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以前钓鱼用的渔线。」顾浩琢磨了一下,伸出手去:「你考虑得还挺周到。」

  女孩却把线轮往身后一藏,歪起头看着他,神情不言而喻。

  顾浩无奈:「下去之后,一切听我指挥,让你做什么都必须听话,懂了吗?」

  姜庭把其中一个线轮抛给他,率先走向井口,把脚探下去,踩住铁梯。

  顾浩向四周张望了一圈,暗自祈祷不会被人看到一个老头带着小姑娘钻下水井。

  下水井深四米左右。姜庭已经下到井底,看到顾浩也沿着铁梯爬下来,急忙给他让出位置。

  井口看起来狭窄,里面却很宽敞。但是,除了井口照射下来的阳光所及范围,四周尽是一片漆黑。顾浩发现他们正处在一条圆形水泥制管道之中。管道可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直起腰来行走,底部还有一些积水,鞋底触感滑腻,想必下面还有淤泥。他从帆布包里掏出手电筒,分别向左右两侧照射一番,都是同样不见尽头的管道。

  女孩看起来既兴奋,又有一点恐惧:「顾大爷,往哪边走?」

  顾浩想了想:「你在哪里找到那把钥匙的?」

  姜庭稍稍回忆了一下,指指脚下:「大概是这个位置。」

  顾浩把手电筒照向右侧的管道:「碰碰运气吧。」

  他嘱咐姜庭把渔线的一端拴在铁梯上,自己戴上棉纱手套,握住线轮。

  「跟在我后面,注意脚下。」他又补充了一句,「什么都不要碰。」

  姜庭点点头。

  顾浩深吸了一口气,一手端着手电筒,另一只手缓缓地放着渔线,向黑暗的雨水管道深处走去。

  走出十几米后,他回头看看下井的地方。那一缕光柱静静地伫立在原处,仿佛还带着暖暖的温度。有那么一瞬间,顾浩几乎想飞奔回去,立刻离开这个黑暗、阴冷的地方。然而,当他想到苏琳是如何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前行的时候,他就转过身,咬咬牙,继续蹚着积水向前走。

  至少我眼前还能看见光;至少我还有一个同伴——尽管这个小姑娘紧紧地跟在自己身后,一步都不敢远离。

  的确,刚刚离开阳光可及的地方,姜庭的勇气就消失得一干二净。眼前除了手电筒照亮的地方,皆是一片黑暗。前方那个老人的背影能带给她些许安慰,也是她在这幽暗之处唯一的依靠。她开始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后悔。不过,她又不想现在就放弃。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苏琳还在这里。

  大概是因为恐惧,姜庭很快就开始觉得全身发冷。特别是穿着雨靴的双脚。管道里残留的积水仿佛接近冰点,寒气刺骨。她正在想为什么不换一双厚袜子,就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雨靴上一掠而过。

  她本能地发出一声尖叫,用力在积水中踢打了几下。顾浩回过头:「怎么了?」

  「有……有东西,」姜庭吓得脸色惨白,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着,「从我脚上爬过去了。」

  「没事。」顾浩的语气轻描淡写,「大概是老鼠。」

  姜庭的脸色更白了:「这里有老鼠?」

  「不然你以为它们生活在哪里?」顾浩笑了笑,「这样吧,你捋着渔线回去。」

  姜庭沉默了几秒钟:「不。」

  她推推顾浩的胳膊:「走吧。」

  两个人继续沿着管道向前走。起初,顾浩还会留心脚下和管道壁上的痕迹。后来,他很快就放弃了获取任何蛛丝马迹的想法。从管道壁上的水印来看,这里涨溢的水位曾接近一米,无论留下什么都会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他不再分神,专心赶路。姜庭紧随其后。两个人似乎达成默契一般保持缄默。雨水管道里除了哗啦的涉水声和彼此的呼吸声,再没有别的响动。

  这里的空气不甚清新,不可名状的难闻气味始终在鼻孔里萦绕。顾浩开始觉得有些头昏脑涨。他停下来,从挎包里掏出两个口罩,和姜庭分别戴好之后,继续前行。掩住口鼻虽然能暂时隔绝管道里令人不悦的气味,但是也增加了呼吸的难度。半小时后,顾浩已经气喘吁吁。身后的姜庭同样大口喘息着,脚步也变得拖拖拉拉。

