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

  「停车。」

  司机不再犹豫,稳稳地将车停在桥面上。马东辰拉开车门下车,摇摇晃晃地向桥栏边走去。

  手扶栏杆,他向下俯视着这条贯穿城市南北的河流。午夜的俪通河显得更加平静,像一条亮白色的缎带,微微起伏着,不动声色地延伸至远方。马东辰甚至想到,如果此刻从桥面上一跃而下,也许不会沉入河水中,反而会被托起在水面上,悠然自得,随波逐流吧。

  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司机递过来一瓶拧开盖子的矿泉水。

  「马总,吐出来会舒服点。」

  马东辰接过水瓶,仰面喝了几口,擦擦嘴,步履蹒跚地沿着桥面向西侧走去。

  司机急忙跟上:「马总,你去哪里?」

  「你回车上等我。」马东辰头也不回,只是冲他摆摆手,「我要一个人走走。」

  「马总,我陪你吧。」

  「回去!」

  司机只好停下,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渐渐走出路灯的光晕,进入灰暗的阴影中。

  马东辰扶着栏杆,喘着粗气,脚步却越来越快,似乎前方是他一直渴望的去处。几分钟后,他走到下桥口,沿着花岗岩台阶走下去。

  很快,他踏上了潮湿、松软的土地,眼前是半人高的芦苇丛。哗啦的流水声、不知名的小虫的鸣叫声、风吹过芦苇丛的沙沙声,俪通河不再宁静,反而生动起来。

  马东辰一动不动地站着,聆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良久,他迈动脚步,拨开芦苇丛,向岸边走去。直至脚下的泥土危险地深陷下去,他才停下来。

  隔着几株摇曳的芦苇,他看着面前的俪通河。河水失去了亮白色,看上去灰蒙蒙的,仿佛一条巨大的蟒蛇的脊背。

  看不见首尾的巨蛇发出微微的呼噜声,散发着淡淡的腥味,一路逶迤前行,毫不留情地吞吃掉任何出现在它嘴边的东西。

  马东辰打了个寒噤。他把视线移向桥洞,些许路灯的光泼洒在河面上,看上去宛若巨蛇背上金色的鳞甲。

  他怔怔地看着,嘴角紧抿,似乎在等着某样物件漂浮过来,又怕它会出现。突然,他的喉咙哽住了,委屈又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

  马东辰呻吟了一声,捂住嘴巴。随即,他的身体就开始左右晃动。

  面前的拱形桥洞向他飞速扑来。

第7章 家事

  1994年5月25日,星期三,大雨。

  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未来的自己。今天的大雨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我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停下来,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坐在下水道里的某条管道中,在几米开外,就是汩汩流动的污水。从流速来看,雨势似乎在减弱,或者停了。我不确定,毕竟那是在我头顶几米处发生的事情。

  这是一篇很特殊的日记。我不清楚记录的意义何在。不过,如果将来有人能看到我的日记,就会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至于彼时的我是死还是活,我并不是很在意。我甚至对自己还有心情写日记感到惊讶。但是,怎么办呢?从今天起,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但是这该死的习惯还是在支配着我。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这让我想起在假期结束之前补作业的样子。

  我知道马娜不会放过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特别是杨乐,我甩了她一记耳光。这口气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咽下去的。我在地理课上写日记的时候,还在说为了那一刻的快感,我在所不惜。实际上,右手还没消肿,我已经在担心今晚还能不能安然回家。

  所以,我早早就收拾好了书包。下课铃一响,我就拎着那双让我大出风头的鞋子,冲出了教室。

  跑出校园,我发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已经是人山人海。同时,我也听到后面传来宋爽那尖厉的声音:「还跑!你给我站住!」

  我假装听不见,假装自己只是急着回家。这让我可以稍微自我欺骗一下:我并不怕她们。

  事实上呢,我的双腿都在发抖。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我就放弃了坐公交车。毕竟,在公交站被三个人围殴也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

  我穿过熙攘的人群,沿着人行道奔跑起来。换作平时,我可以轻松甩掉她们。但是,我已经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而且,我下午没敢去厕所。此刻,下腹仿佛悬垂着一个巨大的水袋,随时可能爆掉。

