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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贼一手摸上脑后,笑容纯粹地绽放出来:“主人说不行,方才那个不算是偷,是你送给我的,不算数。那我还要再偷你一回才行。”

一番话听完,碧落几乎咣当一声跌倒。他看小贼半晌,茫然道:“你家主人……他为什么?”

“佛曰:还是不可说。”小贼耸耸肩,篡改一番禅语之后,眼色婉转如琉璃光耀。碧落再度被他打败。

“你主人是谁,他怎么知道东西是我给你的?他在一旁看见了么?”碧落想了想,不禁疑惑。

“我老实告诉他的。”小贼一笑,道:“我主人神通广大,跟他扯谎也是白扯。所以小姑娘,你也别放水,真的让我偷一回,全当再帮我个忙了。”

匪夷所思……普天之下还有这样的请求法。碧落眼睛张得大大的,上上下下看着这个样貌磊落的少年,她心想这人的主人未免太坏了,一定让他做贼,这人哪里是做贼的材料呢?

“……好吧。”最终决定下来,她身子一转,衣衫翩翩然画出道弧韵在当街。“那你偷吧,能得手就来。”

她这句话是夹着叹息出来的,语气清淡,远远不是挑衅。她心想如果那小贼真的得手了,说不定自己要跟着他一道去看看那“主人”是个什么人物,如果可以,可要劝说劝说他,逼良为盗实在说不过去。

小贼在她身后轻轻撇出一笑,身形微晃,再次跟了上去。

碧落漫无目的的晃荡了大半日,已然有些累了。此刻她看看左右,随便捡了间干净的小酒家走了进去。

门口小二见来了位这样秀气雅致的小姐,赶忙迎上来。碧落把马缰绳交给他,自己找张空桌子坐下,随意点了些菜肴。这时候,身后小二声音再度扬起:“这位客官,您怎么样,也里面请啊?”

“我就免了,身上没钱。等偷到了一定来。”

回答传过来,碧落立时呛一口茶水。她转头看去,果然是那小贼倚在门口,略略歪头,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一旁小二愕然打量他,大概觉得这不是个胡搅蛮缠的无赖人物,只好一脸为难地陪笑。

碧落犹豫片刻,叹口气,向那小贼轻声道:“你过来坐吧。”

“我吗?”小贼眼睛一张,指指自己,那一脸的无邪立时让碧落戒备全消。她微笑着点点头。

“不怕我离你这样近更容易下手?”小贼笑吟吟的不动地方,眼睛里面亮亮的,清澈见底。

碧落也不答他,想了想,只说:“你不是没钱吃饭吗?偷来的银子怎么能用,我请你这一顿吧。”

“哈”的一声,小贼笑出来,一瞬间的眼色仿佛既觉惊讶又感有趣。他上下打量碧落,片刻之后点一点头,说了句:“你是好人啊。”

碧落一怔,不明所以,心想请你吃顿饭就是好人了么?那小贼却再不说话,轻笑声中,自顾自的走了。碧落看他身影在门口一转便不知去向,心中微微有些安慰:其实说起来,他人也不是真的坏,但愿他主人能够不再这样为难他……

饭菜陆续上来,碧落着实累了,一顿便饭吃了好久才起身还账。出了门口,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云雾,为什么没有叫?

“请问,我的马呢?”

“啊?小姐的马是什么样子?”

“通身黄色,很高的那匹。”

然后,便是小二与碧落在只拴了两只骡子的马厩前面面相觑。轰然一个霹雳打过,她在木然当中隐隐明白了些,但显然为时已晚。

“对了对了,刚才,刚才那位小哥好像是牵了马走了!”此时小二也想起来了,猛一拍大腿,接着又是绞尽脑汁地回忆:“是往,是往……”

“好了你不必说。”碧落咬牙把他拦住。凭云雾的脚力,若真是肯跟谁走了,恐怕就只有架着风才能够追得回来。可是怎么会,那可是云雾啊,普天之下第一坏脾气却也第一忠心的马儿,竟就容那小贼一声不响的给带走了?!

骡子旁边,是碧落原本安在马背上的一件小小行囊,看样子还是原封没有动过。这么说来那小贼倒不贪心,真的就只是想偷“一件东西”而已。

碧落牙齿狠狠咬在唇上,一时间委曲得泪水直在眼里转悠。她心里疼得不行,想起小贼临走临走还是那样一副纯净的眼色,不禁怒得喘不过气来。她心说好啊,我是好人,原来好人就是这么个下场!

