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明伊深吸一口气,眼眶泛红,“半个月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出过门,没说过一句话。就像是,要废掉了。”一贯从容善良的女人到了此刻,眼睛湿了,立即拿纸巾摁住,轻声,“小若啊,阿姨的儿子,像是要废掉了。……我倒希望他能哭,能发脾气,砸东西,至少发泄一下,可他一点儿声音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杜若抓住桌沿:“阿姨我能见见他吗?就一面。一面就行。我去跟他说,这不是他的错,至少不是他一个人的错。”

“没用的。”明伊摇头,“他的性格,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没有脸面见任何人,尤其是你。他越喜欢一个人,在她面前就越骄傲。可如今……见了你,只会让他更痛苦。他的自尊心已经承受不了。……他爸爸,平时他不犯错都要批评几句,可这次闯下这么大的祸,一句没说他。因为这次不一样了。”她微哽,说不下去了。

杜若心如刀绞,眼睛泛红:“那他该怎么办?阿姨,要怎么办才能让他走出来?”

“我不知道。学校的事,朱韬万子昂都跟我讲过。我和他爸爸也考虑过打官司,但放弃了。他绝对不会同意。跟学校打官司推责任,他宁愿去死。你问我怎么办?”明伊拿手遮住眼睛,“小若,阿姨不知道怎么办?已经没有办法了。”

杜若整个人凝滞了。

她已经能想象到景明目前的状况,厚厚的窗帘拉着,房间黑暗无光,他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窗外一天天日升日落,昼夜交替,他无知无觉,就那样无声地躲在黑暗里。

见过明伊后,杜若丝毫没有好转,更苦更痛了。无时无刻,心像泡在冰冷的深海里,拿刀一下一下捅着。

回学校的路上,她坐在公交车里,望着北京金灿灿的秋天,那热烈的灿烂的色彩,火一样灼烧着她的眼。

如此明媚的秋天,她的内心一片荒芜。

……

杜若已是走投无路,回到学校,突然想起去找梁文邦老师。

事情已过去半月,梁老师仍很消沉,满目伤感。这次失败对他的打击同样巨大。见到杜若,第一句便问:“景明现在怎么样?”

杜若摇头:“谁都没见过他。”

梁文邦更伤感:“我也联系不上。出了事,我们这几个指导教授都有不可推脱的责任。不是他一个人的错,可这孩子太自负,这种挫折他承受不了。”

杜若听言,请他跟领导反应,救救景明。

“我已经尽力。可行政上的事,我们教学的管不了。甄教授甚至想尽办法帮他联系MIT,让他提前去那边上学。可……”

她明白了:“如果学校把责任归在他身上,开除他,他就去不成了是吗?”

“是。这样下去,以后他在这个领域,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她心慌了,急道:“老师我求你想想办法吧,院里不能这样啊。这次事故死的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比谁都痛苦。项目失败,不该由他一个人担责!”

梁文邦沉默半刻:“我倒是有个办法。只不过如果不成功,你就有被学校开除的风险。”

杜若想也没想:“什么办法?”

第60章 (8月30日第二更)

杜若叩响办公室的门时, 袁副主任正赔笑着打电话:“吴科长,这个事情一定会有交代!针对这次事故的发布会明天上午照常进行,麻烦了麻烦了。”

他放下电话看向门口,皱眉:“有事情?”

杜若走去他桌前, 自我介绍:“袁副主任, 我是杜若,Prime的队员。”

袁副主任一听,眉毛皱得更厉害,更不耐烦:“你们一个个地来骚扰, 我还工不工作了?”

“既然一个个都来了,为什么院里不能听听我们的想法?”

“什么想法?”他一拍桌子,“都搞出人命来了还说什么想法!”

杜若被他吓得一抖,提声道:“那也是大家的责任!为什么全推到他一个人身上?项目失败, 毁了学校在科技领域的声誉。全推给他,说他自负不听劝阻当然简单。可学校的声誉重要,他的前程就不重要吗?他为学校赢过那么多荣誉, 现在一出事就……这样毁掉他的未来, 不过分吗?”

袁副主任勃然大怒:“本来就是他骄傲冒进, 不听劝阻。我早看他不会有出息,自负自满, 目中无人!你们说是团队的责任,好, 以后谁来找我, 签字担责, 全跟他一起开除!”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突然冷静了:“袁副主任,从来没人劝阻过我们。”

“什么?”

