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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更不行了,我是有家室的人,娘子还等着我回去,我怎可在这夜深人静时同其他女子有一丝纠缠?”依旧是一本正经的低头自语。

纵然是脾气极好的杉灵,此刻也在腹诽着:娘子娘子,满脑子都是娘子的书呆子!

眼见书生就要消失了,杉灵此番也顾不得演戏,起身,飞也似的追上去,一把拦下他,秀眉拧在一块,“这位小郎君,我不是精怪,也不是什么放荡女子。我孤身一人寻访亲友,途经此地时脚崴了,所以还请郎君能帮上一帮,载我一程。”

——语气理直气壮,哪里像个需要他人帮助的柔弱女子?

“姑娘你……”书生声带疑惑,他回想了一下方才她是怎样风风火火追上自己的情形,“确定是脚崴了?”

杉灵十分诚恳地点头道,“正是如此。”

……

坐在小毛驴上,杉灵抱着胳膊看着前头牵着毛驴的年轻男子。

——他的头发束得纹丝不乱,脊背挺直,脚步轻快。他的背影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几乎叫人不敢相信,这个人便是几个时辰前,那躺在被褥中几乎枯萎成一具干尸的病人。

木轩木公子,你果然是在这儿。

杉灵的心头似放下一块大石,盈盈笑起来。

“这位姑娘,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木轩没有转过身来看她,他的声音随着夜风向后吹来,“我从没见过有人穿着像姑娘这般鲜艳好看的。”

“我……从很远的地方而来。”

“为何而来?”

“为了拜访一位交浅却缘深的朋友。”

木轩扬起嘴角来笑了笑,明朗的性格暴露无遗,“姑娘好生潇洒。”

“公子又怎的在这深夜赶路?”

“我么?我是这镇上的教书先生,今天我赶着去买一个东西,恰好这学堂与铺子在镇上的一东一西,我这一来一去,便就回来的迟了。”

是为了自己的娘子么?

杉灵没有答话,她默默看了一眼前路:那将木轩魂魄拘来的“娘子”,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因缘呢?

木轩带着杉灵在槐安镇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转了几转,尔后走进了一处不起眼的小巷中,在那青石铺就的小巷尽头,正有一束融融橙光从门内投射出来,被周遭黑暗所拥抱,更显得无比温暖与安心。

听到小黑驴的蹄声,那户人家的女主人从那束光亮中走出来。

“阿轩?”那是一个苗条娇小的身影,穿着一身淡褐衣裙,发髻上戴着几朵俏丽的白色春花。她生着一张小圆脸,一双水灵的杏目,一颦一笑间,满是少女的娇憨。兴许是在门口等了很久,吹着了风,她的鼻尖和耳朵皆是红通通的。

“娘子!”木轩一见那少女,眉眼立刻带上笑意。他迎上去,将两只手捂在她冰凉的脸颊上,并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尖,“都说了多少次了,我回来得迟了,你好生在屋里待着便是,要是病了怎么办?”

少女扬起脸来,笑得甜蜜,“你若早些回来,我便就不会在门口了!”

“下次一定早些回来。”柔声安慰着她,木轩扭过头去,又道,“娘子,我今夜在路旁遇着一个姑娘,她脚崴了,不能行走,说是想借宿一晚,娘子你看如何?”

“既然有麻烦,我们当然要帮的!”那少女从木轩的怀中伸出半个脑袋来看向那陌生的姑娘,“姑娘你脚现在怎样了?我去隔壁李郎中家里为你取两副跌打……”突然,她的笑容僵在脸上,话语也生生定住了。

“杉灵见过木夫人。”五彩衣裙的女子带着纯明的笑意,朝她微微颔首,“今夜怕是要打扰了。”

她站得笔直,脸上没有半点痛苦的神色,哪里是崴脚的模样?!

少女掌心一片濡湿,几乎站都站不稳,她的声音中带着些微颤抖,“孟杉灵?”

木轩见二人气氛奇怪,问,“你们认识?”

