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吗?」

  照片的背景是一个舞台,上方拉着一条横幅,写着「红园区中小学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歌咏大赛」。舞台上由高至低站着三排学生,正在表演小合唱的样子。他们的身上就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服。

  「没错,就是这种。」

  「四中的。」徐副科长把照片收回,「您可以去学校问问。」

  「在您这儿查不到吗?」

  「我这里……也不是查不到。」徐副科长犹豫了一下,「在四中找这个学生会方便一些吧?」

  「徐科长,是这样。」顾浩的语气颇为诚恳,「我呢,是个孤寡老人,没成家,也无儿无女。这个孩子在我最需要关心的时候,给了我非常大的帮助。我觉得,这种助人为乐的精神,一方面来自学校的教导,另一方面也是和咱们教育局对德育工作常抓不懈分不开的。以教育局的名义,对这个孩子给予表彰,不是能更好地反映出咱们教育局的工作成效,体现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丰硕成果吗?」

  「顾师傅,您退休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徐副科长被逗乐了,「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

  「我是发自内心感谢这个学生,感谢学校,感谢教育局。」顾浩一本正经,「什么样的老师教出什么样的学生,这道理我懂。」

  「行。」徐副科长站起来,「您跟我去趟档案室吧。」

  档案室的墙边摆着成排的灰色铁皮档案柜。徐副科长示意顾浩在办公桌前坐下,自己沿着铁皮档案柜一路数过去,嘴里念念有词。

  「装备制造职业技术学校……二中……四中。」他打开其中一个铁皮档案柜,「人事政策……编制管理……职称评审……学籍管理……1992年……找到了。」

  他抽出一个厚厚的硬皮文件夹,翻了翻:「没错——你记得那孩子的长相吗?」

  顾浩的语气斩钉截铁:「记得。长头发,单眼皮,鹅蛋脸。」

  「那你自己找找看吧。」徐副科长把文件夹递给顾浩,「15个班,一共600多人,够你老先生看一阵子的了。」

  顾浩应了一声,接过硬皮文件夹。

  这是学籍档案,按年级和班级顺序排列。顾浩逐页翻看着,不疾不徐。徐副科长很快就失去了兴趣,转身和档案室里的年轻女管理员闲聊。

  顾浩开始加快速度,直接跳到高中二年级,并且把男生和苏姓以外的学生都略过。十几分钟后,在高二四班看到了苏琳的名字。

  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几下,立刻把目光移向学籍档案照片上。随即,他的眉毛就紧皱起来。

  女孩的大半个脸都被红色的印泥覆盖着,看上去似乎血流满面。在长方形的印鉴中,「退学」两个字分外鲜明。相比之下,女孩的脸却难以辨别。

  顾浩又看向「家庭住址」一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没错,就是她。

  顾浩合上硬皮文件夹。啪嗒一声让徐副科长回过头来。

  「怎么样,顾师傅,找到那孩子没有?」

  顾浩换上一副疑惑的表情:「没有,没看到像的。」

  徐副科长有些意外:「难道是初中部的?现在的孩子都早熟。」

  「你这么一说……」顾浩抓抓头发,「我还真有点含糊了。」

  「那怎么办呢?」徐副科长回头看看铁皮档案柜,「再查查初中部?那工作量可就太大了。」

  顾浩一脸为难:「是啊。」

  「顾师傅,我这里也挺忙的。」徐副科长想了想,「我跟四中联系一下吧,他们找起来会容易得多。您看?」

  顾浩连连点头:「那就麻烦组织了。」

  徐副科长记下了顾浩的姓名、电话号码和地址,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教育局的办公楼。刚出门,顾浩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在第四中学查无此人,区教育局的学籍档案却显示苏琳已经退学——这事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苏家的小儿子忽然可以上学,想必是已经落上了户口。老苏是如何做到的?或者,是有人帮他做到的?

  这个从天而降的合法身份,与苏琳的消失之间是否存在着联系?

