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东辰立刻站起来,伸出手去:「周老师……周书记,我是马娜的爸爸。这次的事,没什么可说的,全是孩子的错。我作为家长,教女无方,我先跟您道个歉。」

  周老师握着马东辰的手,表情淡然,一言不发。

  马东辰有些尴尬地抽回手,冲马娜喝了一声:「过来!」

  马娜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走过来。

  「向周书记道歉。」

  马娜扭着头,飞快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周老师笑笑:「令千金都是这么道歉的吗?」

  「没有,没有,您别生气。」马东辰火了,在马娜小腿上踢了一脚,「一个字一个字说,周老师,我错了,对不起,下次不敢了。」

  马娜被踢了一个趔趄。她站稳身体,抬起眼睛,瞪着马东辰。

  马东辰怒目圆睁,指指周老师:「你给我快点!」

  马娜移开视线,转身看了周老师一眼,又低下头去:「周老师,我错了,对不起,下次不敢了。」

  周老师盯着马娜看了几秒钟:「让你道歉,是为你好。家长和学校没教育好你,将来会有人好好教育你。到时候,可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了。」

  马娜低头不语。

  董校长又过来打圆场:「周老师,你看……」

  「就这样吧。」周老师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接受她的道歉。」

  「行。」董校长拍拍马娜的后背,「让孩子先上课去吧,别耽误学习。」马娜连招呼也不打,拔腿就走。

  马东辰既无奈又恼火:「这孩子……」

  周老师转向董校长:「校长,要是没别的事的话……」

  「周老师,您先等等。」马东辰急忙开口,「今晚您方便吗?潮汕楼,我给您赔罪。这次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不必了。」周老师摆摆手,「您有时间,多管教管教您家的大小姐吧。」

  「一定,一定。」马东辰摸出名片,双手递给周老师,「我是做建材的,您家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

  周老师接过名片,扫了一眼,随手塞进衣袋里。

  「校长,我回去上班了。」

  随即,他冲马东辰微微颔首,转身出去了。

  「行了,马总,这事就算解决了。」董校长摊开手,「你回去之后,真得好好管管这个马娜。」

  「董校长,又让你费心了。」

  马东辰一脸诚挚,心里在暗暗祈祷,送这个瘟神出国之前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老苏家大女儿苏琳并不像老苏所说的那样转学去南方,而是已经失踪,这是一个既定事实。

  但是并不确定她已经死亡,否则老苏老婆不会每天都出去寻找她。

  苏琳的失踪与一个姓马的人有关。

  这个姓马的人倒是颇有一番能量,居然能说服苏家不再追究。当然,代价是给苏琳办理了退学,帮苏家小儿子上了户口,入了学,还给了一大笔钱。

  然后,这孩子就可以当她死了。

  顾浩把一张大白纸贴在电视机旁边的墙上,上面写着若干人名及横七竖八的连线。苏琳的名字格外醒目。旁边的「死亡」二字上画了一个问号。

  自从那个雨夜开始,他就避免再和苏家人接触。一来,通过偷听苏家人的对话,他已经对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有了大致了解,再问下去,除了徒增不必要的敌意与猜疑之外,不会再有更多有价值的线索;二来,他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会狠狠地揍老苏一顿。

  他坐在床上,一边吸烟一边看着那张大白纸,视线始终在苏琳的名字和「死亡」二字上游移。

  窗外依旧是一片阴沉,大雨转到中雨,再到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快两天。天空依然没有放晴的迹象。