“真是巧极了,我那位交浅却缘深的朋友,正是木公子你的夫人,素娘啊。”

第五章 玉簪

一碟时令的翠绿野菜,一碟年头腌渍得正香的腊肉,再加上一盅已经炖得奶白浓稠的鲫鱼汤。这几样简单的山野小菜被素娘放在炉上用炭火细细温着,端上来时,依旧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孟姑娘,想是你也饿了吧?不要客气,多吃点。”木轩笑眯眯地招呼。

杉灵依言端起饭碗来,她先是拈起筷子夹了一点野菜,送入口中咀嚼了几下后,微微皱起了眉,她也不言其他,逐一尝了腊肉和汤,最后还扒了一口饭,眉头却没有松开……

果然,这里的饭食如她所料,味道是一模一样的:不管这里的食物做得再是色香俱全,入口都是一种甜腻的味道,一嚼,还能发现食物软糯干涩,肉没有骨头,鱼没有刺,连野菜都尝不出一点清爽来。

对座的木轩显然没有意识到丁点异常,像是傻子一般吃得满脸幸福。

突然间,杉灵心头一跳,再无心吃饭。

她回想起与木轩相遇后的种种,终是意识到了什么——是她的思虑太片面,当初来槐安镇时,只料到这里的素娘不是人世中那个素娘,她万万没有料到,眼前的木轩,也不是人世中那个木轩!

起码,不是一个完整的木轩。

想到这里,她瞥了一眼角落里正在缝补衣裳的素娘,此刻坐于油灯下的少女哪里还有心思缝补?捏着针线的手僵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去,而是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杉灵,见杉灵向自己这里看来,她怕极了似的微微抖了抖。

杉灵自问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怎的就让这个少女怕成这样?若要惩罚她早就惩罚了,何须这样做戏一般坐在这里吃这味道奇怪的饭菜?

暗自叹了一口气,杉灵不再去看素娘,装装样子将几道菜浅尝了几口,让木轩认为自己吃饱后,便百般无聊地抱着胳膊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仰着头望着天空。

槐安镇的夜没有星星,自然也不会有人世那般绚烂的银河了。杉灵也不知道自己在胡乱看着什么——这最后一个夜里,便让她给素娘一个机会,同木轩好好待上一待吧。

屋里,素娘正挽起袖子来收拾碗筷,木轩则打开包袱,似在收拾一些书籍。两人皆是无言,烛光摇曳温暖,这静静的一幕显得平常又是那样温馨。

那头素娘正将擦干的碗筷放进柜子里,只感觉身后一个身影突然欺上来,遮住了些许灯光,尔后一只手环了上她的腰。

正要开口叫他不要胡闹,就觉发髻有异,伸手一摸,发现多了一只冰凉的簪子。

“好看。”身后那人将下巴抵在她的头发上,低语呢喃了一声,“我娘子戴什么都好看。”

素娘笑了笑,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首饰铺子在镇子的西头,学堂在东头。木轩为了给她买这根玉簪,这一来一回,便晚了。

无须拿镜子来照,夫君选的东西,无论什么,她都喜欢……蓦然间,素娘的鼻子一酸,眼睛竟也渐渐模糊了。

她的夫君,她可以穷尽生命去爱着的这个人,在今晚,便就要离她而去了么?

“咦?”手上莫名一片冰冷,木轩诧异,他抽回手来,见手背上是几滴晶莹的泪水。满脸无奈,他扳过素娘的肩头来,见自己的小娘子已是泪流满面,扑哧一笑,他擦去她脸上眼泪,“傻瓜,你也太容易感动了吧?不就是一根玉簪么?等为夫再多买几个珠翠给你,你还不得哭晕过去?”

素娘闻言一愣,尔后很是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你、你马上忘了这件事!”

“娘子你哭了便是哭了,在自己夫君面前哭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还说呢!”

“哈哈哈,我不说我不说!唉哟这是衣衫不是帕子,可不能擦鼻涕!明日我还要去学堂里呢……”

嬉笑声从屋内传来,屋外的杉灵听了也禁不住微微一笑。

这世间,最美的是情,最恶也是情。

一个情字,叫她沦为堕神,叫灼光嗜杀成性,叫陆离背弃整个天下。

他们这些生灵,但凡有情,皆溺毙其中,抽身不得,困顿万世。

夜愈加深了。

槐安镇上的人早就入睡,街道空旷,唯有夜风在此间幽幽穿梭,发出呜呜宛若哭泣的声音。

素娘掀开被子走下榻,身旁的木轩睡得正熟,素娘看了他好一会儿,尔后轻轻为他压了压被角,套上布鞋,走出门去。

杉灵此刻已经站在外头等着她了。见了她,少女面色凝重,顷刻间便重重跪在地上,机械地磕着头,“求重明君开恩!”

