其中,宛若一个安全的鸟巢。

有一条小小的道路,将野草踩折开来,通向驿站的大门。

陆离停顿片刻,习惯性地提了提肩上的褡裢袋,尔后顺着小道走了过去。

“嘎吱——”破旧的木门颤颤巍巍地被推开,尔后扬起一片灰尘。随着门的移动,倒放在门口的一个陶罐咣当倒地,这声脆响终是惊醒了里头的人。

“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警觉问道。

“打扰了,在下陆离。”待灰尘散开了,陆离朝声音的来处看去。

只见角落中的一堆枯草上,睡着一个灰扑扑的影子,那影子见有人进来随即爬起来,陆离只看见对方一头乱发如鸡窝。

“陆离?真的是陆离?!”声音明显吃了一惊,尔后那个灰影子迅速站起来,一阵风似的靠过来。驿站低矮,光线昏暗,也不知是灰尘太浓还是那人脸上太脏,陆离只能看见一团黑色上闪耀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盈盈水润,那纯黑眸子中的明朗光亮,让陆离竟有刹那间的错觉:天上的星辰是不是落进了这双眼睛里?

只是……一身白衫的男子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尔后伸出两指抵在那个小身板的肩头,阻止对方脏兮兮油腻腻的衣服碰到自己一分一毫。

眯起眼睛,勾起嘴角,陆离露出一记人畜无害的笑来,“正是在下。”

“太好了!那个巫术竟然是真的!”那人一听十分激动,展开双臂便要迎上来。

此刻陆离两指已经变为用整只手掌掐住那人肩膀,他一边维持着勉强的笑容,一边用故作平静的声音道,“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姑娘,莫要肮脏了我的衣服!

“那个……我、我叫初见,你可以叫我阿初!”这乞丐姑娘心眼蛮大,竟没看见陆离已经抽动的眼角,竟还妄想着去抓陆离的长袖,“你是云城上的神仙吗?还是这人世中的妖精?嗳,是谁人召唤你们都可以来么?如果我无聊了想找个人陪着说话你也会及时赶到吗?你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吗?如果我想要用不完的金银财宝你也会给我吗……”一连串气都不用喘的问题。

“如果姑娘想要金银珠宝怕是不能,因为这一纸能将在下召唤而来的人,所求之事都是涉及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至深感情,否则巫术则不灵验。况且,姑娘已经在纸上写明了所求之事,你……想要回自己的记忆?”

初见略微一顿,尔后用力点头。

“照姑娘现在的情形看来,要回自己的记忆,应该比金银珠宝更重要些。”陆离难得开了一句玩笑。

小姑娘听闻扁了扁嘴,然后用一种十分神秘的口气说道,“我怀疑……我的记忆是被贼人给偷走了!”

陆离挑起一根眉毛来,神色怪异地反问,“被贼人,偷走了?”

“嗯!”

“……”陆离垂下眼帘,瞟了一眼一脸认真的初见。行走于人间这么多年,想要寻回记忆的世人不是没有,有被术士抹去记忆的,也有自己忘记的,倒是没见过说自己记忆被人偷走了的,这姑娘说这话倒让陆离认为应该先看看她脑子有没有异常才对。

寻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陆离道,“那就烦请姑娘仔细与在下说说,究竟是谁人盗了你的记忆。”

第二章 残念

初见的经历若要说起来,着实是简单极了。三言两语便可说完——只因她能记得住的东西实在有限。

“那老板娘端来了酒,我也不记得她是怎样哄骗得我喝下了……反正自喝了她的酒之后我的记忆就似乎出现了问题,忘记了很多事情,但确乎又记着一些,总之脑子乱得很。我记着我的名字、生辰……却忘记了我的过去,我有哪些亲人,我的家乡在何处,全全忘了。”说着初见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极是苦恼,“后来我又去找那家酒肆的老板娘,她却什么也不承认,那些客人也说我疯了,他们道哪里有人可以偷窃世人记忆的?还将我赶了出来。”

“所以你便一直住在这驿站里,只想着讨回自己的记忆么?”

初见局促地点点头,她看向陆离,“你不会也以为我疯了吧?”

“若是如你所说,窃你记忆的应该是精怪才对。不管那精怪出于什么目的,只需帮你要回来就是,不是难事。”

初见的眼睛瞬间亮了亮,正欲感激涕零地去拉陆离的衣服,但陆离预见似的提早抽走了袖子。

陆离又问,“你不知道你姓什么对吗?”他记得初见在介绍自己时是说过唤作“阿初”,想她不是以“初”字为姓。

“我没有姓,这点我记得很清楚,但是怎样有了这个名字,我就记不得了。”

初见,这是个看似随意,但细想来或许又不简单的名字。

“姑娘能让在下看看记忆吗?”