小二见丢了人家东西,在一旁诚惶诚恐地赔罪,说什么原以为两人是一起的,又劝碧落去报官。碧落勉强平下心来,看他一眼道:“你不用怕,不会叫你们赔的。”(紫~雪×草~论×坛~欢×迎~您 Www.zxc.yznu.coM )

小二长出口气的同时,碧落心中几乎滴出血来——若说到赔,两三家你这样的铺子又怎么抵得上我的云雾?小贼,你真是好眼力啊!

* * *

提着行囊独自走在街上,碧落心中郁闷得无以复加。出门未久,师父交代的事情没有办妥却先把马儿给丢了,这也实在太说不过去。她心想当初倒真不如一路往西直到洞庭湖去,被所谓“七星会”的人盯上也总比这般被贼盯上的好些。

她心里明白云雾此刻还不自己跑回来,那恐怕就是找不到的了。只是她不知道那该死的小贼是用了什么手段能够将它这样不动声色地带走。那小贼看来很有些功夫,说不定他早就盯上了云雾,什么主人什么交差,都不过是个虚词罢了。只是……即便是虚词看来也没什么必要,那是怎么回事?碧落越来越想不通这些。

其时已是黄昏,她只好先找了间客栈住下。客栈叫做桃园,上下两层,很是干净。要了一间上房,碧落委实疲惫,沏壶安神茶饮了便睡下。第二日,向小二打听何处有坐骑可买时却得知东街上有人正耍把式,她毕竟年少好奇,犹豫片刻,便走出去要一看究竟。

到了街上,远远的就瞧见一圈人黑压压的聚着,碧落走近前去,只见众人围成一个场子,里面呼喝不绝,刀枪之类更是不时被抛上天去。周遭观众大声喝彩,都说这趟家伙耍得有门道。

碧落在外围听得好奇,但因身材纤秀,根本看不到场子里面。其实凭她的身法,想要挤到前面那是再容易不过了,只是这丫头天性娴静,不爱与人争抢,所以压根没有动这个念头。她在外围走了走,发现实在没有空隙,正觉得遗憾时,忽然背后有谁拍了拍她的肩。

她一怔,转过身来,然后神情“嘎巴”一声凝固在当场——如此一张张清清爽爽的笑脸,又、又、又是那个小贼,居然!

人家做贼的倒依旧是一脸坦荡,笑微微地对她道:“看不见就到房顶上去吧,我刚下来,那里清楚得很。”

碧落愕然瞪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咽一口气下去,心说不能吧,怎么还有这样的人?那小贼也不在意她神色,向人群瞥一眼,悠哉游哉地道:“不过这都是些花拳绣腿罢了,骗骗外行人的,有什么意思?你抓我那一手比他们高明十倍,所以看了也没趣,真的。”

他这声音本不算响亮,可偏偏赶上场内一个大汉正在上演“铁布衫”的绝技,一柄大刀在空中鼓足了架势正要往肚子上砍、满场观众屏息凝视鸦雀无声的时候,他这话出来,正被所有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众人目光刷地看过来,见说话的是个十八九岁、衣着普通的少年,便轰然一声笑开了。场中一班练家子纷纷侧目,其中那个正要演示“铁布衫”的大汉似乎正是班主,他将众人一分几步撞到跟前,上下打量小贼一眼,又转头看看碧落,“嘿”的一声说道:“小朋友,你刚才说那哪位的功夫比咱们强来着?”

“她。”小贼倒实在,伸手一指,笑容满面地回答。众人目光顺他手指望去,只见一个小姑娘娇怯怯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瞪得正大。大家呆了片刻,便立时笑得天翻地覆。

碧落脸上腾地红了,她一咬唇,怒道:“你……!”