“你想求什么恩?求我饶恕你这过错,还是求我放你和木轩一马,让你一错再错?”

“听闻重明君乃是上古大神,以仁慈待万物……所以还请重明君饶恕我和木轩。”

“你既然知道我乃重明鸟,你便也知道,我曾堕入魔道。此番我做事只为赎回自由身,怎会顾及你的生死?木轩我定是要带走的,无论你肯与不肯。”

“素娘只求重明君,不要带走他!”说话间,素娘磕头的动作就没有停下来过,她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怎经得如此摧残?不多时,地上已是血迹斑斑。当听闻杉灵硬是要带走木轩时,她痛苦至极,更是用力将头撞击向地上,“求求您,不要带走他,我活不长的,只需几天,只需几天就好……”

杉灵的脸色转为冷漠,她低声念道,“自私。”

然而素娘却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依旧磕着头,口中喃喃乞求着,“求求您……求求您……”

周遭一片黑暗,唯有屋内那一簇微弱的油灯光亮堪堪投射出来,将角落中那个双膝跪地的瘦弱少女映照得更是卑微。

这世间的精怪,多是骄傲且倔强的,而她,为了一个并不爱她的世人,竟可以卑微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杉灵感觉自己竟动了恻隐之心,“不要磕了。”

“求求您,求求您……我马上就要死了,不会耽误太久的……求求您……”

“够了,我说不要磕了。”杉灵说着伸手在虚空中一抬,一股无形的力瞬间朝素娘袭去,尔后将她一拉,硬是止住了她的动作。

素娘怯生生抬起头来,她额上早是鲜血淋漓,鲜血混着泪水,流满了整张脸,可怖又狼狈。

杉灵蹲下来,掏出帕子,轻轻为素娘擦去脸上的污浊,“我知你无心害木轩,生魂可离体七日,你想着在七日之内将木轩的魂魄送回肉身便可,是吗?可你想过没有,世人肉身柔弱,不似精怪。他的肉身失去了魂魄便会开始腐烂。而今正值温暖的春日,不需七天肉身会全全毁去,到那时,你还觉得自己不是害了他么?”

娇小的少女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中,听闻杉灵这么说,霍然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许久后,她的眉头皱了皱,漆黑的眼中盛满了哀伤,“我、我从没想过要害他……”

“我知道,”杉灵柔声安慰着,“所以,放他归去吧。”

“可是,”少女死死攥着自己的衣服,她的嘴唇惨白,周身不住地颤抖,“可是我真的好舍不得他呀……”

少女的声音细细的,似乎尽力压制着声调,却带着无限委屈与不舍。

他的一切都已经铸进她的血肉中,放走他,无异于割肉放血那般疼痛。

杉灵伸出手来,抚在素娘柔软的头发上——属于素娘的记忆缓缓流进她的脑海中。

记忆汹涌而来,是那样清晰而热切。

那是初春时候的第一场暴雨。

雨水瓢泼一般从乌青的天幕上撒下来,畅快而汹涌。木家宅院中的大槐树下瞬时就积起了几处晶莹的水洼。

那雨对于世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对于素娘来说便就是致命的,她抱着脑袋在水滴间胡乱逃窜着,雨滴落在地上,在她身边炸裂开来,巨大的冲力几乎将她撞飞出去。

此刻她心中是无限悔恨,真是不该在这多雨的春日里逃出来玩耍,如今她只怕有命出来,没命归家了!

“小东西,找不着回家的路了吗?”

正当她在一汪深潭前滞留不前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素娘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去,见一个世人靠坐在大槐树下,没有撑伞,披散着一头长发,身姿瘦弱而单薄。他见着惊慌失措的素娘后,轻轻扬起一个笑,尔后俯下身来,朝素娘伸出手,“来,到这里来,我送你回去。”

从来没有与世人打过交道的素娘傻了一般朝他走去——这个男人扬起袖子,为她挡去致命的雨珠,尔后他带着她站起身来,只是轻轻一个转身,就将她带到家门口。

“逃生去吧。”又是低低一声嘱咐,男人笑了笑,素娘却发觉他眼中实质没有一点笑意——这个陌生的世人,明明是活着的,眼睛怎么像是死了一般呢?

