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淑下意识地用手电筒照过去,同时问道:「庭庭?」

  果真,穿着睡衣睡裤的女儿出现在光照中。她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怔怔地看着妈妈,似乎没意识到要躲避刺眼的强光。

  姜玉淑快步走过去,先是上下查看着女儿,确认没有外伤之后,一股恼恨这才袭上心头。

  「你上哪儿去了?」姜玉淑挥手在她肩膀上连连拍打着,「这么晚了,你想吓死我是不是?」

  女儿踉跄了一下。然而,她既不辩解,也不反抗,只是歪着头,一言不发地站着。

  「说话啊,你去哪儿了?」

  女儿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也不说话。

  这时,相邻这栋楼的一楼住户亮起了灯,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一边挠着胸脯,一边走到窗前,疑惑地向她们张望着。

  姜玉淑咬咬牙,拽起女儿的手:「回家!」

  进了家门,姜玉淑才发现女儿的睡衣上满是灰尘、蛛网和污渍,脚上的拖鞋底也沾了不少污泥,散发出刺鼻的臭味。

  惊诧之余,姜玉淑又连声逼问女儿刚才的去处。姜庭还是不说话,默默地脱掉脏衣服和鞋子,转身进了卧室,咔嗒一声上好了门锁。

  姜玉淑一肚子的怒火和疑惑,又无从排解,只能把女儿的脏衣脏鞋踢到卫生间,泡在水盆里狠狠搓洗。

  忙完这一切,已经是凌晨三点。姜玉淑感到说不出的疲惫,本想在沙发上坐着稍事休息,结果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女儿虽然按时起床,却仍然没有想交谈的意思。她上学之后,姜玉淑始终心神不宁,摊在眼前的账簿也看不下去,索性抛到一旁专心想事。

  姜庭深夜出门,要么去散心,要么去见人。如果她听到了自己和前夫的谈话,觉得心情烦闷,大可以和妈妈讲出来。如果是去见什么人,可能性更小。因为,以姜玉淑对女儿的了解,她目前应该不会有早恋的对象。而且看她当时的德行,肯定是去了某个狭窄逼仄、污秽不堪的地方——约会哪有去这种场所的?

  思来想去,姜玉淑都没法为女儿的反常表现找到一个缘由。这让她更加不安。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血脉相连、心灵相通。现在,有一只无形的手阻断了这种联系。要命的是,这只手看不见形状,嗅不到气味,连从何而来都无从知晓。她只知道,一切都始于那个大雨之夜。

  姜玉淑拉开抽屉,看着那个用报纸包裹好的文具盒,皱起了眉头。

  漫长的一天终于熬过去。今天姜庭有晚自习,要上到九点。姜玉淑八点半就来到中学门口,伸着脖子向一片灯火的校园内张望着。

  她不是最早的。校门口有一个老人,边吸烟边耐心等候着。从他脚边的烟头来看,应该来了至少半小时以上。

  老人瘦削,中等身材,衣着普通,看上去和一个退休工人没什么区别。他注意到姜玉淑的目光,转过头来看她。一种与他的外貌完全不符的鹰隼般的视线投射在姜玉淑的脸上。姜玉淑打了个寒噤,急忙挤出一个微笑,扭过头去。老人也笑笑,继续悠闲地抽着烟。

  八点四十五之后,校园门口的家长开始多起来。有相熟的,就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聊天。因为女儿一直很乖巧,姜玉淑几乎没来学校接过她。所以,身边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只能独自站着。看得出,那个老人也一样,跟其他人毫无交集。

  下课铃响的时候,校门口开始有些骚动。几分钟后,校园里也喧嚷起来。成群的学生从教学楼里奔涌出来,一模一样的蓝白色校服忽然就汇聚成海浪一般。涌到校门口,海浪变成涓涓细流,分散向四面八方。姜玉淑想从中分辨出自家那朵浪花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她踮着脚,费力地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女儿。

  直到大浪卷过,校园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学生的时候,姜庭才低着头、弓着背,慢慢地从教学楼里走出来。姜玉淑看见她,用力向她挥着手。姜庭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始终盯着地面。姜玉淑都快走到她对面了,姜庭才看见。