  顾浩带着一脑袋问号,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到了家门口。

  他站在楼前,环视四周。此时刚刚午后,阳光充沛。顾浩的视线一一扫过那些居民楼、小仓房、电线杆、凉亭、反射出日光的马路。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心底只是有一丝小小的期待:也许在一瞥之下,那个脸色苍白、身体羸弱的女孩子就会从某个角落里冒出来,冲他微鞠一躬,叫一声顾大爷好。

  他会如何回应呢?也许只是嗯一声,背起手自顾自回家;或者冲她努努嘴,示意她去公共厨房找那两个扣在一起的盘子。

  然而,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空空荡荡。

  顾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向单元门。

  室内要清凉得多。顾浩擦去头脸上的汗水,喝了一大杯凉白开,点燃一支烟,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

  楼后是一排砖木结构的平房,供居民楼内的各户做小仓房之用。平房和居民楼之间是几个隔开的水泥花坛。有几个花坛里被居民种上大葱、生菜、油菜,侍弄得颇为精心。顾浩窗下的这个花坛则无人打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生长在其中,看上去虽然显得凌乱,倒也别有一番生机。

  顾浩看着大丛随风摇摆的野花,忽然想到那些插在门把手上的花草也许就是出自这里。他对花花草草之类的并不在行,也无从分辨它们是否属于同一种类,只是依稀记得那些红色、黄色、白色、绿色插在瓶子中的模样。

  他看向桌子上的酒瓶,只剩下瓶底干涸的水渍和几片卷曲的枯叶。顾浩想象着女孩弯腰在花坛里耐心采摘的样子,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顾浩在床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意识逐渐清醒的同时,感到饥肠辘辘。

  他翻身下床,揉了揉肚子。从门缝里飘来炝锅的香气,顾浩吸吸鼻子,饥饿的感觉更甚。他打开冰箱,拿出两个鸡蛋,打开门走向厨房。

  老苏正背对着他,翻炒着锅里的肉和土豆片。顾浩跟他打了个招呼,把两个鸡蛋磕在碗里,打散,又从电饭锅里盛出一碗冷饭,放好炒勺,拧开煤气。伸手去拿油瓶的时候,他摸了个空。顾浩正在发愣,老苏尴尬地把油瓶递了过来。

  「家里的油用光了,借用一下。」

  顾浩看向他的身后,盛油的大碗被盖得严丝合缝。他垂下眼皮:「小事。」

  烧油,倒入鸡蛋翻炒,又加入米饭继续翻炒。顾浩用力铲动着成块的米饭,直觉得胸闷气短。

  这时,101室的门忽然被撞开,小男孩哭哭啼啼地冲出来,直奔老苏。

  「哎,别烫着,别烫着。」老苏莫名其妙地看着儿子,「怎么了?」

  「我妈打我。」小男孩躲到老苏身后,「爸你快救我。」

  老苏老婆也急赤白脸地从房间里冲出来,嘴里还在不住地骂着。看到顾浩也在厨房里,她先是一愣,随即就胡乱冲他点点头,伸手去抓小男孩。

  「干吗打孩子啊?」老苏丢下锅铲,抬手拦住她,「你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跟他好好说话有用吗?」老苏老婆气急了,「回家就是玩,一个字的作业都不写!明天你怎么跟老师交代?」