她在洞口徘徊了一会儿,不禁又回过头去,仔细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长得那样好看,秀气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宛若女子,却不带一丝媚气。

一见钟情。

——这刻骨铭心的,却在最初就知道是没有结果的一见钟情。

素娘对这个淋雨的怪人心生好奇,她躲在洞门后,露出半个脑袋来,偷偷观察着他。

此刻他口中衔着一条鲜红的绸带,费力地爬上一处桠杈,将那绸带小心翼翼地系上去。

“素儿,回来……”这个寂寥的人细细摩挲着红绸带,任凭滂沱的大雨将他的白衫浇了个湿透。

天地万物间此刻一片静默。

大雨将一切声音都阻绝在这棵大槐树的树冠之外,天上一片混沌,脚下雨水晶莹,满树红绸带在雨幕中飘飘扬扬,宛若一道道血色的泪痕。

无人知晓,在槐树斑驳的树干上,有一方小小的蚁穴入口,一只淡棕色的小蚂蚁捋着自己的触角,正眼巴巴地看着不远处那抹秀气的白色人影——彼时,她还不是素娘。

为了他,她甘愿,变成一个感情的替代品。

在这世间,绝大多数精怪的生命是漫长的,因此它们追求真挚而长久的感情,它们有着最执拗的性格,和最长情的爱。

而蚁族,恰恰是精怪中的异数。

——他们的族人,从出生到死亡,只有短短的七日时间。

这个时间,对世人来说,犹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一生那般短暂,而这只木轩随手救助下来的小小棕蚁,来到这个世上,才仅仅两天时间。

她不在乎他心中到底爱着的是谁,因为她根本没有时间顾及什么真情假意。她只知道,她花了整整一天,躲在一颗嫩芽之下偷偷看着木轩。她托着圆溜溜的脑袋,翘着两根微微晃荡的触角。木轩走到哪里,她的目光便扫向哪里。

木轩在窗前练字,木轩又在树枝上系上一根红绸带,木轩坐在天井里,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木轩每一次皱眉,每一个愁容,她都深深地印在心里……

身为精怪的她能看见游荡在木宅中那些五颜六色的记忆,因此她知道,这个眼中死寂一片的男人,在思念着一个叫作素娘的姑娘。

那一刻,小蚂蚁觉得,自己或许能让素娘回到木轩的身边——在她的有生之年里。

于是,这个大槐树中的单纯精灵,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里,牵着木轩的魂魄,走入了大槐树的树洞中——那个由蚁族建立的槐安镇里。

这个只有七天的微小生命,用一天的时间成长,用一天的时间去认识他,再用而后全部的时间来爱他。

“傻孩子……”在看完素娘的记忆后,杉灵叹息一声,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女因为恐惧而瑟缩在墙角里,额上一片血糊,满身的尘土。她攥着双手,蜷着双脚,像极了一个小小的茧。

“一份替代的爱又有什么用呢?你可想过,他如果知道了真相,会对你怎样?”杉灵说着用手抚过素娘的额头,她掌下闪过一道微弱的白光,当手离开时,素娘额头上的伤竟奇迹般地好了。

“他不会发现的。我、我马上就要死了,到时将他送回去,他只会当自己做了一个梦而已,什么都不会发现的!”

“你怕他发现这槐安镇的诡秘,因此收了他的三分魂魄是不是?现在我看见的木轩,并不是完整的他,是么?”

素娘闻言一愣,继而点了点头。

人世中的木轩那样善良,连一只蚂蚁都会救助,他怎么会在看见杉灵向他呼救时置之不理?这只是因为素娘收了他三分魂魄,而完全保留了他的情思。因此,这槐安镇中的木轩满心只有娘子,再也不会顾及他人,自然也不会怀疑自己身处的地方并非人世。

“纵然他的魂魄不完整,但在他意识深处,仍记得那真正的素娘……初遇他时,他唱着《月出》,这首诗是他同素娘的定情诗。还有,他至今为止,唤你做什么?”

