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宪江不动声色:「怎么了?」

  「您还记得在博物院下面的雨水调蓄池里发现的那些物证吗?」年轻警察眉飞色舞,「技术队的那帮家伙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在那个钱包上提到手印了。您猜怎么样?」

  「嗯?」

  「和被撞死那个流浪汉能做同一认定!」

  「哦,知道了。」

  王宪江依旧神色淡然,背着手向专案组办公室走过去。

  没有从王宪江那里得到预期的反应,年轻警察表情讪讪:「王大爷,这回您立功了。」

  「那家伙本来就是捡破烂的,钱包上有他的手印还不能充分说明问题。」王宪江「嘿嘿」一笑,「再等等吧。」

  正说着话,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王宪江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中年男子,一手握着精致的手包,另一只手里抓着一个不停挣扎的男孩,径直闯进门来。

  「有没有管事的?出来一个!」中年男子满脸通红,高声叫嚷着,「我要报案!」

  年轻警察迎过去:「你嚷什么?报什么案啊?」

  中年男子扫了他一眼:「我跟你说不着。」

  随即,他在办公楼一楼正厅里扫视一圈,最后把视线定在王宪江身上。

  「老同志,你是个当官的吧?」中年男子把那个男孩推搡到王宪江面前,「我要报案!」

  王宪江皱起眉头:「你慢慢说,怎么了?」

  「我女儿失踪了。」中年男子表情狰狞,手指着那个男孩,「就是他干的!」

  男孩揉着肩膀,没好气地说道:「马叔叔,你不能这么冤枉人啊。」

  王宪江越听越糊涂:「你女儿叫什么,多大了,在哪里失踪的?」

  「我女儿叫马娜,17岁,四中的学生。」中年男子猛推了男孩一把,「大前天晚上失踪的。其余的问他!」

  男孩也激动起来:「马叔叔,我真不知道马娜在哪里!」

  「你他妈放屁!」中年男子抬手欲打,「马娜特意化了妆才出去的,不是见你还会是谁?」

  王宪江急忙拦住他。中年男子依旧不依不饶:「我都问门卫了,你小子那天晚上就在校门口转悠来着!」

  「我的确约了人在校门口见面。」男孩急忙分辩,「但是我约的不是马娜啊。」

  王宪江看看男孩:「你又是哪位啊?」

  还没等男孩回答,中年男子已经抢先说道:「杨乐,四中的,和我女儿一个班。」

  王宪江转向他:「我说这位同志,你女儿大前天晚上失踪的,你现在才想起来报案?」

  「我当天晚上就报案了啊。」中年男子瞪起眼睛,「都快十二点了,我女儿还不回来,我能不报案吗?」

  「你向哪里报的案?」

  「彩塔街派出所。」

  「那你找他们啊,跑这里闹什么?」

  「一个他妈派出所,屁用都顶不上!两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中年男子怒气冲冲地指着王宪江说道,「我不管你是多大的官,这事你们必须给我重视起来!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一个大姑娘就这么丢了,你们警察是干什么吃的?你花我们纳税人的钱不觉得脸红吗?」

  王宪江暗自叹了一口气,心下知道碰见一个不讲理的主儿了。

  「我还真不是当官的。你找我,也不管用。」他叫过那个年轻警察,低声说道,「带他去治安支队吧,再问问彩塔街派出所那边的情况。」

  年轻警察无奈地撇撇嘴,冲中年男子挥挥手:「跟我走吧。」

  中年男子再次揪住那个男孩的衣领,大步跟着年轻警察向楼梯口走去。

  王宪江径直去了专案组办公室。开门进去,办公室内空无一人。他坐在长条会议桌前,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和资料,慢慢地吸了一支烟。

  邰伟这小子不知道又去哪里了,两天都没有消息。后续的工作还有一大堆,看来只能靠自己来做了。不过,他的心情不错,挑拣文件和资料的时候不仅不觉得麻烦,反而有一种独享清静的感受。

  不得不说,在钱包上发现那个流浪汉的手印让他有一丝兴奋。但是,长久以来的刑侦工作经验告诉他,不到板上钉钉的时候,言胜都为时尚早。否则,啪啪打脸的滋味可不好受。

  事情进展到这个程度,他有耐心等下去。而且,他内心十分确信那将是一个好消息。

  所以,整理文件和资料就有了一种忆苦思甜的意味。没错,这些枯燥的表格和数据,都能证明他们是如何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之下,一点点走向真相的。