  老苏转向身后的小男孩:「为啥不写作业?」

  小男孩抽噎着,瘪着嘴,一脸委屈地看着妈妈。

  「我告诉你,你今天不写完作业就别吃饭,也别想摆弄你那些破玩意!」

  说罢,老苏老婆瞪了儿子一眼,转身回房。

  小男孩抓住老苏的袖子,连连摇动:「爸……你看我妈……」

  「没事,先吃饭。」老苏摸摸他的头,「不过吃完饭得好好写作业。」

  「我不会。」小男孩又抽泣起来,「跟我姐讲的不一样。」

  「那怎么可能呢?」老苏瞪大眼睛,「你姐就是这么学的啊。」

  「老苏。」顾浩打断了他的话,指指他身后的铁锅。

  老苏回头一看,炒菜已经煳在了锅底。他手忙脚乱地关掉煤气,拿起锅铲奋力翻炒,越来越浓的焦煳味还是在厨房里弥漫开来。

  老苏骂了一句,把辨不清颜色的肉炒土豆片盛到盘子里,递给小男孩。

  「先端进去。」

  随即,他用锅铲刮着锅底,声音刺耳。

  顾浩把蛋炒饭盛出来,点燃一支烟,又递给老苏一支:「先用水泡着吧。硬刮太伤锅了。」

  老苏接过烟,把锅扔在洗手池里,凑到顾浩身前把烟点燃,长吁短叹地吸起来。

  「孩子上学了?」

  「嗯。」老苏靠在灶台上,一脸愁容,「过去就没操心过这事,现在搞得焦头烂额的。」

  「过去是姐姐在家里教小家伙吧?」

  「没错。」老苏弹弹烟灰,「他学那玩意我和他妈也不会啊,看着干着急。」

  顾浩透过袅袅上升的烟雾看着他:「大姑娘呢?」

  「去南方亲戚家了。」老苏低着头,「我记得跟你说过。」

  「户口也迁走了吧?」顾浩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要不小家伙也落不上户口。」

  「嗯。」老苏掐灭香烟,看上去已经不想继续聊了,「顾大哥,我先去吃饭啊。」

  「户口怎么落上的?」

  老苏抬起头:「你打听这个干吗?」

  「我是孤寡老人嘛。」顾浩摊开手,「打算从亲戚那里过继一个孩子,将来给我养个老。」

  老苏眨眨眼睛:「那挺好的。」

  「怎么落户口这事我还搞不清楚,跟你取取经。」

  「我也是找人帮忙办的。」老苏犹豫了一下,「回头我帮你问问吧。」

  「行。」顾浩冲他拱拱手,「不着急,你得空了就问问。需要花钱什么的就跟我说。」

  老苏点点头,转身回房。顾浩扔掉烟头,端着蛋炒饭也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床边,打开电视,只吃了一口就扔掉了勺子。

  妈的,忘记放盐了。

  王宪江走进专案组临时办公室,发现室内只有邰伟一个人。徒弟正站在凳子上,拿着红色签字笔在一面巨大的本市地图上勾勾画画。

  王宪江悄悄地走过去,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会儿,意识到邰伟正在描绘的是三名被害人在失踪当天可能的行动轨迹。

  「幻灯片上不是都有了吗?」

  背后突然传来人声,邰伟被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摇晃了几下,好不容易站稳身子,转头一看,立刻松了一口气:「师父你吓死我了。」

  王宪江面无表情:「问你话呢。」

  「哦,那玩意看着不太方便。」邰伟搔搔头发,「这张地图上看得比较醒目。」

  王宪江哼了一声,环顾四周:「其他人呢?」

  「上午来了几个,陆陆续续又走了。」邰伟从椅子上跳下来,「估计是忙别的事去了吧,大家手里都有别的专案。」

  「操!」王宪江把手里的文件夹重重地摔在办公桌上,「这个案子不用破了吗?」

  邰伟垂着手,默不作声。

  王宪江突然明白了他所说「醒目」的言外之意。然而,就算再醒目,仍然可以选择视而不见。而且,于情于理都无法去苛责那些溜号的同事——与其在无头案上浪费时间,不如去搞其他线索丰富、基础好的专案。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挥挥手:「就咱俩也能办事,走吧。」

  邰伟眨眨眼睛:「去哪儿?」

  「走访。」王宪江重新拿起文件夹,「今天去查查死者的社会关系,先从第一个死者……叫什么来着?」

  「杜媛。」

  「嗯,先从她入手。」

  说罢,王宪江转身向门口走去。迈出几步后,他意识到邰伟并没有跟上,回头看向徒弟。

  「你想什么呢?」

  「师父,」邰伟一脸为难的样子,「我觉得……」

  「有话就说!」

  「这种摸排,我觉得作用不大。」

  王宪江看了他几秒钟:「为什么?」

  「这几个死者在社会关系上没有交集。」邰伟似乎鼓足了勇气,「就算把三个人的社会关系网全摸清,找到交叉点的可能性也很小……」

  「那你说怎么办?」王宪江瞪着眼睛吼起来,「我们就干等着吗?」

  他抬脚踹翻面前的一把椅子:「在这儿开会就能把案子破了吗?」

  邰伟慌了:「师父你别生气,我只是觉得……咱们能不能换个思路?」

  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图前面,人高马大的邰伟竟显得矮小了许多。王宪江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投向那些弯曲的红线。