素娘怯生生地回答道,“……娘子。”

杉灵不作声,她掏出袖中那一纸木轩的字迹,上面写满了“素儿”二字。

他唤真正的素娘“素儿”,而自打到了槐安镇,他却一直唤她作“娘子”——即便被抽去了魂魄,在他内心深处,也一直抗拒着这里的一切。

他心中一直只爱着那个已经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纵然已经知道了一切,但是被人生生捅破这层窗户纸后,少女终于崩溃,她捂住脸,低声求饶道,“求你不要说了,我都知道的,他不爱我,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只求你不要再说了……”

杉灵无视她的痛苦,仍然步步紧逼道,“你何其自私,因为爱他,你将他拘于这方小小树缝中。你不介意他对你虚假的感情,因为你毕竟只有七天生命,但你可曾想过,你给予他的这段生活是真实的,即便你将这段经历化为梦境融入他的记忆里,但是他还能不能走出来?他会不会将梦境当了真,做了什么蠢事再去寻素娘?你想……废了他的一生么?”

她说的这样严重,几乎将少女逼入绝境。

少女失了言语,拼命摇头。

杉灵深吸一口气,终是残忍道,“那便趁早,放了他。”

这一次,面对这个要求,少女不再是委屈地哭泣,她苍白着脸,失了魂魄一般睁着眼睛,许久过后,她终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这个轻轻的动作,几乎耗去了她全部力气。

“我们蚁族生命短暂,因此蚁族总是比其他精怪的感情要炙热一些,毕竟,他们只有短暂的七天时间去爱一个人。”

杉灵想起了槐安府君说的这句话。

当日知晓木轩的魂魄被拘于槐安镇时,槐安府君愤怒至极,只因擅自抽人魂魄是背离天道的事,况且这人,还是槐安镇的大恩人。但当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后,这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又是叹了一口气。

杉灵答道,“照我算来,待我找到木公子的魂魄后,那人的生命也不剩几天了。府君罚与不罚她,似乎都不大重要了呢。”

“所以呢?”槐安府君挑眉问道。

杉灵笑笑,不做回答。

倒是槐安府君最后自言道,“说来,这次木公子来我槐安镇实属意外,但既然来了,我槐安镇定是要好好招待他一番的,毕竟,这也是唯一能报答他恩情的机会了。”

…………

第六章 槐安集庆

“第七天……”清晨里,当阳光透过窗子,将亮晶晶的光芒投射到灶台上时,灶台旁的娇小少女蹲在土墙边上,拾起一块碎炭在墙上画上一条痕迹。

“什么第七天?”木轩打着呵欠走进来,见自己娘子的奇怪举动,他笑着如此问道。

素娘眨着大眼睛,认真答道,“我一共有七天生命,第一天是用来长大的,第二天是用来认识你的。然后接下来的第三天、第四天……直到第七天,都是用来做你的娘子的。”

“娘子又在说笑了。”木轩点点少女的鼻子。

“阿轩。”素娘拉住木轩的袖子。

见她一脸期盼的模样,木轩问,“何事?”

“今日你早些回来好不好?晚上有槐安集庆,我想你陪我去看。”

“我还当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瞧你这一脸认真的模样,放心好了,既然娘子有要求,为夫便就快快赶回来。对了……”陡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木轩突然向四周望了一眼,问,“孟姑娘,她去哪里了?”

“她?”素娘眼珠一转,自然而然道,“她是个洒脱的人,见了我,便算是完成心愿了,所以早早离去了。”

木轩听闻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感觉她好似神神秘秘的。”

素娘见状,走上去轻轻按上他的眉头,“不要总是皱着眉头,你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木轩低头看着妻子,随即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对于世人来说,一日的时光不过是瞬间而过。午后一个打盹的时间,或许日光便已化为昏黄。

槐安镇如同许多世上城镇一样,百姓安乐,每日总有老人逝去,婴孩出生。

万物更替,兴衰荣辱。

这日,木轩早早从学堂回来,此刻夕阳正欲坠西山,他披着一身霞光,迎着傍晚渐湿的气息,赶回家中。

素娘依旧是站在门口迎着他。她不再是一身浅棕衣裙,而是换上了一身玉绿色的齐胸襦裙。衣襟上绣着白色茉莉花,两条翠绿色的长绸带打成了一个小巧的蝴蝶结。裙子质地轻盈飘逸,远观还以为她是自山中而来的精灵山鬼。

见木轩回来,她一路小跑地迎上去,木轩这时才看清,她的发髻上正簪着他送的那根玉簪。

习惯性地捏捏她的脸蛋,“哎呀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怎生得这样漂亮动人?”