  他正在自得其乐,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胡副局长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大帮同事,邰伟也在其列。

  王宪江放下手里的文件,瞪起眼睛看着他们:「这是……」

  随即,他的心脏就狂跳起来。

  胡副局长清清嗓子:「老王,刚才辽宁省厅发来一份鉴定结论。」

  他扬扬手里的一张纸:「被害人体内提取到的精液DNA与流浪汉的DNA相同。」

  办公室内鸦雀无声。王宪江面无表情地看着胡副局长,身子忽然晃了一下。他靠在长条会议桌上,垂下眼睛,伸手去拿烟盒。

  「哦,那挺好的。」

  胡副局长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忽然骂了一句,抬脚踹过去。

  「你个老东西,还他妈端着架儿呢?」

  王宪江终于笑了。办公室里也瞬间哄嚷起来。似乎人人都是胜利者,个个都在享受全案告破的喜悦。

  只有邰伟站在嬉笑的人群之外,静静地看着师父。

  王宪江的视线与他的相遇,脸上的笑容略有收敛。他想了想,开口说道:「案子能破了,不是我和大伟的个人功劳,首先要感谢胡副局长的坚强领导和大力支持……」他提高了音量,「以及各位同事的全力协作和默契配合。」

  哄嚷声骤然降低。大多数人的脸上出现了尴尬的神色,那些热切的眼神也纷纷躲避。

  王宪江找到法医老杜的脸,向他点点头:「老杜,哥们真心感谢你。」

  老杜摆摆手:「嗨,自己人,客气什么。」

  胡副局长无奈地摇摇头,开始打圆场:「感谢的话庆功的时候再说,你们帮老王把资料整理一下。」

  众人面面相觑,迟疑了一下,纷纷走上前来帮忙。不料,王宪江抬手阻止,语气坚决。

  「不劳烦诸位了。」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这些是我和大伟一点点搞出来的。你们不知道哪些有用,还是我们爷俩自己来吧。」

  办公室内再次陷入寂静。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胡副局长身上。他咳了两声,挥挥手:「行吧,那就把收尾工作也交给你俩,弄完了及时归档。」

  王宪江的表情郑重其事:「保证完成任务。」

  胡副局长带头向外走去:「你们先忙着吧,有什么需要就跟局里说。」

  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看着王宪江:「老王。」

  王宪江抬起眼睛:「嗯?」

  「这次干得漂亮。」胡副局长指指他,「我承诺的事情,一定兑现。」

  王宪江点点头,笑了笑:「您说了算。」

  很快,办公室里只剩下王宪江和邰伟两个人。王宪江手扶着桌面,看着大堆的文件资料,苦笑着摇头。

  「妈的,刚才不该吹牛。」他转身望向邰伟,「咱俩得整理到什么时候啊?」

  邰伟慢慢地走过来,先是看了看桌面,又把视线投向墙上那面巨大无比、勾画着各种红圈和线条的本市地图。

  「慢慢来吧,反正有的是时间。」王宪江向会议桌努努嘴,「先从居民信息表开始吧。」

  邰伟突然开口问道:「师父……这就完了?」

  「还得在一起混,得饶人处且饶人。」王宪江叹了口气,「我是无所谓了,再有两年就退休回家。你不一样,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出口气就得了,领导心里有数。」

  「我不是这个意思。」邰伟急忙分辩道,「我是说,这案子就算结了?」王宪江把手里的一摞居民信息表放回桌面上,上下打量着他:「不然呢?」

  「你真的相信那个流浪汉就是凶手吗?」

  「这不是我相不相信的问题。」王宪江扳起手指,「他住在雨水管网里,也就是发现三具女尸的地方。死者遗物上有他的手印。孙慧的自行车是他卖掉的。衣服什么的也在他的老窝里发现了。」他指指门口,「你刚才也听见了,死者体内的精液也是他的。这还不算证据确凿吗?」