小贼哈哈一笑,也不顾旁边一大群人正等着寻他们的开心,向碧落道:“你,你让我好找!我主人说了,马不是随身之物,偷来也不见本事。所以对不住啦,恐怕还得再偷你一回。”

碧落这回可实在是无言了,看着小贼一脸的笑容,她隐约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耻的极致那便是无敌!再没有这样厚脸皮的人了,几次三番恶行恶状,可那神情语态却可以磊落得如同别人欠他银子一般!她咬牙看住面前的小贼,顾着还有旁人,低声道:“先把马还我。”谁知他一摇头,来了句:“那不行,等我得手了再说吧。”

饶是碧落性情再好,此刻也觉着一股气劲直顶脑门,她勃然哼了一声,手在腰间只一撤,那条细细的银链子便立时活了一般飞掠而起,在空中蜿蜒出一道雪光。她杏目冷然瞪起,说一声:“是你不讲道理,可怪不得我。”

小贼见她动了兵器在手,身子往后一仰避过锁链锋芒,口中真诚道:“最后一次了,真的,不然我不好交差……”碧落再不听他多言,银光一抖,五尺锁链向他手臂上缠去。

小贼身形灵动,“刷”地一下转到那凶神恶煞的大汉背后。碧落见机迅速,链形一转,银光如毒蛇昂首一般直扑大汉身后。小贼微微吃惊,按住那人肩膀轻轻一纵来到前面,口中还不忘嬉笑一句:“大个子,我说什么来着,这位姑娘比你们高明十倍不是?” 那人手上拿着演示用的大刀,已经看得呆了,他心里明白,就冲这位姑娘持链在手的这一下子,就不是自己三五年内能使得出来的。但是到了此刻,已经被两个娃娃围在核心,要他一句软话怎么出得了口?

碧落扬手,银链转个圈子又向着小贼兜头而来。小贼身子一矮,滑到大汉身侧,顺手拿住他腕子一扭一卸,将那把刀换在了自己手里。那人早已被碧落惊出一身汗来,连手中丢了家伙也没有察觉。

周遭看客本来还想瞧这轻狂少年一个笑话,没想到离得稍近些的人都被锁链劲风带得满脸生疼,大家这才知道那不是小孩子闹着玩的,也不像是打把式卖艺,而似是真刀真枪动上了手。众人怕被波及,赶忙退开老远去,又不大舍得走,围成个更大的圈子推推搡搡地看着。武术班的诸位更是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中都诧异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两个年少高手,莫非是成心来砸场子的?

此时小贼已经围着大汉转了好几个圈子,碧落锁链也始终如影随形的不肯放过。可怜那人凶悍悍一副模样,开始还能勉强忍住,链子几次擦着眼睫毛过去之后可就不行了,“唉呀”“噫呦”喊得震天响。那小贼在闪避中还不忘了取笑他一句:“你怕什么?不是连刀都能抗吗,区区一条链子而已,不怕不怕!”那大汉总不好当街招认自己在刀上肚子上都做了手脚,他心中又惧又怒,苦于被锁链罩住身形,发作不得。

碧落见他滑稽又可怜,当下缓缓迫近将二人追逐的圈子缩得越来越小,显然是要把那小贼自大汉身边逼退。小贼看出她用意,一时却也无可阻挡。他眼见白光自大汉乍着手臂的腋下穿出,直奔自己面门而来的时候,忽然邪邪一笑,钢刀往那锁链来势轻巧一镗,自己却抽身向后退了两步。

交手数十招,他这可是头一回隔挡。因为小贼知道,软兵器乃是众多兵刃当中最难上手也是最难抵御的一门,若是使用的人火候不到,不能驾驭武器走势,那动不动便会伤了自己;同样的,若对方不知深浅随手招架,就更会被其寸巧柔韧之力反扑得遍体鳞伤。方才小贼这一下隔挡,可实在苦了跟前做他良久肉盾的大汉,碧落链身受力,链首立刻改变走势向着那胖子的胸口砸了过去。

两声惊叫同时出口——一声是大汉的,果然底气浑厚,登时吓哭了场外两个孩子。另外一声是碧落的,她没料到小贼这样阴损,竟故意要置别人受伤。她手臂急忙一顿,那条链子仿佛听到主人召唤一样,擦着那大汉皮肤刷的一声返回了碧落手里。只因收势太急,她心口都被震得隐隐一疼。

“好伶俐的悬崖勒马!”旁边掌声响起,原来是那小贼正在喝彩。众人被他带动,怔了怔,掌声与叫好立刻也如潮水般涌来。碧落一阵尴尬,心中更加恼怒,抖手间锁链又向那小贼颈项绕去,心道:你不提马还好些,先擒下你再说!小贼纵身向后闪避,眨眨眼睛道:“你看你这样浮躁,我下手不是太容易了吗?主人又要说我偷得不见本事了……”