素娘对她淘气一笑,尔后拉过他的手便往街市上跑去,“快些走!槐安集会马上要开始了!”

槐安集会是槐安镇最为盛大的集会,每年举行一次,这样漫长的周期,让许多镇上的百姓都见不着集会。素娘本也是见不着的——但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一年之内,槐安府君打算再次举行一次集会。

集会便设在槐安台下。

槐安台在镇上最为高耸的一座山峰上。山峰自山上而起,宽广的白石阶笔直而上,一直延伸到峰顶。峰顶便是槐安台,镇上百姓需要攀爬千万石阶而上,才能从台上取下食物。

待素娘拉着木轩赶到槐安台脚下时,天刚刚黑去,山前的大道两旁却是一片融融火光——两旁竟满是挤挨的小摊和吆喝的小贩,各色的灯笼被挂在街道旁的树木上,好似树上开满了无数散发着光亮的花朵一般。在那五色光彩之下,有卖时令花草的,也有卖胭脂水粉的,还有卖香囊香料的,更有小贩围下地盘,供人玩投壶击壤的游戏。

槐安镇的百姓在今日都换下了往日那单调的棕色衣服,摩肩接踵的行人皆是穿着一身艳彩。众人脸上带笑,女子身上的脂粉香味不时传来,再湮没进明灭的火光中去。

放眼望去,长长的街道在此刻变为一条彩色长龙,游人化为长龙的鳞片,蜿蜒走向那高高的槐安台。

火光,笑声,花香,乃至晃花了眼睛的鲜艳颜色,都昭示着,这个玄妙之境,与真实的喧嚣人世是那样相近。

素娘买了两环由淡黄春花扎成的花环,自己戴上一环,尔后又踮起脚尖来,为木轩戴上一环,尔后笑眯眯地拉过他的手,钻入人群中去。

她灵活地在人群中穿行着,手指上穿来的温度让她十分安心——她的夫君,在任何时刻,都能牢牢抓着她。

“阿轩,这个香包真好看!”

“你喜欢?那就买下来。”

“阿轩,那尾黑色的锦鲤好看!”

“看我给你捞起来啊。”

“阿轩,你猜谜语是不是很厉害?”

“你看中哪个东西了?我给你猜来。”

着一身朴素长衫的清秀书生在满树下垂的七色彩条下走动着,偶尔他会扯下一根彩条来细细查看,他皱着眉,头上却歪斜地戴着一环花环,手上提着许多方才素娘买来的小玩意儿,这模样配上他认真解读着谜语的表情有些滑稽,无数身着鲜艳的人从他身边经过,唯独他,一身白衣,有别于所有人,在那些迷离了背景的灯光与融化了周遭的彩条中,显得那样干净好看。

素娘凑过去,仰头看着眼前无数彩条,随意抓来一张看着,尔后朝木轩招招手,“阿轩,这个谜底是什么?”

木轩闻言走过去,拉过那张朱红纸条,见上面写着一溜秀气的金色小楷:“斜十窗上一只鸟,进门一勾一点脚,一人生与难来伴,一屋终来住一人——打一字。”

他片刻便猜出了答案,“这是个‘离’字……”随后他顿了顿,松开了那张字谜,任它又晃入其余缤纷的谜语中,“这个没意思,我们换一个。”随后他坚定地拉起素娘的手来,自言道,“我找个谜底吉利点的谜语,你等我一会儿……”

素娘默默跟在他身后,他那严肃的模样让她不禁嫣然一笑。

——纵然是被抽去了三分魂魄,在他意识深处,还是极力在回避着什么吗?

“阿轩,”素娘突然唤住木轩,她仰起脸来看着木轩,“今夜老祖宗会在槐安台上赐福,我们待会儿也去抢个头彩好不好?”

