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宪江也站起来:「我现在去找技术队的人,大家稍等我一下,邰伟回来之后咱们就出发。」又看向顾浩,「老顾,待会儿还得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顾浩点点头:「没问题。那张地下管网的图纸能给我复印一份吗?」

  「当然可以。一会儿让邰伟去做。」王宪江又看向姜玉淑,「这位姜女士……」

  姜玉淑的脸白了一下:「我也去。」

  一个多小时后,当姜玉淑跟着大批警察从博物院附近的下水井里进入雨水管网的时候,她终于承认高估了自己的勇气。

  尽管有警察在前后左右相伴,尽管强光手电筒把水泥管道里照射得宛如白昼,但是,只要她一想到曾有三具尸体在这里载沉载浮,她就会忍不住头皮发麻,呼吸加快。

  在地图的指引下,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所谓的雨水调蓄池。顾浩留在圆形铁门旁边的那件湿漉漉的紫色女式呢子大衣让警察们兴奋起来。很快,探照灯在管道里架设起来,现场勘查人员在铁门上勘验着。几个年轻警察脱得只剩下内裤,下水摸索。一时间,照相机的闪光灯和手电筒的强光在宽阔、空荡的水面上不停地闪烁着。

  那件紫色女式呢子大衣被收纳进一个大大的塑料封口袋里。很快,更多的东西从水池中被打捞上来。

  泡涨的牛皮钱夹。生锈的钥匙。皮带。牛仔裤。胸罩和女式内裤……

  姜玉淑始终站在主管道里,尽管穿上了邰伟带给她的雨靴,仍然觉得周身冰冷。特别是看到那一件件被警察们带出来的物品,更是让她瑟瑟发抖。

  太可怕了。

  她能想象在几米开外的那个幽暗的地方,三个一丝不挂、毫无生机的女人被随便弃置在冰冷的水池里。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她们无可奈何地漂浮起来,游荡着,彼此碰撞着,最后在越发迅猛上涨的水中,从那扇狭窄的铁门中鱼贯而出,浮游在主管道里,带着凄惨又狰狞的面目一路奔向不可知的下游。

  一想到脚下的积水可能浸泡过她们那苍白的躯体,姜玉淑就觉得更加恐惧,却无处躲藏。

  顾浩始终守在铁门口,静静地看着警察们工作。王宪江和他并肩而立,脸上的表情同样凝重。

  邰伟封好一个物证袋,看着里面那个深红色化妆盒,转身向顾浩说道:「顾爹,这回你立了大功了。」

  顾浩笑笑:「误打误撞的。」

  王宪江看看邰伟:「那个周希杰表现怎么样?」

  「挺配合的。不像其他人,打听个没完。」邰伟耸耸肩,「抽完血就回去了。」

  王宪江想了想:「老杜怎么说?」

  「据说胡局托了私人关系,咱们在辽宁省厅排第一号。」邰伟看上去信心满满,「估计一个星期就能出结果。」

  「回去联系一下老杜,让辽宁省厅先查B区送检的那几个。」

  「明白。」

  顾浩突然想起什么,拉拉邰伟的衣袖:「大伟,那张图纸帮我复印了没有?」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邰伟一拍脑门,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复印件,「你的事还没解决呢。」

  顾浩打开图纸的复印件,草草浏览了一遍,下意识地看向姜玉淑。她抱着肩膀,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灯光的阴影处,看上去非常惶恐。