  他开始怀疑自己能否坚持下去。好在转过几个弯,又更换了一次渔线轮之后,这条管道终于走到了尽头。

  眼前是一条横向的管道,更高、更宽,通过几节台阶和他们所在的管道连接。顾浩小心地走下湿滑的花岗岩台阶,又转身扶着姜庭下来。随即,他用手电筒向左右分别照射一番——同样是没有尽头的一片漆黑。

  顾浩在原地站了几秒钟,忽然大喊一声:「苏琳!」

  他的呼喊声在管道壁上撞来撞去,渐渐延伸至远方。姜庭被吓了一跳,随即屏气凝神,仔细地听着管道里的声音。

  在那黑暗深处,依旧是一片死寂。

  姜庭看看顾浩:「顾大爷,该往哪边走?」

  顾浩想了想,把手电筒照向脚下。管道里的积水缓缓向右侧流淌着,看来出口在这一侧。

  而且,人在辨别不清方向,或者情绪高度紧张的时候,在左右之间往往会选择后者。顾浩打定主意,扯动渔线,向右侧走去。

  「来吧,今天咱们就赌一赌这边。」

  除了更加宽敞之外,这条管道看起来和他们此前穿过的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难闻的气味要淡一些。顾浩把口罩拉到下巴上,一边小心地放着渔线,一边翕动着鼻子向前走。

  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后,第二个渔线轮被耗尽,他发现管道壁上又出现一个管道口,看来是另一条管线。顾浩猜想,他们目前所处的应该是城市地下雨水管网中的一条主管道,刚刚走过以及新发现的这条管道是支网的一部分。这和他设想的一致。这该死的雨水管网果真四通八达,错综复杂。邰伟担心他「走丢了」,不是没有道理。

  顾浩尝试着继续向前走,发现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支网的管道口出现在主管道两侧。这意味着每一条管道都可能是苏琳曾经的去向。

  姜庭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经过一条支管道的时候,她爬上台阶,向管道里张望着。随即,她犹豫了一下,颤巍巍地叫了一声:「苏琳。」

  同样毫无回音。

  姜庭低下头,一脸沮丧地从台阶上走下来。

  顾浩看看她:「累了吧?」

  姜庭没说话,轻轻地点点头。

  顾浩从帆布包里掏出雨衣,铺在花岗岩台阶上。想了想,他又把自己的鞋子垫在雨衣下面,示意姜庭坐下。然后,他把面包和水杯拿出来,递给姜庭。

  女孩看起来是真饿了。她撕下一大块面包,两三口就消灭掉,又在保温杯盖子里倒上热水,小口喝着。

  顾浩也坐了下来,吃了一块面包,又喝了一些热水。虽然有雨衣隔着,但是冰冷、坚硬的花岗岩台阶仍然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不过,顾浩不想站起来。酸痛的双腿需要休息,另外,他也有些事情需要想清楚。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是:苏琳还活着吗?

  假设一:这孩子还活着。那么,她应该还被困在地下雨水管网中。否则,她一旦返回地面,会第一时间报警或者回家,自然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情。但是,目前距离她失踪已经时日颇多,她是如何在这里生存下来的?至少从他们的所见来看,地下管网里除了水,还没发现任何可吃的东西。这就使得第二种假设显得可能性很大。

  假设二:苏琳已经死在了这里。当然,苏琳的尸体被连番暴雨冲进俪通河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但是,邰伟的调查结果显示,目前在本市范围内还没有发现身份不明的无名尸体。因此,顾浩一直在管道里污浊的空气中分辨着某种气味。在当年的战场上,他对尸体腐败后的刺鼻臭味并不陌生。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是那种气味只要闻过就不会忘掉。虽然现在没有任何发现,但是他必须做好看到一具面部狰狞、肿胀不堪,甚至被老鼠啃食得所剩无几的腐尸的心理准备。

  他看看身边缩成一团的姜庭。这种场面,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孩子看到。

  虽然第二种假设无论怎么看都是最有可能成立的,然而,顾浩还是情愿相信第一种假设。这显然是一种不抱希望的希望。但是,希望,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如果这孩子还活着,她就一定会在雨水管网里某个适合生存的地方。那么,不管是主管道,还是支管道都不符合要求。别的不论,单单是这残存的积水就让人没法长时间停留。至于食物,姑且相信她能够并且肯抓住老鼠、壁虎之类的东西生吃吧。

