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雨水管网规划图没有?」

  邰伟一愣,摇摇头:「没有。明天咱们下去看看?」

  「不行,我等不了。」王宪江断然否定,「你去给那个规划院的陈老师打电话。」

  「师父,咱们什么装备都没有。」邰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贸然下去,不妥吧?」

  「狗屁!」王宪江撇撇嘴,「你那个干爹比我大好几岁呢,他都能下去,我有什么不能?」

  邰伟一拍脑门:「你别说!我还真把他忘了。回头我问问他。」

  「等你问清楚,黄花菜都他妈凉了。」王宪江指指斜前方,「靠边停车。」

  「嗯?」

  「让你停,你就停。」王宪江已经拉开车门,「他应该就住在这附近的下水道里。」

  车还没停稳,王宪江已经跳了下去,快步走到附近的一个下水井旁,附身看向井盖上铸刻的字样。

  「雨水井。」

  他蹲下身子,用力将井盖抬起,探头向下看着,随即,把一条腿伸了进去。

  邰伟也下车跟过来,看他急于下井,赶紧阻止他。

  「师父,你等等。」他转身向吉普车走去,「我去拿个手电筒。」

  刚迈出几步,他突然站住,怔怔地向马路对面看去。坐在下水井沿上的王宪江以为他又要磨蹭,刚要开口斥责,却把一句脏话憋在了喉咙里。

  十几米开外的马路边,在路灯的照耀下,一个头发脏乱,穿着绿色军大衣的男子匆匆走过来。从身高和体形来看,和那个流浪汉颇为相似。而且,他两手空空,看上去并不像出来捡拾垃圾,倒像是奔逃的模样。

  邰伟盯着他,忽然高喊一声:「哎,你站住!」

  流浪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看向邰伟。路灯的光自上而下地照射在他的身上,他仿佛舞台上孤零零的哑剧表演者。三个人隔着马路默默地对视着。王宪江迅速爬起,心脏突然开始狂跳。

  邰伟穿过马路,王宪江紧随其后。他们走到那个流浪汉面前,上下打量着他。流浪汉神情紧张,腰背也佝偻起来,眼神躲闪。

  邰伟看了看王宪江,师父正看着流浪汉脸上尚未愈合的细小伤口,脸上出现了熟悉的硬冷表情,眼睛闪闪发光。这让他也兴奋起来——面部特征也很符合。

  「你叫什么?」

  流浪汉愣了几秒钟,口齿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听起来很怪异,似乎是个外国名字。不过,那含混的口音已经让邰伟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妈的,运气这么好?

  「你跟我们走一趟。」他抬手去抓流浪汉的胳膊,「我们是警察。」

  「警察」这两个字仿佛某种信号,瞬间就打开了他身上的某个开关。还没等邰伟碰到他的袖子,流浪汉转身就跑。

  邰伟来不及多想,拔脚追了上去。这家伙看上去呆呆傻傻,身手倒是很利落。转眼之间,已经和邰伟拉开了一段距离。邰伟咬咬牙,发足狂奔,紧紧地追在他的身后。

  只是苦了王宪江。看见流浪汉逃跑,他本能地追了上去。然而,仅仅跑出几十米,他就感到上气不接下气,肺部也传来强烈的灼烧感。他不得不放慢脚步,一边死死盯着越跑越远的两个人,一边嘶声吼道:「大伟,不能让他跑了。」

  此时此刻,「站住」「不许动」之类的警告已经纯属废话。三个人都清楚,除非他能逃脱,否则接下来就是生死相搏。邰伟憋住一口气,疾冲到流浪汉的身后,纵身一跃,试图将他扑倒。然而,他刚刚抓住流浪汉身上的军大衣,就被对方甩脱出去。邰伟狼狈不堪地摔倒在马路上,又踉跄着爬起来,眼看着流浪汉穿过马路,向对面的文化广场跑去。

  他正暗叫不好,不远处却射来两道耀眼的白光。紧接着,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出现在街口。强烈的恐惧感骤然袭上心头,他徒劳地伸出手,似乎想要阻止即将发生的事情,然而……