  因此,仅仅跑出去几十米,我就已经头晕眼花,小腹坠痛。但是,我不敢停下来。我怕疼痛,我怕丢脸——持续了一下午的畅快情绪已经消失殆尽。

  我只能不停地奔跑。穿过马路,穿过有轨电车道,穿过人头攒动的菜市场,穿过逼仄寂静的小巷。

  然而,身后的叫骂声越来越近了。

  我辨认了一下方向,前方不远处就是一个居民小区。即便在这个时候,我仍然清醒地意识到不能回家。回家有什么用呢?马娜她们不会因为我到了家就停止追打。搞不好,我还会再被父母责打一顿。我自己惹的祸,自己解决吧。

  居民小区里人不多,这让我稍稍安心。跑到一栋楼旁边,我再也跑不动了,弯下腰,扶着墙大口喘息着。马娜她们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在距离我几米处的地方停下来,一边喘粗气,一边断断续续地骂着。

  打是打不过了,只能比拼一下耐力了。我把白球鞋塞进书包里,做了个深呼吸,准备再次逃跑。可是,我刚刚跑过楼角,就感到头发被人从后面揪住了。

  紧接着,我就向后被拖倒在地上。几乎是同时,几只脚踢打在我的身上。在大声叫骂中,我只能蜷起身子,摘下书包拼命挥打着。

  这时,我听见哗啦一声——铅笔盒被我甩了出来,在墙壁上差点儿撞裂成两半,文具都散落在草地上。我跪爬过去,捡起圆规,向身后挥舞了几下。

  赵玲玲尖叫一声。随即,我就看见她蹲下来,拉起校服的裤子——小腿上的一道划痕上正渗出血珠。

  事情闹大了。但是我已经管不了这么多。我站起来,把圆规的两脚掰开,紧紧地握着它。

  「都别过来!」

  我知道我此刻披头散发、满身尘土、声嘶力竭。然而,这都不重要。只要能吓住她们,免遭更多皮肉之苦,还要什么形象呢?

  马娜的脸扭曲起来,优雅的小公主模样荡然无存。

  「操你妈,你还敢动家伙!」

  说罢,她打开书包,拿出一柄裁纸刀,哗啦一声推出刀片。

  「娜娜。」宋爽突然拉住她,向小区门口努努嘴。

  我也下意识地看过去,一个和我穿着同样的校服的女孩子,正背着双肩书包,慢悠悠地走过来。

  我很想向她呼救,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她也看见了我们,脸上的表情既恐惧又惊讶,停下了脚步。

  马娜冲我挥挥手里的裁纸刀:「你,去那边,我跟你谈谈。」

  赵玲玲则冲着那个女孩吼了一句:「没你事!」

  女孩子低下头,快速向前走去。

  「谈谈」这两个字给了我些许希望。我握着圆规,一步步倒退着,向小区的另一侧走去。

  天色阴沉。低垂的乌云似乎触手可及。我慢慢地恢复了平静。退到围墙的边缘,我站住,定定神。

  「今天的事情……」

  话音未落,我就知道马娜嘴里的「谈谈」只是说说而已。三个人都扑了上来,马娜手里的刀片寒光四射。

  「等一等!」我又把圆规挥舞起来,「今天的事情……」

  我把书包挂在肩膀上,抬起左手,狠狠地在脸上抽打了两下。随即,头昏脑涨的我,趁着尚未消散的麻木感,迅速弯下腰,拉起裤脚,用圆规在小腿上扎了一下。

  鲜血很快流出来。

  「就这么算了,行不行?」

  赵玲玲和宋爽愣住了,把视线投向马娜。

  我直挺挺地站着,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们。

  自残是我保有尊严的最后办法。就算躲得过今天,我明天还得上学,同样要面对她们。只有让她们满意,我才能安安静静地把我的书读下去。但是,我不想让她们动手。

  「你说算了就算了?」马娜上前一步,「你还敢打我脸?」

  我咬咬嘴唇:「我加倍还给你了。」

  「放屁!你的脸有我的脸值钱吗?」.