  他突然开始厌烦这个多雨的夏天,似乎每次下雨的时候,都会有不好的消息。

  门上忽然传来急促的叩击声。顾浩已经猜到是谁来拜访,却坐着不动。这猴崽子就是学不会敲门的规矩,该让他长点记性。

  不过,坚持了几秒钟之后,顾浩还是起身去开门。毕竟,他需要这小子帮忙。

  邰伟一头闯了进来,嘴里还在嘟囔:「老头儿你还没起来啊,这都几点了?」

  顾浩刚要骂他没大没小,却被他的德行惊了一下。

  头发又长又乱,脸颊凹陷,细密的胡茬也冒了出来。

  「你小子最近在忙什么?呼你也不回我电话。」顾浩关好门,拿起热水瓶,「怎么瘦成这个鬼样子?」

  「卫红渠里那三具女尸的案子嘛。那天可能是呼机没电了。」邰伟扑倒在床上,「顾爹,有吃的吗?」

  顾浩想了想,冰箱里还有杜倩做好的红烧肉焖蛋。

  「有,你等着。」

  米饭和红烧肉焖蛋很快就加热完毕。邰伟爬起来,毫不客气地开始大吃大喝。吃着吃着,这小子扑哧乐了。

  坐在一旁吸烟的顾浩看看他:「你笑什么?」

  「一尝就是我妈的手艺。」邰伟一脸坏笑,「老头儿你可以啊,什么时候和我妈联系上的?」

  「闭嘴吧你。」

  「不过我妈这两天好像不大开心啊。」邰伟拿着筷子指指顾浩,「你这老东西,是不是……」

  「你吃不吃?」顾浩的脸上挂不住了,「不吃就滚!」「吃吃吃。」邰伟不敢再开玩笑,埋头吃喝,很快就把饭菜一扫而空。吃完饭,他端着碗盘要去公共厨房,被顾浩拦住了。

  「我来。」顾浩指指床铺,「你去躺会儿。」

  顾浩把碗盘刷洗干净,起身返回房间,看见邰伟并没有老老实实休息,而是叼着烟,眯着眼睛,凑在那张白纸前仔细看着。

  「顾爹,这是什么?」见他进来,邰伟在白纸上指了指,「这个苏琳我还记得,『死亡』是怎么回事?」

  顾浩擦擦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这就是我今天找你来的原因。」

  邰伟看他态度郑重,自己也严肃起来:「你说。」

  「两件事。」顾浩扳起指头,「第一,你去帮我查一查,最近在本市范围内有没有出现无名尸体,十六七岁的女孩;第二,去收容站看看,被收容的无家可归人员中,有没有这样的人。」

  「长什么样?」

  「一米六五左右,瘦,长头发。」顾浩想了想,「尖脸,单眼皮。」

  「好。」邰伟皱起眉头,又看看那张白纸,「顾爹,我还是有点糊涂,这到底是怎么一码子事啊?」

  顾浩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整个事发经过以及自己的推测说了一遍。邰伟听他说完,眼睛越瞪越大。

  「他妈的!」邰伟看向门口,「你这邻居一家够可以的。孩子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他就这么忍气吞声了?」「你不懂。梦寐以求的东西送到你面前,难保不会动心。」顾浩摇摇头,「再说,从日常表现来看,老苏家确实没把大女儿当回事,儿子才是宝贝。」

  「我确实不懂。为了一个带把儿的,可以连自己的女儿都舍了。」邰伟哼了一声,「顾爹,你打算怎么做?」

  「很简单,我要找到这孩子。」

  「顾爹,你得有个心理准备。」邰伟斟酌着词句,「如果她还活着,早就回家了。所以……」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行,这事交给我。」邰伟点点头,「你老就歇着吧。」

  「不用,你负责帮我查那两件事就行。你忙你的案子,其他的我自己来。」

  「你可得了吧。」邰伟不以为然,「你一个退休老头儿,能干什么啊?找点别的事打发时间吧,哪怕你在我妈那边多用用心呢。」

  顾浩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平静地说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闲着没事,自寻烦恼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邰伟有些慌了,「我是说……」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一个退休老头儿,没权没势,但我有的是时间。」顾浩打断了他的话,「这孩子跟我无亲无故,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但是,她叫我一声顾大爷……」

  「还给你送过一些花花草草。」「对。因为那些花花草草,这事就跟我有关系。」顾浩提高了音量,「小姑娘来到这个世界上,没人疼,没人爱,这和我不挨着。但是,就算拔掉一根草,地上还得留个坑——我不能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没了。」

  他说得气喘,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我得找到个人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拔,怎么拔的,拔掉之后他妈的给我扔到哪儿去了!」