碧落气得也不理他,手上暗暗催力,把一条链子舞得直如云雪翻飞。大片喝彩声中,小贼一路轻退,目光炯炯,似在一招一式间解读她这手法。两人俱以轻盈伶俐见长,此刻交手,众人满眼只见衣袂飘飘长发飞扬,煞是一番好看。如此比较起来,才知道方才武术班中的诸位耍的不过是粗浅功夫而已。

其实碧落素来不是咄咄相逼之人,寻常与师姐妹们交手切磋时也总比其他几人更会留余地,是以今日虽然恼怒,招式却还是存了厚道,只想制住小贼,却没动什么狠辣念头。

饶是如此,那小贼一路只退不攻,此刻招架也觉得有些吃力起来。他眉头一皱,颇有些为难地在风声间隙与碧落商量:“慢着慢着,你这条链子值多少银子?”碧落手上不停,口中清斥道:“干什么,这个你也想偷走吗?”小贼哈哈一笑,折身闪过她三锁两扣的凶险招式,百忙中道:“其实我也不想弄断了它,可是你逼我,我总得问问价钱,以后好赔你。”碧落“哼”的一声,心说这小贼口气好大,我这刀枪不伤的锁链,他凭什么就能给弄断了?

两人一进一退正在纠缠,忽然远处有谁喊了声——“官兵来了!”人群中立刻分出条道来,几个穿“捕”字衣服的人横冲直撞地往这边跑来。小贼微微分心,手中大刀立刻叫锁链卷了过去,碧落抖手将刀顿在地上,仍然未肯罢休。此时小贼目光一闪,望着银光来势一扬臂,“啪”地把锁链握在了自己手里。链子进势强劲,这一来狠狠抽卷在他臂上,他那件粗布衣衫的袖子上立刻绽出两条长长的豁口。

碧落见他如此,倒是一愣,小贼痛得吸了口凉气,然而并不顾这些,蓦然栖身上前在她耳边说了句:“这群人麻烦,快走。”说罢手腕一褪卸却锁链,自己先一步纵身而去。碧落怔住,然后心中如电一闪——不行,他还没有还我云雾!想到这里长链如龙,再度飞出,瞬间卷上了小贼脚腕。

那时小贼已经腾在空中,本来只需瞬息便可离开此处是非,谁知道脚上竟然被人用力一拉。他无处借力,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房顶又忽然远离了自己,愕然回头时,却见到碧落借着方才一拉之力凌风而上的身姿。

碧落登上民房屋顶,回身向下看去时,正见小贼瞬间呆住,双眉错愕扬起的神情。她居高临下,心里隐隐得意。小贼愣神的功夫,官兵已经赶到,几个人胡乱押住他臂膀,大条锁链往脖颈上套来,小贼也不反抗,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就只盯着高处的碧落,不甘不信还有些说不上的东西统统闪耀在里面,碧落一时不能看懂。

官兵大声呼喝,拉他两步,居然不动,就顺着他目光愕然找去。碧落见那些人也看过来了,忍不住一笑,道:“他是小偷,可不能饶了他。”那些官兵见房顶上居然站着个俏生生的女娃娃,全都大吃一惊,喊道:“你也下来,当街闹事的有你没有?下来!”

碧落一怔,心想还是算了,真要和这小子一同顶个罪名那多麻烦?于是身形一转,翩然跃下房屋另一边的小路,消失于众人眼前。

第一眼看见小贼,碧落被他琉璃一样的容光照亮双眼,而此刻,他被面前男子冰雪似的超然震慑,哑口无言。

第三章:主人

芳心惊许寒眉冷,未顾琉璃异彩横。

眼看小贼被擒,碧落心情一时大好,仿佛失马之痛也略能弥补一些了。但是半天过去,此刻想想官府要如何处置他时,又忽然觉得于心不忍起来。

她一时想,这种厚脸皮的小子,打上几十板子关几个月也是罪有应得的,有什么好担心?一时又不禁惭愧:到底是自己与他争执动手才引来了官兵,何况他最后一句话还是“快走”。自己就这样置身事外的闪开了,是不是有些不够义气?