  赵玲玲和宋爽又开始跃跃欲试:「娜娜,你说怎么办?」

  马娜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嘴角紧抿。突然,她抬脚踹在我的肚子上。相比刚才的拳打脚踢,这一脚的力度并不大。但是我立刻意识到坏了。

  一股热流从下腹喷涌而出,沿着大腿流下来。

  宋爽惊讶地看着我的蓝色裤子,看着浅蓝色变成深蓝色,尖声大笑起来:「她尿了,哈哈哈哈。」

  我捂着肚子蹲下来,感受到下身升腾起来的热气。我竭力想憋住,但是那道闸门一旦打开……

  她们笑得前仰后合。

  好吧。好吧。这下你们满意了吧?

  然而,没有。

  马娜止住了笑,又指向我:「把她衣服脱了!」

  紧接着,几只手抓住我的衣服,用力撕扯起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只知道,在当众小便失禁之后,还有更大的羞辱等着我。

  我本能地挣扎起来。站起,被推倒。在自己的尿液和尘土中,翻滚,被踢打。想用手去撑住地面,却扑了个空。

  在路边,有一个敞开的下水井。没有人注意到。

  我栽了进去。在井沿和井壁上磕碰了几下之后,摔到了井底。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摔死了,竟然既欣喜又安慰。死,就够了吧。然而我醒了过来。随即,我带着满身污泥,蒙头转向地爬了起来。

  她们站在井口上,俯身看着我。

  我看看四周,握住井壁上的铁梯。可以了吧?我要回家。就算因为晚归和一身的污秽挨顿责打,我也要回家。

  这时,一大团带着泥土的青草砸在我的头上。马娜的声音响起。

  「你还敢上来,就在下水道里待着吧!你个垃圾!」

  我仿佛感觉不到痛,拂去头上的泥土,抬脚迈上铁梯。

  又一团泥土砸下来。

  好吧,好吧。下水道里总会有别的出口。

  我退下铁梯,转身向管道里走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家。

  亲爱的日记,我恐怕不能写下去了,因为这根蜡烛就要燃尽了。很快,这里就要陷入一片黑暗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暗。而且,有件事我得搞清楚。

  下水道里,为什么会有蜡烛?

  姜玉淑填好最后一个数字,啪的一声合上硬皮账簿,起身走向财务办公室。

  「没核对。你帮我瞧瞧。」

  说罢,姜玉淑去摘衣架上的外套,臂弯里已经挂上挎包。

  出纳小韩接过账簿:「有急事啊?」

  姜玉淑穿上外套:「接孩子去。」

  小韩瞪大眼睛:「庭庭都高中生了,还用接?」

  姜玉淑没回话,旋风般跑出了办公室。

  前夫突然造访之后,姜玉淑有了一种危机感。特别是女儿莫名其妙地说了「如果我忽然消失」之类的话,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平静生活似乎被打破了。她要做的事情,就是确保女儿除了上学之外,时时刻刻都在自己的眼前。

  仿佛某种不知名的力量,会夺走自己的女儿。

  下了公交车,姜玉淑就知道自己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孙伟明那辆黑色捷达车就停在校门口,在等候的家长中分外显眼。前夫倚在车头,抱着肩膀,吸着烟,脸上还是那副令人讨厌的自得模样。

  姜玉淑的心里咯噔一下。离婚之后,孙伟明从未接过庭庭放学。此番突然出现,这狗东西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远远地,她听见校园里打响了下课铃。姜玉淑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向校门口疾行。一不留神,她被马路边的石头绊了一下,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侧身摔倒在路边,挎包也脱手飞了出去。

  姜玉淑狼狈不堪地爬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四下踅摸着自己的挎包。这时,一只手把挎包递到她面前。姜玉淑急忙接过来,抬头说了句:「谢谢。」

  话一出口,她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老人看起来很眼熟。来不及多想,她绕过老人,快步向校门口走去。

  放学的孩子们已经陆陆续续走出来。姜玉淑刻意躲开孙伟明,挤到校门口,伸长脖子向校园内张望着。

  一贯慢吞吞的姜庭果真又是拖到最后一批才出来。她扶着书包带,低着头,仍是满腹心事的样子。姜玉淑不敢大声招呼,只是小幅度地冲她挥着手。姜庭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才看到妈妈,脸上换了笑模样,快步跑过来。