  顾浩走过去,从挎包里拿出保温杯,倒了些热水在杯盖里,递给她。

  「喝点吧,暖暖身子。」

  姜玉淑一脸感激地接过来,小口抿着:「老顾,他们什么时候能结束?」

  「不知道。估计要挺久——他们好像要把水池排干,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

  「那咱们……」

  顾浩想了想,望向同样无所事事,站在铁门另一侧抽烟的陈老师。他拿着地图走过去:「陈老师,打扰一下。」

  「没什么打扰的,他们暂时也用不上我。」陈老师叼着香烟,「您说。」

  「是这样,我们要在雨水管网里找一个人。」

  「嗯?」陈老师挑起眉毛,向正在忙碌的警察们努努嘴。

  「不是一回事。」顾浩摇摇头,「我们要找的这个人,可能还活着。」

  「在这里?」陈老师更惊讶了,「什么人啊?」

  「其实这个雨水调蓄池给了我一些思路。」顾浩指指图纸,「我想请教您,在雨水管网里有没有能让人生活一段时间的地方?」

  陈老师沉吟半晌:「在管道里不大可能,这地方常年都有积水,坐不能坐,卧不能卧。不过,你说的雨水调蓄池倒是有可能。」

  「有可能?」顾浩看看那扇透着光的圆形铁门,「那里面也全灌满了水啊。」

  「雨水调蓄池一般都会建设在绿地下面,通常都是低洼地。如果遇到特大暴雨之类的,雨水就会通过管道流进调蓄池。一旦蓄满,就会流入主管道。」陈老师搔搔后脑勺,「这个调蓄池里的水,就是5月23号那场特大暴雨留下的。不过,如果管道堵塞的话,调蓄池里可能也不会有这么多水。」

  「也就是说,可能会有相对比较干燥的地方?」

  「没错。」

  「管道堵塞……」顾浩自言自语道。突然,他想起了5月24日一早读过的报纸。

  「全市一共有几个雨水调蓄池?」

  「四个。」

  「文化广场的绿地下面是不是有一个?」

  「是啊。」陈老师看看图纸,「前段时间,那里好像还报修过,可能是以前施工的建筑垃圾被胡乱填埋,堵住了管道。」

  「明白了。」顾浩的眼睛亮了起来,「陈老师,如果我要去那个调蓄池,从哪个位置下井比较方便?」

  陈老师凑向图纸,一边用手指在那些标记上移动,一边念念有词。最后,他指向其中一个标记:「这里吧,距离应该是最近的。」

  「非常感谢。」

  顾浩和他握了握手,把图纸小心地收到帆布包里,转身向邰伟喊道:「大伟,我先走了。」

  邰伟快步走过来:「顾爹,你……」

  「我还得去找那孩子。」顾浩向王宪江努努嘴,「跟你师父说一声就行。」

  邰伟犹豫了一下:「顾爹,我跟你去吧。」

  「不用,别耽误你干正事。」顾浩拍拍帆布包,「我有图纸呢,丢不了。」

  「那……也行。」邰伟点点头,「你自己多加小心。」

  顾浩向姜玉淑挥挥手:「走吧,咱们上去。」

  在黑暗的地底会让人失去时间的概念。两个人从井口钻出地面,才发现已经是傍晚时分。到文化广场需要坐两趟公交车。顾浩和姜玉淑各自换下雨靴后,走到公交站,翘首等待着下一辆抵达的13路公交车。

  顾浩不时地看向手表。姜玉淑则一直在身上嗅来嗅去,生怕还残留着难闻的味道。上了车之后,她始终躲在车厢后部,尽量避免挨着其他乘客。

  大概半小时后,他们到了文化广场。广场上还聚集着不少散步、放风筝、拍照的游人,很是热闹。顾浩从流动小贩手里买了几只荧光棒。随即,他拿着图纸,在游人中间匆匆穿行,姜玉淑紧跟其后,走得气喘吁吁。在图纸的指示下,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位于两块绿地中间的柏油路上的下水井。

  这个位置相对偏僻,旁边还有一大丛灌木作为掩护。顾浩和姜玉淑再次换好雨靴。之后,顾浩挪开下水井盖,又折下几支灌木放在井边做提示其他路人之用。随即,他和姜玉淑一前一后地钻进了井里。

  这次只有两个人、一只手电筒和几支荧光棒,姜玉淑的心里要紧张得多,几乎和顾浩寸步不离。好在图纸上的标识足够清楚,从支管道进入主管道之后,走了没多远,手电光就在管道壁上扫到了一个圆形的铁门。

  顾浩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用手电筒在铁门上照射了一圈,又尝试着去转铁门上的密封阀。尽管有生锈的涩滞感,但是那个阀门还是被转动了。吱呀一声之后,铁门打开了。

  他看看姜玉淑,后者盯着那条门缝,脸上是荧光棒发出的绿色微光,看上去既兴奋又恐惧。

  顾浩拉开门,率先钻了进去。

  一踏上管道地面,他就意识到这里是干燥的。同时,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扑面而来——燃烧过的蜡油、隔夜的肉包子、凉透的玉米粥、香皂、变质的啤酒……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就置身于那个公共小厨房里。