  「妈?」姜庭吃惊地睁大眼睛,「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许我来呀?」姜玉淑故意虎起脸,「饿了吧?」

  「还行。」姜庭忽然像平时那样撒起娇来,「有好吃的吗?」

  「走,回家。」女儿的模样让姜玉淑心情大好,「妈给你炖牛肉了。」

  姜庭挽起她的胳膊,正要迈步,一个苍老的男声突然在旁边响起。

  「同学,不好意思。」

  母女二人同时转身看去。姜玉淑认出那是刚才一直在校门口抽烟的老人。

  「同学,学校里……再没有学生了吗?」老人指指教学楼,「都走了?」

  「应该是。」姜庭看看教学楼门前,门卫已经开始关上玻璃门,准备上门闩了,「这都要封楼了。」

  「哦。」老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姜庭笑笑,「谢谢你。」

  他的目光和语气都很温和,但是眼神中的审视意味并不减。姜玉淑感到不舒服,就想拉着姜庭快走。然而,姜庭的热心劲儿偏偏上来了。

  「大爷,你来接孩子吗?」姜庭问道,「初中部还是高中部?哪个班的?」

  「嗯?高中部。」老人略迟疑了一下,「没关系,可能去卫生间了。我再等等,谢谢你。」

  说罢,老人向姜玉淑微微颔首。她慌乱地点点头,牵起姜庭的手,快步离开。

  一路回家。姜庭还是很少开口,不过和昨晚比起来,已经活跃多了。两个人一起吃过饭,洗刷完毕。姜玉淑陪女儿写完作业,准备就寝的时候,她拉着女儿在沙发上坐好,轻声问道:「庭庭,你最近是怎么了,能跟妈妈说说吗?」

  女儿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垂着头,摆弄着手指,声音几乎不可闻。

  「没怎么。」

  姜玉淑摩挲着女儿的头:「不管发生什么,都可以跟妈妈说。不要让我担心,好吗?」

  姜庭没说话,慢慢俯下身去,趴在姜玉淑的膝盖上。姜玉淑感到心在慢慢融化,她把手从女儿的头上移到后背,一遍遍抚摸着。平时,姜庭会像个小猫一样舒舒服服地睡着。然而,今天的她似乎心事重重。姜玉淑即使看不到她的脸,也知道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客厅的某个角落。

  片刻,姜庭小声问道:「妈妈?」

  「嗯?」

  「如果我忽然消失了,你会不会去找我?」

  「那还用说!」姜玉淑脱口而出,随即她就察觉有异,急忙直起身子,想把女儿拉起来,「到底怎么了?」

  姜庭没有动,只是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姜玉淑。

  通过查找尸源,三个被害人的身份都已经确定。

  一号死者,杜媛,女,33岁,生前系纺织研究所后勤处员工,已婚,育有一子,生前居住在本市和平区泰山路168号三单元202室。3月17日由其丈夫向辖区派出所报案,接案后以失踪人口予以登记。

  二号死者,杨新倩,女,27岁,生前系市第四人民医院儿科护士,已婚,未育,生前居住在本市宽平区柳条湖路87号一单元501室。4月6日由其母向辖区派出所报案,接案后以失踪人口予以登记。

  三号死者,孙慧,女,31岁,生前系市属机关第一幼儿园教师,离异,未育,生前居住在本市北关区小南一路22号4号楼709室。5月10日由其母向辖区派出所报案,接案后以失踪人口予以登记。

  从尸体检验情况来看,三具尸体均已高度腐败,早期尸体现象已消失。从三人胃内容物的消化情况来分析,都是在最后一次进食后的十小时内遇害。结合三名被害人家属报失踪的时间,可断定三人被害顺序。

  三名被害人的死因都是机械性窒息,凶器疑似铁丝之类的物品,被害前都曾遭遇A型血之男性的性侵。结合以上情况,市公安局将此案定性为恶性连环杀人案,并决定成立专案组,全力侦破此案。