  忽然,他俯身拉起被踹翻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

  「行,你说吧。」

  邰伟摸着后脑勺,一时竟无语。王宪江又火了:「摆什么谱啊,有话快说!」

  「没有,没有。」邰伟的脸涨得通红,「这个案子跟咱们以往搞过的都不一样,除了搞清楚三个死者的身份,没有线索,没有现场感知人,我们甚至连作案地点都不知道,只知道尸体被扔进了下水道里。所以,过去的老办法可能不管用了。」

  王宪江盯着他:「你继续说。」

  「我昨天去了一趟J大,有个教犯罪心理学的老师,叫乔允平。」

  「我知道这个人。」王宪江点点头,拿出一根香烟点燃,「他以前帮咱们做过犯罪心理分析。」是啊。这家伙真的有两下子。」邰伟的眼睛亮起来,「根据这个案子的情况,他提出一个新的方法,叫犯罪地理画像。」

  「犯罪地理……」王宪江皱起眉头,「画像?」

  「没错。据说是美国人搞的玩意。」邰伟略做思索,从衣袋里掏出记事本,「我现学现卖,跟您介绍一下啊。」

  他走到地图前面:「师父,不管咱们搞什么案子,最后的目的都是找到嫌疑人,对吧?」

  王宪江冷着脸:「废话。」

  「咱们现在都明白一点,嫌疑人肯定就住在本市。」邰伟指指身后的地图,「也就是说,他就在这张地图的范围内。」

  「说重点!」

  「按照我的理解,这个犯罪地理画像的作用就是找人的。怎么说来着?」邰伟翻开记事本,「发现犯罪人的个人生活空间和行为规律,指向他最可能的定位点。」

  「具体呢?」

  「有几个基本前提,我先跟您说说。」邰伟拿着记事本,一板一眼地读起来,「首先,大多数犯罪人不会刻意地去选择作案地点,但是,这种看似随机的选择往往是和犯罪人对空间的感知分不开的。比方说,犯罪人会选择让他感到安全、能控制局势发展的地点。例如他居住和工作场所的附近区域以及之间往来的路线,或者自己比较熟悉的领域和场所。」

  王宪江摸摸下巴:「有点道理。」

  「您也觉得是吧?」邰伟大受鼓励,声音逐渐提高,「其次,如果是系列案件的话,最初的案件往往会发生在犯罪人的工作居住地点。而且,在犯罪初期,他肯定是慌乱的,没那么强的反侦查意识,会留下比较多的线索和物证。随着他继续作案,手法会越来越熟练,信心也会越来越强,他会敢于到相对陌生的地点去尝试犯罪。」

  王宪江又点燃一根香烟:「去相对远的地方作案?」

  「拓展犯罪区域范围。没错。」邰伟有些得意忘形,看到师父严肃的表情,急忙收敛,「一个叫坎特的美国犯罪心理学家提出了『圆周假设』。他把同一系列案件中相距最远的两个案发地点连成一条线,用这条线做直径,就可以画一个包括所有案发地点的圆圈。」

  他故意停顿一下,卖了个关子。王宪江看着他不说话,邰伟只好讪讪地继续说下去:「犯罪人就住在这个圆圈里,而且很有可能就在靠近圆心的地方。」

  王宪江扬起眉毛:「为什么?」

  「犯罪人初次作案,不太可能会选在离家很近的地方,否则他暴露的风险很大。所以,犯罪人的居住地或者工作地到初次作案的地点之间的距离,就可以被视为最适度的距离。当他进行第二次犯罪的时候,初次作案地点已经不够安全,他就会……」