  身后的姜玉淑吸吸鼻子,显然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异常之处。

  两个人穿过管道,踏上花岗岩台阶。随着手电筒光照范围的扩大,眼前的一切都呈现出来。

  顾浩首先注意到地面上铺设的一张床垫,上面还有叠成方块的被褥。此外,还有插着蜡烛的啤酒瓶、大桶清水、盛着干涸的玉米粥的不锈钢盆、看起来像自制酒精炉的几个易拉罐……

  他听到姜玉淑的呼吸急促起来。顾浩下意识地看向她,姜玉淑也回望着他,眼睛闪闪发亮。

  毫无疑问,这里有人居住。

  顾浩拿起那个不锈钢盆,伸出手指在干硬的玉米粥上戳了戳。玉米粥的表面已经形成了一层硬壳,下面依然没有凝固,这说明它存留的时间不太久。此外,那些凌乱地摆在空地上的没有燃尽的蜡烛,同样证实居住者已经在此生活了很长时间。

  顾浩的心脏开始狂跳。住在这里的会不会是苏琳?

  他开始在这个「房间」里快速搜索,试图寻找到能够说明居住者身份的其他物品或者痕迹。越来越多的东西被发现——铅笔头、撕成布条的棉质秋衣、空的红梅牌烟盒、小瓶酒精……

  突然,顾浩听到姜玉淑发出一声惊呼。他循声望去,看到姜玉淑正怔怔地盯着黑暗中的墙壁。

  「老顾,你看,那是什么?」

  顾浩用手电筒扫射过去,发现水泥墙壁上有一条被钉子固定的铁丝,上面挂着几件衣服。其中一件,是蓝白色相间的运动服。

  他立刻感到呼吸几乎要停止了。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顾浩拿起那件衣服反复端详着,随后,他看向姜玉淑。

  「没错,和姜庭的一模一样。」

  突然,姜玉淑的眼角迸出泪花。她抓住顾浩的袖子,连连摇动,边哭边笑:「老顾,我们找到她了!」

  「先别急着高兴。」顾浩还是不敢相信,大脑在飞速转动着,「只有一件衣服,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万一只是被别人捡到了呢?」

  「它是洗干净的啊。如果只是当作废品,没必要洗啊。」姜玉淑激动地把那件运动服凑到鼻子下面,「你闻闻,有洗衣粉的味儿啊。」

  顾浩刚接过衣服,姜玉淑就劈手夺过他的手电筒,向黑暗处照射。几秒钟后,她又欢叫一声,冲向那张床垫。转眼之间,她从被子下面拽出一只书包。

  急不可耐的她把书包里的东西都倒在床垫上,拿起一个本子翻看着,扔下,又拿起一本教材模样的书,翻开。

  随即,姜玉淑跪在床垫上,向顾浩伸出手臂,手上拿着那本教材。

  顾浩接过来,在第一页上看到了一行字:高二四班苏琳。

  六个字。顾浩足足看了十几秒钟,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小姜,我们找到她了。」

  姜玉淑突然捂住嘴,坐着床垫上,呜呜地哭起来。

  「这孩子……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就吃这些东西……」

  顾浩为这孩子难受,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好把床垫上的东西逐件收拾起来,放进书包里。然后,他坐在姜玉淑身边,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吸着。

  几分钟后,姜玉淑的哭声渐止。她擦擦脸上的眼泪,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唉,当妈的,看不了这个。」

  「我能理解。」顾浩笑笑,「好在咱们没白忙活一场。」

  「可是,」姜玉淑向四周看了看,「这孩子去哪儿了?」

  「大概是去找吃的了吧?」顾浩想了想,「没事,既然她住在这里,就一定会回来。」

  「可是,」姜玉淑欲言又止,「她好像不是一个人在这里。」

  顾浩点点头。的确,那些烟盒和喝干的啤酒瓶肯定不是苏琳的。而且,如果没有其他人的帮助,他很难想象一个女孩子能在地下生活这么久。至于她是否要为此付出代价以及是什么样的代价,他不愿意去想。