  「孙慧失踪当天是工作日,幼儿园下班的时间是五点半左右。根据她妈妈和同事提供的情况,孙慧平时都是骑自行车上下班。通常的路线是从第一幼儿园正门出发,左转进入惠民路,到丰收大街右转,在小南一路左转,一直向南骑行……」

  邰伟站在会议室前方的幻灯机旁,在一张北关区地图的幻灯片上来回勾画着。红色的粗线显示出被害人孙慧平时的回家路线,看上去并不复杂。

  「我们做了一个实验,孙慧回家全程需要四十分钟左右——她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消失的。」

  情况介绍完毕,邰伟收好幻灯片,有点紧张地看着台下就座的专案组成员。

  市局分管刑侦工作的胡副局长叹了口气,把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随即,他搓搓脸,疲惫的神情显露无遗。

  「孙慧的自行车找到没有?」

  「没有。」邰伟翻开记事本,「很普通的女式坤车。我们去了本市的几个二手自行车交易市场,没发现这辆车。」

  「一号死者是在聚餐晚归路上失踪,二号死者是外出购物返家途中失踪,三号死者是在下班路上失踪,是吧?」

  专案组副组长王宪江点点头:「是。」

  「发案时间不一样,出行路线不一样。一个乘公交车,一个骑车,一个不明……」胡副局长自言自语般说道,「没有交叉点吗?」

  王宪江看看邰伟。后者心领神会,把三张幻灯片叠放在一起。

  红色的粗线条变得错综复杂起来,胡副局长端详了一会儿,皱起眉头:「没有?」

  「目前还没发现。」王宪江斟酌着词句,「目前线索很少。」

  「这哪是很少啊,压根就没有。」胡副局长骂了一句,「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们怀疑尸体原来被弃置在下水道里,被那场大雨冲进卫红渠。」王宪江顿了一下,「所以现在无法确定是否只有这三个被害人。」

  「你们想进下水道?」胡副局长瞪大了眼睛,「地下管网有多大,你们知道吗?」

  「知道。我们找了市规划院的同志,也考虑了雨量、流速之类的因素,还是没法判断尸体被冲出来之前在下水道里的位置。」王宪江的脸色很难看,「所以我们打算进去看看。」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首先,能否确定藏尸地点尚无法知晓;其次,即使能确定,经过雨水冲刷,能否提取到有价值的痕迹物证也很难说。然而,这是目前唯一的侦查方向。不去试着捞捞这根针,就真的一筹莫展了。

  胡副局长沉吟半晌,也想不出别的思路:「那就先这么干。不过,别把宝都押在这条线上,群访啊什么的该展开就展开。有情况第一时间汇报。」

  说罢,胡副局长挥挥手,示意散会。专案组成员们纷纷离开,各自干活去了。王宪江没动,坐在原处抽烟。

  邰伟关掉幻灯机,走到王宪江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师父,咱们……」

  「去弄几个防毒面具来。」王宪江垂着眼皮,「明天下去。」

  顾浩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电视里转播的世乒赛,心思却完全不在比赛上。

  那孩子没有去上学。从这几天101室里的声音来看,她似乎也没在家。这孩子去哪里了?辍学?不太可能。苏家的经济状况还不至于供不起她读书。而且,小姑娘的成绩似乎一直都不错,已经高二的孩子,现在辍学岂不是太可惜?

  生病,或者是受伤?倘若果真如此,无论是病还是伤,需要入院治疗的话,恐怕都很严重。

  难道是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顾浩突然想起从卫红渠里冲出的三具女尸。随后他就连连摇头。

  不会不会。如果孩子被害,101室此刻一定在办丧事,而且警察肯定会找上门来。

  电视机里突然传来解说员的欢呼声。顾浩回过神来,看到孔令辉把球拍放在球台上,单手握拳,口中大吼。

  看来是赢了。顾浩慢慢地站起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又点燃一支烟,摇了摇暖水瓶。

  他把剩余不多的热水倒进茶杯里,向门外走去。

  把盛满水的铁壶放在煤气灶上,开火。顾浩突然听到101室里传来隐约的交谈声。他立刻关掉嘶嘶作响的煤气,站在原地侧耳倾听。然而,那声音中没有小姑娘的,唯一的女声来自她的妈妈。