  「怎么又来接我呀?」她抱住姜玉淑的胳膊,把脑袋倚在妈妈的肩膀上,「要带我吃好吃的?」

  姜玉淑却没心思和她逗着玩,拽起她就走:「回家。」

  姜庭见她脸色不好,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又不敢多问,只能跟着她一溜小跑。刚穿过马路,就听见背后传来孙伟明的声音。

  「庭庭!」

  姜庭下意识地回头,看见爸爸正快步走过来。她心下纳闷,正要和他打招呼,就感到妈妈的手越发用力,几乎是拖着她向前走。

  孙伟明几步赶上她们,满脸讪笑:「你们娘俩这是急着去哪儿啊?」

  姜玉淑没有回头,固执地目视前方,一只手死死地拽着女儿。

  姜庭更加疑惑。她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讷讷地回答道:「我们……我们回家啊。」

  「还没吃饭吧?」

  「没有。」

  「走。」孙伟明伸手去拿姜庭的书包,「爸带你俩下馆子去。」

  姜玉淑突然爆发了。她转过身,当胸推开孙伟明:「没人跟你下馆子!」

  说罢,她又拽起姜庭:「走,回家。」

  孙伟明也急了,上前一步挡在她们身前:「姜玉淑你讲不讲道理?咱们俩虽然离婚了,我还是姜庭的爸爸吧?」

  姜玉淑阴着脸:「滚,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我一个当爸爸的,和女儿吃顿饭,这天经地义吧?」孙伟明瞪起眼睛,「你当女儿是你的私有财产呢?」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我安的什么心?你说说看,说啊!」

  父母当街吵起来。姜庭夹在他们中间,既疑惑又尴尬。这时,一位老人慢慢走过来,站在他们身边,不动了。

  孙伟明还在大声嚷嚷,身边突然冒出一个一言不发的旁观者,注意力不得不被分散过去,既尴尬又气恼。

  「你有事吗?」孙伟明冲他挥挥手,「没事别看热闹。」

  「我没事。」老人慢条斯理地抽着烟,「你干吗呢?」

  「这跟你有关系吗?」孙伟明一下子火了,「我认识你吗?」

  「跟我没关系啊。」老人用夹着烟的手指指姜玉淑母女俩,「跟她们关系好像也不大——人家明显不想搭理你。」

  「这是我女儿,这是我……」孙伟明指着姜玉淑,结巴了两句,最后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赶紧走,这是我家的事!」