  那辆汽车径直冲向跑到路边的流浪汉。在刺耳的撞击与刹车声中,流浪汉飞出十几米远,身体撞上路灯杆,又重重地摔在路面上。

  邰伟半跪在马路上,怔怔地看着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路灯下的流浪汉,脑子里一片空白。王宪江快步从他身边跑过,吼了一句「你他妈看什么呢」,就向流浪汉直奔过去。

  邰伟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踉跄着向他们走去。路灯杆还在不住地摇晃,照亮路面的光晕抖动着。王宪江蹲在流浪汉旁边,用力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他的手脚以怪异的姿势弯折着。昏黄的光线下,流浪汉的脸依稀可辨——双眼半睁半闭,脸上还有擦伤,大股鲜血正从他的嘴里冒出来。

  王宪江眉头紧锁,挥手拍打着他的脸:「哎,你能听到我说话吗?醒一醒,别睡觉!」

  流浪汉的头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地摇晃着,眼神慢慢地涣散开。

  王宪江骂了一句,转身对邰伟说道:「赶快去叫救护车!马上!」

  邰伟嘴里答应着,身体却不听使唤。他茫然地看向四周,视野中却似乎空无一物。他没看到那辆车上正走下一个揉着额头的男人,更没看到在不远处一个敞开的下水井口里,有一只捂住嘴的手以及一双缓缓沉下去的眼睛。

第22章 黑处有什么

  1994年6月19日,星期日,阴转晴。

  文森特。

  顾浩从出租车上下来,看到路边拉起的警戒线和几辆警车,以及忙碌的警察们,先是一愣。随即,他就看到了靠在吉普车上抽烟的邰伟,快步走了过去。

  「大晚上的把我叫过来——这是什么情况?」

  邰伟正在向警戒线里张望,闻声转过头来,苦笑了一下:「顾爹,辛苦你了。」

  顾浩这才发现他的身上满是灰尘,裤子的膝盖处也有破口:「你跟别人动手了?」

  「小事,刚才抓人来着。」邰伟的情绪很消沉,「图纸带来了吗?」

  顾浩点点头,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雨水管网规划图递给他。邰伟拿着图纸浏览一番,开口问道:「你刚才在电话里说找到了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

  「没错。」

  「但是没见到人?」

  「嗯。」顾浩向那群正在工作的警察看看,小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们查到一个流浪汉,现在怀疑他就是奸杀那三个女人的凶手。」邰伟向路灯杆下的警戒线努努嘴,「有线索说他可能就住在雨水管网里。所以,我们想去看看你发现的那个地方,也许就是他的老窝。」

  「让他带路不就得了?」

  邰伟撇撇嘴:「他逃跑的时候,被一辆车撞死了。」

  顾浩吃惊地瞪大眼睛:「那怎么办?」

  「不知道,先下去看看再说吧。顾爹,你还能找到那个地方吗?」

  「没问题。」

  「行。」邰伟转身向警戒线里喊道,「老杜,老杜。」

  一个年长的警察直起腰来:「什么事?」

  邰伟向他挥挥手:「走了,下井。」

  顾浩和邰伟走在前面,身后还跟着老杜和几个技术员。很快,顾浩就找到了文化广场上那两块绿化带中间的下水井。众人先后钻入雨水管网中,用手电筒照明,在漆黑憋闷的雨水管网里默不作声地前行。

  凭借记忆和图纸的指引,十几分钟后,顾浩就找到了那个雨水调蓄池。圆形铁门敞开着,老杜率先钻了进去,难闻的气味让他伸手掩住口鼻,随后就感叹一声。

  「还真是别有洞天啊。」

  调蓄池边的陈设和顾浩上次看到的区别不大,只是地上多了几个摔碎的酒瓶,各类杂物也扔得到处都是,看上去很是凌乱。

  邰伟环视一圈,向老杜问道:「怎么搞?」

  「让他们去提取手印,从那些瓶瓶罐罐上。」老杜向技术员们吩咐着,自己打开勘查箱,「我来找毛发,验验DNA就知道是不是他在这里住了。」

  技术员们分头忙碌起来。顾浩和邰伟暂时无事可做,退到圆形铁门外,各自倚在管道壁上吸烟。

  邰伟依旧情绪不高,脚下很快就扔了几个烟头。顾浩看看他,低声问道:「在你面前被撞死的?」

  邰伟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第一次看到这种事?」

  邰伟不说话,又从衣袋里摸出香烟盒。

  「慢慢会习惯的。」顾浩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第一次在战场上开枪的时候,手都是哆嗦的……」