  顾浩想了想,重新点燃煤气灶,向101室走去,在门上敲了敲。

  101室内的声响戛然而止,随即,一阵脚步声出现在门后。

  「谁啊?」

  「我。」顾浩清清嗓子,「对门的。」

  门开了,老苏的身后跟着他老婆。女人的脸上还有尚未褪去的期待表情,但邻居的到来似乎让她大失所望。女人冲顾浩点点头就回到客厅里。

  老苏对他的突然来访颇感意外:「老顾大哥,有事?」

  「嗯。」顾浩笑笑,「姑娘在家没有?」

  「没有。」老苏的眼神闪躲了一下,「怎么?」

  「哦。」顾浩半转过身,「那就等她回来再说。」

  「等会儿。」老苏皱起眉头,「你到底有什么事啊?」

  「嗨,干儿子给买了个录像机,都是外国字。」顾浩无奈地撇撇嘴,「我寻思你家姑娘不是学过英语么,让她帮我翻译翻译。」

  突然,一个男孩从屋子里冲出来,兴高采烈地大叫:「我会,我也会英语,顾大爷,我帮你翻译吧。」

  是苏家的小儿子。他背着一个颜色鲜艳的书包,看上去怪模怪样的,但是脸上的表情却非常兴奋。

  「你会个屁!」老苏板起脸,推搡着儿子的肩膀,「回去!」

  顾浩弯下腰,摸摸他的头:「你呀,太小了。你姐姐呢?」

  「我都上学了!」男孩抓住书包的肩带,一挺胸,「我姐不在家。」

  顾浩马上问道:「她去哪儿了?」

  「去亲戚家了。」男孩快言快语,老苏想伸手捂他的嘴,已经来不及。

  「进屋进屋!」老苏把男孩推进房间里,「把书包摘下来!」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顾浩,脸上写着「还有事儿么」的表情。顾浩没等他开口,又问道:「走亲戚去了啊,什么时候回来?」

  「暂时不回来了。」老苏犹豫了一下,「高考结束之后再说。」

  「为什么?」

  老苏已经开始不耐烦:「那边高考录取线低。」

  顾浩继续追问:「哪儿啊,这么好?」

  「南方。」老苏握住门把手,「老顾,我得做饭了啊。」

  「行,你忙着,打扰了啊。」

  老苏匆匆点了点头,飞快地关上了门。

  顾浩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看了几秒钟,慢慢踱回自己的家。他坐回床边,又点燃一支烟,看着电视里播放的另一场比赛。

  对苏家的冒险察访并没有让他的疑惑减轻半分,相反,他心中的问号越来越大。苏家人的表现很反常。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担忧什么。同时,又有某件事让他们,特别是那个小男孩,觉得兴奋。这一切应该与那个消失的女孩有关。顾浩虽然不知道这种联系是什么,但是,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老苏在说谎。

  整整一个下午,顾浩都在推演各种可能性,又一一推翻。想到心烦之时,自己又哑然失笑。当了半辈子保卫干部,习惯凡事都往坏处想。可人家爹妈都安之若素,一个邻居倒急得什么似的。

  说到底,还是闲的。

  顾浩赌气般走向冰箱。傍晚时分,肚子也饿了。操心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事,还不如做点好吃的犒劳犒劳自己。

  拿出一块五花肉和几个土豆,煮上一锅白米饭。顾浩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他把五花肉切成小块,在铁锅里熬上糖色,下肉进去翻炒。越来越浓的香味弥漫开来。顾浩哼起小曲,麻利地把葱、姜和八角、花椒扔进锅里,添汤、加盖。在咕嘟嘟的声音中,他拿起土豆,慢慢地削皮。