初见点头。

陆离将手指轻轻点在她的额头上。

——她的世界,竟是一片混沌。

到处都是散碎的记忆,连不成串,更不要说能看懂什么……陆离置身于其中,逐一查看着,从这凌乱的记忆中,他堪堪拼凑出几个片段:他看见下着大雪的街道上,纷纷行人皆是低头而走,有狗朝她吠叫,也有人叫骂着什么,一脚踢在她身上。看见夕阳耀眼,小小的她迎着落霞拼命奔跑着,身后是人纷杂的脚步声,身前却有着一个模糊的身影紧紧拉着她,让她坚定地朝前跑着。看见已是少女模样的她跪坐在一处墙角下,用力刨着什么,镐头坏了,她便用手指挖着,直至双手鲜血淋漓,她神经质地喃喃着几个字:“等我来救你……”

陆离还看见,那亦是一个阴暗可怖的夜晚,天上红月,地上风啸。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扶上了她的脸颊,那样小心翼翼。

脸上一片湿滑,是那只手上带着的鲜血抹到了脸上。

有一个虚弱的声音,却是带着笑意和满足温文而道,“我们的初见,真是好美呢……”

铺天盖地的哀伤弥漫上来,比任何一段记忆都要叫人难受。连他这个窥视记忆的人,都像是被掐着脖子一样,呼吸不过来。

大雪覆街她没有难过,落阳下奔逃她没有恐惧,甚至当十指指甲全褪落时她没有感知到一丝丝痛楚,为何,仅仅是一句都想不起对方容貌的话语,便叫她如此刻骨铭心?

陆离瞬时抽回了手。

初见睁开眼睛来,对他咧开一个大大的笑,“你看见了什么?”

世人没有他那样强大的洞察力,即便脑海中的记忆没有被窃取,但因为太过零碎,也不可能全全拼凑回想起来——陆离看见的那片记忆,应该是深藏在她脑海中,还没有被她本人拾起来过的,不然背负着这样痛彻记忆的小姑娘,怎能露出这比花还要明媚的笑来呢?

陆离微微一笑,面对初见的询问,他撒了一个小谎,“看见你小时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方才他在收回手指的前一刻,使了一个法诀,将她这些惨痛记忆推向了意识的更深处。

——既然是叫人如此痛苦的回忆,倒不如想不起的好。

抓了抓脑袋,初见嘟囔道,“咦,你都能看见我小时候的事情,我怎么记不起来了呢?”

“只缘身在此山中吧。”陆离语气淡淡的,继而他又问,“姑娘还知道那家酒肆的所在么?”

初见点头道,“怎么会忘了?顺着这条小道一直走下去就是,好认得很,周遭皆是一片荒凉,独独就它一家酒肆,你说怪是不怪?”

“既然觉得怪异,你不也是进去喝了她家的酒?”

初见理亏,低声道,“兴许是那酒肆老板娘使了什么迷魂术呢!”

陆离不做反驳,他看了一眼窗外春光,问,“姑娘喜欢什么颜色?”

初见的神经大条,竟也没理会陆离突然换了话题,她眼光一扫,便指向驿站外的鹅黄野花道,“那种颜色就很好看。”

“如此,倒是省了许多麻烦。”陆离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外头,折下一片鲜嫩的花瓣,朝它吹一口气,尔后陆离看了一眼蹲在驿站中伸着脖子偷看自己的少女,道,“初见姑娘,劳烦伸手。”

他话音一落,忽有一阵清风吹来,那花瓣便朝初见飞去。初见下意识去接,哪知花瓣一落手便沉了许多,连触感都变了,一个不经意的眨眼后,手中哪里还有什么花瓣?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鹅黄色的襦裙。雪白的交领,蛤粉的束带,剪裁简单,缝制精细。布料上蔓延着一种仿佛是花瓣脉络的浅纹,细细一闻,甚至能闻到花朵清新的香味——这件衣裳,竟是用春花变作的么?

初见顿感不可思议。

“你好好梳洗一番,在下再同你见那酒肆老板娘。”屋外那一身白衫的男子很是体贴地为她掩上门。

“你等一下!”

“姑娘还有何事?”