  邰伟一时无语,默立了一会儿,讷讷说道:「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还记得吧?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是个低收入者做的。」王宪江挑起眉毛,「这样的人,性需求得不到满足,压抑久了自然会爆发。干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可是,他和我们之前推断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啊。」邰伟指指墙上的本市地图,「这说明我们的思路根本就是错的。我觉得,我们简直就是……」

  「撞大运?」王宪江「呵呵」地笑起来,「小伙子,相信我,有时候我们需要的不是智慧和洞察力,而是运气。」

  邰伟瞪大眼睛:「运气?」

  「没错。」王宪江撇撇嘴,「好运气相当于超能力。」

  「我还是想不通。」邰伟摇摇头,「我这两天又去拜访了乔教授。他对这个结果也挺惊讶的,他还说……」

  「所谓专家的意见对我们而言只是参考,实实在在的证据才是破案关键。」王宪江打断了他的话,「不过,他也没有彻底搞错方向。抛尸地点的确是那王八蛋最熟悉的地方,B区也是他帮忙划定的重点区域之一。只不过,我们当初都没想到会有人生活在下水道里而已。」

  「可是,师父,你有没有想过?」邰伟似乎还不甘心,「偏偏是周希杰出现在那条路上,撞死了他。这是不是有点太巧合了?」

  「这不算什么巧合吧?」王宪江重新拿起那摞居民信息表,「人家就住在附近啊。演出搞砸了,被领导骂了一顿,心情不好就把车开得快点,不过也没超过六十迈。」

  邰伟低下头:「我就是觉得不对劲儿。」

  「你的『觉得』,在证据面前也就是『觉得』。」王宪江瞪了他一眼,「去搞几个纸箱来。」

  「师父,咱们姑且相信凶手就是那个流浪汉。」邰伟想了想,「那他是怎么跟那几个被害人接触上的?任何脑筋正常的人都不会轻易相信那样的一个人吧?」

  「我不知道。」王宪江开始不耐烦了,「要是死人能开口的话,你去问他或者她们吧。」

  邰伟难以置信地反问道:「我们不应该把这个搞清楚吗?」

  「我们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搞清楚!也不需要都搞清楚!」王宪江终于忍无可忍,「我们要的就是证据!证据!懂吗?」

  「师父……」

  「证据就摆在眼前,而且是他妈铁证!」王宪江吼道,「你在警校没学过刑事诉讼法吗?案子已经破了,你他妈还想怎么样?」

  「我……」

  「你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证据?」王宪江指向门口,「我是你师父,听我的——去拿纸箱!别他妈胡思乱想了!」

  邰伟的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突然,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师父,你是想说服我还是说服你自己?」

  王宪江愣在原地,盯着邰伟看了几秒钟之后,把手里那摞居民信息表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随即,他气冲冲地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刚来到走廊里,王宪江迎面遇到了周希杰。后者头上的青肿还没有完全消退,整个人看上去也蔫蔫的。见到王宪江,周希杰急忙迎上去,手忙脚乱地从衣袋里掏出烟盒。

  「王警官,忙不忙,聊几句?」

  王宪江抬手挡开他递过来的香烟,没好气地问道:「有事吗?」

  「我还是来问问我的事。」

  「你有什么事啊?」王宪江皱起眉头,「交警那边不是认定你无责了吗?」

  「那倒是。」周希杰搔搔脑袋,「不过,我从小到大,连个鸡都没杀过。这回一下子撞死个人,我心里总是放不下。这几天我都没上班,我……」

  王宪江无心再跟他纠缠:「你有什么想法就直说。」

  「我想……给那个死者的家属拿一些钱吧。」周希杰的神色更加窘迫,「算是人道主义也好,一点补偿也罢……」

  「那可难了。」王宪江摊开手,「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平时就住在下水道里,哪有什么家人。他的身份我们现在还没搞清楚呢。」

  「那我等您的消息吧。」周希杰忽然神神秘秘地凑上来,小声问道,「我听说,死者是个杀人犯?」

  王宪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当时我们正在对他实施抓捕。」

  周希杰大张着嘴巴,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难道我还无意中为民除害了?」

  「要不是你撞死了他,我们还能搞清楚更多事情!你以后开车留点神吧。」王宪江彻底不耐烦了,「你还有事吗?」

  周希杰见他面色不悦,急忙摆摆手:「没有了,您忙着。」

  王宪江不再理会他,大步向院子走去,路过开水房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到一丝掠过的白色。

  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连吸了几支烟之后,王宪江的心情才算平复下来。

  邰伟这小子平时嬉皮笑脸的,干活的时候用起来还算称手,脑子也灵光,对他更是恭敬有加。虽然平时没少敲打他,但是王宪江对这个徒弟还是非常喜欢的。自己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他的想法是,搞完这个案子,估计能提个一级半职。接下来的职业生涯就好好培养邰伟,下来之前把他扶上马,再送一程。

  然而,这个兔崽子居然质疑自己对案件的判断。他才吃了几碗干饭?