“你跑得动吗?”

素娘用力点了点头。

“好,那我便为我家的小娘子讨个头彩来。”

彻夜欢庆的时间总是过得那样快,此刻已经快到子时,二人来到通向山顶的石阶旁,在那里一左一右地蹲着两只雪白的石狮子,两只石狮子张牙舞爪,一只踩着绣球,一只怀中抱着幼狮,栩栩如生,威风凛凛。此刻两只狮子口中叼着的两个实心铜球之间连着一条点缀着时令春花的绳子,正好挡去了去往山顶的路。

待二人走近时,这里已经挤满了年轻人,有的脸戴面具,有的头戴花环。两个一对,三个一群,皆是叽叽喳喳、兴致高昂的模样——这槐安集庆的重头戏,在子时来到的时候,才刚刚开始。

素娘找了个靠近台阶的地方站着,她个子小,木轩便站在她身前为她挡住骚动的人群。他们才站定不久,就听街那头遥遥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巫神到——退让!”

人群又是一阵涌动,勉强让开了一条道来,这时木轩他们才看清,从街那头,缓缓走来一支队伍。

那支队伍由一群身材瘦高修长的巫师组成,他们戴着没有花纹的棕色面具,着一身如雪的宽大衣袍,袖口和衣角下垂坠着五彩流苏,广袖一扬一翻间,流苏流光溢彩。

“哗啦啦——”领头巫师敲响了手中金色的手摇铃,随着他这优雅的一挥,身后的巫师相继弹奏起手中的乐器,月琴铮铮,长笛悠扬,小皮鼓叮咚,配合着金色手摇铃的节奏,一首古老的乐曲自他们指尖流泻过来。

“哗啦啦——”领头巫师又是一挥,手摇铃下端缀着长长的穗子,那长穗跟随着他的舞蹈旋转翻飞,犹如环绕在他身侧的耀眼光晕。尔后只听他唱道:“惊蛰雨来清明露,百虫复苏寒凉无。世人一杯梦入误,倚树怀书身异处。以妄为真,不知命宿!树中一应六合陆,槐安檀箩世沉浮。奈何南柯二十年,心间一牵仅容汝。一枕槐安,有情皆苦!惊觉梦醒方知虚,一梦相隔不能顾,缱绻往事化荒芜,满腹相思不能诉。半生苦,身化骨,来世做畜不做人,只为寻汝,只为寻汝……”

巫师的舞蹈翩跹,歌声清亮,一曲哀歌由他唱来悦耳如天籁。他舞动着金色的手摇铃,一步一舞地朝那根缠满鲜花的横绳走去。

“半生苦,身化骨,来世做畜不做人,只为寻汝,只为寻汝……”唱到最后一句,手摇铃一晃,朝那绳子轻轻一劈,就见那根手指粗的绳子蓦然断开,掉落在地。

人群发出一声欢呼声,尔后朝那空旷寂静的槐安台上跑去——一年一度的槐安集庆,实质就是为了这一刻:在子时那刻,年轻人齐齐奔向山顶。那里,槐安府君会给予第一个登上山顶的人一个小小的礼物。

那礼物,或许是赐予一段真挚的感情,或是赐予一条相比于其他人要长的生命,或许是赐予一个成为世人几天的机会……只是今日的槐安集庆不同往日,它是特地为了一个世人而设的。

那跑上山顶的,不会有别人,只能是他。

这场热闹的槐安集庆,是槐安镇的百姓为他举办的。那光怪陆离的夜市,欢歌笑语的行人,都是为了能让他的这个梦境有一个美好的结尾。

拦绳一断,素娘便抓着木轩的手往那几乎没有尽头的石阶上跑去。她跑得那样轻快,几乎不似世人。

木轩只感觉耳边的风呼呼作响,他似乎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他没看见,方才和他们一同起跑的人,在看见他后,脸上皆是浮现出淡淡笑意,而后默不作声地放慢了脚步……

他们渐渐超过了所有人,直到再也见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娘子!”木轩突然没有由来地感到心慌。他回望了一下脚下,那条热闹的街市已经变为窄窄的一条光束,底下喧嚣一概传不上来,他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阿轩,”前头的女子没有回过头,她漆黑的头发在虚空中飘扬着,不时打在他脸上,她柔柔道,“在跑到槐安台之前,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好不好?”

