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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笑然回眼看他,波澜不兴地说了句:“姑娘有什么事情,也请上路吧。”淡薄到近乎失礼却也从容得无可非议。

碧落一窘,轻轻点头,一时说不出告别的话来,只好牵了云雾掉头离开。但是几步之后,她停下,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鼓了勇气转过身去,望住凌笑然轻轻地道:“凌先生,你不要再让他偷东西了,官兵会抓他。”

话音落下,做主人的似乎微微一怔。那边小贼的睫毛一扬而起,目光清清亮亮地绽放出来。面对如此的诚恳凝神片刻,他忽然一笑,爽朗清脆得仿佛水入琉璃。

“你果然是好人啊。”

闻言,碧落一抖——她对那两个字至此还是心有余悸。戒备地向小贼看上一眼,心道:怎么怎么,又在算计我什么了?可这一眼却让她从心底里惊诧出来。

小贼的笑容当中竟忽然添了一丝邪气,前所未见。他坏坏地盯着碧落,一时间小恶魔的气息流散出来,他整个人仿佛变了个样子,看得人有些发愣——如许纯净的表象下到底潜藏了多少邪惑与狡颉,若非此刻亲见恐怕没人能够想得到。

片刻,只见他将嘴角勾得深些,眼睛自下看上来,一字一句地道:“碧落是吧?好,你记着,要是不偷成了你我宿尘誓不为人。”

脆生生的调子入耳,碧落一怔。她抬起头,卖茶女子也正看她,两个人彼此辨认了一番,同声惊呼:“是你!”随后嫣如的笑声肆无忌惮,轻灵得如同鸟儿振翅远飞。

第四章:缘由

故往今朝何人谙?书琴琵琶冷落弹。

碧落想了许久才弄明白,为什么那个叫做宿尘的小贼会知道自己名字。她记起来自己被他偷去的手帕上就绣着,松一口气,暗想原来不是他那时使妖法算出来的。

至于那句“不成偷则成仁”的豪言壮语,当日的凌笑然已经一声冷笑替碧落把它打发掉了。的确,往后茫茫江湖各自云水,谁还见得到谁?何况等这回事情一办完,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回去竹林永世不出的。碧落牵着马儿在街上走过,终于摆脱被贼人盯梢的日子了,心里头一阵轻松却也一阵寂寞。

临安街头或者客栈,时常能够看到一些来去匆匆的武林人士。那些人大多是能够辨认的,眼睛亮,视听敏捷,或儒雅或粗豪,往往带着招摇的包裹,里面藏了刀枪棍棒。所谓同道中人,身在其中便能够体会。

碧落留意着他们的对话,偶尔听到关于玄阳剑的谈论,心便轻轻一揪。

——玄阳宝剑重现江湖了。那把沉默了十六七年的兵器神话如今终于锋芒再见。对此,人们纷纷猜测,传言由岳阳一路蔓延到了这里,多少已经有些离谱。一直以来收藏宝剑的魍魉山庄立时再度沦为是非纠结的场所——什么庄主自食其言,什么山庄内起巨变,又有什么红颜祸水天降宏威云云……反正大家心里明白,那块地方乱也不是乱了这一天两天了,给以何种猜测也都不算无端。唯能确定的一点,便是此剑昔日的主人并没有一起出来。十余年前云行而去,真就轻描淡写地了断了江湖,再也没人知道,当日手持玄阳叱咤风云的清茗客如今何在。

只除了,桃园客栈中那位临窗而坐、神情落然的小姑娘。

面前香茶已冷,碧落默默一声叹息。眼望窗外,临行时,师父交待的话语重又回响耳边……

二十年前,清茗客萧茗与魍魉山庄的新任庄主凌天成有过一场比武。

当日江湖,三绝并称名动四方,而魍魉山庄之威也早已成就了五六十年。消息一出,留言四散,诸多莫名缘由便也如今日这般无端现世。到了后来,此事被论为当世一正一邪的两大高手较量,于是江南武林万人空巷,都纷纷争着要来观此一战。

这样一闹,萧茗心中不免厌倦。原本事情十分简单,撇开立场不提,不过是对方下帖自己应战而以,相约切磋计较高下,武林当中原也寻常,怎么临到自己头上就不能落个清静?正为此不快时,魍魉山庄书信传来,萧茗一看之下纵声而笑,轻飘飘便不见了踪影。