隔着一道破旧的木门,那少女的声音竟突然变得怯生生的,陆离也不催,耐心地等待着,磨蹭了半天后,初见才道,“那个……这套衣裙,我买不起……”

她将身上几件粗糙的首饰典当了些银两,去山下的镇子里买了笔墨纸砚后就什么都没了,现在的她,从身心上来说都是个不折不扣的乞丐。

门外的男子低着头,迎着微风,听了她的话后,竟眯起眼睛,笑得十分欢畅,“姑娘想到哪里去了,这套衣裙是在下送的,怎会向姑娘要银子呢?姑娘先在这里稍等片刻,在下有一些琐事,去去就来。”说罢,他也不听门内初见哇哇的懊恼声,提起步子来,沿着小道缓缓离开了。

他曾经太过轻视世人了,他本以为,上古之时高高在上的他一手掌控了人世兴衰变幻,自然也是无比了解他们的——这些女娲大神不经意创造出来的卑微生命,脆弱,命短,却集齐了所有丑恶。他曾以心包容万千世人,却最终换来一个在诛仙台上被劈得白骨尽现的下场。

他以为自己再也无法真心庇佑这些浮生世人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又慢慢接受了他们呢?

甚至,愿意以曾经那种平静祥和的心态来布施这种奇妙的生灵——这算是修行更进一步了吧?

这样无知无觉地想着事情,陆离的脚步突然一止,尔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头上那方古老的木制匾额——他已经来到了初见所说的那家诡异酒肆前。

这是一家平常的酒肆,两层的小木楼,似乎已经存在了很多个年头了,柱子裂开了小缝,白色的土墙也已经苍黄斑驳了,就连那雕刻着万字花纹的窗户,都掉漆剥落了,从那古老的窗棂外看进去,只见里头人影稀疏,此刻已是午后,倘若这家酒肆坐落于一个繁华的集市街道中,酒招飘飘,酒香四溢,定如其他家的百年老店一般,安静平和,行人漫步走过,也许会有一些贪杯的人禁不住这酒香的诱惑,走进来要两杯好酒浅酌一下,以图快些度过这漫漫午后。

而这家小店,纵然建得再是普通,坐落于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也足以叫路过的人感觉诡谲恐怖。

——这家酒肆没有名字,那匾额上,空空落落,不见一字。

见此情景,陆离却是松开了眉头,果然,这盗人记忆的“精怪”是他的老朋友了。

“四娘,百年不见,别来无恙。”

此番那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正撑着下巴倚在柜台后边,另一只手无聊地拨弄着算盘,听到店外那温文的声音,她先是一愣,然后扭过头,正欲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学那人声音糊弄自己,哪里想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便就站在外头。

他背着褡裢袋,一头长发纹丝不乱,如水的白衫在阳光的照耀下微微发亮。那人生得俊俏,二十许的模样,眉眼带着笑,眼中却是没有任何感情的。

老板娘顿了一顿,直起身子来,手指将那小算盘给带到了地上,哗啦一声,她竟没有理会。她嘴巴张了几张,无数话语堵在胸口,竟不知从何问起,最后,她又懒洋洋地托着下巴,嘴角一勾,笑得明媚,但兴许是有了那颗泪痣的缘故,纵然她笑得再是无所谓,眉眼依旧带着一股子浅浅哀伤,“这么多年不见,我还道你死了呢。”

陆离深知她的性子,也不做理会,正欲开口说什么,老板娘又是一句话:“当年劫雷所击伤的地方,这会子还疼么?”

摇摇头,男子道,“早便好了……我站了这么久,你就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第三章 无名酒肆

酒肆的老板娘名唤黄四娘,熟悉她的客人都喊一声四娘。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和身世,只晓得她一人经营着这家酒肆多年。她擅长酿酒,只要客人叫得出名号,她这里都有。这家酒肆没有名字,只因爽快的老板娘曾说道,来她这里的客人,最后都是醉着离开的,既然人已醉去,自然是记不得什么了,那么她这家酒肆有没有名字也就不重要了。

她是否有亲人,多少年岁,乃至是不是世人,都是个谜团。

酒肆的陈设简单,**张桌子,两三位客人,正是闲得发慌的时候。

一瓶荔枝酿,一碟盐白笋和一碟卤豆腐。老板娘将酒菜依次放好,自己坐于陆离对面,她亲自为陆离倒了一杯酒,道,“来来来,虽说你不喜欢吃人间的东西,但我的面子你总要给吧?这荔枝酿可是我珍藏的好酒,平素都舍不得卖,你说什么也好喝几杯的。”

陆离没有推辞,依言接过酒杯,轻酌了一口。

老板娘夹了一片笋,送进嘴巴里,“听说你现在在地藏王菩萨那里做事?”