  这时,101室的门开了。老苏先走出来,吸吸鼻子,又看看站在厨房里的顾浩。

  「做饭呢,老顾?」「是啊。」顾浩用手里的刀指指灶台,「红烧肉炖土豆,来点?」

  「不了不了。」老苏急忙摆摆手,「你忙着。」

  小男孩出现在老苏身后,表情兴奋,声音尖厉:「我们今天下馆子!」

  「哦。」顾浩挑起眉毛,「这是有什么喜事儿啊。」

  「有啥喜事。」老苏无奈地苦笑一下,「这不都是他闹的嘛。」

  女人也走出来,认真地锁好房门。她的神色中依旧有掩盖不住的悲苦,勉强冲顾浩笑笑。

  「行,我们走了啊。」

  在小男孩不停的催促中,一家三口很快消失在单元门外。顾浩把手里削了一半的土豆扔进水盆里,背靠在灶台上,握着刀,看着锅里翻开的肉汤,情绪又低落下去。

  一饭一菜。米饭晶莹软糯,红烧肉也炖得酥烂,土豆吸饱了肉汁,入口即化。顾浩却食不甘味。坐在饭桌前,捧着瓷碗,顾浩吃上几口就要停下来喘口气,似乎胸口始终压着一块石头。这顿长吁短叹的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窗外又下起雨来。

  最初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几分钟后,雨点密集起来,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玻璃窗上。顾浩听得心烦,索性放下碗筷,点燃一支烟,坐在饭桌前,怔怔地看着窗外。

  他并非不喜欢下雨,只是最近的每一场雨带来的都不是好消息。他又想到邰伟正在办理的案子。不知道那三个可怜的女人是否被带回到各自的亲人身边。那些长久等待的人们,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一旦看到那腐败不堪的尸体,想必都会感到天塌地陷。下落不明和确定遇害,哪一种会让他们更容易接受呢?

  顾浩掐灭烟头。

  应该是前者,因为至少还保有一丝希望。

  希望,触手可及,又似乎远在天边。

  还会见到那个女孩吗?

  今天的雨带走了她的消息;带走了两个倒扣在一起的盘子;带走了两只煎蛋;带走了门把手上的野花。顾浩不知道这些对他的生活意味着什么。一个活了60年的人,上过战场,查过案子,阅人无数,满身风霜。一个女孩的出现和消失,实在算不了什么。厨房里的记忆,说不上刻骨铭心。但是,顾浩依旧清晰地记得女孩捂着眼睛哭泣的样子。

  人和人之间的相遇,大概就是如此。没有征兆,没有预告。有的时候,连道别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不管这孩子在哪里,希望能有书读,有口饱饭吃——在那存在或者不存在的南方。

  窗外的雨声渐渐变成单调的旋律。傍晚的微风吹来,带着丝丝潮湿的凉意。顾浩的眼皮开始慢慢地垂下去。他看看餐桌上没有收拾的碗筷,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走到床边躺下。几乎是同时,浓重的困意猝然袭来,他连鞋都没有脱掉,就陷入沉沉的睡眠中。

  再醒来时,天边已经泛起微微的青白色。晨僵让顾浩在床上挣扎了好一阵才勉强爬起来。被鞋子箍了一夜的双脚开始肿胀。他坐在床边,一边揉腿,一边摇晃着沉重的脑袋。

  他睡得并不好,几乎做了一整夜的梦。内容模糊不清,只记得有人在呼唤他。神志渐渐清醒之后,那个声音也伴随着梦境的残片浮现在脑海里。

  是对门的女孩,赤脚,带着满身的泥水,站在门口叫他顾大爷。

第6章 地下

  王宪江弯着腰,看着脚下的卫红渠。灰黑色的水面上漂浮着塑料袋、树枝、落叶、啤酒罐等乱七八糟的杂物。即使是雨后清晨,水中依然散发着阵阵腥臭的气息。王宪江向前看去,卫红渠弯弯曲曲地延伸至远方。两岸绿树如荫,却无法在水面上形成美妙的倒影——水渠像一条破烂不堪的灰色布带,垂头丧气地匍匐在尘土中。

  他重新把视线投向脚下,脑海里又出现那三具腐尸在污水中载沉载浮的悲惨景象。

  他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警察之一。听完那个面如土色的环卫工的陈述后,王宪江仍然不敢相信,在微明的晨光中用手电筒反复照射着渠壁上的排水管道。的确,从管道口的铸铁网栅中探出的那个肿胀的暗绿色物,有着人手的形状。在汹涌而出的水流中,那只「手」轻轻地摇摆,似乎在无声地呼唤着。