“算了,和小贼讲什么义气。”碧落草草截断思绪,招手叫茶博士再蓄了壶水来。此时她是在茶楼坐着,台上一对男女正一面琵琶一把三弦地唱着苏州评弹,软绵绵的腔调中略带些甜腻,碧落并不是为了听它而来。

来临安这两日,她已然转了四五家茶楼,进来都是先问“有没有一位叫做嫣如的姑娘要来说书?”后来一位掌柜告诉她,嫣如姑娘即便来,也不会事先通知场地,往往是她措手不及的到了,茶楼再临时改换水牌。如此,碧落更加觉得这位姑娘神秘有趣,但愿自己身在临安的日子中还能够听上她一段书。

这一日眼看匆匆过去,碧落回了落脚的客栈。那时正值饭点,一楼的桌子已经坐满,她向小二招呼一声:“麻烦送些小菜到我房里来。”说罢转身便要上楼。

而就这一折身的功夫,她余光当中带过一抹纯白去。室内偏暗,众多人物饕餮喧哗显得油腻热闹,冥冥暮色下的觥筹交错中,这一角白色分外耀眼,以至于满室的喧嚣都显得肃静了许多。碧落目光被引着,下意识的一回头。

她看到一人白衣长发的背影。

倏忽间的错觉,她觉着眼前那人仿佛就是师父——那样清朗洒脱卓然不群的身姿和气度。她怔怔地往前走了一步,但是立即发现他并不是的。师父不会这样衣白胜雪的招摇。师父面前永远也不会只摆酒而不摆茶。师父的长发总是束起来的,偶尔披散那也是师娘在为他梳理……只是这个人,他的气息中当真有与师父相像的东西。

碧落心怀轻动,凝神望着望着,目光一瞬,忽然“啊”地一声惊叫出来——她竟然在那白衣男子对面看到了自己好生熟悉的一个笑容。

……还能是谁?

但是那怎么可能?碧落愕然之中心想一定是自己认错了,那小贼此刻不是正该皮开肉绽地蹲在大狱里吗?她上午才眼睁睁地看着官兵把他抓去的……可那样一双眼睛,她又怎么会搞得错?!除了那个小贼,普天之下再也不会有谁长着一双看来这般清澈见底而实则狡猾得让人发指的眼睛了!

她这一声惊叫惹来一些目光,那些撕着鸡腿的夹着鲈鱼的衔着米粒的食客一齐回望她,其中夹杂了那小贼闪亮到可恶的一眼。

“哈哈,是你啊。”

小贼笑起来,故友重逢般的喜悦与随意。此时碧落已经快石化在地上了,她微微张口,一脸不置信地瞪着他道:“你……他们没有关你?”

小贼笑微微的一招手,吩咐小二旁边再添一把椅子,又向他面前的白衣人道:“你看,就是她了,害我被官兵抓住害你辛苦的那个小姑娘。”于是白衣人云淡风清地回过头来。

碧落听到这话已经没力气恼怒了,她刚要在心里叹声“世风日下”,却忽然轻轻抽了一口冷气——她看到那白衣男子的侧面。修长的眉,微微上扬的眼角,清肃的鼻梁和淡泊合拢的双唇。然后那人看她一眼,把头转了回去。

只一眼的震惊,碧落有片刻完全说不出话来,她不知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需得承认,男子对面的小贼是俊朗的,阳光一样明媚夺目,有着孩子似的稚真,不管实事如何。碧落觉得这样的少年已是难得一见的美好。但是眼前这一身白衣的男子,他却是另一般说不出韵味的潇洒与清朗,气宇间竟然不似凡俗。他年纪显然大些,但具体可说不上来岁数,仿佛三十四十的人都可以有这般沉着的眼色神韵,却难以成就如此不着烟火的脸颊。

第一眼看见小贼,碧落被他琉璃一样的容光照亮双眼,而此刻,他被面前男子冰雪似的超然震慑,哑口无言。

江南水乡中原来潜藏着这样多颠倒尘世的丰神俊朗。碧落在心中默默感慨。

此刻那男子回了身去,只听他淡然道:“我跟你说了你不是她对手,如今怎么样?”小贼嗤之以鼻,在一旁反驳:“若不是我手臂……不对,若不是不愿给你惹祸生事,又怎么会差她半招?你道真正动起手来我打不过她吗?”那男子冷冷一笑不再说话,分明不屑再与他纠缠。小贼神色不满,目光清清亮亮地向碧落望来。

听他们如此一番对话,碧落心中早疑:莫非这白衣男子便是小贼口中“神通广大”的主人?可这样一个人物竟然会教唆别人去做贼吗?她心中不信却也不敢不信,关于以貌取人的偏差,那小贼已经用掉了她的全部信心。

“站着做什么,过来这里坐。”小贼见她发呆,拍拍身旁添置的椅子说到。碧落这才还过神来,要她坐在那个小贼身边那是打死也不肯的,她迟疑片刻,走上去,向那白衣男子轻声开口:“请问,您就是他的主人了吗?”