“是修行。”

“好,是修行。”语气颇为不耐烦,“那怎的这么长时间也不来见见我?”

“这不是来见了么?”

放下筷子,老板娘笑了笑,她柔若无骨地靠在椅背上,习惯性地摸了摸发髻上那朵水灵灵的簪花,“真是薄情呵……”

若不是任务在身,她只怕再过个千百年也是见不着他的。他对谁都是那副不痛不痒的样子,对谁都是一样好,对谁都是一样耐心备至……他这样的人,说是叫人觉得靠得住,是朋友,想深了,便会觉得他薄凉,因为无情,所有对谁都可以一样好。

所以与这样的人做朋友真真儿是累极了,总有种自己是一头热的感觉。

“你呀,”喝尽了杯中酒,老板娘又满满倒上,“我可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说吧,你有什么事情来找我?”

陆离低着头,看着自己杯中那水纹微漾的酒,淡然道,“将那孩子的记忆还予她吧。”

老板娘抬头,问,“谁?”

“她唤作初见。”

老板娘皱眉,尔后回想起来,“哦,你说这几日一直打扰我的那个孩子呀,她倒是有本事,能请得动你……可是陆离,你也是知道的,我吃进去的东西,哪里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陆离好似已经猜到结果,依旧是一脸波澜不惊,“你吃的记忆那样多,不差她一个。”

“你收集的善果够多了,也不差她的一个呀。”

听闻她的反驳,陆离没有生气,“淘气。”

老板娘狡黠一笑,“要不然我与你交换一个条件怎样?你喝光这一瓶荔枝酿,我便让你看看那孩子的记忆,如何?”

“我只是要帮她要回记忆,不需要知道那记忆是什么。”

“可是我好像感觉,那孩子的记忆中,似乎沾染了你的气味呢……”

陆离正欲抬起酒杯的手一顿,“你说什么?”

“我是说,那孩子的命运,是你一手造成的……”

阳光顺着雕花的窗棂照进来,将老板娘那美艳至极的脸印得影影绰绰,连同她脸上的笑意,都变得虚幻起来。

在这方酒肆中,酒客三三两两地落座,彼此之间离得不远,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们交谈时的神情与动作,有的一脸激动,有的一脸哀愁……可是却丝毫听不见他们声音:交谈声,桌椅的磕碰声,酒杯的交击声,全全没有,他们之间似乎陷入了两个世界一般,只有图像的变幻。

倘若再仔细看去,还可以看到酒客们的面容和穿着都是不一的,有的金发碧眼,有的乌发黑眸,有的一身轻薄长衫,有的一身毛领大氅……这些酒客,似乎来自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一般,彼此间毫无交集。

这家酒肆门面,会出现在宏大繁华的城池里,也会出现在山野某个小道上,只需有缘人,不管是身在何时何地,都能踏进来。

——这里,没有时间和三界的阻碍。

名为黄四娘的老板娘,从来不会老去,也不知疲倦,她不分昼夜地招待着自八方四时而来的酒客,总是能笑吟吟地奉上一杯好酒。

她自然不是世人,她以记忆为食。

“你若真想为那孩子好,便就先看看她的记忆……你已经毁了她一次,若为了区区一个善果,再毁她第二次,这……应该不是菩萨所希望的修行吧?”老板娘说着起身,拿过陆离面前的那杯酒,她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滴入其中,尔后又还给了他。

做完这一切后,她突然道,“我的客人喊着付账呢,我先离开一会儿,也好给你时间仔细想想,要不要喝下这杯酒。”说着她扬起笑容,走向旁边的一桌客人。

她才离开一点点的距离,陆离就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了,他看见方才近在咫尺的老板娘似乎进入了另外一个地域一般,光线迷离,她熟练地应付着轻佻的酒客,雪白的簪花,粉白的衣裳,眼角的泪痣,都显得那样遥远。

扭回头来,陆离看着杯中酒,那点殷红此刻已经化开,他捏起冰凉的酒杯,一饮而尽。

带着浓烈果香的酒,混合着血的腥味,卷过舌尖,流进喉管……

他不曾怕过什么,却有些畏惧喝这酒肆中的酒,只因这神秘的老板娘喜欢凭心做事,他怕自己哪天会在这里误喝下昙花酒。

那可以消弭一切记忆的昙花酒。

——这位大人,你的钱袋掉了!