  「顾爹你消消气。」邰伟急忙伸出手去拍他的肩膀,「这事咱管到底,我帮你,行不行?」

  顾浩甩掉他的手:「我交代你办的两件事,记清楚没有?」

  邰伟连连点头:「记清楚了,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顾浩嗯了一声,指指门口:「你去忙你的吧。」

  邰伟乖乖地走到门口,又转过身:「不过,顾爹,你老有时间的时候,跟我妈联系一下。」

  顾浩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老太太的心思,你也清楚。别冷着她。都这么大岁数了,没多少好日子可过了。」邰伟想了想,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我这也是为你好,长期压抑且得不到满足的话,人容易变态。」

  顾浩瞪起眼睛:「你说谁变态?」

  「不是我说的啊,一个心理学家说的。」邰伟辩白道,「你得相信科学啊。」

  顾浩直奔墙角的拖布:「我现在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变态。」你看你,说着说着又急眼。邰伟慌忙打开门,逃之夭夭,你等我电话啊。

  滚!顾浩冲着门外吼了一嗓子,把拖布放回原味,心里不由得又想起杜倩。

第14章 牡丹

  1994年6月7日,星期二,天气多云转阴

  他给我带了一张报纸回来,于是,我知道了现在是何月何日。当然,我并不确定这是今天的报纸,因为它是用来包馒头的。然而,住在地底的我已经不能要求更高。有了日期的日记,看起来显得正规多了。

  现在回想起来,写日记的习惯大概始于小学。当时,每天的日记也是作业的一部分,要交给老师检查和批改的。我历来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所以,日记里事无巨细,像写作业那样认真。上了中学之后,不必每天都交日记上去,但是,这个习惯保留了下来,直到现在。

  日记,当然要日日记。在这些年中,除了在黑暗中摸索以及昏迷的那几天之外,我没有落下一天的日记。所以,这本日记已经不够完整了。如果它会说话的话,一定会说,主人,主人,我已经不配做一本日记了。哈哈,我会告诉它,没关系呀,这样我们才相配啊。

  一个不配做女儿,甚至不配做人的我,拥有一本「不配」的日记,有什么奇怪?

  马娜说得对,我的确不配做人鱼,不配做公主。所以,我到现在仍然都不记恨她。只不过是揭穿了我一直不肯面对的事实而已,我不配恨她。

  就好像我在大雨中不假思索地钻进了下水道,仿佛我天然就属于这里。理所应当。再说,他也对我的去而复返完全没有惊讶的表现。

  不过,他好像对什么都不会惊讶。

  我丝毫不怀疑他的智力有问题。这从他只能用简单且含混的词汇来表达就看得出来。如果用带有侮辱性的字眼来形容的话,他是一个傻子。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不知道他多大,只知道他在下水道里已经生活了很久,甚至比老鼠还要熟悉这里的环境。他应该是靠捡废品来谋生,每天带回来的或多或少的食物是一天的劳动所得。

  他这样的人,在这个城市里应该成百上千,但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他们。在大多数时候,他们仿佛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然而,此时此刻,只有他和这个「房间」愿意接纳我。也许,他把我当成了他的同类吧。或者,在他眼里,我和一个水瓶、一块废铁或者一个旧轮胎没什么分别。

  其实,我觉得无所谓。一个「死」了的人,想必也不会比水瓶、废铁、旧轮胎高贵到哪里去。

  天知道我有多想在那个雨夜死去!

  可是,我偏偏还活着。我还有呼吸、痛觉和饥饿感,我还能在极度疲劳的时候沉沉睡去。更糟糕的是,我还能醒过来。

  没错。清醒对我是一种折磨。这让我不得不面对那个残酷的问题——我究竟是什么?