  顾浩吸了两根烟,转头看看姜庭:「小姑娘,你还能继续走吗?」

  姜庭把杯盖里的热水喝掉,点点头。

  顾浩把雨衣、鞋子、保温杯和吃剩的面包塞进帆布包里,重新拽起渔线:「出发吧。」

  仿佛没有尽头的搜索再次开始。同样的积水;同样的挂满绿苔的管道壁;同样的台阶和支管道口;同样的黑暗和寂静无声。有时候,顾浩会怀疑他们只是在原地踏步,否则,这条主管道怎么会如此漫长。

  每遇到支管道口,他们会稍做停留,向管道里搜索一段距离,然后大声呼叫苏琳的名字。这鬼地方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保持沉默,仿佛一旦发出声响,就会惹怒那黑暗深处中静静蹲伏的怪兽。因此,每次呼喊都令他们——特别是姜庭,心惊肉跳。她渴望那个女孩发出回应,又害怕会有其他古怪的声音出现。

  又向前走了不知道多久,顾浩突然停下了脚步,同时哎了一声。身后的姜庭也停下来,看着他把手电光照向自己的脚下——一截渔线正在积水中漂荡着。

  她的心一沉,下意识地看向顾浩手中的渔线轮。除了线轴之外,渔线轮上已经空空如也。

  顾浩捡起渔线,在线轴上绕了两圈,一言不发。姜庭明白,这是最后一个线轮,所以今天的搜索已经到此结束。她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是失望还是庆幸,只默默地站着。

  顾浩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你拿着线轮在这里等我,行吗?我自己再往前走一段。」

  姜庭立刻恐惧地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顾浩没有坚持。虽然自己有把握再找回来,但是把这小姑娘一个人留在黑暗中,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再说,他也不放心。然而,他还是有些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用手电筒向前方照射了几下,打算鸣金收兵。

  突然,他在十几米开外的管道壁上似乎看到了什么,那里的颜色和旁边的水泥壁不同,形状也有异样。

  他转身对姜庭说:「小姑娘,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不行不行。」女孩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不要自己在这里待着。」

  「就在那里。」顾浩向前方指指,「你能看到我的。」

  姜庭拉住他的衣袖:「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顾浩无奈,琢磨了一下,从挎包里掏出保温杯,试试重量,又把渔线缠绕在杯体上,放在积水里。

  「走吧。」

  依旧是顾浩在前,姜庭在后,两个人向那个地方慢慢地走过去。手电光始终照在管道壁上。走到近处,顾浩看到一扇打开的圆形铁门,大小可容一人通过。他探进头去,用手电光照射一圈,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挨近铁门的位置是几节花岗岩台阶,积水已经漫至门口,最下面的几节台阶都没入水下。浑浊的积水,估摸着水深在一米左右。门口的这个空间类似于「走廊」,连接着深处更为广阔的空间。顾浩用手电筒向里面扫射着,只能模糊地看到挂着绿苔的水泥墙壁,墙角似乎还挂着一架铁梯。

  这地方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蓄水池。

  姜庭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地左右打量着。

  「这么多水……」她突然吸吸鼻子,皱起眉头,「这是什么味儿啊?」

  顾浩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姜庭站在铁门外,他继续用手电筒在一片死寂的水面上照射着。

  他早就闻到飘浮在蓄水池上空的淡淡的难闻气味——那足以唤醒他的嗅觉记忆的尸臭。

  有东西死在了这里。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它都应该膨胀如鼓,漂浮在水面上。

  不过,从手电筒能照射的范围来看,水面平静如斯,除了能看到几根树枝枯草之外,再无别物。

  难道沉在水底?

  现有的装备并不适合下水探查。况且,即使有所发现,他也不想让姜庭在场。要想找到这股尸臭的来源,恐怕只能改日再来了。顾浩转过身,发现姜庭这丫头又偷偷地钻进来,正探头向台阶旁边看着。

  「这里什么都没有,咱们出去吧。」「顾大爷,」姜庭保持着刚才弯腰低头的姿势,指指台阶下面,「那是什么?」

  顾浩用手电筒照射过去,发现在台阶与墙壁之间的夹角中,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在积水中浸泡着。