——哦?既然掉了,便不是我的东西了,送你吧。

闯入陆离意识中的先是两个声音。一个是很清亮的童声,一个是清浅的男声。

再后来,展于眼前的是漫天大雪。

在这方记忆主人都不知道名字的北方城池里,寒冬是那样漫长严酷,周遭的一切都被白色所覆盖,街道,屋舍,乃至匆匆而过的行人肩上都覆满了白雪。

天空在这寂寞的冬日都变得高广起来,那鹅毛般的大雪将整个城池都笼罩起来,像是一个笼屉,隔绝了世外的一切热情。

记忆的主人此番还是个小小孩童,裹着已经露出棉絮的破衣裳,顶着一头鸡窝般的杂乱头发,正蜷缩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偏门下,这里延伸出一个短短的屋檐,堪堪将小小的孩子给遮住。

好大的雪啊……

孩子朝手心呵了一口气,尔后扬起头来,怔怔望着青蓝的天空。脚丫子很痒,想是已经生了很严重的冻疮,不过没关系,爷爷说了,只要感觉冷了,便抬头去看那天空,你看雪花多漂亮啊……看着看着,这冬天便一晃而过了。

她用力瞪着眼睛,偶尔雪花飘飞到她肮脏的脸上,瞬时就化开了,她龇牙,却依旧没有放弃看天上,就这样一直瞪着眼睛,便不会想睡了,也不会像爷爷那样,一睡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正在孩子对着雪天发呆的时候,身后倚着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从里头走出一个胖女人来。

那胖女人穿着一身新做的绣花棉袄,袄子很厚,更称得她溜圆。她是这户人家的管家媳妇,一开门就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坐在屋檐下,顿觉晦气,想也不想便提起一脚,狠狠踹在那小黑影的脊背上!

瘦小的孩子哪里禁得住这样的力道?低低惊呼一声后,整个人便像是球一样滚了出去,在雪上擦出一条长长的痕迹,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却再是半天没动。

“再让我看见你便放狗了!滚远点!”凶悍的女人啐了一口后,“嘭”的一声将门大力合上。

孩子扑在地上,雪糊了一脸,她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背后被那女人脚尖踢着的地方生疼,竟动也动不了。

爷爷说,不能躺在雪地里太久,会冻死的。

试着挣扎了一下,孩子的手在雪地上摸索着,黑乎乎的小手融化了雪,深深嵌了进去,于是,她摸到了坚实的土地。

胳膊用力,她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

嘴角渗出了血,没关系,她咬着牙齿抓起了一把雪来擦了擦,然后一手捂着后背,跌跌撞撞地朝街那边走去。

街两旁挂有许多漂亮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的,像是一个个大苹果。

孩子咽了口口水,脸上却满足地笑起来。

几乎看不清楚前路的大雪中,小乞丐弓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脊背实在是痛了,她就开始数那些灯笼的个数,一边走,一边用手指点着这些温暖的光线,“一个、两个、三个……九十九个——”

当她就要数到第一百个的时候,空荡荡的大街上终是出现了一个人来。

他个子很高,穿着一身雪白的毛大氅,小乞丐的眼睛早就被雪晃花了,直到那人走近了她才意识到,慌忙侧过身子去让。

一个小孤童,一个贵公子,于这寂寞城池里相遇,交错,再是分开——哗啦一声,从那人身上掉出了什么东西,他却浑然不知一般,继续朝前走去。

小乞丐扭头一看,那雪地中陷的莫不是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她又回看一下那人,眼见就要走远了,急忙捡起钱袋追上去,“这位大人,你的钱袋掉了!”

因为背上的伤,她追得很吃力。声音也不是很大,但很奇怪的是,钱袋掉落在地的声音那样清晰,那人没听见,小乞丐细小如蚊子一样的声音却叫他迅速回了头。

他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生着一张很平凡的脸,却有着一副很温和的眉眼。纤细的睫毛,淡淡的瞳色,眼梢带着笑意,温暖至极。

他裹着大氅的模样犹如一尊雪雕的神像,他看见身后的小乞丐捧着一个精致的金线纹钱袋,正眨巴着明亮的眼睛,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他满不在乎道,“哦?既然掉了,便不是我的东西了,送你吧。”

手中的钱袋沉重,想是里头的银子不少……或许他是嫌自己脏了他的钱袋?真是个奇怪的有钱人。小乞丐歪了歪脑袋,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