  王宪江自言自语道:「他就会在保持适度距离的同时,选择其他方向。」

  邰伟打了个响指:「距离相等,方向不同,这不就是一个圆圈吗?乔老师还提到了一个什么『缓冲区』……」

  「你说这些有个屁用?」王宪江突然打断了他,「对咱们有帮助吗?」

  邰伟一愣:「我……您刚才不也是……」

  「这个犯罪地理画像的分析前提是掌握明确的犯罪地点。」王宪江毫不客气,「我们只知道抛尸地点是下水道。至于那王八蛋怎么和被害人接触上的,在哪里制伏了被害人,在哪里实施强奸,在哪里杀人——统统不知道啊。」

  「您别急啊。」邰伟指指那张巨大的地图,「我这不是正在分析吗?」

  王宪江瞪起眼睛:「分析?」

  「是啊。」邰伟扳起手指头,「咱们现在大致掌握了三个被害人的生活和工作地点、日常作息习惯、失踪当日的出发地……比方说那个孙慧,惠民路、丰收大街、小南一路——她就是在这三条街路上出事的。」

  「所以呢?」

  「咱们可以通过对这些街路的实地勘验,分析出最有可能的作案地点啊。」

  「你那叫分析吗?那叫猜!」

  「不然呢?」邰伟摊开双手,「咱们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王宪江思索片刻,搓搓脸,长叹一声。

  「走吧。」他站起身来,「去这几个地方转转。」

  邰伟立刻换上另一副表情:「师父,到时候还得靠您的丰富经验。」

  王宪江依旧阴着脸:「滚蛋!」

  距离市公安局最近的是惠民路。王宪江和邰伟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分析孙慧的失踪地点。

  起点:市属机关第一幼儿园。终点:北关区小南一路22号4号楼。

  王宪江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市属机关第一幼儿园的门前,又看看几十米开外的惠民路:「她平时是怎么回家的?」

  「孙慧的同事说,她平时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多数情况是独行。案发当天,她正常上下班。下午五点半左右,离开幼儿园。」邰伟指指前方的路口,「通常的路线是在这里左转,进入惠民路。」

  「去看看。」王宪江指示道,「溜着边儿,慢点开。」

  北京吉普缓缓驶入惠民路。邰伟驾车,王宪江始终盯着路边,视线一一扫过那些围墙、书报亭、水果摊、居民楼。偶尔,他会让邰伟停车,在地图上核实一条小胡同的走向,排除孙慧进入的可能性之后继续前行。

  十几分钟后,吉普车开到了惠民路和丰收大街的交会处。这是本市的主干道之一,路面宽敞,行人和车辆都很多。

  「师父,孙慧是在下班路上消失的。」邰伟把车停在路边,「时间大概在五点半到六点之间,晚高峰,这条路上正热闹着呢,不太可能是作案地点吧。」

  「强掳是不太可能。」王宪江摸摸下巴,「如果是自愿跟对方走呢?」

  「这有点说不通。」邰伟想了想,「我们之前分析过,那王八蛋应该是个低收入者,穿着打扮、谈吐应该都不怎么样——孙慧会毫无提防地跟他走吗?」

  「不仅是她,另外两个被害人都存在这个问题。」王宪江仿佛在自言自语,「凶手是怎么跟被害人接触上的呢?」

  邰伟不说话了,耐心地等着他做出下一步指示。思忖半晌,王宪江挥挥手:「先按强掳的思路来,找僻静处。」

  邰伟应了一声,发动吉普车,沿着丰收大街快速通过,又转入小南一路。王宪江只扫了一眼,就意识到没有必要慢慢探查了——路边尽是高高的围墙,岔路只有两条,而不远处就是孙慧的家。

  吉普车很快就抵达终点:北关区小南一路22号。这里是材料试验机厂家属区,亦是孙慧的父亲生前从厂里分配得来的住房。

  家属区属于封闭型,设有院墙。离开小南一路后,仍需在一条土路上行进1.2公里后方可抵达左侧家属区小门。土路右侧,是一片用铁皮围挡暂时隔离开的空地。

  王宪江指指那排蓝色铁皮围挡:「这是什么地方?」

  邰伟看看地图:「原来是变压器厂,看样子被拆迁了,大概是要建商品房吧。」

  王宪江想了想:「下车。」

  两个人沿着蓝色铁皮围挡向前走了几十米,看到一片被扯开的铁皮,缺口刚好可以容纳一人通过。王宪江钻进去,看了看空地上残留的几堵矮墙和满地的荒草——残垣断壁间,几个拾荒者模样的人还在翻找着可以变卖的东西。