几日之后,比武地点人头攒动,上至豪侠名士下至三教九流,各类人物一应俱全,却唯独不见了当日两位主角。众人一等再等不见动静,直到日落西山,醉翁龙铮与剑公子莫无才收到萧茗传信,号称比武已结,胜负未分,请到场众人散去便了。原来二人都嫌麻烦,经凌天成提议,双双扔公告于不顾,私下另约了地方,大战一天,此时正在把酒畅谈当中。

来信一读,满场哗然,自魍魉山庄而来的一众邪魔外道并不如何见怪,嬉笑怒骂也就散了,而到场的正派人士却大多怫然不悦,心说恶鬼头儿行事荒诞不羁也就罢了,怎么连清茗客也跟着没谱?萧茗如此行径,也太没把江湖同道放在眼里……居心善者暗自摇头、为他前程担忧,居心恶者便不免以此做做文章来诋毁其人。所幸江湖三绝威名素著,萧茗为人又是一贯的侠义磊落,始终未教此类人得逞罢了。

话兜回来,再说当日一战。萧凌二人一个随性洒脱一个特立独行,在此之前虽未谋面,对彼此名号却已知闻久矣。相见之后抱拳一笑,也不道问缘由,一路便从拳脚比至兵刃。二人武功各有所长,伯仲难分之下自然便起了惺惺相惜之感。那时萧茗佩剑名为玄阳,通身乌黑流光古朴,由“圣手”江涵穷十年之力打造而成,乃是名贯江湖的奇绝利器。而他不愿仰仗于此,是以一场酣斗渐入尾声、二人神力皆疲,玄阳宝剑却始终未曾出鞘。

至此,凌天成忽然抛了手中兵刃仰天大笑。萧茗不知所以,愕然看着,半晌,只见他自腰间取出一柄匕首来,拔出,光华盖世。凌天成含笑向萧茗望上一眼,拾起自己丢下的青云战刀来,挥起匕首一阵银光闪过。当匕首还了鞘,那把钢刀才缓缓缓缓地分作七八节跌落在地上,看来此刃之利俨然不在玄阳以下。萧茗吃惊,一声赞叹脱口而出,问名号时,了然,原来这柄匕首,叫做素月,竟是“圣手”江涵的临终遗作。

玄阳素月,“圣手”先生此生最得意的便是这两件兵器,而弥留之时最遗憾的,却是不知二刃交锋何者更利。凌天成是登上魍魉山庄庄主之位的当日获赠素月,并在那时听说江涵之疑,于是才有了如今的一场比武。当日凌天成发下战贴,原意是要与这位声名赫赫的清茗客在武功兵器上通通较个高下的,可是如今看来,分不出,也好。

萧茗听他一席话,只觉此人旷然豁达,性情爽朗,与之交谈有着说不出的痛快。于是江湖上关于魍魉庄主的种种非议在他心中烟云而去,二人两手一握,结为挚友,茶酒纵谈三日方休。此后,两人话别,天南海北各自闯荡,虽然经年不曾往来,然而交深如水,从未相忘。以至于后来,萧茗决意退隐江湖之时,便将随身多年的玄阳宝剑赠给了魍魉山庄,成就其与素月团聚。

捧剑之时,凌天成挽留萧茗不住,于是仰天长叹,道除你清茗客外,世间还有何人堪与玄阳匹配?如今你既离手,那么这柄宝剑,从此也就不必出没江湖了。遂而下令:魍魉山庄中人,连着他自己,永世不得动用此剑。于是玄阳移至森罗宝殿,成为镇庄之物。江湖上各类人物虽然觊觎者大有人在,但碍于萧茗声威,又忌惮着魍魉山庄的厉害,也就只好作罢。

萧茗隐居之后,凌庄主果然信守诺言,至今十六七载过去,武林当中再也没有过这件神器的动静。

……可是如今,玄阳现世。

长江水域铺天盖地的一场风波之后,连幽居竹林的清茗客都听闻了消息。萧茗三分震惊三分疑惑,他深知凌天成为人,一言既出那是绝无更改的道理,除非魍魉山庄当真出了重大变故,或者,自己这位昔日好友已然不在人世……念及此处,萧茗自觉不能坐视,将要纵身而出重入江湖的时候,目光却忽然一转,落在了自己那个乖乖巧巧的三徒儿身上……

于是,一月以后,碧落坐在临安客栈当中满含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来——师父,你骗人,魍魉山庄哪里是什么有趣的地方?徒儿至此,竟还不能摸到它的边角呢!