  他仔细分辨着,仍然看不出它的本来模样。顾浩犹豫了一下,俯卧在台阶上,手臂尽量向下伸,抓住了那件东西。

  令人厌恶的滑腻感出现在手指上,而这玩意浸透了水,颇为沉重。

  顾浩把它拎到台阶上,拨弄开,发现这是一件深紫色女式短呢子大衣。他端详一番,抬头看看姜庭。

  「你们上学的时候,不让穿这种衣服吧?」

  「嗯。」姜庭看着那件湿淋淋的呢子大衣,皱着眉头,「必须穿校服。」

  顾浩想了想,用脚尖把呢子大衣挑到铁门口:「今天到此为止,撤。」

  两个人先后回到主管道里,找到缠着渔线的保温杯,开始返程。有渔线做指引,加之他们都无心再停留,速度比来时要快得多。

  终于,他们看到了那束照向地底的阳光。顾浩把渔线从铁梯上解下来,扶着姜庭先攀上梯子。然而,小姑娘刚把身子探出地面就不动了,两条长腿还留在梯子上。顾浩不知她怎么呆住了,只好连声催促她。好不容易等她出去,顾浩也三两下爬出井口,刚要畅快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他就瞪大了眼睛,愣住了。

  姜玉淑站在井口,一脸怒气地盯着他。

  「老顾,」姜玉淑居高临下,语气咄咄逼人,「我以为我跟你说清楚了,我们不想再卷入这件事了。」

  「您……您别生气,您听我解释。」顾浩双手撑住地面,「我先出来啊。」

  姜玉淑哼了一声,从井口让开。

  顾浩有些狼狈地爬出雨水井。站在阳光下,他才发现自己和姜庭的身上满是灰尘、蛛网、污渍,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姜庭绞着双手,局促不安地站在母亲身边:「妈,你不是去上班了吗?」

  「上班?我是回来给你这个祖宗做饭的!」姜玉淑怒不可遏,「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小姜,你别批评孩子。」顾浩拍打着身上的灰尘,「都是我不好……」

  「当然是你不好!」姜玉淑又转向他,「带着一个女孩子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你考虑过后果吗?」

  姜庭小声嘀咕道:「一点也不危险啊,就是黑了点……」

  「我这么做确实欠妥。」顾浩向姜玉淑鞠了一躬,「小姜,对不起了。」

  「你干吗说人家顾大爷啊?」姜庭看到顾浩的窘迫模样,不满地嚷起来,「是我自己要去的。」

  「你逞什么能?你有那个本事吗?」姜玉淑推了姜庭一把,「要不是我赶回家做饭,我都……」

  「你就知道做饭!」姜庭指指脚下,「你想过苏琳吗?你想过她有没有饭吃吗?」

  说罢,姜庭转身就走。

  姜玉淑看看女儿,又看看顾浩,一跺脚,追了上去。

  顾浩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能看着母女俩一前一后地消失在楼体的拐角处。他叹了口气,俯身把雨水井盖复位。随即,他换好鞋子,摘下口罩和手套,慢慢地向园区外走去。

  一身脏污外加臭味扑鼻,顾浩放弃了坐公交车回家的想法。步行了将近一个小时后,他终于到了家。洗过手脸之后,他把帆布包和换下来的脏衣脏鞋扔在墙角。原打算躺下休息半小时就起来做饭,可是一挨到枕头他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夜幕降临。顾浩在床上静静地躺了十几分钟,艰难地爬起来,琢磨着该搞点什么东西填饱肚子。

  刚拉开冰箱,他就听到门上传来急促的敲击声。转身拉开门,邰伟一头撞了进来,上下打量他一番,劈头问道:「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顾浩一怔:「刚才一直睡觉来着,可能是没听到吧。怎么了?」

  「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邰伟松了一口气,「干完活儿我就赶过来了。」

  「你也没吃饭?」

  「你说呢?」邰伟没好气地说道,一屁股坐在床上,吸吸鼻子,「这是什么味儿啊?」

  随即,他就把视线投向墙角的脏衣脏鞋,一下子明白了。

  「顾爹,你是真不听话啊。」邰伟皱起眉头,「都跟你说了不要一个人下去。」

  「我先去探探路嘛。」顾浩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炸酱面吧,咱爷俩对付一口,行不?」