  「等等她吧。」顾浩沉吟了一下,「见到她之后,就什么都清楚了。」

  姜玉淑沉默了一会儿:「找到她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顾浩知道她的言外之意。苏琳的「复活」,对苏家人而言是一件尴尬的事情。他们势必还要做出选择。而那个可怜的女孩依然会面临着随时被放弃的命运。然而,顾浩心中对此早有了答案。

  「能怎么做?」顾浩对姜玉淑笑笑,「撬你的行呗。」

  姜玉淑挑起眉毛:「嗯?」

  顾浩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会收养这孩子。如果她觉得和生父母住对门不方便,我们可以换个地方住。」

  他伸展了一下腰背:「我虽然老了,再陪她十年应该没问题,起码能供她到大学毕业。」

  姜玉淑笑了笑,闭上眼睛,摇摇头:「你可真是个好人。」

  「算不上什么好人。」顾浩长出了一口气,「都这岁数了,还白捡了一个闺女,占了大便宜了。」

  「你别想得那么简单,苏家人没准会来闹的。」

  「闹呗。我不在乎。」顾浩又点燃一支烟,「孩子大学毕业之后,该怎么生活由她自己选。」

  姜玉淑被触动了心事,又低下头不说话了。良久,她看看手表:「老顾,你要等那孩子回来吗?」

  「是。」顾浩点点头,「今天不见到人绝不罢休。」「可是……」姜玉淑为难地咬咬嘴唇,「我得回家了,庭庭还在家里等我。」

  「哎哟!」顾浩一拍脑门,「我都忘记问你了,今天怎么还有空陪我找孩子?」

  「本周可以双休嘛。」姜玉淑从床垫上站起来,「今天周六,刚好不用上班。」

  「行。」顾浩也站起身,向她伸出手,「万分感激你。你等我电话。」

  姜玉淑跟他握了握手,神色依旧犹疑。

  「老顾,你能不能……」姜玉淑看看铁门外黑洞洞的管道,又看看手里的荧光棒,「你能不能带我出去?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没问题。」顾浩拎起手电筒,又想了想,「要不今天咱俩都撤吧——明天你有时间吗?」

  姜玉淑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

  「没有你和姜庭的帮忙,我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她。」顾浩看着她,语气恳切,「我希望你能看到她,她也能认识你。」

  姜玉淑的眼眶一热,用力地点点头:「好。」

  顾浩一直把她送上公交车才离开。姜玉淑坐在车窗边,看着站在夜色中向她挥手告别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车子驶出几站后,姜玉淑尽快回家的欲望慢慢强烈起来。特别是看到苏琳在地下所处的环境后,她更加渴望给自己的女儿做一顿美味可口的晚餐,再和她一起舒舒服服地窝在沙发上,亲亲她,抱抱她。

  下车后,姜玉淑几乎是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爬上楼之后,她迫不及待地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开口说道:「庭庭,妈妈……」