  苏琳。苏家的大女儿。苏哲的姐姐。第四中学高二四班的学生,学号27。婢女C。

  不。都不是。

  其实,从我被赶进下水道开始,我就失去了这些身份。一个都没有剩下。这让我发现一个事实:一个人,可以消失得如此彻底。

  有一种很浪漫的说法,即使一个人真的死了,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他,那他就没有真正地死去。

  但是,我想,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把我遗忘得干干净净。因为他们没有理由记得我。我不曾有过朋友,现在也没有家人。在他们或短暂或漫长的人生里,我会渐渐变得面容不清,最后彻底消失。

  这样也好,原本我就可有可无,悄无声息大概是最好的结局。

  零,就要有零的样子。

  苏琳这个名字,最终也会变成两个毫不相干的汉字,静静地躺在字典里吧。

  哦,对了,我忘记说了。我现在和他一起生活在下水道里。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但是他似乎叫我小蓝——我是从他模糊不清的发音中猜出来的。我想,是因为我身上那件蓝白相间的校服的原因。

  亲爱的日记,你好,我是小蓝。

  王宪江在门上叩击几下,听到里面传出「请进」,这才推门进去。

  办公室里尚有几个人在向胡副局长汇报工作,其中有两个是专案组的成员。看见王宪江进来,那两个人各自移开目光,表情颇不自然。王宪江一脸平静地站在门口,耐心地等着。

  工作汇报完毕,胡副局长又对下一步侦查工作做了指示。前面几个人起身告辞,有相识的和王宪江打招呼,他统统点头以做回应,依旧一言不发。

  胡副局长抬头看了他一眼:「老王,找我有事?」

  王宪江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汇报工作。」

  胡副局长皱起眉头:「什么工作?」

  「『5·24』连环杀人案。」王宪江垂着眼皮,「我是专案组副组长,照例向您汇报工作。」

  胡副局长怔了几秒钟,忽然叹了口气,搓搓脸,指向对面墙角的沙发。

  「你先坐吧。」

  王宪江站着不动:「几句话的事,不用坐了。」

  「老王,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胡副局长摊开手,「你说我能怎么办,案子一个接一个来。这个贩毒案子已经跟了半年多,基础也好,我不能眼看着因为人手不足就浪费了这么久的心血。把你的人调走,实在是不得已。」

  「我都理解啊。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能破的案子当然不能放过。」王宪江依旧神色淡然,「我手里的案子先天不足,谁也怪不了。」

  「你是老同志了,多担待点。」胡副局长打起精神,「你们的案子怎么样了?」

  「有了一些进展。」王宪江把几张文件放在办公桌上,「我们对嫌疑人重新进行了刻画,而且基本锁定了他的所在范围。」

  「嗯?」胡副局长显得很意外,拿起文件翻看着,「有新线索了?」

  「没有。老办法结合新思路,打开了一点突破口。」

  「就你和邰志亮的儿子两个人搞的?那小子叫什么来着?」

  「邰伟。没错,目前就我们俩在搞这个案子。」

  「你们可以啊。」胡副局长点点头,「需要我做什么?」

  「现在我们要在这几个区域里进行摸排。」王宪江指指文件,「我不用局里的人手,但是你得帮我往分局和派出所下发协查通报。最好措辞严厉点,我怕下面的人不用心。」

  他加重了语气:「凶手还会继续作案,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没问题。」胡副局长满口答应,「我这就办。」

  「行,就这事。」王宪江转身向门口走去,「我干活去了。」

  「老王,」胡副局长又叫住他,「拿下这个案子,退休之前,我让你提一级。」

  王宪江笑笑:「你说了算。」

  马娜依旧对周老师态度冰冷,但是至少不再主动发难。至于姜庭,则顶多投以恶毒的目光,倒也没有过激的言行。几日下来,《海的女儿》排练还算顺利。姜庭的演出更多是凑数而已,如果对马娜视而不见的话,完全应付得来。

  今天中午的排练结束之后,周老师关掉摄像机,看上去颇为满意。

  「大家辛苦了。」周老师拍拍手,「还有一件事。大家把各自的戏服带回去洗干净,明天再带回来。」

  演员们纷纷答应。于是,人人从更衣室里再出来的时候,胳膊上都搭着一件颜色、款式各异的戏服。

  姜庭换好衣服之后,独自在更衣室里坐了一会儿。她拿着那件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深红色长裙,看着标签上的名字。