* * *

出家门时,碧落并没有料到此行会这样麻烦。

原本是到达山庄一问便可知晓缘由的事情,偏偏中途被人一阻再阻。也许是这回玄阳风波,魍魉山庄重重地得罪了那叫做七星会的帮派,乃至于各条通往洞庭的路径统统被人布了眼线。碧落往岳阳而去,两次三番改道绕行,却终究不免被其盯上。最后一次还险些动起手来,一班“渔人”口口声声称她是邪道妖女,挥着竹篙夹路来袭,让我们碧落姑娘很是委屈了一阵。

无奈之下,只好换条道路避避锋芒,待此事沉寂下去再到魍魉山庄拜访罢了。她拿定主意,这才转而向南,一路来了临安。

师父口中,魍魉山庄仅是坐落洞庭水岛之上的一座庄院而已,除了名号古怪些人物广杂些、江湖声誉欠佳些之外,也就无甚不妥之处了。并且其间轶事奇闻多不胜数,按照师父之意,那简直可说是江湖百年首屈一指的趣地。

但是碧落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却与师父的言语大相径庭。

两次碰壁之后,惊得客栈人家鸡飞狗跳,她便再不敢轻易向人打听洞庭湖上魍魉山庄的事情。

“鬼庄”,江湖之外,诸多地方的百姓私下这般叫着它。即便这样也是禁忌,平时大家都忌讳着,避瘟神一样不敢提起,偶尔有妈妈吓唬淘气小孩子时,会狠狠地用上一句:“叫鬼庄的人把你抓去吃肉!”

碧落心中觉着不对,留意起往来江湖人物的对话,方知道答案的阴森超乎想象——那个以魑魅魍魉为名的庄子竟然是江湖所有黑道散人的大本营,所有!无论是做了杀人越货的勾当为江湖同道所不齿,还是被某一门派昭告天下通缉追杀,只要投奔了那里就等于来到了避风港湾,魍魉山庄来者不拒。

邪门的人多了自然要做出些邪门的事来。相传那里的某个妇人天天以鲜血洗面以保容颜;相传那里每月都会有一对童男童女被剖心挖肺用作祭祀;相传那里流传着长生不老的邪术,代价是十日一副人脑以供生食……碧落的经验是饭前饭后最好莫侧耳去听那些人的讨论。

只是这点眉目已经足够让她心惊肉跳,她想如果所有闲散的邪恶人士都一高兴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了,那会是怎样一种声势,如何一副局面?那所谓庄主的人物又是如何一手遮天地掌管下了这样一群妖魔鬼怪的?!

总结种种便不禁有此疑惑:师父,是这十六七年之间,当年的江湖趣地已然沦为如今的炼狱魔窟了呢,还是它局面本就如此,却偏偏对了您的胃口?碧落托着腮,长睫之下,目光于车水马龙当中茫然穿越——

又或者,您这回借了玄阳宝剑的因头,连哄带骗,就只是为了将徒儿打发出来试炼一遭的?

* * *

遇到嫣如姑娘,于碧落来说完全是凑巧。

当日街边,诸多小贩当中有一摊是挑着担子卖茶的,碧落觉得好生亲切,走过去蹲下身,竹编簸箕中龙井与碧螺春芳香扑鼻。

“小姐来些吗,新鲜摘来的。”

脆生生的调子入耳,碧落一怔。她抬起头,卖茶女子也正看她,两个人彼此辨认了一番,同声惊呼:“是你!”随后嫣如的笑声肆无忌惮,轻灵得如同鸟儿振翅远飞。

“你还记得我?”碧落难免有些惊喜,嫣如也算得茶楼书场的风云人物,整日价面对诸多听客的,竟没忘了许久之前只交过一面的那个小姑娘,说来实在难得。

“自然自然,你给的银子我现在还留着。”嫣如笑得好看,淡蓝碎花衣服换成了浅青,越发显出伶俐果断。她猛然想起来什么,说道:“上回有位公子错把你认成我家妹妹了,你可别怪,说来她与你年纪相仿,又爱把自己打扮成别人,被一些个同道认错那也是有的。”