  随即,她就愣在门口,把后半句话憋在了喉咙里。

  三个人围坐在餐桌旁。正对着她的是姜庭,一边咬着鸡腿,一边向她挥手。孙伟明和施律师分坐在她的两侧。

  孙伟明看见姜玉淑进来,勉强地冲她笑笑。施律师站起来,一脸得体且职业的笑容,向她微鞠一躬。

  「姜女士,打扰了。」

  姜玉淑把挎包放在门旁的地上,冷起脸:「你们来我家干什么?」

  孙伟明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你去哪儿了?这都几点了?孩子还饿着你不知道?」

  姜玉淑挽起袖子,一言不发地向厨房走去:「庭庭,妈这就给你做饭。」

  「还做什么饭啊?」孙伟明发出大声的嗤笑,「要不是我下楼给孩子买了吃的东西,现在指不定饿成什么样了!」

  姜庭放下鸡腿,神神秘秘地凑过去:「妈,怎么样?」

  姜玉淑抿抿嘴唇,向她微微点头。

  女孩立刻做欢呼雀跃状:「太好了!你跟我说说,怎么找到她的?她还好吗?她住在什么地方,吃什么?」

  姜庭抛出一连串问题,却让姜玉淑更加烦躁:「你先回房间写作业去。」

  女儿拉着她的手臂撒娇:「妈,你快跟我说说吧,我这一天都急死了。」

  「回房间去!」姜玉淑又急又气,伸手指向她的卧室,「别跟我讲条件!」

  姜庭吓得急忙缩回手,噘起嘴巴,踢踢踏踏地回了卧室。

  孙伟明一拍桌子,瞪起眼睛:「你冲孩子发什么火啊?本来就是你不对!」

  「跟你没关系!」姜玉淑转过身,「这里也不欢迎你!你们走吧!」

  「都别吵了。咱们的目的是解决问题,不是吵架。」施律师出来做和事佬,他扶扶眼镜,「姜女士,今天你外出是去找人了吗?」

  姜玉淑没好气地说道:「还要我重复几遍,跟你没关系。」

  「听姜庭刚才的意思,这个人她也认识,而且还很关心。」施律师指指孙伟明,「我的委托人也有权利了解女儿的生活状况。」

  孙伟明立刻附和:「没错。」

  姜玉淑犹豫了一下:「是庭庭的同学,失踪了,庭庭知道她的大致下落。」她停顿了一下,特意强调道,「我不想影响到孩子,所以自己去找。」

  「失踪?」孙伟明有些吃惊,「为什么啊?」

  「在学校挨了欺负。」姜玉淑不想多说,「庭庭放学的时候看到了。」

  「哦,知道了。」施律师点点头,「现在的校园暴力也挺严重的。天晓得这些孩子都在想什么。姜庭也挨欺负了吗?」

  「我不知道。」姜玉淑低下头,「但是我觉得她勇敢说出真相的做法是对的,我也会支持她。」

  孙伟明哼了一声:「你这是给孩子找麻烦!」

  「是吗?」姜玉淑冷笑,「我的女儿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会做忍气吞声的绿毛乌龟。」

  孙伟明的脸色一变,正欲发作,施律师用眼神示意他少安毋躁。

  「那个欺负人的学生被处理了吗?」

  「具体情况我不了解。我只想找到那孩子,让姜庭别再为这件事分心。」

  「嗯,那你考虑过姜庭将来在校园里的处境吗?」施律师的语气平静,「我的意思是,她会不会遭到报复啊?」

  「我不信这世界上没有说理的地方。」

  「那当然。大多数人还是讲理的。」施律师叹了口气,「不过,失踪这种事可能会涉及刑事案件。我还是觉得你让女儿牵涉其中有点不妥。」

  「我没有。」姜玉淑瞪起眼睛,「我都说了,我替她去找那孩子。」

  「实际上,姜庭的确牵涉进去了。」施律师突然笑笑,「比方说,你任由她和另一个陌生男子钻进下水井。」

  姜玉淑立刻瞠目结舌,愣了半天才说道:「你……你怎么知道?」

  「那是很危险的地方。」施律师摇摇头,「你作为母亲,实在不应该。」

  「不是……我……」

  「我看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施律师向孙伟明使了个眼色,「先告辞了。」

  姜玉淑还欲分辩,却发现孙伟明一直盯着桌上的公文包看,还对施律师投向征询的眼神。

  「你动什么手脚了?」姜玉淑伸手去抢那个公文包,「你的包里有什么?」

  施律师抢先一步把公文包拿在手里:「对不起,您没有权利查看我的个人物品。哦,对了,」他把公文包紧紧地护在胸前,指指桌上的一个信封,「我的委托人已经向法院递交了诉状。这是法院送达的起诉状副本,刚好今天送到——您尽快提出答辩。」

  说罢,施律师就向门口走去。孙伟明紧随其后,一脸得意扬扬的表情:「咱们法庭上见吧。」

  铁门被他重重地关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姜玉淑呆呆地站在餐桌旁,看着那个尚未开启的信封,巨大的不安感猝然袭来。

  他停好车,放下半截车窗,坐在驾驶室里点燃一支香烟。晚归的邻居们从车身旁边走过。多数人目不斜视,拎着刚买回来的新鲜蔬菜和肉类,准备回家做饭。这年头,有一辆汽车的人固然是少数,但对于这辆停在这里一年多的丰田佳美,看多了,自然就没有新鲜感。偶有熟悉一些的邻居,走过来打个招呼,他一律微笑着回应。