  她和这个叫苏琳的女孩并不熟,只知道她在四班。而且,她和自己一样,在校园里属于最不起眼的那一类人。她们无论是在外貌、家境、学习成绩还是文体方面都不甚突出。因此,她们没有理由被更多的人关注,老师们都很难记住她们的名字。在大多数时候,她们都是沉默着走进教室,寡言少语地度过一天,然后沉默着离开校园。即使遭到欺凌,也往往是选择逃避或者忍耐。偶尔,她们会有几个稍微谈得来的同性伙伴,这让她们不至于在若干年后的同学聚会中成为那个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的「谁谁谁」。总之,她们不属于别人火热、丰富多彩的青春记忆的一部分,以至于她们自己的年轻时代都显得乏善可陈。

  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这大概就是她们最真实的写照。对于那些和她们一起度过三年高中生活的少年而言,唯一的线索,大概就是毕业合照上那紧张、羞涩的脸。

  然而,有些人却连这最后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你在哪里呢?

  你知不知道我穿上了你留下的戏服,继承了「婢女C」这个角色?

  以姜庭的性格,绝不会去主动招惹马娜这样的人。直到现在,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站在那个打过自己一记耳光的人面前,冒着再次得罪她的风险,扮演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说不准那条疯狗会在什么时候又来找自己的麻烦。但是,姜庭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因为,那件暗红色镶嵌白色蕾丝边的长裙里,似乎躲着另一个人的灵魂。

  她还不懂得命运是个多么奇妙的东西,更不知道它那漫不经心的触角会把什么样的人裹缠在一起,直至生根发芽,直至血肉相连。

  她只是记起了《神探亨特》里的一句台词:上帝安排的。

  姜庭摇摇头,拿起长裙,走出了更衣室。

  杨乐从卫生间里出来,甩甩手上的水珠,沿着走廊向教室走去。刚转过一个弯,他就看到马娜倚靠在栏杆上,向楼下的操场张望着。

  他垂下眼皮,只想快点回到教室里。果然,马娜迎着他走过来,脸上带着笑容。

  「杨乐,我有话对你说。」

  杨乐不得不站住:「什么?」

  「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杨乐眨眨眼睛:「什么事情?」

  「出国留学的事儿啊,和我一起。」

  「哦。」杨乐绕过她,「我暂时没这个打算。」

  马娜拦住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那你想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杨乐皱起眉头,「我该怎样就怎样啊。」

  「留在国内参加高考?」

  「嗯。」

  「你可想好了!」马娜的脸色阴沉下来,「那是全美排名前十的大学!」

  「感谢好意。」杨乐笑笑,「我得去上课了。」

  「杨乐!」马娜嚷起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

  杨乐无奈,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一分钱都不用你出,你陪着我就行。」马娜摊开手,仿佛他是一个不可理喻的蠢货,「以你家的条件,有可能去美国名校读书吗?」

  「我不稀罕什么美国名校!」杨乐忍不住了,「我也不想沾你家的光!」

  马娜的眉毛竖起来,刚要开口,却生生地憋了回去。

  杨乐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姜庭抱着裙子,目不斜视地沿着走廊一路走过来。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加快了脚步。

  马娜等她走远,才再次开口:「杨乐,你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思吗?」

  「我知道。」杨乐有些不耐烦了,「但是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

  「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马娜咬着嘴唇,「你最好想明白,全美排名前十——不是任何人都有这样的机会。」

  「不用考虑了。」杨乐盯着姜庭的背影,忽然哼了一声,「还全美排名前十——你能把校名拼全吗?」

  马娜的脸一下子红了:「你……」

  杨乐不再理会她,拔腿向前走去。

  姜庭刚走到教室门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看到杨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请等一下。」杨乐跑到她面前站定,「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姜庭向教室里看了一眼,虽然老师还没有来,但是同学们基本都坐好了。

  「马上要上课了。」

  「五分钟就行。」

  姜庭把裙子抱在胸前:「你说吧。」

  「我长话短说。」杨乐擦去额头上亮晶晶的汗水,「苏琳的事,你知道多少?」

  姜庭瞪大眼睛:「嗯?」

  「你去我们班问过她的事情,而且马娜处处针对你。」杨乐的语气很急,「所以,我觉得你一定知道什么。」

  姜庭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你为什么要知道?」

  「我听说她退学了。」杨乐一时语塞,「我……我觉得这件事多多少少和我有关。」

  姜庭摇摇头:「这个我不知道。」

  杨乐立刻追问道:「那你知道什么?」

  姜庭想了想,反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嗨!你……」她的反应让杨乐有些出乎意料,「我想知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都读到高二了,她不可能辍学。那么,她是暂时休学,还是转到哪个学校去了?就这些。」