白衣人抬起眼来看她,碧落脸上微微一红,慌忙躲开目光。这时只听一旁的小贼笑道:“不错啊,小姑娘,我们少主叫做凌笑然,江南一带也算赫赫有名的人物,你听说过没有?”

笑然?似乎真有些熟悉,碧落想了想,终究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过。她自知初出家门,江湖阅历是远远不够的,面对此问只好歉然不语。此时被点明了身份的白衣男子冷眼向那小贼一瞥,皱眉道:“你倒是嘴快。”小贼含唇一笑,了无心机的样子。

碧落看看面前被称为“少主”的白衣人,咬咬牙,只好接着问道:“凌先生,真的是您要他偷东西的?”

“不错。”凌笑然回答简短,声音也如寒冰傲雪一般凛冽,仿佛偷窃一事于他们两个根本就是天经地义的,无需多怪。

“为什么?你们看来也不缺钱花!”碧落想起云雾来,一恼,诘问平添了些力量。

“我们之间有些约定,与旁人无关。”凌笑然不再看她,目光冷冷向小贼扫去。小贼状若无辜,泰然相对。

“可他偷的是我的马儿,怎么会没关?”碧落眉毛皱起来,神情一时委屈一时无奈,向在座两人道:“它喜欢喝茶,你们恐怕养不好的,何况我日后还要骑它赶路,能不能还给我?”

听她这般软软的口吻,小贼不禁笑道:“喝茶?我只听说过茶叶腌蛋,可还没听过用它来腌马肉的,哈哈,不知待会儿端上来滋味如何。”

碧落听了这话胸中一震,失色道:“端……端上来什么?”小贼一脸理所当然:“还能有什么了。怎么,你也想尝尝?”看那意思竟是已经让厨房把云雾牵到了汤锅里。碧落仍然不肯相信,颤声问道:“你们,把它……”小贼笑吟吟地接口道:“炖啦。”

晴天霹雳一般,碧落呆在原地,未敢深想已是心如刀绞,半晌,眼泪“唰”地滚了下来。她一语不发,咬牙飞起一掌朝着小贼脸颊就落了下去。

她站在桌边居高临下,愤怒之中出手又是极快,小贼只见她衣袖一扬,接着就是馨风夹着气劲同时刮上脸颊。他心说不好,要闪避却已经不及,瞬息之中只有一偏头,左手背飞快地抵上右颊,以掌心同她手掌相迎。

他这反应也算难得的迅捷了,只是半个眨眼的功夫,“啪”地一记脆响,小贼手心一阵麻木,随后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到底是挡住了那个耳光,微微嘘了口气。

且不说大庭广众之下这一个耳刮子煽在脸上好不好看,单就说碧落手下的力道,若是真的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掉几颗牙那就不用说了,保不住连下巴都给打得歪在一边,一辈子回不来也不好说。小贼刚刚避过了这样的凶险,心惊之余居然还有空调侃,他嘿嘿一笑:“泼妇打架才抓头挠脸扇嘴巴,怎么你……”说到这里一抬头,却迎上碧落一双泪水朦胧的眼睛。小贼一怔,一句话说不下去了。碧落却是恼恨未消,见他看着自己,伤心之余反手又是一掌。这一掌,端端正正地印在了小贼脸上。

那小贼似乎一懵,但紧接着眉头微蹙,双目之中光芒难辨。

碧落反手时胸中哀大过愤,臂上气劲已衰,无论力道还是速度都比先前差了不少,谁知小贼反而没有躲过。她一怔,看见小贼左颊肿起红红的一片,心中歉疚稍闪及逝,立时又为云雾悲愤起来。她伸手将腰间锁链一撤,心想这回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小贼锁到官府去,虽说不能给云雾抵命,却也要关他个三年五载。

这些念头在她脑中只一转,却猛然被股力量逼了回去——眼前白影一闪而过,碧落刚刚运起锁链的沉着力道忽然转向,朝自己迫来,直带得她身子兜了个圈儿。碧落知道这是有人从旁递手,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妙手法卸转了自己手上的力量,她惊中求稳,索性旋身退开。三旋之后碧落站定,衣衫裙摆飒然落下,仿佛胡蝶儿瞬间收拢了翅膀。只是她身姿虽妙,脸色却已经苍白。