  「是不是你家的事,我不清楚。但是警察肯定能搞清楚。」老人依旧一脸平静,「要不咱报个警吧。」

  「报呗。」孙伟明被彻底激怒了,「我怕你啊。」

  一直沉默的姜玉淑突然开口了:「孙伟明,你那乌纱帽戴得稳当了,是吧?」

  孙伟明愣住了,怔怔地看了姜玉淑几秒钟,泄了气。

  「行,你俩先回家吧。」他把脸扭向另一侧,「庭庭,爸爸改天再来看你。」

  说罢,不等女儿回答,孙伟明就大步离开。

  姜玉淑看看他的背影,把视线投向那个前来搅局的老人。她已经认出他是刚刚帮忙捡起挎包的那个人,而且,之所以会觉得他眼熟,是因为前几天在校门口见过他。

  三番两次相遇,姜玉淑并不觉得这是缘分使然,更多的,是油然而生的警惕。因此,当她察觉到老人要开口发问的时候,抢先开了口:「谢谢您。不过,这的确是我的家事。」

  「我知道。」老人笑了笑,指指姜庭,「我想问小姑娘点事,可以吗?」

  姜玉淑很惊讶,下意识地看向姜庭。女儿同样莫名其妙:「您想问什么?」

  「你是高几的学生?」

  「高二。」

  「哦。」老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们年级有几个班?」

  「五个班。」

  「你认识的同学里,」老人似乎在斟酌着词句,「在最近几天,有没有……转学、退学或者不明原因就……就消失了的?」

  姜庭愣了几秒钟,摇摇头:「没有。我不知道。」

  姜玉淑看向女儿,感到她抓住自己的手骤然收紧了。

  姜庭向老人微鞠一躬,拉着妈妈转身离开。

  「妈,我们回家吧。」

  本市的雨水管网共有27公里,支线复杂,逐条进入搜索难度极大。市公安局拟联合城建局和城管局联合排查,目前尚未得到两个单位的回应。

  「完蛋。」胡副局长搓搓脸,「不用等他们了。这帮孙子不会帮咱们的。」

  「问题是,咱们不进管网,搞不清楚还有没有被害人,」熬了几天,王宪江的脸颊已经塌陷下去,「没法收集更多的线索。」

  「现成的三个死人还不够你摆弄的?」胡副局长瞪起眼睛,「再说,大水这么一冲,啥痕迹都没了,下管网还有个屁用!」

  王宪江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话说回来。你们下了一次管网,什么都没发现?」

  王宪江摇头。邰伟点头。胡副局长看得糊涂,更加恼怒:「什么意思?」

  邰伟小心翼翼地看看王宪江,说道:「也不能说一点发现都没有……」

  王宪江长叹一声:「又来了,我都跟你说过了。」

  胡副局长皱起眉头:「别卖关子,你发现什么了?」

  「一个校徽。」邰伟更加胆怯,「四中的……」

  胡副局长愣了一下:「你怀疑什么?有个学生掉下水道里了?」

  邰伟结结巴巴:「我觉得……」

  「你觉得个屁!」胡副局长火了,「谁家孩子失踪了不马上报案?你查过接警记录吗?」

  「查过。」邰伟的声音越发低下去,「没有……」

  「所以你们就拿个破校徽来糊弄我?」胡副局长一拍桌子,「老王,你这徒弟是脑子有问题吗?不能干就赶紧换人!」

  「我批评他。」王宪江急忙举起手打圆场,「他太年轻,没经验。」

  胡副局长哼了一声,起身走出会议室。

  长条桌旁只剩下王宪江和邰伟。王宪江抱着肩膀,窝着脖子,盯着桌面一动不动。邰伟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师父,我……」

  「你说,将来会不会有这种技术?」王宪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看上去若有所思,「全市都他妈安上摄像头,谁都逃不过咱们的眼睛。」

  邰伟一愣:「会吧。」

  回到办公室,邰伟一眼就看到顾浩坐在他的办公桌旁,心下很是惊讶。

  「顾爹,你怎么来了?」

  他扔下手里的文件夹,忙着拿烟泡茶。顾浩抬手阻止了他:「你别忙活了,我找你有事。」

  邰伟坐下来:「什么事?」

  顾浩倒不着急:「你最近忙不忙?」

  「怎么说呢?」邰伟苦笑一下,「说忙,挺忙的;要说不忙,也没什么可干的。」

  他说的是实话。三条人命的案子摆在案头,不采取行动没有可能。可是从目前警方掌握的线索来看,确实不知道该从何入手。

  顾浩皱起眉头:「这叫什么话?」

  「没事。」邰伟拍拍他的膝盖,挤出一个笑容,「你说吧,顾爹。」

  「你能不能帮我……」顾浩欲言又止,「去找一个孩子?」

  「孩子?」邰伟更加莫名其妙,「多大的孩子?」

  「十六七岁吧,女孩。」顾浩想了想,「现在应该在读高二。」

  邰伟琢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坏笑:「顾爹啊顾爹,看来您老也没闲着啊。」

  顾浩先是一愣,随即就踢了他一脚:「小兔崽子,你胡说什么呢?」

  邰伟依旧嬉皮笑脸:「是不是您老的私生女啊?」

  顾浩抄起桌面上的文件夹:「再说我就揍你啊。」

  「行行行,我不问了。」邰伟掏出记事本和圆珠笔,「叫什么名字啊?」

  「不知道。」顾浩犹豫了一下,「应该叫苏琳或者叫苏什么琳。」

  邰伟抬起头看看他:「名字都搞不清楚?」

  顾浩叹了口气:「她是我的邻居。她爸姓苏,平时叫那女孩琳琳——我猜的。」

  邰伟更加吃惊:「非亲非故的,这是什么情况?」随即他又开始挤眉弄眼,「邻居啊……嘿嘿嘿。」

  顾浩既恼火又无奈,把自己和女孩的渊源简单介绍了一遍,免得这兔崽子又生出什么龌龊的联想。

  「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姑娘嘛,干吗这么大费周章啊?」邰伟撇撇嘴,「再说人家把孩子送到外地参加高考也合情合理啊。」