  「随便。」邰伟拉开窗户,又走到帆布包旁边,蹲下去翻看着,「你准备得还挺充分。有什么发现吗?」

  「有个屁发现。雨水管网大了去了,我没进去多远。」顾浩从墙上取下围裙,「就找到一个蓄水池之类的地方,捞到一件呢子大衣。」

  邰伟抬起头,眨眨眼睛:「呢子大衣?」

  「嗯,紫色,女式的。」顾浩向门口走去,「也不知道是谁的,看着还挺新呢。」

  邰伟一把抓住他,双眼圆睁:「你再说一遍?」

第19章 证明

  1994年6月17日,星期五,晴转多云。

  文森特受伤了,很严重。

  此刻的他什么也不说,蹲在小酒精炉旁边,慢慢地搅拌着铁盆子里的玉米面糊糊。在火光的照耀下,他的头显得很大。一来是因为肿胀,二来是因为那几层缠在头上的布条。血迹正在一点点扩大。

  他会受伤,是因为我的一个决定。

  这几天,我一直在洗衣服。在反复揉搓,清洗了几遍之后,那套校服总算看起来不那么肮脏了。但是,等它在这黑暗的地底阴干却需要一段时间。有时候,我不得不在晚上出去干活的时候带着这套衣裤,至少吹吹风可以让它干得快一点。

  不过,那双白球鞋要难对付得多。污水浸泡后的痕迹还好办,顶多会让鞋面泛黄。但是苏哲滴上去的蓝墨水却无论如何也弄不掉。

  文森特大概对我如此固执地洗净这双球鞋很难理解。在他看来,鞋子只要能穿就行了,是什么颜色倒无所谓。

  他不知道我的想法,更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因此,在我奋力刷洗那双球鞋的时候,他会蹲在我旁边,用疑惑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那双鞋。

  他也许猜到了我要清除那些蓝色的墨点。于是,这家伙做了一件蠢事——他居然认为,用刀子可以把墨点刮掉。

  趁我睡觉的时候,我的天才文森特开始了他的实验。他把一个木块塞进鞋子里,顶起鞋面后用刀刃反复地刮。的确,那些墨迹有所消退。这家伙大概在这种状况下受了莫大的鼓励,越发用力——后果就是,鞋面被割开了一个大口子。

  我冲他大发脾气,然后又狠狠地哭了一场。我哭得如此伤心,并不是因为那双鞋子。其实它们还勉强穿得出去,只是不够尽善尽美而已。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我所珍视的东西,总是会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摧毁?难道真的是因为我配不上吗?即使是一双穿了这么久、布满墨点的旧鞋子?

  文森特被我吓得不轻,以至于他晚上叫我出去干活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我当然没有理他。他一个人悻悻地离开了这里。这一走,就是一夜加整个白天。

  在这二十几个小时里,我从生气到疑惑,再到恐惧,最后是深深的担忧。他留下的食物让我不至于挨饿,但是我真的以为他永远离开了我。一个要浪费他的食物、饮水和蜡烛,常常提出稀奇古怪的要求,而且脾气极差的女孩子——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就在我决定去地面上找他的时候,文森特回来了。

  看到他从铁门里钻进来,我把一声小小的欢呼压在了喉咙里。

  烛光的照映下,他的样子太可怕了。

  文森特的半张脸都被凝结的血迹覆盖,其余的部分也能看到瘀伤和青肿。但是他看起来很开心,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跑到我面前。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这是怎么了?」

  他「啊啊」地叫着。我看向他的头,发现左侧的头发已经被黏腻的液体粘在一起,伸手摸摸,是还没有干涸的血迹。

  我手忙脚乱地翻出酒精,又撕开一件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回来的粉色秋衣的下摆,用水浸湿,一点点擦掉他头上的血。文森特低着头任由我摆弄,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着。我只能分辨出「东边」「好几个人」之类的字眼。我又从那秋衣上撕下一块布料,蘸着酒精在伤口上擦拭。他抖了一下,手也从怀里抽出来,把一个纸包扔在地上,「啊啊」大叫着。

  「别动,别动。」我按住他的肩膀,「忍一下,很快就好了。」

  他乖乖地不再挣扎。但是,他不停地颤抖的身体告诉我,他很疼。

  我硬起心肠,反复擦拭着伤口。然后,我把那件秋衣撕成若干长条,包裹在他的头上。

  文森特看上去头大如斗,样子既可怜又好笑。我坐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严肃地问道:「你去哪里了?怎么受伤的?」