“哗啦”一响,碧落那条游龙般的银锁链此刻已经做一堆儿撩在了主仆面前的桌上。随即便是“啪”的一声,一柄折扇在瞬息间的开、合、引、挡过后,轻轻落回了原处,仿佛从来没有挪动过地方。

兔起鹞落之后,偌大客栈一时极静,只有满堂粗重的喘息声音此起彼伏。众人捧了饭碗瞪着眼睛,筷子已然掉了一桌一地。方才碧落两次挥手去扇人家耳光,动静那是极脆生的,早惹得众人回头来看,若非凌笑然一副冷冰冰的气势在此坐镇,恐怕当即就要有起哄之声了。而此刻碧落功夫一经显露,美则美矣,看的人们却登时怯了,心想这一桌人八成是些混江湖的,可不能招惹,是以一个个大气不出,都瞄着门口,预备着真动起手来自己好快些跑路。

此时碧落已然调定气息,缓缓向座上一袭白衣的凌笑然望去。她知道方才是他出手,但至于是如何,用了几招,还有自己那条锁链为什么竟如泥鳅一般自腰间手间滑溜而走,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仿佛那一动一静间的界线竟不是人眼可以捕捉。一时间,小贼口中那“神通广大”四个字在她心里头陡然沉重起来。

此刻凌笑然也正向碧落微微皱眉,仿佛诧异于她的身手,随即目光一沉,停在她腰间。碧落又是尴尬又是恼怒,下意识地用手一抚,却摸到一块硬硬的小牌子。她低下头去,看到一角翠色露在了鸳带之外。

凌笑然一眼之下已经认出,那是曾经名动江湖的碧玉竹。他瞳光一绽,神色不大变化,但分明已经严肃下来。片刻之后,略略点头道:“怪不得,原来是清茗客的门下。”

所谓碧玉竹,乃是萧茗自极北雪山之下采集而来的一种寒竹,其色如玉,晶莹温润,质地之坚硬连一般的刀剑也伤它不得。萧茗当年爱它品性,便以利刃破竹,制成小小牌子,作为自己行走江湖的名帖,隐居之后,碧玉竹牌便分予了几位徒儿。碧落爱惜师父所赠,时时带在身上,多半是方才凌笑然夺她锁链,才自鸳带下扯出了一角。

碧落见她知晓自己身份,先是一愣,而后更加伤心起来,怒道:“云雾就是临行时师父送我的,事情办完后我还要骑着它回去,你们……”说到这里声音一哽,泪水又在眼里转悠。

凌笑然微微一笑,白那小贼一眼。小贼脸颊仍在疼痛,此刻皱了眉看向碧落,嘟哝道:“好端端的哭什么,你家宝贝马儿又没怎么样。”碧落一惊,没有回过味儿:“什么?你们不是说……”小贼嗤之以鼻:“说什么?腌了炖了吃肉了?哈,我哪句话是说你的马来着,说茶叶蛋,成不成?你不知道马肉是顶顶难吃的吗。”说着他忽然起身来到碧落面前,目光一时沉静下来。他曲起手指在她泪痕上轻轻一抹,叹道:“即便真的是马儿死了也不用掉眼泪吧,你真是小孩子。”

碧落张大眼睛看看小贼又看看他主人,终于明白过来,一时惊喜无言。虽然还是有些恼恨他们这样一番戏弄,但比起“谋害”云雾之痛,却已经微不足道了。她一把抓住小贼衣袖,又是急切又是欢喜地问:“那它现在在哪里?”

小贼“喂”的一声,指指自己左颊:“我这下要怎么算?”碧落见他白净脸上红红的一片,心中一窘,竟忘记了就冲他偷自己马儿这件事,再多给他两巴掌也不嫌多。她怯怯地看看小贼,道:“那,你要打回来吗?”

小贼一怔,随即眼中光芒闪过,笑道:“嘿嘿,知道就好。闭上眼睛。”碧落咬住嘴唇,一摇头:“不闭,看不见反而害怕。你……你要打就快些,不过先说好,过后可要还我马儿。”小贼“哼”的一声道:“你倒有些胆量。”说着把手一扬。碧落眉头紧蹙,眼睛微微眯起,却果然不肯闭上。

转瞬间,小贼手臂呼风带雨地挥下。碧落神色畏怯,楚楚可怜,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她一怔,那声势浩大的掌风不知怎么的,忽然化作轻轻的一记落在了自己脸上。小贼拍拍她脸颊,笑道:“好了,连本带利都还给你,这下我们两不相欠。”

碧落脸上一红,轻轻向后纵开白那小贼一眼,转而向他主人问道:“云雾在哪里?”