  不过,王宪江也能理解邰伟的反应。因为,他同样有那种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辛辛苦苦排查了那么多人,最后把包围圈缩小到可控范围内。没想到是一场车祸为整个案件画上了句号。他不是没怀疑过这个结果,然而,铁证如山,换作谁都无话可说。

  邰伟设想的结局大概是精确定位到某个人,然后调查蹲守,破门而入,风风光光地把凶手抓捕归案,然后该拘留就拘留,该预审就预审,该报捕就报捕,移送检察院,直至把凶手送上法庭。

  如此的成就感固然颇丰,但是最关键的是把案子破了。那王八蛋是死于车祸还是被押赴刑场,对王宪江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邰伟总觉得当警察就是枪林弹雨,血里带风。其实,哪有那么刺激?

  王宪江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向办公楼。虽然这兔崽子出言顶撞他,但是徒弟毕竟是自己的,当师父的总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刚走进一楼大厅,王宪江就看到那个年轻警察在跟一个穿着白色纱裙,背着双肩书包的女孩聊着什么。见他进来,那个年轻警察对女孩说道:「正好,主办人来了,细节你问他吧。」

  脸色苍白,有着细长眼睛的女孩看了看王宪江,又转头对年轻警察说道:「不用了,谢谢您。」

  随即,她向王宪江鞠了一躬,快步走出了办公楼。

  王宪江有些莫名其妙,对年轻警察问道:「这是谁啊?」

  「她说是你那个案子的死者的女儿,来问问案件进展的情况。」

  王宪江哦了一声,抬脚向专案组办公室走去。迈出几步,他突然意识到不对,转身又问道:「她说她是谁?」「死者的女儿啊。」年轻警察眨眨眼睛,一脸疑惑,「怎么了?」

  「胡说!三个死者,两个未育。」王宪江脸色一变,「唯一那个有孩子的还是个男孩。」

  他急忙向办公楼门口看去,那个穿着白纱裙的女孩已经无影无踪了。

  天刚亮,顾浩就起身下床,简单洗漱后坐早班公交车直奔火车站。他在站前广场买了四个烧饼、两个茶叶蛋当作早餐,边吃边走向候车大厅。

  他已经在这里蹲守了几天,却始终没有遇见苏琳。之所以会继续蹲守,是因为他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从姜玉淑提供的信息来看,苏琳突然出现在英语剧的演出现场,夺走了马娜的裙子之后逃之夭夭。这颇有些破釜沉舟的味道。那么,她很可能会选择离开这个城市。然而,顾浩不知道她已经离开,还是会继续在城市里游荡几天。不过,她既然不会再重返下水井,那么,火车站应该是个不错的暂时容身处。至少这里有水喝,还有长椅什么的可以临时休息一下,说不定还能搞到点吃的。

  正是基于这样的推测,顾浩把火车站当作找到苏琳最后的希望。同时,他把这个希望破灭的时刻一再延后。

  他很清楚,这种蹲守很可能是徒劳无功的。但是,有希望,就还没到放弃的时候。那轻巧美丽的肥皂泡,能飘多久就飘多久吧。

  即便是清晨,候车大厅里依旧挤得满满当当。室内空气污浊,人声鼎沸。顾浩一边咬着烧饼,一边费力地挤过人群和摆在过道上的各色行李,向四处张望着。

  他的视线一一扫过那些或疲惫或兴奋的脸庞,男女老幼,细腻白皙或者粗糙黝黑,浓妆艳抹或者素面朝天,眉飞色舞或者一脸麻木——那张清瘦苍白的脸却始终没有出现。他没有气馁,更不觉得沮丧,只是仿佛本能驱使一般在候车大厅里绕了一圈又一圈。