心中的不安感愈加强烈,木轩没有说话。

素娘无奈地笑了笑,“阿轩从来不拒绝我任何一件事情的。”

依旧是沉默。

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地登上顶峰——山顶的风烈且寒凉,所谓槐安台,能让整个槐安镇百姓衣食无忧的神秘所在,实质上就是一圆白色平台。平台由整块汉白玉铺就,光亮无瑕。除此之外,竟无他物。

木轩奇怪道,“怎的没有一个人?”

“老祖宗在上头看着我们呢。”素娘朝天上偷偷地指了指,她似乎很欣喜,拉过木轩来,两人跪在圆台中央,“阿轩,你闭起眼睛来,向老祖宗许愿,她老人家便会满足你的愿望。”说罢,她率先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口中喃喃祈祷着些什么。

天高云深,素娘的声音瞬时融入了虚空中,不见一点回音。

见她如此虔诚,木轩笑了笑,便也同她一起默默许下愿望。

他希望,他同素娘永远也——身侧陡然亮起的光芒中断了他的思考。

本以为是老祖宗现身或是其他什么神迹,木轩不明所以地扭头朝身侧看去,尔后他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

那光线,是从素娘身上发出来的。

一身盛装的少女闭着眼睛低垂着头,依旧模样真诚地祈祷着,但此刻的她却犹如一尊脱了漆的石像,有散发着绿色光点的碎片从她脸上乃至身上掉落下来,宛若萤火虫一般,随风一吹,竟消失无痕。

木轩惊慌喊道,“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素娘闻言睁开眼睛来,却像是毫无知觉一样朝他甜甜一笑,她一把捂住了木轩的嘴,神秘道,“嘘——老祖宗正在这里,可不许大声喧哗失了礼节哦。我代你向老祖宗求了一个最好的礼物:你此后的人生里,将会一直平顺。你会金榜题名,你会有一个很贤惠的妻子,此生有一双聪明漂亮的儿女。你……”说着说着,竟有荧光晶莹的泪水从她眼中流出来,跟随着那些从她身上脱离下来光点,飘逝不见,“你的人生,没有素娘也可以过得很好。”

心头一抽,木轩动怒了,“说什么胡话?!这里诡异得很,我带你离开!”说罢他扶住素娘的肩头,用劲捏住,他的声音从牙缝中一字一顿地挤出来,似在威胁,“我不许你再这样胡闹,不许说离开我,也不许说我会娶其他女子这样的混账话……”

素娘答非所问,她认真道,“阿轩,我先前说的那个要求,你真的准备不答应我了吗?”她抬起了自己的手,那纤细的指尖上,亦有荧光溢出,每飞出一些,她的手指便短去一截,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一脸惨白的木轩,“你看,我的时间真不多了……”

她一言未毕,就见木轩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他死死抱着单薄的她,语气中有一些不知所措,“好!只要不是叫我离开你,我什么都答应!”

“傻子,”素娘伸出只剩下半掌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已经子时了,我的期限已到,就算我答应不离开你,我也做不到了啊……槐安集庆漂亮吗?”

对方的声音明显已经哽咽,“漂亮。”

“与素娘在这里度过的日子开不开心?”

“开心。”

“那素娘,在阿轩的心中重不重要?”

“重要。”

“所以素娘为你向老祖宗讨来的礼物是不是也很重要?”

“是。”

深吸一口气,生命的飞快流逝似乎已经不能支撑着她流畅地讲出一句话来,“那,你努力实现它好不好?你要金榜题名,你要娶妻生子,你要安平和顺地度过一生……这就是素娘要你答应的最后一件事情。”

木轩只感觉怀中的少女越来越轻,身体越来越凉,最后,少女虚弱地靠在他怀中,手掌在他心脏的地方轻轻一压,“阿轩,素娘将属于你的东西都还予你……”

一股清凉的气息从她掌心传来,透过衣服、肌肤,导入他的神志中,瞬间通达了七窍——那是素娘抽去的他的三分魂魄。

木轩一怔,眼神清明起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样,目光复杂地看向怀中已经半透明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