  王宪江还在犹豫的时候,邰伟已经脱得只剩一条内裤,跳进了卫红渠里。借助上涨的水位,他很快就游到了排水管道下方。拉住铸铁网栅,邰伟只向管道口里看了一眼,立刻大骂了一句。

  王宪江心头一紧:「是死人?」

  邰伟游向岸边,脸色变得惨白。即使隔着几米的距离,王宪江仍然清晰地听到他的牙齿在咯咯作响。

  「没错,而且不止一个。」

  王宪江怔了几秒钟:「能弄出来吗?」

  邰伟踩着水,回头看看管道口,咬咬牙:「给我找把扳手来。」

  扳手很快送到。邰伟又游回管道口下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只伸出来的手,奋力对付铸铁网栅。那玩意被四块铁片固定在渠壁上。邰伟用扳手又拧又砸,先后拆下来三个。随着网栅旋转着落下,让王宪江终生难忘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

  僵硬、肿胀、癍痕累累的一具女人尸体从管道口滑出来,扑通一声落在邰伟身边的水中,激起一阵水花。随即,她就仰面朝上,浮浮沉沉。

  紧接着,第二具……第三具……

  邰伟拉着铸铁网栅,手臂上青筋暴起,直勾勾地看着在身边漂浮的三具女尸……

  王宪江闭上眼睛,身子一晃,立刻感到被人拉住了手臂。

  「师父,不舒服?」邰伟的脸出现在面前,「我送你回去?」

  「不用。」王宪江甩开他,「东西准备好了?」

  邰伟点点头,从肩膀上拿下一个大大的帆布包,把防毒面具、塑胶手套、长靴一一掏出来。

  王宪江皱皱眉头,用脚尖捅了捅一个潜水瓶模样的东西:「这是什么?」

  「空气呼吸器。」邰伟把气瓶拎起来,在身上比画着,「城建局的人说用得着。」

  「我们他妈又不是……」

  「他说得没错,确实用得上。」停在旁边的面包车里走下一个戴着眼镜的瘦长男子,「里面空气稀薄,含氧量很低。」

  王宪江看看那个管道口,铸铁网栅还垂在旁边:「这不是开放的吗?」

  「我市的下水管线有47公里,位于地下5米深。」瘦长男子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戴空气呼吸器,走不了多远。」

  王宪江上下打量着他。邰伟赶紧介绍道:「这是市规划院的陈老师。」

  两个人互相颔首致意。王宪江看着从面包车上下来的其余几个年轻警察,脸色更加难看。

  「就这么几个人?」

  「这倒霉差事,谁愿意来啊?」邰伟粗手重脚地把空气呼吸器背在身上,「师父你放心,有我呢。」

  王宪江不想再废话,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设计图,展开,转身向陈老师问道:「您看,从哪里入手比较好?」

  陈老师扫了一眼设计图,苦笑:「按您这个来,那就真是大海捞针了。」

  王宪江正要发问,陈老师就拿出另一张图纸,看起来也是管网设计图。虽然图上的线条纵横交错,十分复杂,大多数标识都是日文,但是比王宪江手里的图纸要简单得多。

  「这是?」

  「理论上来说,城市的下水道应该包括两类,一类是雨水管网系统,另一类是污水管网系统。不过,大多数中国城市,特别是旧城区,都是把这两类管网系统合二为一的。咱们这里比较特殊。日本人占领期间,对地下管网实行了雨水和污水分流的设计。」陈老师指指卫红渠里的管道口,「那就是一个雨水管道。」他敲敲手里的图纸,「如果那三具尸体是从这个管道里冲出来的,那就是在雨水管网系统中。换句话来讲,看这张图纸就够用了。」

  王宪江松了一口气:「那就容易多了。」

  「不见得。」陈老师依旧是满脸愁容,「原管道本来就不短,日本人把它施工延长,达到了二十几公里。不过,雨水管网要宽敞得多,进去搜索问题不大。」他忽然嘎嘎地笑起来,「相信我,你们不会愿意进污水管网的。」