碧落心里奇怪,暗想“打扮成别人”是什么意思?她虽也曾听师父师姐提起过易容之术,此刻却没往那处去想。眼见嫣如替人道歉,她摇摇手道:“没什么。”随即满心期待地问:“姐姐来讲书的吗?什么时候?”嫣如笑道:“先不啦,来清静清静,没看贩起茶来了。”

眼见碧落微微失望,她一笑,又道:“我叫嫣如你是知道了,小妹子呢?”碧落回神,赧然答了,又把手指向簸箕里翠盈盈的那一片碧螺春道:“是师父照着它给我取的。”

嫣如蛾眉一扬,拍手笑道:“好呀,果然人如其名!不知妹子尊师是谁,当真慧眼。”碧落心里欢喜,微笑说:“姐姐曾经提起过的,醉翁茗客剑公子,当中第二位就是他。”

此话出口,嫣如一下子跳起来。她愕然看向碧落,上上下下只顾打量,半晌,终于满面叹服地点了点头:“是啦,萧大侠人虽不在江湖,心思却还是离不开这里的。”言外之意,自然是已猜到碧落此行的大致缘由了。

碧落心中一动,刚要言语,嫣如已一步上前将她两手握住,喜道:“我就说么,妹子小小年纪这样一身功夫,原来如此!”她说着,神色中尽是仰慕,又道:“你师父我可喜欢极啦,四处讲书,数他那段说得最熟,没想今日碰上他传人了,真好!”当下不由分说,把茶摊子潦草一收,拉着碧落便要上酒楼小坐。碧落对嫣如颇有好感,也不推却,大大方方同她去了。

坐到酒楼二层,嫣如一溜声的叫菜,讲话也如说书一般爽脆,惹得旁边客人竞相看来。待小二下去,她向碧落寻问起萧茗近况,颇识大体的避过隐居地点不提。碧落一一回答,末了,嫣如又提起近两年在江湖上名声大噪的两位女侠龙晴与云真来:“传言那两位也是萧大侠的徒儿,小妹子你可如何称呼她们?”

碧落惊喜道:“那是我的两位师姐,嫣如姐姐,我们好久不曾见过了,你知道她们什么,能不能讲给我?”嫣如神色得意又俏皮,点点指头,宛然把说书时的风韵给捡起来,三言两语间便把龙晴的神情样貌活生生地勾勒在当场。碧落惊了片刻,欢然道:“姐姐,你在哪里见到我大师姐的?她还好吗?”嫣如咯咯一笑,拍拍碧落头顶道:“傻妹子,你师姐远在塞北的,我哪里去见她?只是说书嘛,要是连这点消息路子都没有,姐姐我也不用混啦。”

碧落微微失望之后敬佩之心大起,软语缠磨着硬是让她在这酒桌上现给自己说了回书。得知两位师姐近况安好,碧落放下心来,然后免不了的,她向嫣如问起了魍魉山庄的事情。

那四个字出口的时候,她将声音放得尽量小,生怕重演满堂死寂的状况。嫣如乍听之下脸色变了变,目光滑落下去,半晌没有动静。

碧落问的是:魍魉山庄里面为什么有了那么多坏人。

显然这是孩子话,浩大江湖,谁能拿捏出“好坏”的分寸来?江湖太惨烈,只论生死善恶成王败寇,那两个字人们嫌它轻飘了,只丢给小童儿们过家家用去。碧落不大懂得这些,而嫣如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心怀忐忑地等了半晌,嫣如终于抬起头来,目光中却已有了畏怯。她低低地道:“不必多说,妹子此行想必是为了当年那把玄阳剑吧?尊师与那鬼……与那魍魉庄主有些交情,姐姐我就不好说什么啦。没法,这件事只有问了他们才能真正明了,不然我这里,也不过是些江湖人物的胡乱猜测而已,做不得数的。”说罢忧心忡忡地望了碧落一眼,欲言又止。

碧落皱起眉来,心说好厉害,连嫣如姐姐也怕它成这样。她自然知道自己若不去庄中拜访一趟定然是无法回去向师父交差的,然而一来那些传闻血腥狰狞,着实让她没了底;二来七星会摩拳擦掌、将条条路径盯得这样严实,欲要拜庄先得闪过他们,也实在没那样容易。如今这状况,坐等固然是不像话,然而除此之外仿佛也没什么办法啦……碧落以此为借口,连连安慰自己。