方才凌笑然一直冷眼旁观,见小贼一掌并没有真的打还,淡然笑了笑。此刻听碧落这样问了,他站起身,随手拾起桌上那柄折扇道:“跟我来。” 碧落心中惊喜,刚要答应,却听到旁边小贼用手指一敲桌子,喝道:“不行!”

碧落怔住,心说这是哪里来的下人?竟然比主人还威风些!凌笑然回过头去,只见那小贼皱着眉,一脸委屈地向自己诉苦:“我只还了刚才的一掌,可是这小姑娘又是拿链子伤我又是害我被鹰爪子抓住,那要怎么算?少主,马不给了,当作抵偿吧。”

——明明是他挑衅在先,现在一口反咬却如此理直气壮!碧落心想他为人恐怕是强词夺理惯了,也不去理,只把眼睛望着他主人。小贼这样无礼,凌笑然居然也不动怒,只是波澜不兴地看他,半晌,面无表情地问一句:“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听……”小贼似乎还有话说,但是张张嘴,却瞬间泄了气下去。他眼神一时黯淡下来,低声道:“少主说笑啦,自然是听你的。”凌笑然似是冷笑一声,也不再看碧落,独自向客栈门口走去。 碧落微怔,转眼看看小贼,见他也正一脸不甘的神气盯着自己。

片刻间凌笑然的声音已自客栈之外传了进来——“怎么,马不要了?”碧落惊觉,脸上一红,赶忙随了过去,身后小贼轻轻纵身,两个人一起来到了门口。

* * *

一声哨子之后,云雾带着满街的惊呼穿越了无数个巷子,横冲直撞地自大街东北角落的弄堂口跑出来。那时碧落已经看呆了。

街边小摊贩不住被撞翻,行人认为那是惊马纷纷惊恐退让,云雾闻声而来,一眼望见碧落,高兴得长鸣一声,蹄子掀得更欢。碧落看着它由远及近的带过一路天翻地覆,此刻简直想一头钻回客栈装作不认识这匹疯马。

身边一白一灰两道人影倒是坦然得很,凌笑然折扇在手,挥洒间青丝微扬,眼前发生了什么他根本不在意。小贼更加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口中作哨连连,意思还要云雾再快些。

云雾撞到眼前,四蹄一顿猛然刹住,鼻唇便亲昵地向碧落脸颊蹭去。碧落刻意避过一街狼籍不看,此时心中安慰,连连抚它鬃毛。片刻之后她疑惑回首,问道:“你们把它藏在哪里了?”

小贼一笑,回答:“藏可没藏,看它饿了,那边市场包了几个菜摊子给它。不过这家伙也真可以,一口气吃到现在。你看看肚子。”

碧落大惊,脱口而出:“吃菜?没有吃穷了你们吗?一条菜场也能被它吃干净的!”

“你说少啦。只是它说寻常草料它不喜欢,想吃胡萝卜。哈哈,你这马儿还挺挑嘴。”小贼说着走过来,随手拍拍云雾脖颈。云雾居然没有着恼,安分地听之任之,颇有些食人嘴短的觉悟。

碧落眼睛微微张大,看看云雾再看看小贼,惊讶道:“真的?”看样子竟然是相信了他刚才一番转述。小贼点头,煞有介事。

两人对话时,凌笑然始终沉吟不语,此时他折扇轻轻合拢,看小贼一眼道:“行了吧,官兵可还在四处找你,这回有什么可说的?该跟我回去了。”

“有什么关系。”小贼微笑着一耸肩:“顶多再麻烦你把我救出来。而且,而且少主,我看这女孩子的马很有趣,还想多骑两天……”

“你再胡闹。”不等他说完,凌笑然一语打断。那声音不算大也不算严厉,只是其中的冰冷意味让碧落听得心头一跳。

如此一来,小贼目光黯淡下去,立时自刚才的阳光明媚变成个忧郁少年的模样。这转变来得快些,碧落一时不能适应,她茫然看看这一主一从的两人,不知该作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