  「不光是因为这个。」邰伟摇了摇头,「顾爹,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顾浩眨眨眼睛:「哪里不对劲儿?」

  「我说不清。」邰伟吐出一口烟,撇撇嘴,「我就是不敢相信——这就完了?」

  顾浩想了想:「你觉得那个凶手就住在这里吗?」

  邰伟犹豫了一下:「八九不离十吧。」

  顾浩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临近午夜的时候,雨水调蓄池的现场勘查工作完毕。众人返回地面。路灯杆下的警戒线已经被撤掉,地上只有勾勒出人形的白线和一摊尚未完全凝结的暗红色的血迹。

  邰伟、顾浩和老杜依次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警车。车里除了王宪江之外,还有一个神情委顿的男人,额角处有一大片青肿。虽然他低着头,顾浩还是认出了他。

  王宪江正在闷头吸烟,看见他们上车,立刻问道:「找到他的老窝了吗?」

  「找到了。」邰伟一屁股坐下,看看那个男人,突然笑了笑,「周希杰,怎么会是你呢?」

  周希杰脸色惨白,嘴唇也哆嗦着,直勾勾地看着邰伟,看上去吓得不轻。

  王宪江转向老杜:「有什么发现吗?」

  「提了一些手印和毛发,回头验验就知道了。」老杜从勘查箱里拿出几个密封好的物证袋,「还有几件女装,你让死者家属辨认一下。」

  王宪江端详着其中一件白衬衫,眼中的光芒更盛。

  「把他的DNA样本也送辽宁省厅吧。」

  「行。」

  老杜点点头,「明天就送。」

  周希杰的脸色略有好转,取而代之的是迷惑不解的神情。他试探着问道:「警察同志,那我……」

  王宪江用手在脸上搓了搓:「吓坏了吧?」

  「那当然。刚才交警同志也说了,我没有违章,完全是正常行驶啊,他突然蹿出来……」周希杰急切地说道,「我就是有八只眼睛也反应不过来啊,我……」

  「行了,行了。」王宪江摆摆手,「谁也不愿意发生这种事情。」

  他看看周希杰依旧青肿的额头:「要不要送你去医院看看?」

  「没什么大事,我自己去就行。」

  「好,你先回去吧。」王宪江沉吟了一下,「明天来市局一趟,还有些手续要办。」

  「知道了。」周希杰明显松了一口气,「那我走了。」

  他下车离开。王宪江看上去疲态尽显。他弯着腰沉思了一阵,抬起头来,视线先后扫过邰伟和老杜,最后落在顾浩身上。

  「对了,忘了跟您说声谢谢了。」他向顾浩点点头,「大晚上的,把您折腾过来。」

  「别客气。」顾浩的神色凝重,「王警官,您能确定凶手就是他吗——住在雨水调蓄池里那个?」

  「严谨点说,我们现在高度怀疑是他。」王宪江想了想,「如果您问我个人的意见——就是他。」

  王宪江拿起那件封存在物证袋里的女式白衬衫:「这件衣服,很像其中一个死者在案发当天穿过的。」

  顾浩的脸色更加灰暗,哦了一声之后就不再开口。邰伟想起他自从下井之后就神色有异,用手肘捅捅他。

  「顾爹,怎么了?」

  顾浩犹豫了一下:「还记得我正在找的那个女孩吗?」

  「记得。」邰伟也皱起眉头,「你该不会……」

  「没错。」顾浩点点头,「我曾经在那个雨水调蓄池里发现了她的东西。」

  黑。伸手不见五指那种黑。黏腻。沉重。令人无法呼吸。没有边际的那种黑。

  文森特口中的「禁区」和雨水管网里的其他地方并没什么区别。只是圆形铁门上还残留着几段蓝白相间的塑胶带,地面上有一层淤泥而已。除此之外,都是相似的气味,同样的黑暗。

  此时此刻,她背靠在管道壁上,双腿蜷起,额头顶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她不想动,也不能动。似乎黑暗已经化作无形的绳索,将她死死地困住。尽管双眼紧闭,可是,文森特那腾空飞起的身体仍然一遍遍地在她脑海中重现。

  他死了。这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她终究没能和他亲口告别。奇怪的是,她没有哭,甚至连一点流泪的想法都没有。太多的震惊填满了她的心,似乎也堵住了泪腺。

  文森特曾经做了什么?