毕竟不忍叫嫣如为难,她转了话题,然心中阴云却不免重了一层。

之后,两个女孩子说得投缘,到了傍晚也不肯分别,嫣如退了客栈,来碧落处与她同住,只一个晚上,嫣如茶道大进而碧落阅历见闻海增,两人恰都暂且无事,欢喜之余说定明日同去南屏山上看看景色,听听晚钟。

谁知到了第二日事情又有了变故。

那时两个女孩儿起得大早,刚刚到街上要去吃些小吃,忽然间扑扑朔朔地飞来一只鸽子落在了嫣如肩上。碧落不大见过这种情状,吃了一惊,小雀儿似的跳开一步,却见嫣如已将鸽子捉在手里,显然于此事习以为常。

鸽子一身雪白,尾羽上却带抹蓝色,分外鲜明,也不知是天然生就的还是后来人家给画上。嫣如见了它脸色先就变了变,她自鸽足下取出一封短笺,看过,转而向碧落歉然一笑道:“对不住啦,这是我妹妹找我,我得跑趟淮阴,可不能陪你了。”

碧落一怔,问道:“远不远?”嫣如道:“快马加鞭几日也就到了。怎么,妹子也想同去吗?”碧落缓缓摇头:“不了,姐姐是正经事,我不去添乱。只是……姐姐以后还去哪里说书,能不能告诉我?我一定去找你。”

她说得认真,不舍之情全在眼睛里写着。嫣如想了想,终于一笑拍拍她脑袋,道:“这个我也说不准,但只要妹子不离开江南,总还能见到的。”她说着,把手自怀中轻轻一探,取出个绣工精美的小巧香囊来,递给碧落道:“这个送你吧,带在身上玩儿的,妹子可别嫌弃。”

碧落接在手里想了想,忽然记起初到临安时选下的那个瓷娃娃来,当下自荷包中取出交到嫣如手上,赧然道:“这个,这个不送我小师妹啦,以后给她买别的。”嫣如一怔,见她神色实在可爱,忍不住大笑起来。她在碧落脸颊上一捏,笑道:“后会有期啦,小妹子。”说罢唤过自己的马来,翻身骑上,也不管街市中严禁奔马穿行,一道烟的向北门驰去。

* * *

碧落在临安住了三五时日,此刻觉着也该重新往西走走,看看一路局势是否还如先前那般紧迫。

其实这些天她住得并不安稳。传言附近有些武林人士因了帮派之争正在闹事,已然动了几场干戈,闹得城中百姓人心惶惶。碧落觉着讨厌,有心避开,她向来只想离那些江湖纷争越远越好——怎奈师父一句话儿,哐啷打碎她满怀的清静。

于是这日她打点了行装,依旧是个轻巧包裹搁在云雾背上,牵了它向临安西门而去,心里想着但愿此间风波早过,容自己顺顺当当一路问出玄阳剑踪,好尽快回到竹林向师父交差……

眼看离大门已近,云雾却忽然雀跃起来,一时间又是昂头又是顿足的,兴奋不已。碧落一怔的功夫,它已经扯脱缰绳纵身跃出,直把街人吓得一散,便有人低声议论:“瞧见没,上回那匹疯马又疯啦……”

碧落连声呼唤叫不住它,不禁又惊又疑,她放眼看过去,只见云雾折回身跑到街口处猛然刹住,欢叫一声,亲亲热热地向一个人影凑了过去。那人笑出来,拍拍它脖颈,清澈澈的声音流水而出:“算你有良心,还没忘了我的胡萝卜。”

碧落愕然看着那人,半晌,终于脱口叫道:“小贼!?”

那人一双眼睛正亮闪闪地望她,此刻听了这话便嘿嘿一笑,道:“不错,我回来做贼来啦。小姑娘你还好吗?”

不用说,此人正是宿尘。只是他理应早就随着主人离开临安了,却不知为何还在此处。

碧落又是惊讶又是疑惑,上下打量,只见他换了一身极大的粗麻衣裳,木色坎肩随意搭在肩头,微微敞着胸口,只凭一根竹棍束住长发,颇有些落魄游侠的样子。碧落不禁抿嘴,微笑道:“又是哪里偷来的这件衣裳,这么难看。”

小贼摆开袖子看看自己,惊道:“你怎知道我是偷的?厉害!不过当真难看吗?我看那胖子穿起来明明挺威风的……”碧落哭笑不得,她上去带了云雾缰绳,左右不见凌笑然,便问道:“你家主人呢?”