  王宪江退出去,又看看左侧的围墙,转向邰伟。

  邰伟知道他的意思,打开地图,仔细查看一番,向前方指了指:「材料试验机厂在西侧,家属区正门也在西侧。员工下班后,多数会从正门进入,这条路上应该很少有人走。王宪江点点头:所以,这里比较符合作案条件。邰伟苦笑一下:孙慧离家的直线距离都不到五百米。他掏出红色签字笔,用嘴咬下笔帽,在地图上画下一个红圈。

第11章 不速之客

  每根蜡烛燃尽的时候,他都会一直盯着看。

  看着那修长、摇曳的火苗渐渐地变得矮小、微弱,仿佛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在岁月的摧残中弯曲、松弛、干瘪下去。

  然而,在熄灭的前一刻,它似乎总会聚起全部的能量,尽情燃烧一次。爆出最后的强光之后,它会坍缩如豆、如米、如针,直至慢慢消失。

  黑暗降临前的噼啪声,仿佛是它在嘶叫。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他都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常常想,这种事情一定存在着某种意义。在地上,光的逝去意味着白天和黑夜的交替。在地下,则代表他与这里融为一体。他并不喜欢下水道。选择这里,是因为别无选择。还有光的时候,他可以做地下的主宰。蜡烛一旦燃尽,他就是一块砖、一段井壁、一摊污水——甚至不能与老鼠以及各种爬虫相提并论。

  因此,他不能责怪那个小姑娘浪费了那么多蜡烛。

  这几天来,除了去搞药和食物之外,他始终坐在「房间」里,静静地看着她。有很多时候,他觉得她会像蜡烛一样,慢慢地耗去最后一丝生命。当她躁动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呻吟、哭泣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就会出现那最后的强光。

  然而,那跳动的火苗还在。微弱,却不屈不挠。如针、如米,再如豆。

  他想,她小小的身体里,一定有一根长长的棉芯吧。

  不管怎样,她还是在一点点好起来。虽然大多数时间内她都在昏睡,但体温已经不再高得吓人,而且清醒的时间也在变长。特别是喂她吃东西的时候,主动咀嚼和吞咽的次数多了起来。她的食欲正在恢复,常常把牛奶盒吸得咯吱作响还不肯罢休。

  偶尔,她也会睁开眼睛看着他。尽管那目光往往是警惕、不安的,然而,她不再抗拒他。即使是用酒精擦拭伤口的时候,她也尽量保持一动不动。这让他想起曾经养过的一只猫。他为它断掉的后腿包扎的时候,那只猫也是这个样子。

  在他常常混乱不堪的脑子里,那只黄白黑相间的猫是为数不多的记忆之一。当时它趴在马路中间,竭力向路边爬行,对每个试图靠近的人挥起爪子,发出哈气声。他不怕。他不知道其他人在怕什么。因此,他轻轻松松地揪住那只猫后脖颈上的皮,把它拎到了围墙下。

  两根树枝和一根鞋带就解决了问题。猫不停地舔着自己的断腿,随即就安静下来,趴在晒太阳的他身边。当他起身离开的时候,猫也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着他。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再次把它拎起来,放在随身的帆布挎包里。

  它陪了他两个月左右的时间。他还记得它紧靠着他的腿,蜷成一团睡觉时的温暖感觉。某个冬天的晚上,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他没有觉得多失望,更没有觉得伤心,仿佛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因此,当他带了食物回到「房间」里,发现那张褥子上已经空空如也的时候,他也只是坐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吃掉了那几个已经变凉的猪肉芹菜馅包子。

  顾浩把话筒放在电话座机上。给邰伟打了一上午电话,这小子还是不见踪影。他尝试着打电话呼他,也没有回音。顾浩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圈,决定去公安局一趟。

  老苏的话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但是,从他所处的社会层次来看,不太可能有这样能帮忙办理户口的「朋友」。而且,老苏遮遮掩掩的态度,也让顾浩怀疑他在撒谎。