  从他和那个男人的对话来看,文森特曾经强暴过某个或者某几个女人,那个男人会拍摄下来。然后,他似乎还会给文森特一些钱。

  那个或者那些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她突然想到文森特给她带来的那些女式衣服,更是感到浑身发冷。

  难道……

  不。不会的。

  她在心里连连否定。文森特一定不是那样的人。否则,在和她相处的这段日子里,怎么会让她完璧无瑕?

  可是,又怎么解释他把那个女人扛回家里,以及那个男人谈及的「合作」呢?

  想到那个男人,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他的声音似曾相识。

  他是谁?他为什么会认识文森特?又为什么会和文森特一起做了这么可怕的事情?

  当她从铁梯上滑下来,瘫坐在井底,捂住嘴浑身颤抖的时候,大脑已经是一片空白。足足十几分钟后,她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原路返回。她要去找到那个女人。因为,女人现在面临着被灭口的风险。

  这不是出于见义勇为的善念。她需要向那个女人问个清楚!

  一路狂奔回「房间」,那个女人还侧身躺在地上,似乎已经恢复了些许意识,正在低声呻吟着。她把女人翻转过来,想要叫醒她。然而,烛光照亮女人脸的一瞬间,更大的震惊让她目瞪口呆。

  那个不可一世,蛮横暴虐的人,那个把她赶进下水道,最终剥夺了她的一切的人,此刻带着满身的灰尘,无力地躺在她的面前。

  把半昏迷的马娜带到「禁区」,足足耗费了几个小时。将这个令人憎恶的女孩扔到潮湿、冰冷的地面上之后,她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然而,她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脱掉马娜脚上的名牌运动鞋,解下鞋带,把她的手脚都捆扎起来。随即,她挣扎着挪到墙边坐下,吹熄了蜡烛,蜷缩起来,静静地闭上眼睛。

  黑暗中,马娜在轻轻地扭动着身子,不时发出低哑的呻吟声。娇生惯养的她,此刻想必难受无比。她一动不动地听着,心中竟生出一丝隐隐的快慰。

  她原本打算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就带着那个女人爬出雨水管网。但是,从看到那张可恶的脸的那一刻起,她就改变了主意。

  让你也尝尝这个滋味吧。你在我身上做过的一切,我终于有机会一一偿还。

  她甚至想过,如果知道是马娜的话,她可能不会来救她,就任由她被灭口好了。然而,她仍然需要马娜把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在此之前,能让她多痛苦一会儿也是好的。

  同时,那张脸让她那因慌乱、悲痛和恐惧而混乱不堪的脑子里亮起了一点光,仿佛遮挡住记忆的盖子被掀起了一角。另一件她想搞清楚的事情和那张脸联系在了一起。她拼命地想要抓住那条线,捋着它找到真相,却常常在几乎触手可及的时候又断开了,各自飞回到混沌的脑海深处。

  忽然,衣服的摩擦声和呻吟声都停了下来。她睁开眼睛,凝视着面前浓重的黑暗。看起来,马娜已经醒过来了,正在徒劳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果真,在几米开外,颤巍巍的声音传过来。

  「喂……」

  紧接着,马娜就咳嗽了几声,停下来喘息着。

  「有……有人吗?」

  随即,就是一声惊呼,马娜大概刚刚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绑在身后,双脚也动弹不得。窸窣的挣扎声再次响起,还夹杂着恐惧的抽泣。