  他还是呆呆地看着我,嘟哝着「东边」之类的话。随即,他又眉开眼笑,伸手从地上把那个纸包捡起来,打开,得意扬扬地看着我。

  那是一双球鞋。雪白。簇新。

  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这双球鞋,直到视线一片模糊。

  我终于明白,文森特去了东边的垃圾场。那里并不是他的「工作范围」。我不能想象他是如何在那些充满敌意的「同行」们眼皮底下抢到一些战利品,更不愿去想他是如何跟他们争吵、嘶吼、缠斗,最终流着血,带着某些值钱的玩意去换回了这双白球鞋。

  那大概是我没见过的,狂暴如野兽一般的文森特。他奋力如斯,仅仅是为了满足我那个可笑的愿望。

  现在,野兽文森特蹲在酒精炉旁边,一边哼着跑调的小曲,一边搅拌着我们的晚饭,似乎已经忘了头上那个还在渗血的伤口。而我,则坐在角落里写下上面的文字。我的心里既有痛惜,也有悲伤,更有一丝小小的欢喜。

  因为,文森特告诉我,我值得,我配得上。

  电话铃响。

  「喂?」

  听筒内没有声音。顾浩心里一动,难道是杜倩?他正要开口发问,姜玉淑的声音传进耳朵里。

  「老顾,我是姜庭的妈妈。」

  「嗯,听出来了。」顾浩心中有些惊讶,「您……孩子还好吧?」

  「很抱歉,昨天跟你发了那么大的火。」

  「没事没事。」顾浩急忙说道,「我的确是欠考虑了,毕竟姜庭还是个孩子。」

  听筒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和庭庭谈过了。怎么说呢,我们俩现在的处境比较微妙,很多事不得不小心为上。」姜玉淑的情绪似乎有点低落,「听孩子说,你们没找到苏琳?」

  「没有。不过,我们找到一个类似蓄水池之类的地方,还发现一件呢子大衣。所以,一会儿我得去市公安局一趟。」

  「市公安局?为什么?」

  「我还不清楚,好像跟别的案子有关。而且,我在公安局的一个亲戚会给我一张地下雨水管网的地图。有了这个,我就不会像没头苍蝇似的在下水井里乱闯了。」

  「这么说,你还是要继续去找那孩子吗?」

  「当然。事情到了这一步,总得有个结果。」

  「哦。」

  姜玉淑沉默了一会儿:「你什么时候去市公安局?」

  「这就准备出门了。」

  「嗯。」姜玉淑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也去。」

  「你也去?」顾浩非常惊讶,「这……没必要吧?」

  「咱们在市公安局门口集合吧。」姜玉淑飞快地说道,「见面再说。」

  一见面,顾浩就发现姜玉淑心事重重,脸上的笑容也很勉强。心不在焉地寒暄了几句之后,姜玉淑的视线就转向武警把守的岗亭和不远处那座五层大楼。

  「第一次来公安局吧?」

  「还真是。」姜玉淑苦笑一下,「我一个老百姓,就没跟警察打过交道。」

  顾浩想了想:「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来呢?」

  「就像你说的,事情总得有个结果。」姜玉淑叹了口气,「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接下来由我和你一起找吧。」

  顾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从何说起呢?」

  「这件事,已经成了庭庭的一个心结了。」姜玉淑摇摇头,「实际上,我们俩昨天大吵了一架。她坚持要帮你去找苏琳。至于我……我不希望孩子牵涉到这样的事情中。」

  她看看顾浩:「老顾,我希望你别觉得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其实,我也很记挂那孩子。特别是见了她的父母之后,我都恨不得马上找到她,领到我家去。」