“要开除,把指导我们的教授副教授导师全部开除!”她胸膛起伏,一字一句,“每次项目改善都是得到教授批准同意的。反馈报告上他们签过字的。项目失败,副队的死,谁都脱不了关系。如果你坚持把责任推到他一个人身上,我……”她咬牙,

“我会找记者,把Prime内部的记录报告全部公开。让大家看看,所有进程都是全队同意的,还有甄道明教授,梁文邦教授,杨长青教授,徐远副教授……他们都同意了。要完,大家一起完。就让院里所有的精英教授和学生都一起完蛋!”

“你!”他拍桌起身,指她鼻子,“他们可都是你的老师你的同学!”

“我不管!你们不能逼他去死!他那么……”才开口,她眼睛湿了,哽咽,“那么好……你们把他逼成这样,他都没想过跟你们打官司。……袁副主任,学院不能这样!当初试车成功,他给学校20%的股份眼睛都没眨一下,说是应该给母校的。可你们呢,得奖就沾光,失败就撇清。你们不能这样!”

袁副主任噎住,黑着脸直喘气。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服你。可是……”她狠狠含泪,“话放这儿了,如果院里要毁了他,我就把院里教授和学生全拖下水。”

杜若出办公室时,一下子扶住墙壁,她吓得腿都软了。

回宿舍后更是脸色惨白,抱着自己坐在椅子上不停打抖。

何欢欢听说,急得直跳:“你这恋爱无脑的,你疯啦!要是你的威胁没用,院里坚持处罚他还把你一起开除怎么办?你不读书不要前途啦?他家有大企业继承,你呢?他前程好得很,轮到你拿自己的去换!”

“你别说啦!”杜若尖叫,害怕得抱住脑袋哭起来。

欢欢还要说什么,夏楠道:“别说了!……有这功夫,不如多找些人去BBS上顶何望他们发的请愿帖!”

那夜,杜若恐惧,害怕,战战兢兢。

万一她被开除怎么办?怎么回家见妈妈?

她彻夜未眠,精神紧张,直到天亮。

夏楠打开电脑看学校发布会直播时,她缩在床上,手指堵着耳朵,脑袋埋进枕头。自己剧烈的心跳掺杂着嗡嗡声,遮盖住外头的一切声音。

直到她隐约听见:

“……程序一切正常,是因为意外。这是整个学校的失败,会吸取教训。”

何欢欢惊喜尖叫:“杜若!杜若!”

她稍稍松开手指,听见记者询问:“会停止项目吗?”

“需要观察一段时间。”学校发言人沉稳的声音传来,“科学研究的道路上,总有让人心碎的失败和挫折,因此,成功和成就才格外难得。希望年轻人们不要气馁,不要灰心,爬起来,继续上路。母校会永远支持你们。”

杜若嘴唇苍白,剧烈颤抖着,热泪疯狂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

Prime No.2风波自此告一段落。

头一个月,还有人议论纷纷,好奇景明何去何从。可他始终没出现。

一个多月后,就少有人再想起他。

只有杜若依然每天给他打电话,每天在“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的声音中入睡。也依然给他发消息,哪怕石沉大海。

她曾给明伊发过一条短信:“阿姨,请联系一下言若愚先生。或许,景明会愿意和他谈谈。”

但明伊没有回复。

秋去冬来,枯叶落尽。

景明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而杜若的生活终于平息,教学楼,图书馆,寝室,宿舍,无波无浪,如同一潭死水。

时间一晃就过了新年。

一月份,寒潮已至,大雪纷飞。

那夜,杜若从图书馆出来,天空还在飘雪。她低下头,拿围巾裹住口鼻,慢慢走去宿舍楼。靴子踏在白雪上,窸窸窣窣。

她一路安静地走回去,进楼,上电梯。

手机在兜里一震,消息来自何欢欢:“这是不是景明?!”