  她压低声音:「不要乱动。」

  顿时,前方的声音消失了。她能想象马娜正圆睁着双眼,屏住呼吸,竭力向自己的位置张望着。

  片刻,马娜又战战兢兢地问道:「谁……谁在那儿?」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你……你是谁?」

  「回答我的问题。」

  马娜沉默了一会儿,声音里带了哭腔:「我不知道……这是哪儿啊?」

  「你先回答我,我就告诉你这是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啊。」马娜呜咽起来,「我去学校门口见朋友,走着走着就被人从后面抱住,把我的嘴捂住了,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脱口而出:「四中?」

  「是啊。」马娜迟疑了一下,「你……你怎么知道?」

  「谁约你见面?」

  「我的……我的同班同学。」

  「叫什么?」

  「你……你到底是谁?」

  「我问你叫什么?」

  「他叫杨乐。」

  她不再作声,心中的疑惑更甚。死寂渐渐填满她们之间的黑暗。良久,马娜犹疑的声音又传过来。

  「你……你还在吗?」等了一会儿,看她不回答,马娜又小心翼翼地说道:「你能带我离开这里吗?」

  随即,这个被吓坏的女孩又急切地补充道:「我不会亏待你的。我身上有钱,我家里也很有钱。只要你把我送回家,我爸爸一定会给你很多很多钱。」

  她突然愤怒起来。

  是啊,你爸爸很有钱。有钱到可以掩盖你的恶行,可以让别人家的女儿无声无息地消失!

  「闭上你的嘴!有钱很了不起吗?」

  马娜的声音戛然而止。然而,几秒钟后,她的哀求声又响起来:「求求你了,行吗?你把我送回家,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她重新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她。马娜见她不回应,更加恐慌,索性开始大喊救命。尖厉的叫声在调蓄池里回荡,听起来令人甚觉心烦。

  「闭嘴!」她低声喝道,「如果你再叫,我就把你扔在这里,让老鼠吃掉你!」

  这一招果然奏效。马娜立刻停止喊叫。良久,她又讷讷地说道:「那……你把我放开行吗,我……我想小便。」

  那屈辱的一幕又出现在她的眼前。随即,那道盖子被猛然掀起。仿佛有一道闪电在她的脑海中亮起。锁链一环扣住另一环,那个男人的影子从记忆深处被拉了上来。

  马娜还在兀自喋喋不休:「行吗,你把我的手解开就可以。」

  「你就尿在裤子里吧。」

  她恶狠狠地回了一句。然后,她站起身,不顾马娜在身后的哀求和哭泣,摸索着走向圆形铁门,穿过管道后,将铁门关紧,锁死了密封阀。

  她想独自待一会儿,好好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因为,她已经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

  顾浩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一路上,邰伟知道他的忧虑所在,不停地安慰着他。顾浩始终怔怔地看着车窗外,偶尔应付几句,直至打开门锁进入102室内。顾浩坐在床上,看着墙上写着人名的白纸,巨大的恐惧感猝然袭来。

  他相信那个老刑警的直觉与判断。苏琳曾停留的地方有一个凶残的连环杀人犯。他把三个女人掳到下水井里,强奸并杀害了她们。那么,当一个孤立无援的女高中生出现在他的地下王国里,他没有理由放过她。

  难道在雨水调蓄池里发现的校服和书包,只是她的遗物吗?就像其他被害人穿过的衣服——凶手收集的「战利品」?

  不过,后来下井的时候,为什么其他「战利品」都在,唯独苏琳的校服和书包不见了呢?

  可惜那个王八蛋已经被撞死了。否则至少可以从他嘴里问出苏琳是否还活着。

  顾浩越来越沮丧,这种几乎触及又脱手而出的感觉太糟糕了。

  这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顾浩不想动,任由它响了几声,才不得不走过去拿起听筒。

  「喂?」

  「我的老天爷,你总算回来了。」姜玉淑急切的声音立刻传过来,「我打了一晚上电话了。」

  「怎么了?」

  「苏琳回家没有?」

  「嗯?」

  「今天庭庭看见她了!」

  顾浩一下子捏紧了听筒:「什么时候,在哪里?」

  「上午的时候。这孩子可真行,在一场英语话剧上大闹剧场,抢了马娜的裙子就跑了。」即使看不到她的脸,顾浩也能猜到姜玉淑此刻一定眉飞色舞,「庭庭还帮她来着。你说,我女儿是不是挺勇敢?」