  成批的旅客从检票口离开,又有更多的人从门口涌进来。累了,顾浩就靠着墙壁蹲一会儿。体力稍稍恢复之后,他就打起精神,继续在候车大厅里寻找。

  不知不觉中,大半个上午已经过去。候车大厅里变得闷热难耐。顾浩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保温杯,喝掉最后一口温水,擦擦嘴巴,起身向开水间走过去。

  拧开锅炉上的水龙头,弯腰接热水的时候,顾浩突然感觉身边的光线暗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身边多了一高一矮两个男子。他以为是要来接热水的旅客,将保温杯蓄满之后就从锅炉边让开。然而,两个男子却逼过来,把他堵在了墙角。

  顾浩正在心下诧异,高个子开口问道:「老爷子,哪儿的啊?」

  「嗯?」顾浩更加莫名其妙,「本市的啊。」

  「你是斗蟑螂的还是翻天窗的啊?」矮个子斜起眼角看着顾浩,「到这里干活儿,拜过山头了吗?」

  顾浩一下子就明白了,笑了笑:「两位多心了,我不是你们道儿上的。」

  「你当我们俩是傻子?」高个子哼了一声,「你在这儿转悠好几天了,还是个跑单帮的。怎么着,老爷子,遇到难处了,手头紧?」

  「真没有。」顾浩不愿生事,低着头想绕过他们,「我是有别的事,不耽误你们哥俩发财了。」

  高个子横向跨出一步,拦住顾浩的去路,顺势当胸推了他一把:「想走?老爷子,这几天切了多少啊?借咱哥们花花呗?」

  顾浩忍住气,从衣袋里掏出几十块钱:「就这么多。」

  矮个子把钱夺过来,又伸手向顾浩身上摸去:「老爷子,痛快点,都吐出来……」

  话音未落,顾浩已经扬起手,把保温杯里的热水泼了过去。

  矮个子顿时感到脸上一片滚烫,「哎呀」一声向后退去。顾浩上前一步,抬脚踢在他的膝盖上。矮个子痛得弯下身子,抱着腿哀号起来。

  顾浩屏住一口气,转身要对付那个高个子。然而,还没等他看清对手,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他把手里的保温杯砸过去,趁高个子躲避的时机,扑上去挥拳就打。

  刚一交手,顾浩就发现对手不仅身高体壮,还是个打架的行家。他很快就落了下风。几个回合之后,顾浩已经没了还手的气力。被一脚踹倒之后,他只能护住头,蜷缩起身体,承受着对方越发凶狠的拳脚。

  他们的打斗立刻引发了旅客的骚动。两分钟不到,两个民警匆匆跑了过来。高个子见势不好,拽起矮个子,迅速挤进人群,转眼就失去了踪影。

  一个民警把顾浩扶起来,一边查看他的伤势,一边埋怨道:「这么大岁数了,还跟人家打什么架啊?」

  另一个民警端详着顾浩,哼了一声:「我见过他,在候车大厅里逛了好几天了——狗咬狗吧?」

  「我不是小偷。」顾浩喘着粗气,感觉全身上下都在疼,「那两个小子才是。」

  「那你没事跑这儿转悠什么啊?」

  「我来找人。」

  「找什么人啊?」

  顾浩看着他那张警惕的脸,突然一句话也不想说了。「没什么。」他捡起已经摔瘪的保温杯,「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老爷子,要不要报案?」民警撇撇嘴,「或者,我们送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谢谢你们。」

  顾浩向他们微鞠一躬。随即,他就挤过看热闹的人群,蹒跚着向门口走去。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周围的乘客对这个鼻青脸肿、神色黯然的老人纷纷侧目。有个好心的小伙子把座位让给了顾浩。他道谢后坐下来,双眼始终望向车窗外。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体力和敏捷程度都大不如前。否则,对付两个毛贼是绰绰有余的。同时,顾浩也开始怀疑自己能否再坚持下去,直至找到苏琳的那一天。

  突然,巨大的委屈和懊恼涌上心头。这段时间以来的日夜奔波、殚精竭虑,似乎都只靠着一口气勉强撑着。此时,积攒下来的疲惫猛然爆发出来,瞬间就充满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他感到喉咙发紧,鼻子发酸。如果不是在公交车上,他可能随时都会哭出来。