  邰伟带来的装备数量有限,加之大多数人都不情愿进管道里搜索,最后,只有邰伟、王宪江和陈老师三个人下了卫红渠。

  站在渠岸上看那个雨水管道,似乎很难容一个人进去。但是,几个人游到管道下方,发现从管道口钻进去还是绰绰有余。邰伟先上去,再把王宪江和陈老师先后拉进管道里。王宪江年龄大了,加之装备沉重,费了不少力气才爬进管道。随即,他就瘫倒在污水中,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等他的气息稍稍平复一些,邰伟把他拉起来,自己在先,陈老师居中,王宪江殿后,向管道深处走去。

  管道呈半圆形,内径在2米左右。三个人一字排开,在其中行走倒也没什么困难。昨夜又是一场大雨。管道内还有尚未排空的雨水,深度大约15厘米。防化长靴踩在积水里,能感到管道底部滑腻的淤泥。走出十几米后,能见度急剧下降。邰伟打开呼吸器面罩上的头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

  三个人默不作声地在管道里走了几分钟,陈老师突然问道:「你们到底要找什么?」

  王宪江犹豫了一下。的确,连续两场大雨的冲刷,让管道内留有相关物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除了这里,警方无处再去寻找更多的线索。

  「先看看雨水管道里是否还有其他尸体。」王宪江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如果没有,看能不能确定那三具尸体是从哪里被冲出来的。」

  陈老师抖了一下,停下脚步,让王宪江走在自己身前。

  「还是你们俩打头阵吧。」

  最初,邰伟还用强光手电筒四处照射着,寻找着任何可能有价值的蛛丝马迹。然而,视力所及之处,都是看不到尽头的积水和潮湿的暗绿色管壁。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致很快就让他感到视觉疲劳,机械地一步步向前走着。王宪江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乎是拖着两只脚在走,步履踉踉跄跄。唯有陈老师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情绪中,似乎在随时提防着一具面目狰狞的尸体在前方猝然出现。

  不知走了多久,强光手电筒的照射范围内突然出现一片虚空。邰伟回过神来,马上放慢脚步。闷头走路的王宪江一头撞在他的后背上,不满地哎了一声。陈老师则吓得一哆嗦,倒退了两步。

  「怎么了,怎么了?」陈老师从王宪江的肩膀上探出头去,「你发现什么了?」

  「前面不太对劲。」邰伟用手电筒向那片虚空处照射过去,「好像没有路了。」

  陈老师向前看看,反而松了一口气:「没事,到管道节点了。前面有台阶,你注意脚下。」

  邰伟把手电光下移,果真在前方几米处看到了管道的边缘。他小心地走过去,立刻发现了两排斜面向下的花岗岩台阶。

  台阶上同样湿漉漉的。大概是因为长期经受水流冲刷,台阶表面非常光滑。邰伟侧过身子,慢慢地顺着台阶把王宪江和陈老师逐个搀扶下去。

  此刻,三个人身处一个高约5米、宽约3米、长度未知的水泥空间中。顶部是圆弧形,拱壁两侧各有一个管道口,直径与他们一路走过来的管道相同。邰伟用手电筒向远处照照,发现在拱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这样的一个管道口。

  「这是什么地方?」

  「管道节点。」

  「那些管道口是?」

  「我们所在的这个空间是通往卫红渠的主管道。」陈老师指向前方,「两侧的管道口都是管网的出口,雨水汇聚到主管道之后排放到各个水渠里。」

  他走到一个管道口下面,看着从水泥管口不断淌出的浑浊水流。

  「鬼子不怎么样,但是搞基建很扎实。当年是把这里当作殖民地的首都来建设的。」陈老师向某个方向指了指,「还修了好几个大型雨水调蓄池,用来应付所谓百年一遇的洪水。不过咱们这里地处平原,遇到洪水的可能性不大……」

  陈老师兀自念念有词。王宪江和邰伟也凑过来看,心思却全然不在什么洪水上。

  拱壁两边的管道口足可以容下尸体通过。看起来,那三具女尸就是从这里被冲到节点中,又沿着主管道漂流至卫红渠口,最后被网栅堵在管道口里。

  她们可能出自同一条管道,也可能是其中几条。

  王宪江和邰伟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即使隔着呼吸面罩,也能感觉到大家面色都不好。