  就跟平时一样。

  他已经开着车在街面上转悠了大半天,反复思忖之后,才决定回到这里。虽然这么做并没有多大意义,他还是觉得令人看起来一切如常是最理想的状态。

  一支烟吸完,他慢慢地下车,锁好车门,向临街的那栋楼走去。

  他做好了向所有人露出「跟平时一样」的表情和态度的准备,但是,直至他打开门锁,进入室内,都没有遇到任何人。

  他站在漆黑一片的门厅里,点点头。其实,这也跟平时一样。

  当时他选择租住这里的房子,也是因为地理位置相对隐蔽,居民不多,平时比较安静。这实在是一个逃离现实生活的好地方。不上班的时候,他喜欢待在这里。哪怕不去摆弄相机和胶卷,只是静静地坐着,他也不想回家。

  回去干吗呢?做一个大家庭的局外人和旁观者?端起精美的餐具,吃着昂贵的食物,然后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你赚来的?在每个夜晚,独自一人在客厅里看着令人无聊到想吐的电视节目,只为了熬到她先睡着?还是早早地爬起来,趁所有人起床之前,逃命似的去上班?

  是啊。这里多好。一个人,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不用看谁的脸色。不用卑躬屈膝。不用忍受冷嘲热讽和无奈的叹息。

  他走进卧室,躺在墙角的床上,又拿出烟盒。看,我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床上抽烟。

  烟雾飘起来,在他头顶盘旋,又被窗户外吹进来的风冲得七零八落。他看着微微抖动的窗帘,以及露出的玻璃窗的一角,又想起了那双充满了原始欲望的眼睛。

  他还记得那个花钱雇来的模特的尖叫,记得她一把抓起衣服挡在胸前时的窘迫模样。他的眼睛离开相机,看到了玻璃窗上那张脏污的脸。

  他追出去。偷窥者当然逃走了,还带着叮叮当当的奇怪声响,却在窗下的墙边留下了一个装着各种破烂的编织袋。

  他非常恼火,因为那个模特吵着要走。本来他打算在拍完照之后,就想办法勾引她上床的。因为那个偷窥者,原本美好的夜晚也泡汤了。

  然而,当他发现这个混蛋居然半夜里偷偷摸摸跑回来,试图拿走那一袋子破烂的时候,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没有难为这个流浪汉,甚至还有点可怜他。这个满身脏臭、头发打结,而且智力有缺陷的家伙除了生理本能之外,一无所有。就连基本的男性需求,他也满足不了。比方说,女人。

  最初,他完全是出于恶作剧的心理,在给他的瓶瓶罐罐里夹上几张女人的裸体照片。然后,不无恶意地想象着他是如何欲火焚身,煎熬得抓耳挠腮。

  他喜欢这种感觉。给予,同时不妨碍他捉弄一下对方。而且,这可笑的家伙越来越喜欢往他这里跑,希望得到那不能解渴的毒药。

  然而,他渐渐发现,他和流浪汉之所以能建立起这种奇妙的关系,是因为他在对方身上看到了那个不能满足的自己。

  他当然不服气,更不能接受。

  所以,在那天……

  挎包里那个沉甸甸的家伙突然响起来。他依旧躺着,一动都不想动。他很清楚那是谁打来的电话。他不喜欢带着它招摇过市,同样不喜欢那个俗气到极致的「大哥大」的名字。所以,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只有家里人。

  然而,那响声没完没了,固执得像这间屋子里散不出去的气味。

  他叹了一口气,起身从挎包里拿出移动电话。

  「喂?」

  「今晚回来吃饭吗?」

  「不了。」他躺回到床上,「要冲洗一批照片,单位急着要。」

  「嗯。」

  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直至电话里的女人叹了一口气。

  「我妈叫我去吃饭了。」

  「行,你去吧。」

  「今晚有我爸朋友送来的海鲜,要给你留一点吗?」

  「不用,我不太爱吃海鲜。」

  「好。」女人犹豫了一下,「对了,你前段时间给我买的那条牛仔裤,还记得吗?」

  「记得。」他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怎么了?」

  「我当时就告诉你,我穿不上,让你去退掉。」

  「发票被我弄丢了,退不掉。」他紧紧地攥着移动电话,「怎么了?」

  「那就算了,我给我表妹吧。她比我瘦一些。」

  「可以啊。」他的手指略略放松,「你看着处理就行。」

  「知道了。你早点回来。」

  「好。」

  挂断电话之后,他丢下那个砖头一样沉重、硕大的东西,仰面躺了下去。刚才因紧张而几乎要痉挛的肌肉开始慢慢松弛下来。同时,他也感到左臂上的针眼传来的阵阵刺痛。

  他挽起袖子,借着窗外照射进来的灯光看着自己的手臂。那个针眼几乎看不清,但是周围的皮肤已经是一片瘀青。他想起那个法医嘱咐过,抽血后要用力按住针眼。他照做了,而且非常用力,这样就不会被人察觉到他的手指在剧烈颤抖。