  姜庭低下头,小声说道:「那你去她家问不就行了。」

  「我不知道她家的地址。」杨乐撇撇嘴,「说来也奇怪,大家同学两年,居然没有任何人去过她家。」

  姜庭还在犹豫,数学老师捧着一堆试卷走了过来。看到站在门口的姜庭和杨乐,老师立刻板起脸。

  「快上课了,你们俩还晃荡什么呢?」

  姜庭急忙向数学老师点点头,又转向杨乐:「我得上课了,找个时间再说吧。」

  杨乐很无奈:「那我再找你。」

  说罢,他转身向四班的教室走去。刚走出几步,就听到姜庭叫住了他。

  「哎。」

  杨乐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到姜庭把手伸向他,指间夹着一包纸巾。

  「给你……」姜庭指指自己的额头。

  杨乐接过纸巾,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女孩已经快步跑进了教室。

  姜玉淑对女儿带回来的深红色长裙感到奇怪。姜庭解释了一番之后,她才恍然大悟,随后就嗔怪了女儿几句。

  「你这个小家伙。」她点点姜庭的额头,「参加课外活动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我就是个龙套,台词也没几句。」姜庭漫不经心地吃着苹果,「我自己都没当回事。」

  「排练不耽误学习吧?」

  「午休时才排练。」

  「行。」姜玉淑翻看着深红色长裙,「料子还可以啊。咦,你是不是拿错别人的衣服了?」

  她把长裙的领子凑到眼前:「苏琳?」

  「没有。」姜庭沉默了一会儿,「我是顶替她的。」

  「哦。这个苏琳怎么不演了?」

  「她退学了。」

  「退学?」姜玉淑很惊讶,「都高二了还退学?为什么啊?学习成绩跟不上?」

  「不知道。」姜庭低着头,「她是四班的。」

  姜玉淑嘀咕道:「这家长是怎么想的,好歹读完高中啊。」她拿着衣服走向书桌,「我帮你把名字改成你的吧。」

  「不用。」姜庭抬起头看着她,「就那么着吧。」

  「改了吧,衣服上带着别人的名字,怪别扭的。」

  「真的不用。」姜庭的态度很坚决,「反正演出完了还得还回去。」

  「行吧。」

  姜玉淑走进洗手间,把裙子塞进洗衣机。倒洗衣粉的时候,她突然想起那个在校门口和姜庭说话的老人。

  无名尸体查找未果。

  救助站里没有体貌特征相符的,甚至连年龄相仿的女性被救助者都没有。

  顾浩捏着签字笔,站在那张白纸前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把「死亡」两个字涂掉。尽管他很想这么做。

  邰伟带来的调查结果并不能完全排除苏琳已经死亡的可能性。城市那么大,阴暗的角落那么多,更不要提穿城而过的河流——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太容易了。

  顾浩坐在床边,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纸上的人名和纵横交错的连接线。正想着,电话铃突然响了。

  拿起话筒,顾浩刚喂了一声,就听见对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的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立刻猜到了致电者的身份。

  果真,几秒钟后,杜倩的声音幽幽地传来:「你可真行,我不找你,你就不联系我?」

  顾浩一时语塞,干咳了两声之后,讷讷地说道:「邻居家出了点事……」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都是熟人嘛。」顾浩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能帮一把就帮呗,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嗯,你可真是个热心人。」杜倩仿佛生怕顾浩听不出自己嘲讽的意思,「是啊,你多闲啊,把客人扔家里,自己跑人家门口偷听去。」

  「不是那么回事儿。我……我找机会再跟你解释吧。」

  「得了,我没心思听这些。」杜倩飞快地打断了他,「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顾浩有些莫名其妙:「考虑什么?」

  「老年大学啊。」杜倩的音量陡然提高,「你不是忘到脑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