  没那么简单。

  女孩无缘无故失踪。一直待在家里的弟弟去上学了。苏家人遮遮掩掩的态度。

  而且,他可以肯定在学校门口遇到的那个女高中生没说实话。

  「你可以认为我这个退休老头是吃饱了撑的。」顾浩垂下眼皮,「一句话,你帮还是不帮?」

  「帮。」邰伟看老头拉下脸来,急忙答应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要是那孩子转学的话,母校应该出个手续什么的。」顾浩顿了一下,「随便你想个什么理由吧,去学校帮我调查调查,看看是否确有此事。」

  邰伟看着他:「然后呢?」

  「如果是真的,就当我神经过敏;如果不是……」顾浩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邰伟。

  「行。」邰伟耸耸肩膀,重新拿起笔,「哪个学校?」

  「四中。」

  圆珠笔在记事本上停了几秒钟。

  邰伟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四中?」

  「嗯。」顾浩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邰伟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小的物证袋,放在顾浩面前。

  那是一枚校徽。第四中学。

  「这是?」

  「顾爹,我觉得咱俩是两个神经病。」邰伟把一只手放在顾浩的肩膀上,面色凝重,「但是,在两个神经病之间,有些话反而好说了。」

第8章 光

  1994年5月某日,天气不明。

  没有日期的日记还算不算日记?

  这个问题显得很好笑。对于被困在地下的我而言,不去想怎样才能逃出去,反而在纠结自己的日记是否符合体例。

  这也意味着,我没那么慌了。

  的确,最初躲开马娜她们,试图寻找另一个出口的时候,我的脑子还是蒙的。不知道走了多久,转了多少个弯之后,我渐渐清醒过来。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我迷路了。

  黑暗阻绝了光,似乎也把残留的理智排除在外。我以为相隔不远就是另一个向上的通道。然而,黑暗只会把我引向更深的黑暗。

  我要疯了。我只能摸索着潮湿滑腻的墙壁向前走着,像个瞎眼的老鼠一样乱冲乱撞。最后,我实在走不动了,只好瘫坐在某条管道里。

  我必须承认,我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这该死的下水道像蜘蛛网一样复杂。而且,在黑暗中,我连做记号的可能性都没有。

  我想回家。我想离开这里。就算被爸妈责打,就算明天不能上学,我也要回家。

  我终于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那种。这消耗了我最后一点力气。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我在家里,睡在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床脚用砖头垫起来,我的怀里抱着弟弟。他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胖胖的,小小的,有长长的睫毛和圆滚滚的脸蛋。说实话,我还是很喜欢那时的他。尤其是晚上抱着他睡觉,摸着他肉乎乎的胳膊,闻着他身上的奶香味,很快就会让人坠入甜美的好梦中。

  只是这小家伙常常会闯祸,都四五岁了,还会尿床。这不,我又感到身下冰凉潮湿一片。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鼻子里都是难闻的味道。我在他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把他拽下床。他当然不乐意,挣扎了几下之后,扯开嗓子哭起来。

  爸妈很快被惊醒了,一起跑进我们的房间。妈妈又是大呼小叫:「怎么了?怎么了?」

  弟弟哭得委委屈屈:「我姐打我!」

  我又困又气:「他又尿床了。」

  弟弟一只手揉着眼睛,一只手指着我:「不是我,是我姐。」

  妈妈看看我,立刻在我肩膀上打了一下:「你都多大了,还尿床?」

  我瞪起眼睛:「这怎么可能?」

  「你看看你的裤子!」妈妈一脸厌弃的神情,「还诬陷弟弟!」

  我低下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裤子已经湿透了,裤脚处正在滴着腥臊的液体,液体在脚边汇聚又漫延开。

  脑子嗡的一下。我抬起头,看着板起脸的妈妈和严肃的爸爸,失声大叫:「真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