  「然后呢?」

  「然后就不知道了。」姜玉淑依旧很兴奋,「你不知道,当时很多人追她。庭庭帮她顶住门,都没说上几句话。」

  顾浩一下子放松下来,感觉握着听筒的手都在发抖。

  那女孩还活着。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她是怎样从杀人犯的手中幸免于难,但是,至少可以确定她现在是安全的。

  姜玉淑还在絮絮叨叨:「虽然得罪了校长和那个什么周老师,但是我没批评庭庭。我觉得孩子做得对,苏琳受了太多委屈了。就算为她挨个处分我们也不怕。不能这么欺负人啊。姓马的丫头太嚣张了,我都想给她一巴掌……」

  良久,姜玉淑突然意识到顾浩始终没说话。她停顿了一下,试探着问道:「老顾,你还在吗?」

  顾浩急忙说道:「在,听着呢。」

  姜玉淑失笑:「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没有,没有。」顾浩也笑,「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庭庭真是个好孩子,那么有正义感。」

  「其实我也没想到。」听筒里传来摩挲头发的声音,还有一声小小的「喵」,「我一直觉得,她做个循规蹈矩、本本分分的孩子挺好的。但是,我又不想她唯唯诺诺、任人欺凌。」

  「不得不说,庭庭表现出的勇气和担当超过我的想象了。」顾浩诚恳地说道,「她还继承了你的善良和同情心。」

  「你别这么说,我们其实也没做什么。」姜玉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继续找她,找到为止。」「嗯。」姜玉淑突然犹豫起来,「老顾,接下来,我们可能……」

  「没关系。」顾浩知道她的忧虑所在,「你集中精力应付和前夫的官司。我自己可以的。」

  「行吧。真是对不住你。」姜玉淑又补充了一句,「找到那孩子之后,你一定要告诉我一声。」

  「没问题。你早点休息吧。」

  「你也是。再见。」

  挂断电话之后,顾浩又回到床边坐下。心头的沮丧虽然已经一扫而光,但是,疑惑却没有减轻半分。

  对门一片寂静。如果苏琳回家,此刻肯定正是热闹非凡。而且,她也不太可能重返雨水管网。那么,在这偌大的城市里,她究竟在哪里呢?

  顾浩又把视线投向墙上写着人名的白纸,直至「苏琳」两个字变得陌生起来。

  他的晚归并没有让妻子感到意外。不过,额头上的伤却把她吓了一跳。妻子先是嚷嚷着要去医院,被他回绝后,又手忙脚乱地去找药箱。睡在二楼的岳父母也被惊动起来,先后下到客厅查看情况。

  于是,他坐在他们中间,手放在膝盖上,又把晚上发生的事情陈述了一遍。当然,内容是他自己的版本。

  演出遭到破坏。被校长训斥了一通。心情郁闷。车开得稍快,但是没有超速。那个人突然冲出来。刹车不及。交警部门鉴定为死者全责。

  人没事,又无须承担法律责任。岳父母很快就放下心来,又问了问车辆的受损情况,再次回房休息了。

  他仔细地洗了个澡,回到客厅里的时候,看到卧室里还亮着台灯。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走进去,而是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香烟。

  他睡不着。倒不是因为撞死了流浪汉,这家伙的死并不会让他觉得可惜。相反,还有些庆幸。从警方的态度来看,他们已经把那个流浪汉列为嫌疑人。他一命呜呼,自己就死无对证。

  毕竟是流浪汉强暴了那些女人,也是他勒死了她们,连抛尸都是由他来完成的。他只是以寻找摄影模特或者搭顺风车为理由,将她们带到那间出租房而已。即使是拍摄那些画面时,他也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音,或者在镜头前暴露出半点踪迹。

  平时想到那些录像带和照片,他会感到身体的蠢蠢欲动。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完全兴奋不起来。