点开图片,宿舍楼外的枯树下站着一个人,高高瘦瘦,黑色大衣,黑色棒球帽,口罩遮着脸,肩膀微弓着。

只是夜色中模糊的人影,杜若的心却突然被撕开。

“停下,停下!”可电梯门关。

她飞快按下2层,心急如焚,冲去电梯间,楼梯间,逆着人潮冲去楼去。

树下已是空无一人。

她心也空了,跑去路中央慌乱地四处张望。报刊亭,情侣,学生,楼房……建筑人影如流水般从眼前晃过,没有景明。

何欢欢跑来:“刚我看他跟你后头走,还没认出——”

“人呢?”杜若叫道,“他人呢?”

“往那边走了!”

杜若疯了般追过去,眼睛像落水的人,四处抓索人影,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她一直跑到路的尽头,没有他。

她慌张回头:“他人呢?”

欢欢也急了:“刚才都在的!”

“你为什么不把他拦下来?为什么不抓住他!都怪你!”杜若一下子坐在路边台阶上,大哭起来。

何欢欢急坏了,慌忙摸她脑袋:“你别哭呀。我去给你找啊,我去找!”

冬夜,雪花飞舞,冷风如刀。

杜若双手冰凉,不停拨打着那打不通的电话,“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

她听着那声音,哭得愈发撕心裂肺,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皱到一起,哭得弓下了腰,再也直不起身子。

那个寒冷的冬夜,她终于把这几月的心酸痛苦都哭了出来。

而树后,那黑色的消瘦的男孩身影停留着,最终,转身离去,消失在了深深的冬夜里。

……

杜若变得更安静了。

她越来越长时间地待在图书馆,每天早出晚归,宿舍人还没起,她便出门;夜里大家都洗漱了,她才回来。

只等着期末考了回老家。寒假不打算留校了。学校里到处是他的影子,到处是Prime的过往,她快窒息而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多星期。

一天早晨她在图书馆看书,收到万子昂的短信:“刚听梁老师说,景明今天出国。”

杜若顿时怔在原地。

一月的北京,万物凋敝。

车窗外,机场高速路旁一片灰败,树枝光秃秃的,映着苍茫的雾霾天。

景明靠在车后座上,窗外灰白的天光映在他黑色的眼睛里,死潭一般,不起涟漪。

或许有一瞬,想起去年除夕的许愿。

不过一年,他什么都没有了。

而除夕夜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孩……

恨他自己,太年轻。

什么都守不住,什么都保护不了。

明伊轻轻握紧他的手,他没有任何反应。

很快到达机场,停在出发层。

景远山和明伊下了车,陈司机拎下行李,给景明拉开车门。

景明一动不动。

明伊:“景明,下车了。”

他又坐了好几秒,才下车来。景远山拉上行李,朝机场里走。

景明跟着走一两步,陡然停下,脸色一瞬变得极其难看,胸膛也剧烈起伏。他抬头看父母一眼,突然转身大步走向轿车,可才走开两步,又返回朝机场走。

如此往复,来来回回,仿佛两头有什么东西撕扯着他。

少年如同被困,进退不得,痛苦焦灼。他眼睛已红透,嘴唇不住颤抖,用力抓头发,牙齿里溢出一丝痛苦的呜咽。

明伊立即上前:“景明啊——”

突然,那一米八六的大男孩一下子蹲下去,抱住脑袋大哭起来。

机场门口,人来车往,他不管不顾了,埋着头呜呜痛哭,单薄消瘦的肩膀一抽一抽地抖着,像个受尽了心酸委屈的小孩。

压抑两个月,这一刻终于爆发。

“景明……”明伊伸手碰他头发想安抚,可下一秒,她眼泪也掉出,捂住眼睛转过身去,无声抽泣起来。

景远山眼眶红了,过去蹲下,拍拍儿子的肩膀:“不要恨自己年轻,总有一天会长大。摔过跤了,人才会清醒。”

少年只是大哭,摇头。

“……实在想见,我让她来送你?”

少年僵了一秒,剧烈摇头,哭得更凶。

景远山抬头,双眼湿润,长叹一口气。

……

天寒地冻,北风呼啸。

杜若坐在空旷的看台上,冷得浑身直抖,手机揣在兜里保暖,不知在害怕什么。终于,她把手机拿出来,拨通了他的号码。

屏住呼吸等待两秒。

“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

她心一沉,

“正在通话中……”

占线?!

他在给她打电话!

杜若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挂断电话,安静等待。一秒,两秒……那边却不拨号了。

她一慌,赶紧回拨。

两个多月,他终于开机了。