  更何况,就算如他所说,苏琳去南方的亲戚家落户,准备异地参加高考,那也应该办理转学手续而不是退学。

  要搞清楚这些事,还得靠邰伟帮忙。

  顾浩蹬上鞋子,从衣架上取下外套,边穿边去床头拿烟盒和打火机。这时,他听见房门被人叩响了。

  他嘴里应着「来了」,走到门前,拉开门一看,不由得愣了。

  杜倩带着局促不安的笑容,冲他点点头:「在家呢。」

  顾浩的一只胳膊还没有穿进袖子里,保持着这个姿势怔了两秒钟:「是啊。」

  「你要出门?」杜倩转身,「那我改天再来。」

  「没有。不是。」顾浩急忙从门前让开,「请进。」

  杜倩轻巧地走进来,站在屋子中央环视一周:「原来老单身汉的家就是这样啊。」

  「随便坐。」

  杜倩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看了看顾浩,又指指他身上的衣服。

  顾浩这才意识到身上还半披着外套。他把它脱下来,又重新挂回衣架上。之后,他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双手插进裤袋,又拿出来,眼睛一直在自己的鞋尖上。

  杜倩又笑:「你也坐啊。」

  「哦,好。」

  顾浩走到床边,刚坐下去又立刻站起来。

  「你渴不渴?我去给你烧水喝。」

  「你别忙了。」杜倩拿起床头的一份报纸,翻了翻,又放下,「我就是路过,坐一会儿我就走。」

  顾浩重新在床边坐下,顺手把一只袜子塞进床单下面。

  「退休的日子怎么样?」杜倩依旧笑吟吟地看着他,「轻松多了吧?」

  顾浩抓抓头发:「闲得难受。」

  「最初一定是这样的。我刚退休那会儿,寻思着要天天睡懒觉。可是呢,每天到点儿就醒。做完饭,送大伟上了班之后,我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你好歹还有点事做。」顾浩笑笑,「我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没人需要我照顾。」

  「你可以找点事做嘛。」

  「我能做什么啊。」顾浩指指门外,「组织个老头侦缉队?」

  「哈哈。」杜倩笑得前仰后合,「你啊,老脑筋。就不能想点别的?」

  顾浩眨眨眼睛:「比方说呢?」

  「你有没有什么爱好啊,或者一直想学的东西?」

  顾浩想了想,老老实实承认:「没有。」

  「你可真是个无聊的糟老头!」杜倩挥起手来,做出要打他的样子,「那就培养一个爱好嘛。」

  顾浩笑着躲避了一下。室内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说点正经事。」杜倩似乎也意识到刚才的动作不妥,脸颊绯红,「我在老年大学学舞蹈和电子琴呢,你要不要也去学点什么?就当打发时间了。」

  「有适合我的吗?」

  「声乐、围棋、水墨画……我觉得都可以啊。」

  「我都不会啊。」

  「不会才要学嘛。」杜倩白了他一眼,伸手从挎包里拿出一沓宣传单,「你拿去研究研究。」

  顾浩接过来,看到宣传单上印着一男一女两个老人,都是鹤发童颜。女的穿着色彩斑斓的裙子,举着麦克风;男的戴着小圆帽,手里拿着画笔和调色板。

  「每周都有新班开课,提前一周报名就行。」杜倩凑过来,在宣传单上指指点点,「对了,还有书法,也挺养心性的。」

  顾浩闻到她身上干燥、清淡的香气,不由得心跳加速,呼吸也急促起来。

  「毽球、乒乓球什么的也行。」杜倩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不过我觉得你和老邰一样,风风火火一辈子,老了应该做点心静的事情,对身体好。」

  「嗯。」那个名字仿佛一个信号一般,顾浩直起身子,把那叠宣传单扔在床上,「我琢磨一下。」

  「好。」杜倩察觉到他的态度变化,「选好了就打下面那个电话,就说是杜老师介绍的,学费可以打折。」

  「行。」

  「那我先走了。」杜倩站起来,仔细地扣好挎包,整整衣服。顾浩也站起来,一言不发。

  她向门口走去,拉开门之后,又转身指向茶几上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盘:「你平时就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