宿尘抬头想了想,道:“恐怕正在去福州的路上。”碧落微觉奇怪:“他去办事,你不用跟着吗?”宿尘笑道:“他就是去追我的,我跟去做什么?”碧落大吃一惊,只听他接着道:“我是为了偷你特意跑回来的,不然你以为如何?路上造了几个乱子才算把我家少主甩脱了,他要追我,多半会往福州跑。”

碧落吃惊半晌,此刻回过神来,喃喃地道:“不,他一定知道你回来临安了。”宿尘摇头不信:“怎么见得?”碧落道:“你临别时说过会回来的,还说什么誓不为人……他怎会想不到?”宿尘听了立时大笑,一双眼睛弯成两轮半月,一时间光彩流离。

碧落莫名其妙,茫然看他。宿尘笑罢了,阳光灿烂地向她摊摊手:“就是因为说过我才放心。我说话那是从来不算数的,你也许不知道,可是他再清楚不过啦,所以他决计不会追到这里,哈哈!”

碧落愕然看着面前这个神采飞扬的小贼,良久,一声叹息终于出口——林子大了,连这样的鸟儿,也有……

话音落下时,一串笑声如水珠飞溅。它清凌凌地跃出临安街头,望着碧落长空淋漓而去。街边上,夕阳闹市,人来人往,两人一马的狭长倒影相并而行。就此,入画。

第五章:难题

逸事初闻情难俊,妙手烹茶意无心。

“往西走?你是为了去魍魉山庄打听阿黑的事情吗?若是,倒也不必这样麻烦。”

“阿黑?”

“就是那叫什么玄阳剑的。”

街头并行,小贼宿尘轻描淡写地说出如上这番话来时,碧落脚步一时停顿,双眼满满含了愕然盯在他身上,半晌不能错转。小贼独自走出几步,见她没跟上来,回身笑道:“别胡想啦,我不是半仙,没有未卜先知那样离谱的本事,不过是几日前偷听到我家主人同几个手下的谈话知道了而已——清茗客的小徒弟在这当口现身江南,还能是为了什么?”说到这里他微微侧头,神色当中略有嗔意:“这事情你若早说多好,阿黑原来是你师父佩剑,这都是二十年前的老皇历了,若不偷听主人对话我又那里知道去?”

碧落给他说得一阵茫然,皱眉道:“早说又有什么好处,莫非你知道了就不会偷我东西了吗?”

宿尘哧地一笑,道:“那是两回事。不过如我刚才所说,你运气好,省了一趟腿脚,不必往魍魉山庄去了。”

“那为什么?”碧落满是疑惑向他一望,只见那小贼笑吟吟地目纵远处,道:“你上了山去,老庄主顶多告诉你‘玄阳宝剑被人偷去啦,是我们看管不慎,现下正在追,追回来必定给你家师父一个交代’之类之类的。这些事情吗,我告诉你也是一样。”

碧落一路走来,各种惊涛骇浪匪夷所思的传言都听过了,早已有些麻木。然见小贼说得煞有介事,心中也不禁动了动,沉吟片刻道:“若能确实就好啦……”

“童叟无欺。”小贼淡然扬眉,好一副胸有成竹的泰定。碧落诧异,回望他一眼:“你又怎么知道?”小贼撇嘴一笑,神色中也说不上是得意还是无奈,指指自己道:“说来说去那盗剑之人就是我啦,我若不知,普天之下再也没有知道的了。”

他话音未落,碧落已然咣当一下愣在原地。她一双眼珠几乎掉在地上,瞪着小贼喃喃道:“你,你……”见他通身上下别无长物,终于顺下一口气来,脱口问出:“那么剑呢?!”

“丢啦。”

小贼耸耸肩,答得倒是干脆,一副无辜脸色叫碧落当即哑然。她大眼睛向他既惊且疑地凝视半晌,终于沉沉叹了口气,道:“别胡说啦,这玩笑让人听了去可不好。”

宿尘一愣,随即微笑道:“怎么,不信吗?”碧落扁扁嘴,看也不看他,显然怪他说话不着边际。那小贼双眼望天,装作寂寞地一叹:“看看,这世道便是不让人说实话啊。”说罢头颈一歪,望碧落认真道:“小姑娘,我说我家主人叫做凌笑然,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碧落足下一滞,心里头有道亮光匆促闪过——这名字到底是在那里听过来着?仿佛有些重要记忆近在咫尺,却偏偏捉不结实。直到她听到小那贼说:“他呢,就是你这回要去的魍魉山庄的少庄主了,那么我叫他主人,你懂得啦?”