  顾浩笑笑:「你是个好人。」

  「也不能这么说吧。」姜玉淑的脸红了一下,「最后,我和庭庭达成了协议。她好好学习,我去找苏琳。」

  「马娜那边……会不会找孩子的麻烦?」

  「她敢!」姜玉淑脱口而出,「上次打了庭庭一耳光,我还没找她算账呢!这天底下的事情,都离不开一个『理』字。我不信好人就该挨欺负,这还得了?」

  顾浩点点头:「没错。」

  这时,邰伟从五层大楼里走出来,看到顾浩和一个陌生女人站在一起,神色疑惑。

  「顾爹,」他走到顾浩面前,看看姜玉淑,「这位是?」

  「说来话长。」顾浩示意邰伟在前面带路,「进去再说。」

  会议室的长条办公桌旁边坐着两个男人,一个中年模样,另一个年龄要大得多。看到邰伟带着顾浩和姜玉淑进来,两个人先后起身。

  「这是我干爹顾浩,」邰伟向他们介绍道,「这位……」

  「这是我带来的人,姓姜。」顾浩向他们伸出手去,「给大家添麻烦了。」

  「哪里话。我叫王宪江,是大伟的师父。」年长的男人和顾浩握了握手,「这位是市规划院的陈老师。」

  几个人互相打了招呼之后,各自落座。王宪江清清嗓子:「那咱们就直奔主题吧。大伟说您在地下雨水管网里发现了一件紫色女式呢子大衣?」

  顾浩点点头:「没错。」

  邰伟从桌面上拿过一个文件夹,从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顾浩。

  「顾爹,你看看是这件吗?」

  照片的拍摄地点应该是本市的公园,一个女人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正笑着对镜头做出V字手势。在她身上,穿着一件紫色的短呢子大衣。

  顾浩仔细端详一番,点点头:「没错,就是这个式样的。」

  邰伟右手握拳,用力挥舞了一下,表情很是兴奋。

  王宪江的表情倒是很淡然:「您是在什么样的地方发现的?」

  顾浩稍做回忆,把那个空间的大致情况描述了一遍。王宪江望向市规划院的陈老师。陈老师扶扶眼镜,沉吟了一会儿:「听您说的情况,很像地下雨水管网里的调蓄池。」

  王宪江眨眨眼睛:「这个雨水调蓄池是干什么用的?」

  「雨水嘛,和生活污水不同,如果白白排放掉,那多可惜。所以本市的雨水管网里有几个调蓄池,可以把雨水收集起来。如果需要的话,能够加以利用。」

  王宪江又转向顾浩:「老顾,你还能找到那个地方吗?」

  顾浩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支烟:「王警官,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找到的那件呢子大衣究竟是什么?」

  邰伟看看王宪江,后者点点头。

  「顾爹,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卫红渠里的强奸杀人案吗?」邰伟向那张照片努努嘴,「我们高度怀疑你捞到的那件衣服属于其中一个死者。」

  姜玉淑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就捂住了嘴巴。

  王宪江说道:「换句话来说,你去过的那个地方,很可能就是抛尸现场。」

  「明白了。」顾浩的神色凝重起来,「再走一遍的话,我觉得没问题。」

  「不用那么费劲。」陈老师摆摆手,「你是从哪个雨水井下去的?」

  「具体地址……」顾浩转向姜玉淑,「小姜,要不你来说?」

  姜玉淑的脸色很不好看,还是把自家小区的名称告诉了陈老师。

  陈老师拿过一张雨水管网图纸,仔细查找一番,在某个雨水井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圈。

  「应该是这里。」他把图纸推到顾浩面前,「老顾,你当时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顾浩看着雨水管网图纸,上面纵横交错的细线仿佛变成了那些黑暗、潮湿的水泥管道。

  「我下了井之后,向右走……」顾浩接过陈老师递来的铅笔,在图纸上慢慢移动,「拐了几个弯,然后进入一个横向的管道,更大更宽……」

  陈老师点点头:「主管道。然后呢?」

  「然后继续向右,一直走……」顾浩回忆着当时的路线,又看看图纸上标注的比例尺,「我们一共用了三卷渔线……」

  笔尖停留在主管道旁边的一个方框区域:「应该是这里。」

  陈老师凑向图纸:「博物院下面那个雨水调蓄池。」

  邰伟立刻起身奔向会议室前面悬挂的巨大地图,仰面看去。几秒钟后,他转过身,恰好遇到王宪江征询的目光。

  「B区。」

  「很好。」王宪江终于露出了兴奋的神情,「咱们……」

  突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男子探进半个身子。室内围坐的几个人都把视线投向他。姜玉淑皱起眉头——这个人似曾相识,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青年男子面色疑惑:「请问,哪位是王宪江警官?」

  王宪江上下打量着他:「我就是。」

  「哦,派出所的同志打电话,要我来市公安局找您。」青年男子走进来,「我叫周希杰。」

  「周什么?」王宪江皱起眉头,突然一拍脑门,「邰伟,带他去找老杜。」

  「王警官,」周希杰脸上的疑惑神色不减,「我能问问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王宪江指指邰伟:「他会告诉你需要做什么。」

  周希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跟着邰伟走出了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