  不能这么干等下去。他轻声对自己说。

  需要做点什么了。

第20章 逃跑的公主

  1994年6月19日,星期日,阴。

  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我和文森特都发现,有人来过了。空气中还飘荡着尚未散去的烟味。文森特从地上捡起几个烟头,呆呆地看了许久。我注意到压在被褥下的书包被人动过,好在日记本还在。否则,我不知道该如何记录下去。

  文森特看上去很紧张,几乎到了坐立不安的程度。我很理解,如果是城管或者警察发现了这个地方,很可能会把他赶出去。我倒不怎么担心,以文森特那么强的生存能力,再找一个临时住所应该很容易。再说,下水井里那么宽敞,像这里的地方一定还有,大不了就去另外一个,比方说……

  对了,文森特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去那个地方?

  实际上,在这段日子里,他已经带着我走遍了下水井中几乎每一个地方。然而,在主管道的某一段,始终是我们的禁区。确切地说,是我的禁区。他用那种罕见的严厉语气和表情告诉我,一个人绝对不要走进去。我并非没有好奇心。但是,不得不承认,没有他的陪伴,我的确不敢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行走。在漆黑一片的环境中绝望地摸索——这样的事情我不想再经历了。

  我想安慰文森特。但是,他始终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即使在加热剩下的玉米粥的时候,他也只是机械地搅拌着,忘记把切好的火腿肠和榨菜加进去。直至焦煳味道弥漫开来,他才反应过来。

  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文森特用钢勺在盆子里戳来戳去,默不作声。我也吃得马马虎虎,只想快点把这点食物消灭掉。

  他有他的心事,我也有我的。

  吃过饭之后,我直接拉开被子,躺在了床垫上。文森特还没有睡觉的意思,垂着头,摆弄着今天的「战利品」。我静静地看着他,看他头上那个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看烛光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投下的巨大阴影。

  突然,我没来由地伤感起来。我钻出被子,赤着脚走过去,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他。文森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随即,他就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着。听起来,好像是「没事的,没事的」。

  他在尽力抚慰我,是因为他不知道我心里想的事情。但是,我只能硬起心肠。十几秒钟后,我松开手臂,慢慢地退回去,重新钻进被子里。

  我知道他在背后看着我。所以,我把脸转向墙壁,看着那张小美人鱼的海报。随即,我闭上眼睛,尽力入睡。

  我必须养足精神。天亮之后,就是我的big day。

  在位于博物院下方雨水管网中的调蓄池里共发现各类物证十七件。经死者家属辨认后,确认为三名死者留下的遗物。由此,警方判定这个调蓄池为「5·24系列强奸杀人案」的抛尸现场。在路政部门和市规划院的帮助下,警方将调蓄池内的积水排空。现场勘查部门正在对此地进行仔细勘查,寻找其他线索与痕迹物证。

  同时,在王宪江与邰伟给凶手所做的犯罪地理画像中,博物院所处的「B区」成为嫌疑人最可能的藏身区域。结合乔允平教授对凶手所做的犯罪心理画像,警方拟对该区域符合特征的人员再次展开排查行动。

  王宪江放下手中的资料,向后靠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大伟?」

  邰伟头也不抬:「嗯?」

  「你发没发现,同样的文字看久了,你就不认识这个字了。」

  邰伟扑哧一声乐了:「师父,我现在看『小北街』这仨字都得琢磨一会儿。」

  「妈的。」王宪江笑骂了一句,「不知道现勘那边有没有啥进展。」

  「别抱太大希望。」邰伟撇撇嘴,「我问了技术队的人,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估计啥也提不到。」

  王宪江想了想:「老杜那边呢?」

  「师父啊,您老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