话音落下,碧落傻在当场。那一刻她想起来啦,临出门时师父似乎是提了那么一句,凌天成的孩儿叫做笑然,名字来历十分有趣,叫她此去顺便可以问来听听。此刻话语重回耳际,她却哪里还有逸趣打听这些闲事?惊诧之中她想起凌笑然举手投足间那一派倨傲不群的气度来,心中再也没有怀疑了,只是感叹事情竟能这样巧法——自己无奈之下走了相反方向,谁知歪打正着反而遇到了正主!

碧落望着那小贼,目中惊疑不定,喃喃道:“那么说……我知道了,玄阳剑被人偷走,你和你少主一同出来找的,是不是?”

宿尘苦笑道:“阿黑被人偷走,不错,偷的人就是我;我家主人出来寻找,不错,找的也就是我啦。我说小姑娘,顶个贼名很有趣吗,你怎么就不肯信我?”

碧落愕然无语,思索片刻,摇头道:“魍魉山庄少主是你主人,那你为什么要偷自己家的剑?”

宿尘眉头一皱,显然没有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他眼中光芒微微有些古怪,向碧落审视片刻,终于一笑,道:“日夜守着阿黑却能够忍住不拔出来玩玩的人物,江湖百年也只有两个——你师父和我庄主。其余的嘛,大家都是俗人,动动心念有什么奇怪?再说我们庄主一味将它扔在阎罗殿里,十几年都没见过太阳,委曲死了!我拉它出来透透风,还不成吗?”

碧落被他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此刻连连皱眉,艰难道:“好,我知道啦,可是,剑呢?”

宿尘看她这般困惑的脸色,不禁大笑,然顷刻之间又严肃下来,道:“是真的丢了……没法。我这回带了阿黑逃跑,身后一班恶鬼哪里肯干休?嗷嗷叫着就追来啦。我先是在汉阳一位朋友那里玩了两日,料想他们都该追得远了、找不到我了罢,就再度起程,算着要去苏州,离我们山庄越远越好。可是不成想,嘿嘿,那个时候我家少主亲自出马啦……”说到这里他一耸肩,脸上带了些无奈。碧落默默点头,心说凌庄主果然将师父所赠的宝剑看得很重,肯叫自己孩儿去捉拿这小贼。

宿尘继续道:“我这主人,我就不说什么了,从来拿我死穴都是一准的。走到九江的时候,眼看要被他追上,我只好在七星会的地盘上搅了搅,用魍魉山庄的名号闹出点风波来,这样我家主人再打这里过的时候就没这样便当了。”说到这里他一笑,神色当中略有得意。

碧落却在一旁暗自皱眉,心道:原来一路听闻的“九江风波”是这么回事,这小贼行事太没道理,可难怪人家七星会动怒、要严防通往魍魉山庄的路线了。她性子十分和厚,这样一想,当初被阻被袭的委屈立即烟消云散。

只听宿尘继续道:“结果我有些失算了,没料着那晚巡夜的人中颇有硬手。本来我把阿黑一亮,吓唬吓唬他们就想跑路的,谁知弄巧成拙,那班人看见宝剑眼睛都绿了,没命来抢。我一见,不行,还是性命金贵些,所以赶快撒手,这才能活到现在来做小贼啊……”

宿尘一路走一路说,轻描淡写间把自己那场命悬一线的险斗随意给揭了过去。其实那日深夜,他是肩头被名扬天下的“五勾手”狠狠剜了一道,皮开肉绽几乎见了骨头,长剑把持不住,这才脱手。之后他装作昏迷跌入水中,久久也不浮起。那时对方来人已折伤大半,还能动的心思也都在玄阳剑上,加之江面漆黑一片,这才侥幸让这小贼逃脱了去。虽说如此,他带伤游水,上得岸来也几乎死了一回,如今能够活蹦乱跳,全是仰仗了自山庄当中带出来的灵药而已……只是这些事情他心里明白也就罢啦,若说出来,那不免折了自己来去自如的小贼风范,没的叫人笑话。

碧落听他说完,面带忧色,沉吟道:“这么说,如今这剑该是在七星会的手里了?”