  因为警方在那个雨水调蓄池里没发现马娜。

  他原本计划强行把流浪汉带回去,和过去一样强暴并干掉那个令人讨厌的小婊子。然而,当他看到那两个人正在追赶流浪汉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居然是警察。所以,他借口要去报警,打算回到下水井里把马娜处理掉时,那个年长的男人直接命令他待在原地不要动。

  他只能强作镇定,回答问题时却依旧前言不搭后语。不过,这倒很好地诠释了一个刚刚撞死人的无辜司机的应有表现。他惦记着地下那个要命的证人,却又无法抽身离开,只好暗自祈祷乙醚的作用能持久一些。

  然而,警察们只在调蓄池里发现了手印、毛发和几件衣服。这让他心中暗叫「走运」的同时,又感到迷惑不解。

  这小婊子哪里去了?

  虽然是流浪汉把她掳到下水井里,而且,在他们到达调蓄池的时候,马娜似乎还昏迷不醒,但是,她会不会是在装昏呢?万一她已经认出了自己的声音呢?

  尽管警方还没有怀疑到他头上,他仍旧觉得不安心。这件事一天不盖棺定论,头上的那把剑就会始终悬着。

  他开始暗自祈祷让马娜在雨水管网里迷路,最后饿死或者渴死在那里。这对他而言,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结局。

第23章 代价

  1994年6月22日,星期三,晴。

  在黑暗中待得久了,人的嗅觉和听觉会变得特别敏锐。我曾经是这样。现在马娜也是这样。

  现在,我只要把食物扔在她身边,她就会翕动着鼻子爬过去,狼吞虎咽。只是她现在臭不可闻,不知道她的鼻子是否对自己身上的味道也同样敏感。

  有一件事她没有说谎,那就是她身上真的有很多钱。这些钱,是我们这几天的生活来源。

  我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而且,现在我也能猜到文森特把那个地方视为「禁区」的原因。所以,我们一天要换好几条支管道来藏身。每次蒙住马娜的眼睛,带她去另一个地方的时候,她都吓得要死,生怕我会杀掉她或者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

  其实,我不是没这么想过。我所遭遇的种种,皆是拜她所赐。她让我的生活归零,居然还能活得心安理得、趾高气扬。有那么几次,天知道我有多想把她的头按在管道中的积水中呛死她,或者丢下她一走了之。然而,我没有那么做。

  实际上,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着她在雨水管网里东躲西藏。这几天,我的脑子时而一片空白,时而混乱不堪。我会想到周老师,竭力把他和变态恶魔的样子重合在一起。我会想到杨乐,猜测他为什么要约马娜见面。我也会想到那个帮助我逃走的女孩——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更多的时候,我会想到文森特。特别是在短暂的昏睡中醒来的时候,我会花好一阵时间来恢复意识,随后,我的心就会深深地沉下去。

  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文森特已经不在了。这让我发现一件事情,所谓心痛,并不是夸大其词的比喻,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痛感——让人无法呼吸,只能蜷缩起身体的那种痛。

  我后悔没有随便挑选一列火车离开这座城市,这样我就不用亲眼看见他被撞死。转念之间,又会稍觉安慰,因为我给他留下的最后印象,是干净、整洁,带着微笑的。然而,我知道这对他不公平。在文森特心目中,我永远是那个他甘愿为之拼到头破血流的小蓝。而我,却知道他做过的一切。

  但是,这丝毫不能让我对他的思念减少半分。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他也许罪大恶极;对我而言,他是最温柔、最善良的文森特。这听起来虽然有些可笑,但是我的确从一个杀人犯那里得到了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可以称之为爱的东西。

  在所有人都把我当作可有可无的物件的时候,唯有他,视我为珍宝。

  人生至高无上的幸福,莫过于确信自己被人所爱。

  这份爱,沉甸甸的,就背负在我的肩头。我也终于明白自己还停留在地下雨水管网中的原因。

  我要为文森特做点什么。不为别的,只为他。

  回家睡了两天好觉,又吃了几顿老伴做的可口饭菜,王宪江感觉自己恢复了精神和体力。上午八点半,他才晃晃悠悠地来市局上班。

  一进门,一个年轻警察就兴冲冲地走过来:「王大爷,您可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