  这个念头让顾浩吓了一跳。他一边责备自己没出息,一边连做了几个深呼吸,生生地把眼泪憋了回去。随即,他就倚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慢慢平复着情绪。

  半小时后,公交车到站。久坐之后带来的身体僵硬让顾浩举步维艰。他勉强下了车,又蹒跚着走了一段路之后,才恢复到正常的步态。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盼着能快点回到家,一头栽倒在床上。

  走到自家那栋楼附近,顾浩突然在路边看到了那辆熟悉的吉普车。他向楼门口张望着,果真在水泥凉亭里看到了邰伟。

  他慢慢地走过去。邰伟正端着酒瓶凑向嘴边,看到顾浩过来,他用力地挥着手。紧接着,这小子就把一口酒呛在了喉咙里。

  「顾爹,你这是怎么了?」邰伟一边咳嗽,一边盯着顾浩的脸,「你被人打了?」

  「没事。」顾浩看着小石桌上摆着的白酒和各色熟食,「大白天的,你跑这里喝什么酒啊?」

  「顾爹,谁干的?」满脸通红的邰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向腰间摸去,「妈的,不弄死他我就不姓邰!」

  「你给我坐下!」顾浩喝道,「你看看你都喝成什么样子了?」

  「他妈的欺负到你头上,我要是不管还算什么干儿子!」邰伟还是不肯罢休,「顾爹,你告诉我,谁干的?」

  「谁也不是,我自己摔的。」

  「你少跟我扯!你那是摔的?」邰伟瞪起眼睛,「我这警察白当了?」

  「老实点!」顾浩指指桌面,「收拾东西,跟我回家!」

  「顾爹……」

  「要么跟我走,要么滚蛋!」

  说罢,顾浩大步向单元门走去。拉开铁门的时候,他偷偷地向身后看去——邰伟正把酒瓶夹在腋下,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上的食品袋。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打开102室的门,顾浩把挎包扔在床上,摆好饭桌。邰伟跟了进来,把酒瓶和食物放在饭桌上,低着头坐下,一言不发。

  顾浩拿出酒杯和碗筷,一一摆在自己和邰伟面前,又把面前的酒杯倒满,一饮而尽。

  辛辣的白酒刺激到嘴里的伤口,他疼得皱起眉头,反复活动着腮帮子。邰伟静静地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今天又不是休息日,你不好好上班,到我这里干吗?」顾浩又给自己和邰伟倒上酒,「出什么事了?」

  「案子破了,暂时没什么事可做。」邰伟无精打采地抿了一口酒,「就来找你喝个酒。」

  顾浩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确定是那个流浪汉了?」

  「嗯。证据确凿。」

  「这是好事啊。」顾浩夹起一块猪耳朵塞进嘴里,「你小子怎么搞得像个蔫鸡似的?」

  「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邰伟摇摇头,「我总觉得这事挺蹊跷。」

  「蹊跷?」

  「嗯。」邰伟想了想,「你记得吧,当天晚上撞死流浪汉的那个人?」

  「记得,叫周什么来着。」顾浩点点头,「我在你们局里还见过他一次。」

  「周希杰,原本也是我们的排查对象之一。」邰伟撇撇嘴,「为什么他偏偏就出现在那里,为什么就是他撞死了嫌疑人——这也太巧了吧?」

  「他怎么解释的?」

  「学校搞演出,被人一顿闹,演砸了。领导狠狠地骂了他。他情绪不好,回家路上就稍稍开快了点。」邰伟耸耸肩,「对了,他家就住在那条街附近。」

  「听上去还挺合情合理。」顾浩若有所思,忽然心里一动,「学校?他是老师?」

  「没错,四中的。」

  顾浩立刻追问道:「他说的演出是什么?」

  「好像是一个什么英语剧,《海的女儿》。安徒生那个,小美人鱼。」邰伟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顾浩沉默了一会儿:「你记得我一直在找的那个女孩吗?」