宿尘点头“嗯”了一声,道:“想来是啦。瑶光堂那班人得了阿黑,高兴一阵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收不住它,定然会往总舵送去。现在么,阿黑应当是在万州了罢。”

“万州?”碧落毫无概念,心说这又是哪里?势必极远了,师父的宝剑却跑到了那里去,要如何是好?想到此处不禁微微有气,皱起眉来横宿尘一眼,心道:都是你这小贼不好,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玄阳剑偷出来?让它失落在江湖闹出这么大的风波,还害得我师父担心,害得我……害得我要无端端地跑出来着急!

宿尘略能猜到她心思,然只嘻哈一笑,神色当中即无惭愧也无歉疚,坦然道:“这你不必担心,既然阿黑是你师父送给我们庄主的,那别说一个七星会,就便丢到天涯海角、落到玉帝老儿的手上,他们该要还是能够要回来的。到时候还是那句话,‘定然给萧大侠一个交代’就是啦。”

碧落双眼望他,迟疑道:“能吗?可是七星会那些人现在很生你们的气……小贼,你太过啦,他们多半不肯交还宝剑的。”

宿尘见她说得天真,笑道:“这个容易,让我少主把我抓回去,五花大绑送到万州总舵,随他们千刀万剐,不就成了?他们一解了气,阿黑自然还给魍魉山庄,嘿嘿,你看如何?”

碧落脸上变色,虽明知他是说笑而已,仍自思索了一会儿,道:“不至于的,你去认个错儿,还不成吗?你诚心道歉,他们不会多么为难你吧。”

宿尘一点笑意挂在唇畔,慢慢沉静了下来。他眼中清亮无比,向碧落望了片刻,终于缓缓地一摇头:“傻丫头,不成。”

碧落心头一沉,目光垂落下去。她不知道那句“不成”是指七星会不会善罢甘休还是指那小贼自己不肯服软,但是她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两方之间,多半不会和和平平地了断此事。并且无论如何,面前这小贼闯下大祸,走到哪一边,怕也不能轻易饶过他啦。

原本得知宝剑下落,碧落心中应当宽慰才是。当初萧茗嘱她出师,不过要玄阳现世的一个缘由罢了,如今原因既明,那么她就此返回竹林,也就不算辜负师父所托。于她来讲,能够就此摆脱纷乱江湖、回到古卷清茗当中伴随师父师娘,那可是最大的一个诱惑。

但是目光往这小贼身上一落,她一颗归心缓缓沉了下去。

宿尘向她从容侧首,仿佛在问她到底做何打算。碧落沉吟良久,默默叹了口气,道:“小贼,万州在哪里?我去一趟吧,如果能把剑要回来,我就交给你,让你带回山庄去将功补过,好不好?”

宿尘仿佛早料到她会有如此想法,只是微微一笑,轻声道:“若是要不回来呢?”

“那、我……”碧落低头想了想,迟疑道:“那我向他们求求情,不要把你千刀万剐了吧。”

话音落下时,一串笑声如水珠飞溅。它清凌凌地跃出临安街头,望着碧落长空淋漓而去。街边上,夕阳闹市,人来人往,两人一马的狭长倒影相并而行。就此,入画。

* * *

临安云来居,风风雨雨也算是二十多年的老字号了,江湖上的异人异客说来接待过不少,但是“异”成这样的,却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见着——一匹叫作云雾的马儿登堂入室,立在桌前香喷喷地啃着大根萝卜大片菜,店小二满面堆欢守着添置,旁边还有一桶香茶伺候。云雾老爷气度从容,嚼得不亦乐乎。

原本在店中用餐的诸位早被吓了出去,云来居门口一时鼎沸,众人争相往里看着,口中啧啧称奇。

半个时辰以前,宿尘拉着碧落牵着马儿走进来时,店家慌忙去拦,却被好大一块银子砸了回来,宿尘笑容明朗字句坦然:你们这里叫作云来居不是?那便是为这匹马开的了。如今云来,哪有不招待的道理?

那时碧落哭笑不得,拉拉他袖子道:“别胡闹啦,干嘛这样为难人家?”宿尘却一笑:“你怎么吃了堑也不长智?这么惹眼的坐骑扔在外面,不怕又被谁牵了去?”

“你在这里坐着呢,还有谁会偷它。”

“哈,你当这地方这么干净,做贼的就只有我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