  邰伟问道:「主管道两侧的管道一共有多少个?」

  陈老师懒洋洋地回答道:「上百个吧。」

  王宪江骂了一句。

  邰伟不死心,又问道:「那些管道的另一头都通往哪里?」

  陈老师张开双臂,做出一个夸张的手势:「全市各处。」

  邰伟沉默了一会儿,沿着台阶走进其中一条管道,探头向那黑洞洞的管道深处看去。

  「师父,我们要不要……」

  「我看你们就别打算了。」陈老师拽起呼吸器上的长管,「空气量不足了。这事不是两三个人能做成的。」

  邰伟倒退两步,双手叉腰,突然抬脚向管壁踹去。

  「妈的!」

  王宪江声音低沉:「先回去吧,再想别的办法。」

  陈老师如蒙大赦,转身就向花岗岩台阶走去。邰伟站着没动,又看看那些管道口,抬脚踢起一片水花。

  浑浊的污水中,有一个亮晶晶的物件腾空飞起,撞在拱壁上,再次落入水中。

  邰伟心中一动,快步走过去。他弯腰在管道内的积水中摸索着,十几秒钟后,直起身子,手指间夹着一枚校徽。

  第四中学。

  电梯的不锈钢轿厢光可鉴人,马东辰看着渐渐合拢的电梯门,看着自己的脸被门缝一分为二。电梯下行,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的胃里翻江倒海。被酒精几乎完全麻醉的大脑勉强发出指示——要体面地完成今晚的最后一程。

  脖子被一只沉重的手臂搂住,紧接着,一张喷吐着浓重酒气的嘴巴凑到他的耳边。

  「马总,你啊,就是太客气。」同样沉重的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没多大个事,你搞了这么大的排场……」

  「应该的嘛。」马东辰低下头,揽住对方粗壮的腰,「借这个机会,咱哥俩也很久没聚聚了。」

  电梯门开,两个人搂脖抱腰,一路踉跄着走出酒店大堂。一辆奥迪80早已等候在门口,司机跳下车,动作麻利地扶住他们。马东辰甩开司机,一字一顿地说道:「一定要把董校长安全送回家,听到没有?」随即,他向后备厢努努嘴。

  司机心领神会,连连点头:「一定送到,马总您放心。」

  董校长坐进奥迪车的后座,又探出头来,拉住马东辰的手:「马总,老马,谢谢啊,下次我来安排,好不好?」

  「我来。」马东辰一脸诚恳,「找机会一定要再聚聚。」

  他挥挥手,示意司机开车。黑色奥迪80在董校长「你太客气」的嘟哝声中快速离开。

  马东辰勉强站定,看着奥迪车的尾灯消失在远处。

  此刻,另一辆奔驰S600悄然驶到他的身边。

  戏已经做足全套。马东辰拉开车门,跌坐在后座上,拍拍驾驶座:「回家。」

  尘埃落定。眼前这一关算是过去了。马东辰彻底放松下来,瘫软在舒适的真皮座椅上,一动也不想动。时至午夜,马路上人车稀少,奔驰车一路高速飞驰着。十几分钟后,马东辰忽然感到胸口憋闷。他扯开领带,又解开领口的两粒扣子,降下车窗。

  清凉的风一下子灌进车内。马东辰闭上眼睛,让麻木的脸颊迎着风,畅快地大口呼吸着。司机立刻降低车速:「马总,我开空调吧,这么吹风不行的。」

  「不用。」马东辰的声音如梦呓一般,「就这样,挺好的。」

  身心俱爽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凉风扑面,马东辰很快就觉得酒意上涌,胃里的东西又翻腾起来。他勉力坐直身体,一边用手在胸口上重重地捋动着,一边向车窗外看去。

  奔驰车正行驶在一座桥上。举目望去,月光把桥下的河水映成长阔高深的亮白色。

  「俪通桥?」

  「没错。」司机从后视镜里小心翼翼地看着马东辰的脸色,「马总,要吐吗?」

  「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