  「记得。」邰伟的脸上露出一丝歉意,「这几天忙活我的事,都忘了问你了。」他急忙补充一句,「我们目前还没发现有别的女性死在那个流浪汉手里。」

  「我知道,她现在应该还活着。」顾浩的脸上也出现了不可思议的表情,「那个去演出上捣乱的人,就是苏琳。姜玉淑的女儿看到她了。」

  邰伟瞠目结舌,愣了半天才问道:「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抢走了那个一直欺负她的女孩子的演出服,应该是一条裙子。」顾浩皱起眉头,「她大概是想报复吧。」

  「她人呢?」

  「不知道。」顾浩苦笑,「她从学校里逃走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她。」

  「也就是说……」邰伟沉吟了一下,「苏琳和杀人犯曾经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她在案发当天去学校破坏了演出。周希杰因为这个挨了领导的责难。晚上,周希杰在文化广场附近的路上撞死了那个杀人犯。」

  顾浩点点头:「现在看起来是这样。」

  「看来都和四中这个学校脱不了关系啊。」邰伟摸着下巴,「这他妈是怎么了?我今天从市局离开的时候,好像听说四中还有个女学生失踪了。」

  「又有一个失踪的?」顾浩瞪大眼睛,「什么情况?」

  「不知道。我就是听了那么一耳朵。大概是小女孩去见自己的小男朋友,然后一直没回家。」邰伟摇摇头,「小女孩她爸把她的小男朋友扭送到我们局里,要我们审他——乱着呢。」

  他又看看顾浩:「顾爹,那个苏琳……你有什么打算?」

  「再找找吧。」顾浩想了想,苦笑一下,「也许还能找到。」

  「她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家呢?」

  「我也想不明白,如果能找到她,就可以搞清楚了。」

  「我帮你吧。」邰伟又喝了一口酒,「估计我这两天都没什么事。」

  「不用。」顾浩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你忙你的。」

  「我没啥可忙的,往后会怎么样还不好说呢。」邰伟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我把我师父得罪了。」

  「哦?」顾浩挑起眉毛,「为什么?」

  「我觉得这案子没那么简单。」邰伟摊开手,「两个被调查对象,一个撞死了另一个——电影都不敢这么拍吧?」

  「你觉得那个周希杰有问题?」

  「没错。就算是巧合,也不至于巧到这个程度。」

  「那就查查他。」

  「局里都让我们结案了,还查个屁啊。」邰伟哼了一声,「我师父也认为我是无事生非。我跟他掰扯的时候没绷住,顶撞了他几句。」

  「你师父是老江湖了,不会跟你一般见识。」顾浩笑笑,「回头跟他赔个不是就行了。」

  「反正他当时挺生气的。」邰伟神色犹疑,「估计不会轻易地饶了我。」

  「你小子也把你那臭脾气改改,整天没大没小的,你当别人都能像我似的忍着你呢?」

  「算了。不说了,爱咋咋地吧!」邰伟烦躁起来,端起杯子,「来,顾爹,喝酒!」

  酒入愁肠,只会让人醉得更快。不到一个小时,邰伟已经喝得两眼发直,舌头也不利索了,大有不把自己灌倒誓不罢休的架势。顾浩想着苏琳的下落,心思并不在酒上,反而要比他清醒很多。眼看着一瓶白酒见了底,邰伟嚷嚷着还要再喝,顾浩坚决不允。这小子又张罗着要来一壶浓茶。等顾浩泡好了茶水回到102室,干儿子已经趴在饭桌上鼾声如雷。

  顾浩无奈,只能费力地把他弄到床上,又替他盖上被子。刚把他安顿好,顾浩就听见有人在敲自家的门。

  是苏家的小儿子,一脸期待地站在门口。

  「是你?有事吗?」

  「顾大爷,能在你家打个电话吗?」小男孩走进来,仰起脖子看着顾浩,「你上次说,我可以到你家给我姐打电话。」

  「嗯?」顾浩心下疑惑,「你有你姐的电话号码了?」

  「对啊!」

  小男孩兴奋地向他展示手里的纸条,上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数字:「我爸告诉我的。」

  顾浩暗自叹息一声,又不忍拒绝他,向电视柜上的电话机努努嘴:「去吧。」

  小男孩欢叫一声,跑过去拿起听筒,认认真真地按动着数字键,嘴里还轻轻地念着。然而,几秒钟后,他脸上的表情就从喜悦变成了迷惑。

  「顾大爷,」小男孩转过身,神色慌乱,「什么叫空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